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2015-04-16咖啡杯里的茶
咖啡杯里的茶
[一]
人类的好奇心,大概是没有极限的吧。
正如此时此刻的我,赤身裸体坐在浴缸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刀。
我在思考下一步要切下哪个部位的肉,既不丢掉性命,也不影响我接下来人生的吃喝拉撒。
我是个美食家。
不要误会,我不是那种每天赶场子似的到处吃吃喝喝拿红包最后在报刊专栏上各种吹捧的骗子作家,也不是那些收了店家好处费在美食节目上侃侃而谈的半吊子,更不是吃得满脑肥肠的死胖子。
真正会吃的人,一定是瘦子,因为我们是要求很高的。我从来不吃菜市场的猪肉,无论你怎么烹饪,一口咬下去,满嘴全是饲料味儿,哪个牌子的我都能吃出来。别以为超市的肉能有多新鲜,我就吃到过隔夜冻猪肉,去找采购部经理理论,他信誓旦旦地说超市的猪肉都是新鲜的。我笑笑,录下了他的话。一个小时后,我端了两小碟肉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说:“你看,这是你们超市的肉,放在锅里一煎,整个肉都是死的。新鲜的猪肉和不新鲜的猪肉,同样的火候同样的锅,会呈现不同的卷曲度,出油程度和色泽也会不同,更别说口感了。你先尝尝我的。”
他一脸狐疑地就着我的筷子,吃了一片五花肉,咂吧咂吧嘴,似乎在回味。
“你再吃吃你的。”
他听话地把肉送入了口中,闭上眼,认真地嚼了嚼,咽了下去。许久,他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是的,这样一个平凡的,年轻的男人,怎么会在几块肉上较真?还做了两份肉对比?他认真打量我,似乎在揣摩我此行的目的。他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对头超市故意找来挑事儿的?
“吃出什么不同了吗?”我一脸平静地把肉全部倒进了垃圾桶中,菜已经凉了,肉的香气也没有了。
他死鸭子嘴硬地摇摇头:“没有啊。”
我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叹气道:“何必呢,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吃懂了。”
经理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摸出几张人民币,偷偷塞给我:“真是对不起啊,这真的只是特例……特例!不巧给您这个识货的给碰上了。这点小小的心意就当是我们的补偿,啊!给您赔罪!”
唉,这些人啊,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以为我是来讹钱的吗?
我苦笑着,把小碟子也丢进了垃圾桶里。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来这家超市了。
[二]
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当然是吃,我们全身上下那么多个器官,却只靠一张嘴巴来吸取身体所需的所有能量,不觉得它很伟大吗?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有人爱吃大米,有人爱吃馒头,有人喜好素,有人无肉不欢。而我,喜欢吃得刁钻。
这漫漫的人生旅途还好有桑妮做伴,她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吃货。准确地说,是桑妮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吃”。
我们在一起三年了,这三年我们经常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只为买到一条货真价实的野山猪火腿,或者开三天两夜的车去买农民新采摘出来的松茸……
桑妮温柔贤惠,聪明大方,更难得的是她还非常美丽。我一直向她求婚,她都摇头,说自己不是一个适合当妻子的人。
桑妮每个月都会回家,我也提出想要去拜见她的父母,但她总是说时机未到不太合适。
我一直不明白桑妮为何要这样,但我想,都市独立女性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所以没有再勉强,反而对她更加细心。
桑妮是研究人类学的博士,也在一家全球知名的厨艺学校上过课,她还有英国文学和法律的双学位。
我不知道桑妮为何会喜欢我,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极其普通的年轻男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奇妙的缘分吧。
[三]
我喜欢逛一个冷清的论坛,论坛的名字叫“美食家”,没什么大牌人物,都是普通网友在灌水,没人知道对面是谁,大家肆无忌惮地吹牛贫嘴。
游客A说:最好的茶叶,应该是春天第一场雨后,让黄花大闺女赤着脚上山,用樱桃小嘴叼着茶尖采下来,不能过手,过手就俗了。
游客B说:我吃过的最香的肉是农家的小耗子,乡下的耗子吃的麦子谷子粮食都比我们好。要大耗子,干净,没吃过脏东西的,逮住了剥皮清理肚肠,挂灶头上,柴火烟熏,等肉风干了,放大锅上蒸,那叫一个香,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游客C说:我为了买上好的野生蜂蜜,跑到深山里,盯着本地人爬上森林里的树采下来的。一吃那味道,顿时什么都成了垃圾。
……
我只是看,极少说话,我一直在等一个叫老鬼的神秘人物,他不定时在线,与大家分享的吃的也很不一样。什么猫肉、狗肉、兔肉……蝎子、蚕蛹、蚂蚱之类的都不稀奇。老鬼说他喜欢吃豆腐。在引来众人的吐槽后,老鬼打出了一段话,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鬼说:好吃的豆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你得挑一只好的野生猴子,深山中的最好,集天地之灵气,猴子不能太老,不能太小,最好是发情前的母猴子。把猴子放在一个固定的箱子中,只露出猴子的天灵盖,用开颅手术刀切开猴子的天灵盖,这个时候猴子会痛得吱吱乱叫,所以固定猴子这个过程十分重要。烧开一锅滚油,一定要植物油,“哗”一下淋在猴脑上,用勺子吃,滚烫的油和温热的猴脑……那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豆腐。
老鬼的话听得我食欲大增,我以为的豆腐来去也不过是精良的豆子,古老的磨法,古老的做法,却不料是猴脑。
我的惊讶还未过去,老鬼又补充了一句话。
——人脑也是同样的烹饪道理,不能太小,太小的人类大脑发育还未完全,没多少吃的,6岁以上18岁以下最好。
猴脑说得过去,可人脑会不会太扯淡了?!
游客A又说话了:说到人,我有次在山上避暑,听闻一只猪吃了一个孩子。大家不要以为猪只吃什么潲水、饲料玉米什么的,猪其实也吃肉的。那家吃了孩子的猪被杀了,赔了孩子家一大笔钱。我偷偷问猪主人要了一块肉,据说杀猪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一堆没消化完的骨肉。我把肉烤来吃了,只撒了一点盐……那味道,很奇妙。和普通猪肉完全不同。但是你要说有什么不同,具体也说不太上来。有种奇妙的香味在里面。
大家议论纷纷,谁也没有真正吃过人肉,不过彼此的好奇心都被激发出来了。
我深知,随着城市的污染和现代化的进程,食材已经越来越不地道了,如今的肉没有肉的味道,蔬菜没有蔬菜的味道,添加剂,转基因……食物早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滋味。
老饕都知道,最好吃最地道的永远在深山深海中,烹饪方法越简洁,越能保持食物本身的味道。人类好容易才进化到食物链的顶端,不好好吃东西,怎么对得起短暂的生命?
在论坛中,老鬼很有威信。
他教我们怎么吃野味。去山中打新鲜的野鸡,趁新鲜拔毛剖肚清理干净,抹上盐,用黏糊糊的黑土裹着,再用荷叶包裹严实,挖坑埋好,在坑上烧树枝,保持适度的火候三个小时,最后在无火的状态下闷半小时,拿出野鸡,立刻香气四溢入口即化。
又说,蛇肉很鲜美。但是一定要选灵秀山中的野蛇,蛇不宜过大,不能有毒,身体不要有花纹,深色蛇不好吃,所以,白蛇肉最佳,细细小小,炖汤喝,香气扑鼻,连汤都是白白嫩嫩的。蛇,自古有“小龙”的称号,所以蛇也是大补的。
我看着看着,脑海中依旧挥之不去老鬼说的人脑吃法,犹豫了很久,问道:老鬼,你吃过人肉吗?
老鬼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这食人,自古都有的。过去饥荒啊,打仗啊,都有过人食人的记录。特别是战争年代,攻城,一攻就是一年半载,很多时候弹尽粮绝了。破城后,城中也无粮食了。永历八年,“定国至高明,擒敌将郭虎、杜豹,遂围新会。久之,城中食尽,略人为脯,死者男女七万余。”……人啊,永远别太高估自己,人和大猩猩之间的基因差也有由原先认为的2%修正到0.75%了。
我反驳道:无论怎么说,以目前的科学来看,人类怎么也是地球的主宰吧,至少是我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在吃别的生物。
老鬼沉默了一会儿,打出了一行字:那可不一定。
[四]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拿自己开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这样都是自残的行为,受了伤止疼都来不及,又何来心情烹饪了。
想想,只得作罢。
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尝试吃掉自己的一部分。
这件事,我作为笑料说给大家听,众人都笑我,只有老鬼没有,他给我发来私信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开开眼界。
我和老鬼私下见过一次,我请他去了一家很有特色的私房菜,他回礼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纸袋,说:“你尝尝。”
是一块不大的肉干,闻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我撕下一缕放入口中,认真地嚼了嚼,那味道,简直让我念念不忘。我无法用语言描述那肉干的滋味,只能说吃了以后,我立刻觉得过去吃的肉就都不算肉了。那味道……很奇妙。
但老鬼怎么也不肯说那是什么肉,只神秘莫测地笑。
老鬼瘦得仙风道骨,但又没什么皱纹,头发雪白,衣着整洁干净,有种没落贵族的作风,喜欢穿长衫,言语也很温和。
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老鬼有专门的司机,开的也是复古的老爷车,车窗上挂着帘子,一路兜兜转转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下车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停在了一座古老的宅院前,像明清时期富贵人家的大宅。
老鬼先带我去餐厅吃东西,餐厅不大,琉璃灯,黄花梨的家具,九张椅子,老鬼独坐主位,我挨着他,做右侧,其余的位置都空着。
灯光也是有讲究的,太亮太暗都不好,我不知道老鬼是怎么将这一切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的。
厨子陆续上菜了。
米饭,汤,两荤一素,一道凉菜。
米饭颗颗饱满,老鬼说在南方买了一片梯田,专门种这种米,现在就那片地方还产这种稻谷了,天时地利,不可多得,一年只能收一次,只够宅子里吃。
汤是各色野菌,昨夜下雨,今早刚从山中长出来。
凉菜是蕨类,也是新新鲜鲜,满口的香。
肉是老鬼自家饲养的,一道红烧,一道煎,我连肉中的配菜都不认识,想想真是惭愧,这肉的口感我是认得的,和老鬼最初给我的肉干儿一个味儿。
愉快地用完餐,老鬼说带我去参观一下食材的出处,顺便消消食。
我高兴地跟在他身后,从大宅后门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一栋两层小楼,小楼不高却挺大,静悄悄的,外面一点光都看不到,老鬼使用的是指纹密码锁。
“咔嚓”一声,他推开了大门,一时间,明亮的灯光照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进来吧。”老鬼邀请道。
几个饲养员模样的人冲着老鬼鞠躬,对我却面无表情。
老鬼引着我往里走,遥遥地,我看到了两排透明的玻璃笼子。
“希望你不要太惊讶。”老鬼说。
我已经很惊讶了,这样现代化的养殖,我只是好奇笼子里饲养的是什么动物,肉竟然那么鲜美。
我跟上老鬼的步伐,刚走到第一个玻璃笼子前,我的腿就软了。
巨大的透明玻璃中,摆满了尺寸标准的婴儿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婴儿,他们睡得特别香,温柔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让我恍若梦中。
“这……”
“没错,是人类的婴儿,我们从他们出生后就开始饲养。喂养最好的奶水,进口的奶粉……保证他们健康地成长。”
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这是孩童时期……”
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堆满了玩具,小朋友们正在欢快地玩耍,他们对我们的到来一点也不好奇,自顾自地玩耍着。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往前挪动。我想要拔腿逃走,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跟在老鬼的身后。
人类的婴儿时期……孩童时期……青年时期……透明笼子越来越大,随着人类的成长,他们需要的空间也越来越大。从玩具到球类运动。
“饲养员负责喂食,检查他们的健康,督促他们运动……我们以最科学严谨的态度饲养他们——无污染,纯天然,他们不需要学习,也不会说话,准确来说,我们阻断了他们互相交流的本能。”老鬼解释道。
我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掉了……我难以置信,笼中饲养的是我的同类。我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也知道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人富有就有人贫穷,我们生而为人却无法平等。
可是今时今日看到的一切,却颠覆了我的三观,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人类会像不会言语的鸡鸭鱼猪一样,被豢养在笼中……他们,与我们养在猪圈中的猪没有任何区别。
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惊讶,又激动又惶恐。
“你们人类不是自认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吗?不是号称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什么都能吃下吗?看来胆子也不行啊……”老鬼一脸淡定地笑着,“我们活了很久很久了,自你们人类存在于地球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出现了。而且一直以人类的血肉为食,我们不吃你们的心和脑,因为最肮脏不过人类的心,最复杂不过人类的脑!”
我看着老鬼的样子,拼命地摇头:“不!你们只是在做一些奇怪的实验吧!有些疯狂的机构和科学家也会拿人来做实验的!”
老鬼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实验?我们在千百年前就把你们看透了,还需要做什么实验?你们人类来来去去都是那种,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从一个文明的开始到一个文明的结束……你们已经经历过四次文明了……但都被你们毁于一旦,又重新开始……你们一直在周而复始。”
“不!我不信!”我觉得老鬼是个疯子!
“来,带你去我的更衣室。”老鬼见我口沫横飞地喊叫,平静地招招手,带着我绕了几个圈子才走到了另一扇大门前。
“可能你所看到的一切会引起你更大的不适,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我不想承认我在害怕,可我的身体出卖了我。
老鬼推开门,回过头,冲我诡异一笑:“你可是第一个参观‘更衣室的人。”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拔腿就逃,或者狠狠给自己一拳让自己晕过去!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环形的透明衣橱,像任何一个豪华的衣帽间一样庞大而富丽堂皇,只是里面挂着的不是华美的名牌衣衫,而是一件件熨烫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人皮!
从头发一直到脚底……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样完整地剥下一张张的人皮整整齐齐地挂在透明的橱窗中!
我呆滞地站在门口,努力扶着门框不让自己瘫软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连我的牙齿都因为惊恐而上下打颤。
“看来,有必要给你表演一下了。”老鬼的声音其实很平和友善,但我还是吓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幸运的是,我没有尿裤子,不然人类的尊严真的在我这里彻底毁掉了。
老鬼的手探向后脑勺,一声轻响,像拉开了一条隐形拉链一样,手在耳后一脱……从头部到手臂……整个上半身的皮肤像脱衣服一样脱了下来!!!
我惊恐地捂住嘴巴,把喉咙中的尖叫堵在了嘴巴里。
老鬼的本体是由无数只我压根就不认识的什么狗屁虫子密密麻麻组成的!!!
“吓到了吗?”一撮虫子凹凹凸凸,老鬼的声音从那个勉强可以称作“嘴”的黑洞中发出来。
眨眼间,他已经把整个人皮剥落了,随意一丢,人皮像瘫软的气球又像一件脏掉了的衣裳,无力地趴在了地上。
虫子大军……不,老鬼随意从衣橱中拿出了一件“儿童装”,往身上一套,虫子瞬间矮了一半,整个身躯完美地融入了人皮中,一个可爱的大眼睛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
老鬼显然很喜欢他的衣帽间,几分钟的工夫,他从老头,到儿童,到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最后,换上了一个美艳的女人。
突然,我觉得这个女人很眼熟。
“这不是……不是……”
“是的,宋亦慧对不对?我穿上她还演了一部电影,挺好玩的。影评人说演技大爆发什么的,还得了一个影后的奖杯。”
冷汗从我额头滚了下来,我害怕得忘记了什么是害怕。
“既然是食物,为何又要藏匿在食物中生活呢?”我还是不理解。
“人类的繁殖能力太可怕了,如果真的豢养全地球的人类也不现实,我们毕竟吃不了那么多。就像牧羊人,一家人饲养一群羊,也不会每一只都杀来吃掉,大多数都是让他们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不是吗?”
我竟然无力反驳。我无法想象此时和我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类躯体下,竟然是由一堆会说话的虫子组成。
我转过身,扶着墙,凶猛地呕吐了起来。
老鬼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用太紧张。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你们是我们的食物,但是也不妨碍我们去交朋友,读书,工作,甚至是恋爱结婚……当然,我们的基因与人类没法拥有后代。”
“呕……”我再度呕吐了,“……好像《聊斋》中的《画皮》……”
“其实那个故事中的妖怪,就是我们的同类,被人类发现了……传来传去就传成了那样。”他蹙眉望着我,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你看,人类身体的弱点在此刻就暴露出来了。如果身体感觉紧张惶恐不适或者恶心,肠胃就会痉挛继而发生呕吐现象。”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这里所有的一切超出了我三十年人生想象的极限,我这具实实在在的人类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惊讶了。
老鬼没有杀我灭口,也没有像科幻片中演的那样消除我的记忆,只是派遣司机把我送回了家。
[五]
我失魂落魄地打开房门,桑妮正在收拾行李。
我看着她妙曼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
——“阿蚊,你应该去娶妻生子,我没办法怀孕。我的基因有缺陷。”
——“阿蚊,你让我对人类有了全新的认识。”
——“为什么那么多证书?哈哈,当你有太长太长的时间需要打发的时候,除了去念书能做什么?”
——“阿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和你,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
——“为什么念厨艺学校?我是我们家族的美食顾问。”
——“阿蚊,肉身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件衣裳。在漫长的时间河流中,我可以选择许许多多的衣裳。”
……
鸡皮疙瘩从皮肤上一点点冒了出来,像密密麻麻的小刺,刺得我身体的每一寸都痛得要死。
原来桑妮已经给过我许多暗示了,只是我太蠢,一直以为她是书读得太多了,又或者她的宗教信仰让她的思想与我有太多太多的不同,我以为那是桑妮超脱的境界……原来,不是的。
“阿蚊,你回来了。”桑妮转过身来,冲着我微微笑。
她一直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我的动静有多小,她都能准确地回过头来找到我所在的方向。我以为那是恋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却不知道那是高等生物独有的本事,他们自古就狩猎我们,自然嗅得到我们的气味。
湿漉漉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伤。
我看着我的恋人,想要号啕大哭,却只是软弱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默默地抽泣。
“阿蚊。”桑妮款款走过来,即使知道她身躯中埋藏了无数只虫子,我却依旧深爱她。
她蹲下身,抱着我的头,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去我家吗?你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的家,我的家族,我负责研究人类饲养以及烹饪。长老说你吓得呕吐了,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见到那一幕也会受不了的。你已经很勇敢了,只是真相就是这么残酷。阿蚊,我们是不同的。你爱的我,也不是真实存在的。你见过我们的真面目了不是吗?我们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我紧紧抱着桑妮的背不松手,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不能离开我!”
桑妮捧着我湿漉漉的脸,一字一顿道:“阿蚊,我们的确与人类有过亲密的接触,就像你们与宠物,可以是朋友、亲人一样的存在,甚至也有过什么男人与宠物狗结婚,女人与宠物狗结婚的猎奇新闻……但是阿蚊,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关键时刻一旦有利益冲突,被牺牲的,一定是更低一等的生物。”
“我们之前都好好的!”事到如今,我才真正体会到桑妮对我的重要性,我爱她的性格,她的智慧,她一切的一切,就算她褪下这身人肉衣裳我依旧会呕吐。
但是,人类就是这么肤浅的动物,我们永远只愿意相信表象,我们的眼睛看到的一切远远比真相来得更为真实。只要丑陋的真相没有在此刻表露出来,我们都愿意怀疑那只是错觉和幻象。
“阿蚊!”桑妮的语气严厉了起来,“我们不能进医院,在科学仪器面前我们无法隐藏,X光会照出我们的本来面目……那些结婚了的,无时无刻不在躲避任何一个进医院的可能性,户籍严格追查起来也会发现问题……你们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料,甚至,我们也要融入你们的环境中,学习,生活……虽然,从表面意义上来说,我们是狩猎者与食物的关系。我们不会衰老,可以任意更换躯壳,就像你们换衣服一样,但是也会随之带来一连串的麻烦,所以我们不会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身边待太久……因为总会露馅的。”
我止住了哭泣,怔怔地望着她。
“我拜托长老不要伤害你,虽然之前也曾抱有幻想,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表现得没有那么夸张……也许,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在一起。阿蚊……你保重,再见了。”她像一个温柔的母亲,长姐,或者任何一个长辈似的角色,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依旧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温柔,但我知道,此生,那种温柔再不会有了。
桑妮对我的爱,一直带着怜悯,就像我们看一只狗,一只猫,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桑妮拖着行李箱走了,也许从她离开我起,“桑妮”这个人就不会存在了。我再也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下一秒,她可能会是一个小孩,一个少年,一个少女,甚至是一个老妪……我再也不会认出我的桑妮。
从那以后,我开始吃素了。我看待鸡鸭猪鱼们,也有了不同的眼光。我不再杀生,不再为了满足自己刁钻的口味而去追求新鲜。因我知道,在这硕大的蓝色星球中,我们只是食物中的一种,我不再骄傲于我的这张嘴,这副挑剔的肠胃,这身易老的皮囊。
我对万事万物开始有了谦卑的敬仰。
我一直在寻找桑妮,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在茫茫人海中遇上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一眼就认出她来。
我会告诉她,我已经不再是美食家,我只是这苍茫宇宙最最卑微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