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东西方文学作品中蛇形象的变化看人类信仰的变迁
2015-04-17周巍
周巍
以东西方文学作品中蛇形象的变化看人类信仰的变迁
周巍
尽管在东西方文化当中,蛇的形象并不完全相同,但是蛇的文化形象发展过程,在东西方却有着惊人的一致,关于这一点,东西方从古至今的文学作品,尤其是神话传说以及童话作品为我们提供了最直接而有力的证据,而蛇形象的变化过程,恰恰与人类信仰的发展过程紧密联系在一起。
蛇 神话 信仰
[Résumé]Bien que le symbole du serpent en Orient ne soit pas totalement semblable à celui en Occident, les variations de la figure culturelle du serpent sont identiques en Orient et en Occident. Les ouvrages littéraires, surtout les mythes et les contes populaires nous offrent les témoignages les plus directs et les plus puissants. Et la variation de la figure du serpent est liée étroitement au développement de la croyance religieuse de l’humanité.
一. 蛮荒时代——上古人类的蛇图腾
“图腾”一词来源于印第安语“totem”,意思是“它的亲属”,“他的氏族”,相当于整个部族的标记。原始人类认为本氏族起源于某种动物、植物或者其他物种,并相信它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够保护自己,而自己也可以从它们身上获得力量和技能,因此他们将这种动植物或者非生物当做自己的祖先、亲属或者保护神,其目的乃是为了保持血缘关系、维系社会团体以及氏族之间相互区别,正如弗雷泽在其著作《金枝》中所描述的那样:
“所谓图腾崇拜,实质就是一种半社会半迷信的制度……根据这种制度,当时的部落或者原始公社被分成了很多的群体或氏族,在群体或氏族中的任何一个成员都认为自己和共同尊崇的某种自然现象,一般而言都是动物或植物,存在着血缘亲属关系。这种动物、植物或其他物品被称为氏族的图腾,每一个氏族成员在生活中都以自己不危害图腾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其的尊敬和崇拜。”[1]王勇:《中国世界图腾文化》。北京:时事出版社,2007,第2页。
图腾崇拜是一种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结合的原始宗教形式,可以说是一种人格化了的自然崇拜观念,广泛地存在于世界各个民族的原始宗教中,是原始宗教的核心。而蛇是图腾文化中最重要的形象之一,古代有众多民族将蛇当做图腾加以崇拜,中华民族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之一。《楚辞·天问》中王逸注:“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山海经·大荒西经》中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而据司马贞的《三皇本纪》所载:“太皞庖牺氏,风姓.……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列子》中写道:“伏羲、女娲,蛇身而人面,有大圣之德。”王逸之子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中写道:“伏羲鳞生,女娲蛇躯。”[2]闻一多:《伏羲考》。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第10页。而《太平御览》引《帝系谱》所载:“伏羲人头蛇身,以十月四日人定时生。”女娲、伏羲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造人、创世之神,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先祖,根据古代文献中他们半人半蛇的形象,足以证明中华民族是将蛇当做了自己的祖先而加以崇拜。
不止如此,中国上古神话中许多神明的出现,也与蛇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载:“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日不胡余。”而《中山经·中次十二经》中则有:“夫夫之山……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身操两蛇,常游于江渊,出入有光。”“又东南一百十里,曰洞庭之山……是多神怪,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海外北经》中记载:“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其中的“博父”即为大名鼎鼎的“夸父”,而《大荒北经》有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烛龙的形象为蛇向龙的变化提供了依据,而《海外西经》则载:“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而这里的“轩辕之国”,传说就是后来诞生了中华始祖轩辕黄帝的“轩辕之丘”。 由此可见,中华民族对于蛇的崇拜由来已久,且影响力颇大。
将蛇当做祖先祭拜,奉若神明,并非中华民族的专利,玛雅神话中最受尊崇的太阳神库库尔坎的形象,就是一条带羽毛的蛇,而古埃及神话中下埃及的保护神瓦吉特,也是一条盘成太阳形象的眼镜蛇,而在欧洲的某些地区,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比如来源于法国的普瓦提埃以及布列塔尼地区著名的梅露辛(Mélusine)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传说梅露辛是阿瓦隆湖中仙女的女儿,因为母亲的诅咒而下半身变成蛇尾,机缘巧合之下与普瓦提埃的落魄贵族青年雷蒙(Raymon)结为夫妻,施法为后者修建城堡、扩大封地,还生下十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建立了著名的吕西尼昂(Lusignan)家族,后来却因为雷蒙违背誓言,变身为巨蛇飞天而去,再也没有回来,此后,每当吕西尼昂家族有人死去,都会有巨蛇来到城堡徘徊三圈而去。梅露辛的故事最早流传自普瓦提埃的吕西尼昂家族,经过中世纪游吟诗人的传播,流传到了整个欧洲,其形象后来出现在各个与吕西尼昂家族有渊源的家族徽章上,包括卢森堡王室最初的族徽,后来连狮心王查理都说自己是梅露辛的后代,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无论是中国的女娲伏羲还是法国的梅露辛的传说,都是非常典型的祖先崇拜与生殖崇拜,因而生殖能力是该类神话关注的要点,在中国某些版本的传说中,伏羲与女娲原本是兄妹,婚配之后产下儿女,即是人类的祖先,而流传最广的女娲神话中,女娲抟土造人,其本质上也是生殖能力的一种抽象化的体现,而梅露辛的传说当中,尽管故事的主题是禁忌,却仍然强调她一连生下十个儿子,且个个天赋异禀。这乃是因为原始人类对于自身的繁衍以及初始人类的来由充满着好奇与不解,而低下的生产力决定了他们无法用科学的方法来探究并解释这一问题,在原始人类的观念中,并不存在物我的区别,人与动植物、甚至非生物共生一体,相互之间通过各种方式神秘地渗透着,正如荣格所说,原始人类“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形体上都包容在这个世界里,和世界融为一体。他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其中的一部分。”[3][瑞士]荣格:《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第120页。因此当他们发现蛇的外形与男性生殖器相似,便给蛇赋予了生殖的意义,乃是远古人类性观念的一种直观体现。
此外,古代先民对蛇的崇拜,还有一部分来自于恐惧,正如郑振铎在《民俗学浅说》中所说的,人类对蛇的崇敬,“为恐惧所养育着。”在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远古时代,蛇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蛇的体型以及生存习性,注定了它们会比一般的猛兽更多地与人类接触,而且与豺狼虎豹不同,蛇还拥有比尖牙厉爪更致命的武器——毒液,这些特性都令远古的人类恐惧不已。而且蛇没有四肢,却能快速爬行,既能游水,又能上树,尤其是蛇通过蜕皮生长,冬眠之后春天复苏,如同能够起死回生一般,又令先民们在恐惧的同时又心生敬畏,不自觉地将蛇加以神化,正是在如此种种复杂心理的驱使下,蛇逐渐成为一种广泛而典型的图腾,被许多民族加以崇拜。
二. 后神话时代——善恶交织的畏兽
当人类的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足够抵御野兽的侵袭、并开始能够改造并征服自然环境的时候,人类对于自然的看法也就开始发生变化,从最初的物我一体到开始有意识地区分物我,自觉地将人的地位置于其他生物之上,因而所崇拜的神明,尽管依然是各种自然力量的代表,却不再具有动物的形象,而开始以人的形象呈现。而且与远古时代朴素的图腾崇拜不同,随着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开始组织更大规模、更加精密的社会结构,对于神明的崇拜作为人类社会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开始与社会制度相结合、形成完整的宗旨纲领与仪式流程,甚至开始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并流传后世,这也就是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某些神话和宗教的雏形,值得注意的是,宗教发展的过程,一直都伴随着神的抽象化,由最初万物有灵的拜物教到多神教再到如今主流的一神教,神明所代表的力量从具体的自然现象发展到超自然,而神的形体也从具体的可见发展到可知最后变成只可感,发展成熟的宗教比如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神已经没有了具体的形象,无法用任何形式表现,而只能用心灵感知。
而与此同时,在现代宗教形成之前、原始宗教图腾崇拜里那些动物形态、或者半人半物的神明,也就自然地失去了它们曾经至高无上的地位。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自然对人类已经不再具备绝对的威慑力,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也已经从物质层面转向了精神层面。然而这些过往神明的形象还是保留了下来,却是以一种面目全非的方式:他们可能依然具有神力,却往往成为邪恶、凶险的化身,最后无一不成为现代神明伟大功绩的垫脚石。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中华文化中,蛇的形象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经历了两重蜕变,首先,蛇作为祖先崇拜的一面被保留了下来,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正如闻一多所言:“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兼并了、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4]闻一多:《伏羲考》。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第22页。中华先民在蛇的身上附加了诸多内容,丰富了蛇的形象与内涵,于是使蛇变成了龙,这本质上也是一种从实物信仰发展到抽象信仰的体现。从此以后,龙图腾取代了蛇图腾,成为了中华民族祖先的象征,也成为各种自然神力的代表。
而蛇作为一种生活中常见的动物,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在远古时被人类赋予的种种神奇力量,虽然没有像龙那样等上庙堂之高,却隐入民间,不断出现在各种民间传说以及奇闻异事之中,成为中华文化中一个独特的形象,至今仍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中国上古神话中的蛇除了是神明,有时也会是身形巨大的怪兽,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巴蛇的传说,《山海经·海内经》记载:“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而《海内南经》则载:“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彼时的巴蛇,还和“烛龙”一样,是令人敬畏的神兽,而到了汉朝的《淮南子》中已经变成:“(后羿)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豕于桑林。”而东晋干宝的著名志怪小说集中李寄斩蛇的故事,更是赫赫有名,故事中的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送蛇穴口,蛇出吞噬之。”[5](晋)干宝:《李寄》,载《新辑搜神记》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289页。多亏将乐县李诞家的小女儿李寄依靠智慧胆识将其斩杀,“自是东冶无复妖邪之物。”可见此时,巨蛇已经从“食象”的畏兽,变成了“是食人”的凶兽,将其斩杀,也便成了英雄的使命,也正是由此,才有了“汉高祖醉斩白蛇”的传说。
而比巴蛇更有名的,当属蛇精的传说,所谓成精,乃是指动物甚至非生物经过长时间修炼,吸收天地灵气,得以幻化成人形,其本质乃是原始时期图腾崇拜的一种遗留,但是在中国古代,这种古老的物我一体的观念与道家“修道、炼气、炼丹”等概念相结合,令原始宗教中“万物有灵”的思想得到了一种具象化的体现。按照道家的理念,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修炼成人成仙,但是在修炼成人的动物当中,只有狐狸与蛇最为有名。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中留下了大量的蛇精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当属《白蛇传》的故事,据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所载,杭州一药铺主管许宣在西湖偶遇一白姓妇人与其丫鬟小青,二者原为白蛇与青鱼所化,许宣不知情,与白娘子结为夫妻,婚后,却因二妖盗取财物而受到牵连,接连被发配到苏州及镇江,终于遇到高僧法海识得此二女为妖,助许宣收服了这两个妖精镇压至雷锋塔下,而许宣也情愿出家拜法海为师。
白蛇传的故事经过后世的不断演化,在清朝才完全成型,而此时故事的面貌,甚至人物的名字、个性,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白娘子名为素贞,许宣也变作许仙,小青也由青鱼变成了青蛇,又加入了很多百姓喜闻乐见的情节,如“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甚至白蛇之子许仕麟考中状元,祭拜母亲出塔,法海躲进螃蟹壳等等,逐渐由一则佛教意味浓厚、讲述因果报应、“空即是色”的故事变成了一则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也正是白蛇传的流行使得中国民间传说中的蛇精形象逐渐趋于统一:基本都是形容娇美的女性,法力高深,善于魅惑男人、取其性命,比如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的《青城妇》,以及鲁迅先生在《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提到的“美女蛇”,都是个中典型。
而西方神话传说中的蛇,境遇比中国的还要惨些。希腊神话中有着许多与蛇有关的人物或者形象,无一不是凶恶、残暴的化身。比如众神最大的敌人巨人堤丰与其姐妹及妻子厄喀德娜,都是半人半蛇的怪物,他们的出现即意味着凶暴与灾难;而他们的众多子女中,就有著名的怪兽许德拉,是一条长着九个头的大蛇,剧毒无比,而且拥有不死之身,砍掉一个头,便会长出两个;而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戈耳工三女妖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传说中她原本是雅典娜神庙的祭祀,因为貌美而遭到海神波塞冬的侵犯,被雅典娜发现之后施以严惩,将其变成一个长着龙鳞、铁手和野猪獠牙、头发全是蠕动的毒蛇的怪物,只要有人看到她的眼睛,就会马上变成石头。
至于这些凶神的下场,也往往沦为神祇或者人间英雄建功立业的垫脚石:巨人堤丰最终被宙斯击败,并被镇压在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下;而厄喀德娜则是在熟睡中,被百眼巨人阿尔戈斯杀死;杀死许德拉是赫拉克勒斯十二大功绩中的第二项,这位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人间英雄当然不辱使命;而美杜莎则被另一位人类英雄珀尔修斯砍下头颅、当做了献给雅典娜的祭品。除去这些凶神怪兽,希腊神话中还有一些与厄运有关的蛇的形象,比如特洛伊人拉奥孔企图警告其同胞,不要接受希腊人留在城外的木马,最终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被神派出的两条大蛇勒死;而利比亚的皇后拉弥亚,因为与宙斯偷情被赫拉发现,赫拉便诅咒其变成半人半蛇的怪物。
在人类文明由原始社会向奴隶制社会发展的过程当中,伴随的是各氏族之间的互相征伐与吞并,而在神话中,这种征服与融合往往也会留下印记——征服者的神战胜了被征服者的神,就像中国上古神话中黄帝战胜蚩尤、炎黄部落的战争与融合,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巨神(即堤丰厄喀德娜一族)很明显是远古时代某些部落所崇拜的神明,因而还带有动物形态这种明显的图腾特征,而当希腊人征服了这一地区之后,他们的神也就自然取代了被征服者的神,而过去的那些原始的图腾崇拜,也自然地沦为异端,这一变化不仅反映着上古时代各部族之间的兼并融合,也体现出伴随着氏族公社制度向阶级社会的发展和过渡,神明崇拜愈加抽象化和人性化的过程。
而西方世界中蛇的形象的完全确立,还是在基督教思想广泛传播之后,《旧约·创世纪》里,正是蛇诱惑夏娃吃下禁果,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开始了人间的苦难生活,而蛇也因此受到惩罚,只能以肚子行走,终生吃土,从此人类与蛇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正是由此开始,蛇变成了邪恶、狡猾的代名词,成为撒旦的化身,这一印象,一直持续至今。
基督教作为一种成熟的一神教,自形成之后很快时间便一统西方世界,取代了西方所有曾经出现过的古代宗教,成为西方世界几乎是唯一的宗教,直到现在,仍然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宗教之一,而基督教教义中的蛇,虽然狡诈能言,却已经完全失去了上古神话与传说中的神力,仅仅作为魔鬼的代言人,用言语欺骗世人。值得注意的是,亚当与夏娃故事中的蛇,通过禁果教会了人类七情六欲,从而使人类有了原罪,这一情节的本质,乃是关于“性”,而蛇的形象,也很直接地来自于远古时代生殖崇拜的传统,只是蛇的形象由伟大的祖先神变成了撒旦的化身,这既是人类宗教观念的变化,也是从远古到文明时代,人类性观念的一种变化。
而当人类文明继续发展到了近现代,是神话与传说时代的彻底终结,但是无论如何,蛇在人类文明历史中留下的那些浓墨重彩的印记不会消逝,会连同着上古以来流传至今的那些伟大的神话与传说一起,成为人类历史最宝贵的文化遗产,熠熠生辉。
(责任编辑:林木)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