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中复调效果的多维体现
2015-04-17段慧敏
段慧敏
《茫茫黑夜漫游》中复调效果的多维体现
段慧敏
二十世纪法国作家路易-费尔迪南·塞利纳以其独特的口语写作风格在法国文坛掀起了一场革命。其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被称为一部“颠覆性”的小说。这种“颠覆性”首先是由小说以口语进行创作造成的。塞利纳以口语针锋相对地攻击传统小说中的书面语,从而形成了一种语言层面的对话,使小说具有了多种声音并置的复调效果。在口语与书面语冲突的推动下,小说人物的意识更加鲜明,不同意识所代表的立场构成不同的声音,使小说复调效果得到进一步加强;作者的内聚焦叙事视角赋予了人物意识以明显的独立性,使作者与人物的对话、读者与人物的对话得以实现,小说的复调效果以多维的形式体现出来。
《茫茫黑夜漫游》 对话 复调
[Résumé] Louis-Ferdinand Céline, écrivain français du XXesiècle, a engendré une révolution littéraire par son écriture de style orale. Son chef-d’œuvre leest vu comme un roman subversif. Céline traduit en langage oral le langage écrit dans les romans traditionnels, ainsi se forme au niveau du langage un dialogue qui crée un effet polyphonique à partir de voix différentes. Par le conflit entre langages oral et écrit, la conscience des personnages devient de plus en plus claire; chaque conscience incarne une voix, ce qui renforce l’effet polyphonique du roman. La vision interne de la narration attribue une indépendance évidente à la conscience des personnages, le dialogue entre l’écrivain et ses personnages, entre les personnages et les lecteurs est ainsi réalisé.
1932年,法国二十世纪小说家塞利纳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的出版引起了文学评论界的强烈反响。同年10月29日《世界报》刊登的评论文章提出了一个越来越引起注意的问题:“这本书与众不同的力量来自何处?”文章作者乔治·阿尔特曼认为,“是作品的风格赋予了这本书辛辣的特色,甚至赋予了它全部的力量。作者以口语风格讲述了一个来自平民的主人公的遭遇。一种风格,就像是交谈或对话……”。George Altman, “Le goût de la vie. Un livre neuf et fort: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Le Monde, le 29 octobre, 1932.从巴赫金复调理论角度来看,“交谈或对话”正是小说复调性的一种具体体现。“复调”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最初是作为音乐术语使用。巴赫金将复调用于文学理论领域,使其代表“声音与视角的多样性和思想的多样性,而思想与承载它的声音是不可分割的。”Mikhaïl Bakhtine, La poétique de Dostoïevski, Tradns. Isabelle Kolitcheff. Ed. Seuil. 1970, quatrième couverture.塞利纳研究的权威亨利·戈达尔在《塞利纳的诗学》中分析了小说与社会语言的复调之间的关系。戈达尔认为,复调首先是社会语言中的一种现象,小说的复调来源于社会语言的复调。小说创作的繁荣时期,社会语言同样也表现出复杂的多样性,Henri Godard, Poétique de Céline. Paris: Gallimard, 1985, p.127.说话者个体在这样的时期会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以及与这种声音相互联系的自己的身份。社会和思想意识的动荡为复调小说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有利条件。《茫茫黑夜漫游》的复调效果之产生与其写作背景同样密切相关。首先,《茫茫黑夜漫游》具备了成为复调小说的社会因素。两次大战之间的各种社会危机使作家们开始关注社会、思考日益突出的各种社会问题,并利用文学的形式来探讨解决的途径。徐真华、黄建华:《理性与非理性——20世纪法国文学主流》,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年,第1页。《茫茫黑夜漫游》正体现了这一时期的各种复杂意识,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战争、殖民地问题、工业化的推进以及郊区人民的贫苦境遇。其次,塞利纳个人经验及其通晓多种语言的优势也成为其小说可能产生复调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塞利纳的小说基本上按照自己的生涯布局,其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社会背景总体上无一不是作者所经历的,但又是完全虚构的:童年、学生、学徒、当兵、打仗、复员、游历、求学、行医、涉笔、流亡、被捕、入狱、归来。沈志明:《<塞利纳精选集>序言》,参见沈志明编选:《塞利纳精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这一过程中塞利纳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因此呈现在小说中的语言层次混杂,但同时又能够形象生动地突出人物特色;塞利纳自幼学习英语、德语等语言经历,不仅为他环游世界提供了前提,同时使他在写作之中能够游刃有余地插入外语,在增强异域风情效果的同时,也促成了小说语言异质性的产生。这一切都构成了《茫茫黑夜漫游》中具有复调性的可能性。
一、 语言层面的复调效果
塞利纳作品的语言风格是塞氏小说最为明显的特征。塞利纳的小说中充斥了大众语言、俚语、科学术语等等各具特色的语言形式。各种语言层面构成的意识冲突赋予了小说独特的表达力量,是构成小说复调效果的重要因素。塞利纳运用口语和大众语言进行写作,与先前书面语的文学形式形成了一种对抗关系:“法国的文学传统的力量异常强大,因此人们从来不会使用口头语言与之对抗。[⋯⋯]在这一传统中,任何脱离书面语言的特色都不可能在没有特定背景的情况下出现在文本之中。在法语中,口头语言用于书面语本身就引起了一种复调效果”(Godard : 129)塞利纳通过引用不同人物的话语而使口头语言亦体现出不同的层次,从而使文本中产生了不同的声音。巴赫金将声音定义为一种阐释立场的具体体现(Bakhtine: 240)。每一个陈述都代表了一种立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同时代表了一种世界观。当说话者意识到自己存在于众多其他声音之间时,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由此产生了对话的可能性。《茫茫黑夜漫游》不同于塞利纳其他作品的一个特色就是使用大量的直接引语,直接复制口语效果。塞利纳通过不同的人物身份及其与之相关的语言层次来描述同一个问题,从而产生了一种“降格”的效果。降格亦即贬低化,它同样具有双重性的特征:“贬低化为新的诞生掘开肉体的坟墓。因此它不仅具有毁灭、否定的意义,而且也具有肯定的、再生的意义:它是双重性的,它同时既否定又肯定。”[俄]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6页。下文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另行做注。《茫茫黑夜漫游》中,降格手法同样也是复调多声部的表现之一。
塞利纳在有关战争的部分中描述了后方军医贝斯通的爱国情绪,对“爱国情绪”的:
“朋友们,法兰西信任你们,法兰西是个女人,最漂亮的女人!”主任医生唱起了高调。“法兰西指望的是你们的英雄主义![……]希望你们不久就能重返岗位,同你们战壕中的亲密战友并肩战斗!你们的岗位是神圣的!是为了保卫我们可爱的土地。法兰西万岁!前进!”[法]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沈志明译,参见沈志明编选:《塞利纳精选集》,参见沈志明编选:《塞利纳精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83页。本文所有《茫茫黑夜漫游》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下文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在经历过战火硝烟的伤员眼里,后方的爱国情绪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因此尽管贝斯通舌灿如花,他的演讲也只是让伤员们觉得是“一种侮辱”,贝斯通的爱国情绪丝毫不能使伤员们受到感染。但是时隔不久,同样的“爱国情绪”又在主人公巴尔达缪的话语中出现:
“我问您,巴尔达缪,在精英这种主体身上,能够激起利他主义并且迫使其不容置疑地表现出来的已知的最高实体会是什么呢?”
“是爱国主义,主任!”
“啊!您瞧,这可是您说的!您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巴尔达缪!爱国主义及其必然结果,荣誉,只是它的证明!”
“对!”(塞利纳:190-191)
然而导致巴尔达缪说出“爱国主义”的动因,并非是爱国情绪的驱使,而是在后方的“战场”上,“完全不是英雄的人们得装出英雄的样子,否则就得忍受奇耻大辱的命运。”(塞利纳:188)因此巴尔达缪这样的表述,完全是出于自我保护,“爱国主义”变成了他逃避死亡的挡箭牌,失去了贝斯通所表达的夸张含义。巴尔达缪经历了真正的战场厮杀,战争对于他已经成了“一件充满恐惧的蠢事”,他回答的越是激昂,越是体现出他强烈的恐惧。对于急功近利的贝斯通医生和战场逃兵巴尔达缪,“爱国主义”都失去了它原本的含义,贝斯通通过大肆宣扬爱国主义而获得官方的赏识,巴尔达缪的“爱国主义”却与对死亡的恐惧相联系。贝斯通大张旗鼓的爱国主义演说和巴尔达缪惶恐的附和都通过直接引语方式呈现出来。塞利纳通过不同的人物表达同一个概念,同一种情绪,又通过降格的手法使其中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些不同声音的并置,凸显出了语言和声音的不同层次。
作为一部以口头语言为基础写就的小说,在《茫茫黑夜漫游》中文学语言的引用显然具有特定的含义。除了文学作品的大段直接引用关于这一点,本人在论文“《茫茫黑夜漫游》与《追忆似水年华》的互文关系”一文中已经提到。以外,传统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能够代表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典型词句出现在《茫茫黑夜漫游》之中,也同样与作品的口语风格形成对比,构成了复调效果。“家族的名誉”(l'honneur de la famille)便是非常明显的一个例子。(Godard :156)作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中的一个重要的元素,“家族的名誉”早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便成为关键词,也是戏剧矛盾冲突的起因,莎剧经典《罗密欧与朱莉叶》就是极具代表性的范例。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的长篇独白之一,后方医院的病人普兰夏尔的独白中提到了“家族的名誉”。普兰夏尔参军之前曾经是小学教师。战争中死亡的威胁使他恐惧,于是他开始不断偷东西,最终他如愿以偿,被当作精神病患者遣返后方。但是得到安全保障之后,他却遇到了真正的死亡威胁,将被重新派往前线:“上峰决定把他们所说的‘我一时误入歧途’一笔勾销,请您注意,这样做是考虑到他们所说的‘我的家庭的名誉’”。(塞利纳:164)结束这段独白之后,普兰夏尔被院方带走,此后“这个普兰夏尔,我再也没有见过”。(塞利纳:168)
克里斯蒂娃认为,“对话可能是独白性质的,而我们所称之为独白的形式却往往具有对话性。”Julia Kristeva, Le texte du roman, Approche sémiologique d’une structure discursive transformationnelle, Paris: Mouton Publishers, 1979, p.88.其原因在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所强调的并不是对话的形式,而是异质性所造成的矛盾冲突,亦即不同意识之间的冲突。塞利纳通过“家族的名誉”这个文学常用语和资产阶级道德观的表达方式表达出了讽刺的效果。在指出“战争的真象是死亡”之后,塞利纳又通过普兰夏尔的例子揭示出战争的后方仍然存在死亡的威胁。虽然“家族的名誉”出现在普兰夏尔的长篇独白之中,但是这个词语却与普兰夏尔的独白语言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冲突,亦即文学语言所代表的“上峰”的思想意识与口头语言所代表的平民思想意识发生冲突,这种冲突造成了普兰夏尔的悲剧命运。小说后半部,巴尔达缪回到巴黎成为郊区医生的时期,也提到了“家族的荣誉”,而与之相关的同样是死亡的悲剧。巴尔达缪的女病人因为生活放荡而做过三次人工流产,最后一次人工流产时已经生命垂危,病人的母亲怨天尤人地吵嚷,“不知如何来挽救她家的名誉”(塞利纳:344)这段话中,塞利纳将“不知如何来挽救她家的名誉”这句话特地用引号标出,以表现文学语言与小说叙事语言的不可兼容性,“家庭的名誉”甚至重于女儿的生命,两种语言层次的异质冲突同样导致了死亡的悲剧。《茫茫黑夜漫游》中文学语言的引用总是与叙事的基础——口头语言产生异质冲突。文学语言和口头语言各自所代表的思想意识具有由不同的声音来承载,因此在对同一场景或同一现象的描写过程中,造成了两种声音并置的效果。塞利纳利通过两种意识之间的冲突深化了作品悲观思想:“世界的真相就是死亡”。
二、 人物的意识与思想
对话性产生的关键在于一种“具有意识的声音”。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关键不是叙述人物在世界上的表现,而是着重关注世界对于人物来说代表了什么,即重点不在于人物是谁,而在于人物如何看待自己。对自己的思考使人物产生了独立的意识(Bakhtine: 87-88)。独立意识的产生使两种对话成为可能,即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以及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首先,人物具有了独立的意识,因此开始关注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倾听他人的声音,并不断为自己辩护,由此产生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其次,由于人物产生了独立的意识,人物周围的世界以及人物的生活方式都不再是与人物并列的描述性因素,不再出于人物之外。他的意识已经可以涵括整个物质世界,是一种独立的世界观,人物的视域与作者的视域由此具有了同等地位。人物的思想意识不再是人物形象的一个侧面,所有对人物的描述转入了人物的意识之中,人物已经拥有自己的视角。(Bakhtine: 90-91)作者在赋予人物独立性的同时,已经将作者视角转化为人物视角,从而人物不再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不再是“谈论人物”,而变成了“与人物对话”。(Bakhtine :109)作者创造出了人物的语言,并任其根据自身逻辑发展,尊重人物的自主性。作者的客观性、不介入、不判断成为人物发展其独立性的关键。
自我意识的产生形成了多种声音的并置,引起了复调效果。在复调小说中,人物因为具有了独立的意识而形成了特定的思想,小说的思想价值也由此体现出来。《茫茫黑夜漫游》中的人物具有鲜明的自我意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其主人公巴尔达缪的意识。从小说的第一段话开始,巴尔达缪便已经摆出了自我辩护的姿态(“我可什么也没说”)。主人公的声音从小说行文第一行开始便清晰可辨,并且成为了《茫茫黑夜漫游》独特的风格标签。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中人物外部的世界都存在于人物的意识之中,人物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具有自己的世界观。在巴尔达缪和罗班松第二次相遇时,巴尔达缪对罗班松的观察便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他约三十来岁,留有胡子……我到达时没有仔细瞧瞧他,当时我看到他的住所这么破,感到不知所措,他将把这住所留给我,我也许要在里面住上几年……但是我后来对他观察时,发现他显然有着一张冒险家的脸,脸上棱角分明,甚至可以说有个叛逆的脑袋,这种人在生活中太容易冲动,不愿意得过且过。他鼻子又圆又大,脸颊丰满,如两条驳船,对着命运啪啪作响,像是在喋喋不休。他是个不幸的人。(塞利纳:254)
巴尔达缪的这段观察看上去是一段普通的外貌描述,但是我们仔细读来便不难发现其中渗透的人物的声音。首先,“他三十来岁,留有胡子……”此时的省略号恰好复制了当时的场景,因为屋子光线昏暗,巴尔达缪不能看清对方,并且巴尔达缪初到之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破烂不堪的住所,无心观察自己的对话者。省略号在此处恰如其分地引入了主人公的意识,而第二个省略号又将叙事视角转向了罗班松,描述“他有一张冒险家的脸”,“甚至可以说有个叛逆的脑袋”。这段描述中,读者无形之中接受了巴尔达缪的主观评判,这种主观甚至使巴尔达缪得到结论:“这种人在生活中太容易冲动,不愿意得过且过”、“他是个不幸的人”。这段外貌描述原本地复制了巴尔达缪的心理活动,展现了主人公的意识。
主人公所具有的意识不但表现在他具有自己的世界观、还表现在他的斗士姿态上:他关心别人眼中的自己,随时准备针对对方的攻击做出反应。巴赫金指出,在遇到使自己意识变得封闭的句子时,主人公总是会不顾一切打破封闭的局面。此时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他自己心目中是什么。(巴赫金:61)巴尔达缪在驶往非洲的航船上的遭遇集中体现了主人公摆脱意识封闭危险的过程。巴尔达缪带着到殖民地发财的梦想登上了一艘旧轮船。几天之后他才发现,全船人之中只有他一个自费旅行。当其他旅客也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就百般排挤他,杜撰出他的种种恶行,使他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塞利纳安排了轮船这个封闭的场景,最终将巴尔达缪封锁在自己的小舱房里,连上厕所都胆战心惊。此时主人公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可能性,而其他人物的语言愈演愈烈,几乎要置他于死地。有一天,他在回舱房时被一名上尉拦住,要求他对自己的卑劣行为进行解释。而巴尔达缪此时却如释重负:
听到这番话,我感到十分宽慰。我最初担心处决已是无法避免,但既然上尉先动口,他们就向我提供了一种逃脱他们魔掌的方法。我立刻抓住这个意外的机会。对深通此道的人来说,任何怯懦的可能性会变成美妙的希望。这是我的看法。对于免遭杀害的方法,决不能挑三拣四,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寻找受到迫害的原因上面。对聪明人来说,只要保住性命就行。(塞利纳:214)
“上尉先动口”,为巴尔达缪提供了对话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打破了封闭的境遇,给主人公带来了生存的希望。联系小说的下文我们可以看出,巴尔达缪果真“抓住了这个意外的机会”,利用对话和谎言与船上的旅客和解,最后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之中。然而这种斗士的姿态有时是痛苦的,打破封闭、自我辩驳是需要历经磨难来实现的。
《茫茫黑夜漫游》中主人公不但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而且随着主人公身份的转变,他的意识也发生了鲜明的变化,更确切地说,是主人公意识的转变导致了主人公身份的变化。身份的变化使前后多种意识的对话成为了可能。作为医科大学生的巴尔达缪,在爱国情绪的驱使下参了军。意识到战争真相之后,他又对战争产生了恐惧,为了远离战争,他辗转到了没有战争的非洲,成为了殖民公司的职员。但是非洲丛林的封闭生活环境中,主人公的意识受到被禁锢的威胁,于是他烧毁茅屋,离开非洲,最终到了美国,成为了机械工业社会的一名工人。在美国,主人公的意识先是受到金钱社会的冲击,而后又被机器生产线所禁锢,最后他终于选择返回巴黎,完成学业,成为了一名郊区医生。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的意识在不断地导致主人公身份的转变,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但是前后的意识之间并不是彻底的决裂,而是有一定的共性和相互联系性,因此主人公前后意识的对话成为可能。塞利纳通过主人公巴尔达缪的回忆而将其前后两种意识联系起来,这两种意识的前后对照深化了小说的悲观主题。巴尔达缪在各个时期的不同意识在相互联系、相互交织的同时也形成了他独立的世界观,即一种悲观的、为了求生而不断逃亡的生存姿态。巴尔达缪对世界的悲观失望情绪贯穿了小说始终,使小说的基调中充满了阴郁色彩。可以说塞利纳借助巴尔达缪这一人物表达了自己的悲观主义思想,亦即此时主人公内心矛盾的转变已经构成了贯穿作品的“大型对话”。王瑾:《互文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页。
三、 内聚焦的叙事视角
作者视角的转变是人物产生独立意识的关键。根据叙事学理论,每一段叙述之中至少存在一种叙述声音。当这种叙事声音完全独立于叙述内容之外时,我们称之为异质叙述者;当这种叙事声音化身为叙述内容中的一个人物时,我们称之为同质叙述者。异质叙述通常采用第三人称,而同质叙述则采用第一人称。Jean-Michel Adam, Le Récit. Paris : Presse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94, p. 114.叙事学认为,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的同质叙述,其采取的视角为内聚焦。在异质叙述中,如果一位全知的叙述者向受述者揭示被陈述者的情况,这种视角被称之为零聚焦。如果叙述者只陈述行为与事实并不关注其原因或动机,这种视角被称为外聚焦。如果叙述者的视角内置于一个或多个连续的人物视角之中,那么这种视角被称为内聚焦。(Adam:114)复调小说采取的是内聚焦的叙事视角,即将叙事者视角内置于人物视角之中。叙事者不再全知全能地左右人物的命运。从写作角度来讲,复调小说中作者的叙述总是针对明确或不明确的读者,希望读者去了解他的意图并作出回应。因此在作者与读者之间产生了一种潜在的对话形式。而作者通过内聚焦的方式将叙事者视角内置于小说人物的视角之内,在读者进行阅读的同时,读者的视域、作者的视域与小说人物的视域构成了相互独立的三个方面,形成了三种世界观、三种声音,三者之间的立场总是或一致或抵制,因此从阅读角度来讲,读者与作者、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同样产生了对话性。《茫茫黑夜漫游》中应用的叙事视角是同质叙述的内聚焦形式。叙事者的视角内置于主人公巴尔达缪的视角中。叙事者的内聚焦使主人公具备了独立的视域,这种视域使他能够自由地观察世界进而自我审视,从而人物不再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不再是“谈论人物”,而变成了“与人物对话”。(Bakhtine : 109)此时我们所应该关注的不再是主人公观察到了什么,而是他“通过怎样的方式进行观察”。(Godard : 166)这种观察方式,即他产生自我意识的方式。叙事者借用人物的语言或者人物借用叙事者的语言都表达出了一种复调效果。关于这一点,我们借用巴尔达缪评价劳拉的话进行阐释。巴尔达缪作为伤员返回巴黎之后,在巴黎喜剧歌剧院遇到了“帮助我们拯救法兰西”的美国姑娘劳拉:
她谈论精神的事,使我感到烦恼,可是她却满口精神。只要肉体健康,精神就是肉体的虚荣和乐趣,但一旦肉体患病或情况变坏,精神也是走出肉体的愿望。你只是在这两种姿势中选取你当时觉得最舒服的姿势,情况就是这样![……] “这种延期的死亡,死者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不可能了解绝对真理之外的其他东西,只有经历过这种死亡,才能永远了解人们所说的话。”(塞利纳:150-151)
塞利纳从评价劳拉入手,先是谈论巴尔达缪的感受,“她谈论精神的事,使我感到烦恼”;“但是她满口精神”,又是巴尔达缪对劳拉的声音进行了描绘,产生了巴尔达缪的感受与劳拉的声音之间的一种微型对话。“只要肉体健康,精神就是肉体的虚荣和乐趣,但一旦肉体患病或情况变坏,精神也是走出肉体的愿望。”以及第二段的总结“这种延期的死亡,死者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不可能了解绝对真理之外的其他东西,只有经历过这种死亡,才能永远了解人们所说的话。”却从单纯的感受提升到了思想表达的层面,甚至类似于一种哲学思想。此时我们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主人公巴尔达缪的声音还是叙事者的声音,塞利纳使两种声音相互混淆以制造出复调效果。这里显然是叙述者在进行叙述,但是叙述者此时是借用了主人公的声音,“迫使”主人公说话。或者是说叙述者将自己的声音“借给”了主人公,利用主人公来传递自己的思想。(Godard :167)内聚焦的视角因此引起了两种声音的重叠。此外,叙述者的对话者间接地存在于文本之中,塞利纳通过“你”这一称呼确立了读者的对话者身份,将读者引入对话之中:“你只是在这两种姿势中选取你当时觉得最舒服的姿势,情况就是这样!只要能在这两者中进行选择就行。可我呢,我再也不能选择,我的赌注已下!”“你”与“我”已经构成了对话双方,即叙事者-读者之间的对话。从读者角度来讲,内聚焦的叙事方式使读者总是会选取一种视角,以跟随情节的发展。当这个视角发生转变,同样也会产生复调效果。这两段叙述中先是由巴尔达缪对劳拉的评述出发,进而引入了“我”与“你”的对话。即读者的视角从巴尔达缪的感受,转至劳拉,而后自己又以对话中一方的身份出现,读者在几行之中感受到了多种声音,甚至是自己的声音,从而体现出了一种复调效果。
结 语
复调效果增强了小说的力量。复调效果的产生离不开异质性元素,而异质性元素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小说中的冲突。小说中的冲突越多,情节越紧凑,思想表达越有力。塞利纳通过不断的冲突来表达思想、深化主题。《茫茫黑夜漫游》在对话主义的原则下,构建出了作者与人物、人物与人物的双重对话,作者与人物的对话基于人物独立意识的产生和作者视角的转变,是复调小说人物具有自主性的关键,作品的语言层面集中体现了这一对话形式;人物产生了独立的意识之后,开始关注其他人物对自己的看法、不断为自己辩护,因此产生了人物之间的对话,甚至读者也会不自觉地加入到人物的对话中来。小说中口语风格之下所隐藏的复调效果,也是作者期待读者能够发现的问题,在作者的期待和读者的解读之间同样构成了对话的可能性。《茫茫黑夜漫游》通过多重对话展现除了多维的复调效果,正是这种复调效果构成了塞利纳独特的“小音乐”风格。
【项目】 本文为2011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塞利纳小说研究”(11CWW020)的阶段性成果。本文为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改项目“二十世纪法国文学研究”(WGY002)成果。
(责任编辑:刘彤)
苏州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