陆丹林及其近代人物研究
2015-04-18韩健
韩健
(佛山市禅城区博物馆,广东佛山528000)
陆丹林及其近代人物研究
韩健
(佛山市禅城区博物馆,广东佛山528000)
民国时期的近代史研究一直处于较为边缘的地位,当主流学者都集中精力于上古、中古史研究时,一些非主流学者则担负起近代史研究的重任,陆丹林即是其中之一。他以史料搜集和考证为根本,结合传统史学方法,对近代人物进行细致入微的描述,虽著述不多,但其对近代人物的研究方法和史实重建,均对当今人物研究有借鉴意义。通过对陆丹林的史学和人物研究进行论述,不仅能改变其以往的文人形象,更能从一个侧面展现民国史学的多面性。
陆丹林;民国史学;近代人物
在民国时期文史刊物的编辑中,陆丹林(1896-1972,广东三水人)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他曾担任著名文史杂志《逸经》的主编,全程参与了该刊物的发展过程。抗战后又在香港主编《大风》杂志,延续《逸经》风格,注重文史掌故、近代史料。在编刊之余,笔耕不辍,侧重研究近代人物、国民党史,后结集成《当代人物志》、《革命史谭》、《革命史话》等书,可谓当时活跃于文史界的文化名家。但近年关于他的研究,大多侧重他的逸闻趣事、生平交游[1],对他自身较为看重的史学研究,特别是近代人物研究着墨不多。笔者草拟此文,不仅是对陆丹林个人研究进行补充,同时通过陆丹林的个案研究来凸显民国非主流史学家的史学思想,从而展现民国史学发展的一个侧面。
一、以史料为根本的历史观
民国时期的近代史研究一直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当时的史学界是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的天下,在他们带领下,史学工作者多从事上古或中古史的研究,而近代史的研究则基本以教学为目的,出版的著作大多为教科书。[1]而作为近代史分支的革命史、国民党史则是以宣传教育为旨归[2],纯粹的学术研究则不予重视。这就导致很多近代史、革命史的著作和论文的史料工作并不扎实,很多问题完全违背史实。
这一情况在当时已被学者所批评,1944年,国民党元老冯自由认为民国后关于革命掌故轶事的著作“已无虑数百种”,“然细察各书之内容,大都根据前清官书及历年旧报,辗转抄袭而来,于民党艰难缔造民国之真相,固未明瞭,而志士各自奋斗之历程,亦多隔阂。因而叙事述由,往往道听途说,讹误百出;求其真能探本求源,大体不悖事实者,百不得一焉。”随后,他分析导致此问题的原因还在于著者“不知研求事实之门径,而缺乏考据征实之过也。”[3]5
其实,面对近代史研究的史料不确、研究不足的问题,早在1928年,罗家伦在《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上发表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计划》,提出搜集近代图书史料。而后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也的确开展了此项工作,但工作重点还是集中于明清档案的保护和整理,[1]对于晚清、特别是清末民初的历史还是不够重视。而这一学术空白就留给了处于主流学术圈之外的学者,陆丹林就是其中之一。
陆丹林早年加入同盟会、在军政届均曾任职,但并未妨碍其对历史的研究。在写于1944年的《革命史谭》自序中,他曾言:“二十多年来,公余之暇,每好研究近代史料,尤其是对于国民革命史,兴会更较浓厚。”[3]7由此推算,其在二十余岁时即涉入近代史研究。这除了与生俱来的天赋兴趣外,还源于他自身经历和其对历史的看法。
作为少年时期即参加革命的志士,陆丹林本身就参与了不少重大历史事件,同时他与同盟会前辈陈少白、潘达微、马君武等人均有私交,又与民国政要叶恭绰等人过从甚密,在谈话聊天之间搜集了许多历史材料,为其研究历史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
此外,陆丹林对历史研究一直存在比较理性的认识,他即不相信“历史非他,一堆谎话罢了(拿破仑)”,也不认为史书确切无误,因“有些写历史,没有下过深切的功夫,东抄西袭,同讹传讹,结果,习非成是。”在阅读民国时期出版的革命史著时,他发现“没有一部是绝对没有错误的,只有错误的成分多与少的区别罢了。50多年的史料,想要他得到完善正确的,已经如是之难;其他如现代史、近代史、中古史、上古史、史前事迹,不是更难靠得住吗?”因此,他认为“与其苦心孤诣去探索上古时代的史料,不如转向近代史,较为有味。因为当中许多有关系的人物,自己熟识,最低限度,彼此时代相隔不大远,材料比较易觅,不致茫无头绪。”[3]144-147
正是这种历史观,使陆丹林对史料非常重视。他不仅喜欢在交游中收集口述史料,更对实物、文献情有独钟,大凡“笔记、掌故、诗话、词话、年谱、墓志、传记”等均在其搜集范围,而当时较不重视的“信札、墨迹、遗像、玩品、诗文”等因能佐证史实也成其收藏对象,[4]如“黎元洪遗像”、“黄兴遗墨”、“清军冯国璋反动告示”、“军政府安民告示”等。[5]
除自己收藏外,陆丹林在编辑刊物时也非常重视史料的征集和刊布。特别是人物生平史料1937年,他接替谢兴尧担任《逸经》的编辑主任,特开辟“今代史料”、“近代史料”,对较为敏感的政治事件的当代史料也照登不误,如瞿秋白《多余的话》、耶戈《闵变回忆录》、幽谷(董健吾)《红军二万五千里西引记》等,尤其后一篇曾在当时因其轰动,并受到当局的政治压力。[6]有学者认为简又文、陆丹林刊布《红军二万五千里西引记》是“有良知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的必然作为”[7],笔者却认为与其将其提升到良知正义的道德高度,不如说其有史家之见识。陆丹林刊登此文也只是将其视为已过往的历史事件,因其“不独可以给读者以绝好的谈资话柄,还可以给将来一般史家的参考资料。”[8]抗战爆发后,陆丹林赴香港创办《大风》杂志,依然将刊登史料为己任,一次在刊布现代史料中引发当事人的不满,该当事人竟派律师要求杂志社销毁刊物、赔偿名誉损失。陆丹林据理力争。[9]
二、直接史料与近代人物研究
有学者认为,陆丹林的人物研究是受中国纪传体史学的影响。[10]笔者虽未见直接史料佐证,但也认同此说。陆丹林非常重视近代人物的年谱、墓志、传记,认为“近代人物的生平行谊是史料构成的要素”,[11]序言1也是最直接的史料。因此,阅读年谱和传记是其长期以来搜集史料的重要方式。[12]在众多年谱传记中,他认为《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和《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写的较好,因其“对于八十年内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都有详细的叙述,可以做中国近百年史具体而微的参阅。”,“不啻是中国近百年史的缩本”。[13]由此可见,陆丹林秉承传统史学观念,认为人物传记是历史研究的重点,它既是历史的缩影,又是为今后历史研究的重要史料。
本着这种观点,陆丹林非常重视个人的所见所闻,即当今的回忆录和口述史料。针对当时国民党史很多错误的问题,他呼吁“要不断的向各方面搜集关于党史的珍闻遗事,不论长篇,不论片段,或是本身经历,或是得之传闻,都要尽量的普遍的征集记述。这种材料,汇集起来,便是组成历史的细胞;或作参考资料,或供引证史实,或补前人所记的不足,或为引导研究者的因子。这种工作,在目前实在亟需,而不容迟缓。万一过了些时,前辈零落,更难着手了。”[13]146
为此,在《逸经》的编辑过程中,他负责“人志”一栏,其宗旨即“注重对于人类、民族、社会、学术及文化有伟大的工作与特殊的贡献者之写真及传记”[15]正是由于对人物志的重视,在《逸经》的全部文章中共有约103篇人物传记,这其中虽不是都在“人志”栏目,但也突出反映了陆丹林人物研究观点在刊物编辑过程中的体现。此外,在陆丹林三本主要著作《当代人物志》、《革命史谭》、《革命史话》中,除《当代人物志》外,其他两本共49篇文章,单纯的人物研究文章就有23篇。2007年,陆丹林的《革命史谭》被中华书局收入《近代史料笔记丛刊》以出版,可谓深得陆氏本意。
三、陆丹林近代人物研究的特点
(一)以事实为依据,不以道听途说定是非
因近代史、革命史、国民党史存在诸多错漏,且部分史著不惜违背史实而用以宣传,陆丹林在近代人物研究过程中主要采取以扎实史料考证史实的方法,如对孙中山在香港习医学校名称的考证。在论证中,陆丹林先后征引林伯克《孙逸仙传》、康德黎《孙逸仙与新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的《总理年谱长编初稿》、张旭光《中华民族发展史纲》等二十种史著,罗列这些书中所写的学校名称,有雅丽医学校、新立医学专科、香港英文学校、阿赖斯医学校、雅丽士医院、香港西医院等。可以说,孙中山在香港所读何校在当时已成扑朔迷离的问题,这问题虽小,但也反映出当时研究者的粗糙。最终,陆丹林通过孙中山的毕业执照(即毕业证书)给予最终的认定,孙中山在香港所读学校即是香港西医书院。[3]25这虽是一篇小文章,但它反映了陆丹林对历史研究的认真态度,一字一句均有佐证。而他对辛亥革命时黎元洪是否从床下被拖出一事也是如此态度,稍知近代史的人都知道黎元洪是被迫出任都督,但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等书却说当时黎元洪是被革命党人从自家卧室床下拖出来的,这一戏剧性的场面经过陆丹林反复引证当事人的回忆而被否定,黎元洪被逼是真,但他是其在部下刘文吉家中的卧室中被找到,后被革命党人力劝而出任都督。[15]72-76那么,为何要用夸张的手法,陆丹林认为这是“别有作用”。笔者认为这一“作用”即是用文学手法来渲染革命党人的英武和黎元洪的胆小怕事。当时有教科书为弘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精神、突出黄兴,抹杀了此次起义的实际领导者赵声,夸奖革命党人舍弃枪支用匕首搏斗。陆丹林通过征引撰文“希望编者、校者、审定者注意修正,才免习是成非。”[5]137-139
此外,陆丹林利用自己渊博的近代史学养,对民国出版的国民党史、近代史著作的人物研究进行极为认真的批评指正,这其中包括邹鲁的《中国国民党史稿》、吴稚晖《中山先生年系》、陈恭禄《中国近代史》等。特别是对邹著,陆丹林在人物姓名不一致、姓名错字、称谓用前朝谥号等问题均给予一一指正,认真之态度可谓近于苛刻。所幸邹鲁颇有雅量,对错误一一接受,并发函致谢。[5]33-39及至晚年,陆丹林对1964年出版的著名回忆录《我的前半生》(溥仪)中错漏的人物史实,特致函出版社并详加改正。[16]这种态度与其说是一名认真的读着,不如说他是一名对历史极端负责的史学家。
(二)以德行为准绳,不以职位高低论英雄
陆丹林身上的革命因子可谓不少,他从不向任何宗教的偶像(包括孔子)行礼,也很反对在民国时期撰文还用传统的谥号,更不相信风水、看相、占卦,在生活中讲求平等、提倡妇女解放[4],但他的研究近代人物时,却从不吝惜笔墨去描述在后人看来并不认同革命的老辈。如他在《诗坛耆宿陈三立》一文中,称赞其诗文标格清俊、清醇雅健,喜奖掖后进但对虚妄之徒也多有揶揄,思想开明之程度与一般遗老有泾渭之分。[11]26-28对束发着道袍的前清故吏钱名山,他也多记卖字筹款、帮助抗战等善举。[17]即使是对心存清室的著名遗民汪兆镛,他也曾登门求教,受其著作,并认为“老人虽然缅怀异族的清室,只是个人的精神上怀念,绝不是有什么自动投降外族做侵略者的走狗,来出卖祖国。”[18]可以说,陆丹林对这些学养深厚、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是相当尊重,其最反对的还是那些“出关继续向溥仪称臣或是在沦陷区里向敌人送秋波”的人。其实这正好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桑兵教授的观点,他认为民国时期的老辈虽常常自外于一般社会人群,但他们对内对外的交往联系却依然紧密联系,有时甚至担当主角。[19]183-184而陆丹林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些老辈不仅是当时年轻人的“主角”,也是不少中年人的“主角”,或许还是不少革命者的“主角”。
在陆丹林尊重老辈、赞其品行的反面,是他对党中同志的批评。他曾旁征博引揭露党中大老戴季陶的真面目,“二十年的考试院院长做些什么事,政绩在哪里,两度担任广州中山大学委员长、校长的名义而躲在南京跪着念佛、坐着写字,青灯黄卷的自了汉,与戴天仇、戴季陶两个时代差了几个世纪。”[21]两相对比,可观陆丹林的人物品评决不以政治立场为标准,而是以道德文化为准绳。社会道德水平的下降、官场官员的黑暗腐败都使他黯然神伤,后来他主编《人之初》,在发刊词中也是“希望以真善美做基础,使人们都能够在真的、美的、善的范畴中,恢复人的善良性情,大家都能涵养在真理、善性、美育之中个,化戾气为祥和,去私心为大公。”[21]当然,以道德文化为评判人物的标准虽显老套,但却是人物传记千古不易的核心。
(三)以细节为重点,不以宏大叙事显功力
钱穆先生曾言“研究历史,不可忽略人。”“吾人写史,如无人情味在内,如何令人读之有可歌可泣之感?”[22]19-20钱穆为史学大家,他这两句话可谓多年治史心得。人始终是历史过程的中心,忽视人的精神心理、利害关系而动辄以科学、理论来治史,总会有隔靴搔痒甚至指鹿为马的情况发生。陆丹林可谓深知此意,他在整个人物研究过程中,很少采取大线条的描述手法,多以个人生平中的轶事和细节来勾勒出人格的独特之处,如《“三·二九”的二三事》、《三十二年前巨浪中的泡沫》,都是对黄花岗起义、辛亥革命前后的革命人物的特写,或英武、或悲壮、或机智、或淡然,颇具传统列传之笔法。[3]154-193而对一些重大事件中人物,陆丹林则喜欢挖掘个人的利害关系,从而反映这些人物在决策过程中背后的利益动机。如他在描述陆荣廷为何反对袁世凯称帝时,一是因陆之子裕勋咯血而死,传是被袁所毒害;二是袁世凯未满足其封爵的要求。[4]65-66而张勋复辟过程中,段祺瑞起兵反对,表面是说伸张大义,陆丹林解释其背后原因还是段张关系不和,加之曹锟未能得到直隶总督之位而生怨恨,所以联合讨伐张勋。[3]58-60对汪精卫走向革命,他更是从其家庭出身分析,认为汪为庶出,父母早逝后,同父异母的哥哥对其有歧视和压制,导致性格反叛,最终参加革命。[23]
学者王汎森曾言:“对某一个定点上的历史行动者而言,后来历史发展的结果是他所不知道的,摆在他面前的是有限的资源和不确定性,未来对他而言是一个或然率的问题,他的所有决定都是在不完全的理性、个人的利益考量、不透明的信息、偶然性,夹杂着群众的嚣闹之下作成的,不像我们这些百年之后充满(后见之明)的人所见到的那样完全、那样透明、那样充满合理性,并习惯于以全知、合理、透明的逻辑将事件的前后因果顺顺当当地倒接回去。”[24]80虽然陆丹林并没有能够提出如此明确的史学理论,但他对历史人物的理解和对历史偶然性的把握,都与王汎森的观点不谋而合,而这也正是其人物研究的高明之处。
四、结语
长期以来,陆丹林一直以文人形象出现在后世研究者的面前,即使他的《革命史谭》被收入《近代史料笔记丛刊》,编者在《整理说明》中也只是将其归结为辛亥革命掌故的谙熟者。的确,作为一名文史杂志的编辑,他的文章多发表在并不以学术著称的文史杂志(目前仅发现其所著《民国前的教会女学校》、《基督教理传华的四期》被分别收录在朱谦之主编《现代史学》1943年2期、3期),其著作体例也无现代学术所要求的如此严谨。但他对于史料的重视,对于史实细节的严格程度,对于历史人物的理解和同情丝毫不亚于主流学术圈的专家学者,他的考证、他的分析也都是充分建立在第一手史料的基础上,特别是他对回忆史料的重视和运用,及至目前也仍不过时。当然,因长期徘徊在主流学术圈之外,他对当时较为流行的档案史料,一直未能予以重视和运用,这是他的缺陷,但这并不能阻碍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史家。
此外,当民国主流历史学者都沉湎于上古史、中古史的研究时,一些边缘学者如陆丹林等却在从事着另一项同样重要的研究——近现代史研究。虽然他们的阵地不在《古史辨》、《食货》、《禹贡》、《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但《逸经》、《大风》、《古今》、《中和》等却成了他们的平台,这些杂志中的文章不应单单以文学的角度来看,因其中所留存的近代史料和近代史研究文章,其蕴含的民国史学转型过程中的深层次意义,都值得我们史学工作者进一步去探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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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岭峰2572756826@qq.com)
Lu Danlin and itsModern Character Study
HANJian
(FoshanChanchengMuseum,Foshan528000,China)
The modern history research was not of importance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hen the mainstream scholars concentrated on the study of ancient history,and some non mainstream scholars then shouldered the burden on the study of modern history,as Lu Danlin being one of them.Based on the historical data collection and textual research,as well as combined with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methods,Lu described in details on the characters of modern times,Lu,with limited article works,provided significant references for the study of characters for contemporary research.Through the discussion of Lu Danlin’s characters and historical research,not only Lu’s literary image of past time has been changed but also the versatilit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history has been shown.
Lu Danlin;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modern character
K26
A
1008-018X(2015)03-0028-05
2015-12-18
韩健(1983-),男,天津静海人,佛山市禅城区博物馆,文博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