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草莓
2015-04-16惊伦
惊伦
[是非]
“请问公诉方证人张秀,你认识被告人吗?”郑道荣问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身病号服,半个身子陷在惨白的被褥里,消瘦,脸颊上没有多少肉,深陷下去。
“我认识,你是郑道荣。”
张秀脊背僵直,嗫嚅不清的语调暴露出不确然,她一心想着撒谎。
“表情摆得自然一点。你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年轻貌美,孑然一身。虽然罹患绝症,然而意志坚强。”
“当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表现出恨意,恨不得杀了我!”郑道荣循循善诱道,而张秀则拿出十分凶狠的目光,瞪视他。
“不只是仇恨,还有悲愤和沉痛,因为你刚从一场葬礼中走出来。”对面的中年人很不满意,他手里攥着两张写满字的A4纸。
“保持这种心情,很好,那么下一个问题。”郑道荣将目光移到手中的打印纸上,“本月十五号,你在哪里?”
“医院,住院部第六层。”张秀立刻回答。
A4纸上的问题一行行接续下去……
“控方认为被害人张敏系为他杀,对此你的作证内容是?”
“我听到郑道荣与我姐姐之间发生激烈争吵,他把人推开了,他把刀子插进我姐姐心口!”张秀悲愤地控诉。
“被害人是当场死亡吗?”
“是,但是他把尸体挪走了,我很害怕——”她的证言却在这里被打断了,郑道荣严肃地说,“注意你说话的方式,你要把所有细节表述清楚,并且一定要用肯定语气。你要取信于控辩双方,争取旁听者的同情。”
“他把姐姐拖到移动病床上,伪装成病人,推进电梯。我姐姐那时还没有死,郑道荣他、他又往她身上戳了好几下!”张秀按着心口,像在忍受极大的悲痛,“她被杀死了!”
郑道荣笑了:“就是这样,我把她杀了,你很惊恐,又十分害怕,不敢出来阻止我。”
张秀点头,郑道荣又问:“如果他们问你其他问题,你却没有把握回答地不露破绽,你该怎么做?”
“保持沉默,把问题推给我方的其他辩护人。”女孩迟疑一下,狐疑道,“您……为什么帮我?”
“其实,一想到张敏死了,我就很高兴。”张秀年轻的脸上笑着,年轻率真,接着说道,“我不后悔。所以郑先生您没有必要这样做,您知道我的病,我也活不久。”
“我替你顶罪,却不是为你。”郑道荣说,“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把乐康他牵扯进来——”中年人极其愤怒,他剧烈喘息,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A4纸撕成碎片,又发泄般地将它们从六层楼高的飘窗上扔出去。
郑道荣离开了,他脚步有些不稳。
病床上的女孩往窗外看去,深夜的白炽灯下,白色纸屑自高空而下,如六月飞雪。
昼夜]
夏季,日照北回归线,昼极长,夜极短。
空气湿热仿佛凝胶,肺部像是被培养皿里的琼脂塞住了,让人上不来气。
“砰”的一声,防盗门自动闭锁。
我双手抄进衣兜,摸到副一次性手套,没有烟。
需要反锁门吗?
我决定再回去看一眼。
锁扣转动,防盗门被打开,迈进去一步,房间不大。张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比睡着的人更安静。
“张敏?张敏!”
她一动不动,黏稠的血液在浅色布艺沙发上洇开,我失望了。
“正好明天你轮休,不用请假。”我对着毫无生气的张敏说道。
深呼吸几下,把这个看似纤细的女人从楼下搬运上来,异常费力。她像醉鬼一样扒着我,四肢僵硬不会打弯。
“砰”防盗门关上,应该反锁,钥匙呢?被我留在门内的电视柜上了。
我急忙翻找另一边口袋,幸好,车钥匙还在。
下楼后,我驱车到不远处的汽车维护中心,手肘撑着车窗边沿,上臂肌肉因为搬运过重物而产生酸痛的刺麻感。
穿红马甲的夜班服务生敲响窗玻璃:“先生,需要清洗车子内部吗?”
我反射地点头,肘部在驾驶座微微移动,擦到控制键,车子在死寂的清理间发出刺鸣声,使我松懈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您需要清洗车子内部吗?”
“哦,不,不需要。”我转头看车子后座,刚才张敏还坐在这里。
我恍然间想到一件至为关键的事。离开张敏家的时候,我没有将室内空调打开。
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将会像所有失去生命的肉类一样,在炎热的天气里迅速腐化变质,并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生死]
我并不像个杀人犯,我是一名医生。
十二个小时前,张敏还活生生地在我身旁站着。
我手里擎着一把骨锯,通电后,齿轮转动,血肉横飞,这让我有些兴奋。
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他在全身麻痹的状态下会不会无意识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脸被台布覆盖住了。
我打开他的胸腔,在无影灯下仔细端详那颗跳动的心脏。
我得把它切下来,从哪个角度下刀比较好?这是个值得慎重考虑的问题,一刀豁下去是死是活?三分由人七分靠命,我从不打包票。
他身体中的三分之二血量,被输液管与液泵导出体外,与另一条血管驳接,重新流淌入人体。我一手抓出往外渗血的心脏,甩到清理盘里,这东西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我将另一颗完好的心脏与他的身体对接缝合,止血钳松开,血垒移除,仪器上的直线波段开始抖动。
“到底不是原装货,看起来怪怪的。”我想——配型的时候也并没有将器官形状跟大小做比对,于是破坏了整体协调感。我对此颇为遗憾。
“电击!”我对张敏道,她是我这台手术的助手。
“94!80!72!……56!”张敏为病人的心脏读数,“心脏跳动频次降低!”
不得已我只好将右手伸进未缝合的胸腔,在一堆鲜红的生鲜肉类间,摸索着,握住那颗由强韧肌肉纤维构成的器官!挤压心脏,血液流出,回血,心脏跳动趋于平稳。
脏器温度高于肢端,我不太情愿让手指离开温暖的热源。
手术比预期延长一个小时,张敏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走出去对家属说:“手术成功。”
虽然术前责任书上有签免责条款,但一旦失败,病人家属与院方的压力仍会扑面而来。仿佛你亲自拿着救人的手术刀捅进病人心脏,由救世主变成凶杀案共犯。我是主谋,而反复无常的命运则襄助了我的恶行。
但事无绝对,显然对方听到消息的瞬间,露出异样神情,那是极度失望的表情。
“不是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不好意思,节哀顺变。”我说。身后的小护士们忍不住笑,但还保有医务人员起码的矜持。“咯咯咯!”我注意到躲在走廊夹角上的小草莓,她笑声突兀,十分放肆。
我是在毕业第一年认识小草莓的。那是我接手第一台心脏矫正手术,我作为导师的助手站在手术台前。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只有十二岁,她的肋骨都长得比别人秀气,骨锯一碰便断了。
“长期营养不良。”导师说,“我不敢保证她在术后可以生还。”
但一次次手术下来,小草莓居然平顺地活到长大,实在出乎我预料。
她已经十八岁了,急需再接受一次心脏移植,以维持她今后正常的生活。我看向小草莓胸口,安放着心脏的位置,十足宠溺地冲她笑。
这台手术,将由我亲自持刀。
“医生哥哥,你去给别人换心脏了吗?”小草莓探头探脑地过来问我。
我冲她笑笑:“怎么又到处乱跑?你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多休息对身体有好处。”
“人家想你啦!”小草莓呵呵笑道,“医生你不知道,刚才他们还在讨论里面那人死了怎么分遗产,你看他们现在的表情,却像见到了死人一样哭丧着。”
我没去挑这其中的语病,等在手术室外的是病人的三个儿子,进手术室前分别收到四个装着不记名存单的信封,三份建议我最好使手术失败,一份乞求我务必不违背我高尚的医德。
有趣的是,最后一个信封的款项刚好前三个的总值,可真是吝啬,怎么说也该更丰厚些的!
我将四分红包尽数收下,打算做完手术再还回去。不过小草莓问我:“如果手术失败,最后一份红包留给谁?”
这个问题可真把我难住了,小草莓说:“那送给我吧,看在我是个可怜的穷人的份儿上。”
“不行,这是犯罪,小草莓。”我把四份红包从小财迷手里抽回来,锁进抽屉,“还有,不准咒我的病人死,起码不能死在我的手术台上。”
小草莓撇嘴:“我看还是死了好,他三个儿子都太奇葩好吧。”说完又大声笑开了。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因为太张狂的笑声先把自己笑断了气。
[福祸]
“小草莓”是张敏的妹妹,她叫张秀,而“小草莓”只是我对这小姑娘心脏的昵称。
人们认为病变的器官是孱弱单薄的,实则不然,它们在长久与病症抗争的过程中发育得愈加强大有力,只是生长地有些……畸形可怖。
“它几乎是对称的,”手术后的女孩躺在病床上,兴致勃勃地问我她的心脏长得什么模样,我说,“它是一颗草莓,颜色粉嫩,又富有生机。像你一样。”
小草莓“咯咯”地笑,但在看到我身后跟着的张敏的时候,笑声倏忽而止。
“敏姐。”小草莓唤道,声带震动不均匀,发音干涩。
张敏是张秀的姐姐,两个人却不亲近,丝毫不似有着相同血缘。张敏拿起诊疗记录,回头看着我俩时,阴鸷的表情在她高贵冷艳的脸上一瞬而逝。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小草莓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在近期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与其说张敏相信我对手术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倒不如说,她根本不希望小草莓活着。
“医生,你怎么了?”小草莓问。
我蹙眉,道:“没事,你好好休息。”伸手刮一下她的小鼻子,也得好好活着,懂吗?”
小草莓反常地把我往休息室里一推,趴在我身上咬耳根子,说:“医生,你救救我吧,我姐姐想害死我呐!”
小草莓状若癫狂语无伦次,与平日娴静无力的女孩判若两人。
“你救救我,我——”
“冷静,张秀!别激动!你有心脏病!”我急忙扶住她摇晃的身体,“呼吸,对,慢一点,吸气!”
对于小草莓的手术,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我原本也有些把握。但在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叙述中,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误判。
“医生,您不知道吧,我只有一个肾脏。”小草莓掀起衣裳,露出侧腹部一道狭长新鲜的刀口,“张敏把它卖掉了。”
我知道这件事,但我没有立场去阻止。
“医生。”张秀桀笑,“张敏把我的肾卖给了熟人,你想不想知道,谁买走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心中忐忑,预感我会听到最令我恐惧的答案。
“是你的父亲。”
小草莓缺乏血色的手指按在飘窗玻璃上:“当时我差点儿从这里跳出去,我宁肯把我的五脏六腑全部摔碎!但是一听说,‘它的买主居然是你的父亲,我就答应了。”
“我……”
我该说:对不起我不知情,还是,对不起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无言,我无法粉饰,更无力辩解。
医生的工作,惯看生死,使人冷漠,直到——
旦夕祸福,父亲查出肾衰竭的时候,已经进入二期。
保守治疗对于这样的病情并无益处,更换肾脏需要三十万基本费用,前期化疗与术后康复二十万,万幸,这样一笔钱款对于父亲这样半生商海沉浮的中年人来说,无关痛痒。
但是,不是有钱就足以买人性命的,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我异常焦虑。每年肾脏病人能够寻获合适肾源的几率,不过百分之十左右。不幸的是,我作为直系亲属,肾源配型并没有成功。至于我的母亲,多年前她与父亲离婚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往来。
父亲的病情日渐加重,前几天我去接父亲来医院化疗,他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短短几步路程足足用了近十分钟,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却不肯让人搀扶。体内循环不好,皮肤呈现一种灰败的暗沉色,一看上去就是个病人。
上车的时候,父亲将安全带系上了,换在从前没得病那会儿,他是从不信这根带子能救人性命的。
这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给他一根稻草,他会当作救命的绳子紧紧抓着。哪怕这根绳子绑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绷紧这根绳子就可能会杀死一个无辜的人。
他仍旧不会放手,父亲是个好人,但我也知道,他别无选择。
只有获得一颗鲜活的肾脏,才可救他远离死亡。
[善恶]
小草莓一手抚着腰侧,以一种乍看下仿佛揣着新生命的怀孕的妇人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与她的年龄诡异得不相称,在她腰腹的位置,是摘除了脏器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空腔!
“张敏逼我签器官捐献书,把我的角膜、肝肺、肾脏……全部捐献。”
“有偿捐献。”
“她希望我死,我才不想让她如愿!她一直谋划着,想不留痕迹地杀死我,医生,你能不能救救我?”这冷静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同时她贴着墙壁走到门边,门外有人,虚影晃动间我认出这道背影,张敏!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背着我们偷听。”张秀沉声说道。
那人影痛呼一声,只见张秀将一把铮亮的手术刀戳在张敏心口,人影一晃。我急忙冲上前将张敏的嘴巴捂住,在她惊叫之前!
我并没有来得及阻止,张秀怨毒地一连往张敏身上戳了数刀,手底下的女人死命挣扎,几乎摁不住!
“不行,我力气不够。”手术刀递到我眼前,“刀子给你,帮我杀了她。”张秀心口剧烈浮动,抓着我的手一脸绝望,“求你,帮我杀掉她!杀了她啊,她是魔鬼!”
“是,她要拿我的器官做人情……去救的是你父亲的命!我呢,你拿什么赔我?给钱就能完事吗?给钱就能买我的命吗……”
无论张秀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我都听不到了,因为不知何时手术刀已经没入张敏胸口,她不再挣扎,变成尚有余温的尸体。我双手满是鲜血,脑子里全被一个念头填满: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在送张敏回家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我停下车子。车子侧面镜子里,张敏坐在后车座上。她脑袋耷拉着,像是睡了过去。
我在电话里,对父亲说:“张敏死了,我杀的。”
我也许应该对这件不寻常的事做出解释,但我不想解释:“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你怎么能去买一个小女孩的器官?你明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我质问,一拳砸到方向盘中央。
父亲以沉默回应我过激的反应:“我没得选。再说了,没有合适的心脏,那孩子也活不长久。”
“我不建议你继续接她的手术,成活率低,风险太大,对你将来的事业没有任何好处!”父亲气急道,“她原本就已经放弃治疗,她一早死了就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我震惊于父亲的……恶毒,他始终是商场上一位儒将,衷心慈善,富而不骄。他做出此等事却无半分悔意,这并不是他一时冲动,却像是用心促成的局面,我无语以对,面如死灰。
“肾源我一直在联系,我们原本还有时间。”
父亲却说:“这不重要。”
“张敏呢?你把尸体扔哪里去了?”父亲问。
“她家里吧,天气热,拖延不了几天。我会去自首,在那之前,我还想跟你告个别。”
“唉。”父亲叹息一声,“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太冲动,你做了件错事!”
我心有悔恨,又有些许不甘。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对父亲说,强作镇定的面具却在这时“咔拉”一声碎裂。我流泪,我无比痛苦,“有什么办法呢,父亲,我知道错了。”
我以为,我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
这时间,我又接到一个电话,算是了断我一桩心事。是一家医院打来的,通知我找到了符合条件的心脏,但必须在二十个小时内做移植手术。
眼下疲于奔命的我,根本没有时间。
我希望把小草莓转给我的导师,这样手术成功率也更高一些。
我连忙去机场取空运过来的心脏,安置好张敏已是后半夜的事了,我返回医院去找小草莓。
她老实地待在特护病房,今天下午杀死张敏后,这姑娘就给自己关了禁闭。
小草莓在装睡,背对着我。她刚成年,不该在女子监狱里熬过她最好的年华。“一个死人只需要一个凶手就足够。”我想,“何况张敏也不是好人。”
我起身,小草莓抓住我:“别走!你再陪陪我,我天亮就去自首,我不拖累你。”
“自首?你知道尸体在哪儿吗?这事你别管,不准胡闹!”
“人是我捅死的!”张秀纠缠。
“你没那本事,刀子是我插进去的,刀上有我的指纹,并且只有我的。”我道,“刀子插在尸体心口,没有拔出来,那是唯一的物证。”
“你故意的?”小草一脸绝望,“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都这样!”
此时,住院部大楼下面,警灯蜂鸣呼啸,我本以为是120急救车的声音。其实不是,父亲报了案,而警局来人将父亲带走了。
而我此时正准备回家,路上收到一则短信息,来自我的父亲:张敏的事,我处理好了,你什么也别问,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家里没有人,父亲不接我电话,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
他买走了张秀的一个肾,也许他还可以买到一个杀人凶手为我顶罪?我被自己这个离谱的念头吓到了,这怎么可能?杀人,几乎是要偿命的!
我决定去张敏家看一看,去见她的尸体,也许能让我稍稍冷静下来。
[因果]
张敏家门楣上,贴着小块的广告纸:24小时万能开锁。我让他们把门撬开。
但是,尸体不见了。
布艺沙发上还留有一块暗沉的痕迹,那是张敏身体上渗出的血迹。
早上六点,张敏家里,手机又跟催命似的响起来:“你赶紧回来,院方刚才给下了张病危通知单!”护士急吼道。
“张秀?她怎么了!不是嘱咐你一定把人看紧吗?今天就要给她做手术,你现在给我搞出事!”我暴躁地吼着。护士尴尬道:“不,是您的父亲,肾衰竭陷入昏迷,刚从警局……送回来,进急救室了!”
我匆忙赶去医院,张秀等在急救室外面,跟一个年轻的警员坐在一起。
“谁给我父亲做的换肾手术?出现过排异反应吗?”我抓过从一个进赶进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那人却道:“郑医生,病人没换过肾,适合的肾源正在寻找中。”
张秀扑过来哭道:“我把我的肾给他,现在就给!”往急诊室冲去。她倒下了,这样的心脏病人,每天晚上都必须坐着入睡,以免在睡梦中休克致死,而情绪的激烈起伏与她而言,根本与自杀无异。
“进手术室,心脏已经运到了。”我急忙将小草莓抱起来,爬上移动诊疗床给她做心脏起搏。张秀十根手指捉住我领口:“我骗了你,肾脏、是被我姐卖了……但第一个没卖给郑先生的,要卖给他的是……第二个!”
“郑先生买的是死肾,是我自愿捐给他的、我自愿的。”她脉搏乱了,这个时候,应该给病人注射镇定剂。“我不想活,你别救我,你别再救我了!”
“病人家属呢?谁是郑乐康?”急诊室里冲出一名医生,表情凝重道,“进来,病人时间不多了!”我从诊疗床上摔下来。
我从不知父亲的病是这样严重。他对我隐瞒了病情,他的病比我预期的,要严重地多。
“乐康,你来了……”父亲说,他躺在病床上,他想动一动,但浑身插满了管子与医疗器具,“我其实不想,这么早死,”他说,“病得突然,你、还太年轻。总觉得你没长大,我、我不放心你……”心电图赫然拉过一条平稳的直线,护士从外面闯进来:“郑医生,二号手术室的病人——”
“……怎么了?”
“手术负责人没赶到,这台手术您接不接?”
最后,我没有时间问张敏的尸体被父亲带到了哪里,他也没有提及,这也不再是件重要的事。“接!”我抓过手术责任单,签字。
我在整理手术器械的同时,对意识已经不太清楚的张秀说:“这次手术风险很大,我必须将你的心脏换掉,麻醉针打下去,你可能再也醒不来,你害怕吗?”
“郑先生呢?”
“已经过世了,确认死亡时间早八点整。”我用冷静克制的声音说道。
手术刀破开肌肉纹理,我剜出小草莓的心脏,有一瞬间,我不想将另一颗心脏放进去。如果她早死些时候,她的肾此时已经换到我父亲的身体里。
前些日子,张秀放弃治疗的时候,是我坚持要救她。为此,我还为她垫资购买了新的心脏。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我或许不该救她的,但父亲已经死了。
鲜活的心脏被安置进张秀的胸膛里。
[罪罚]
张秀的病例,最终成为我最成功的医案之一。
她醒来后告诉我一件事,是张敏的死因,准确来说是父亲伪造的一个死亡过程。以及如果案件走到庭审那一步,父亲为张秀编造的假证。他专制地替我承担了一切罪名。
而那柄手术刀上,最终只能检测到父亲一个人的指纹。
父亲仓促安排好一切,唯一没有谋划到的是,他的病,突然恶化的肾衰竭。死亡过早地将一切终结,他最终并没有机会,代替我走到审判席上。
“确认被害人张敏,加害人郑道荣,犯罪性质为故意杀人,因被告人确已死亡而裁决不提起公诉。”法庭发回的公函上写着。
我不能让父亲背上杀人的恶名,我有这样的义务去维护他死后的声誉,我还是会去自首,我想。等张秀从病床上醒来,脱离危险,我立刻就去。
我是这样打算的,但不久后我亦收到律师事务所发来的函件,关于父亲身后的遗产处置以及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一句话:“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小草莓醒了,一颗新的心脏被安置进小草莓的胸腔里,我或者想要她死,又希望她生还。如果她活着,就有两个人去承担一样的苦果;如果她死了,我将独自负担我终其一生不为人知的罪孽:我有罪,我曾犯下杀人的罪行。
我仍在医院做一名劳碌的心外科医生,并经由此收获无数感恩与荣誉。
我告诉张秀,我为她更换了新的心脏,她痊愈了。张秀听到,却突然指着她的心脏,惊恐万分地问我:“这颗心……哪里来的?!”
我是个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职,我以为这也是我用以偿罪的方式。
今天我的病人给我一颗心脏,对我说:“请把它放在我的身体里。”我捏着这颗心脏,忽然想到令张秀惊恐反常的原因——
小草莓失去了一个肾脏,我至今不知它被卖给了谁,那个失去了心脏的人呢?
他一定死了。
怎么死的?
心脏从他的身体里被取出来,在他生前?还是死后?
——这颗心脏,是我替你买来的。
——从哪里买来的?!
我拿着手术刀的手颤抖:我是不是,又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