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的当代演进
2015-04-16郭冰茹齐杰
郭冰茹 齐杰
编者按:“城市文学”的话题一直以来呈现出开放的讨论格局。“开放”一方面是因为对这一提法的合法性有所质疑,但同时这个看似模糊的范畴所牵涉的“文学问题”俨然是一面棱镜。本期开始,“理论与批评”栏目将分三期刊发与“城市文学”相关的理论文章,分别从“‘城市文学的核心关键词的历时性变化”、“新时期小说中的‘城市书写观念的转变”以及“‘城市文学作为方法论而存在”的角度切入。不同的角度和观点,并非只是要达成结论,而是展现经由“城市文学”引发的对于文学的观照和反思。
“城市文学”从概念上讲是以城市为呈现背景,以市民为表现主体,以城市生活为主要书写对象的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与“城市文学”概念最为相近的应是“都市文学”,而与之相对立的恐怕是“乡土文学”。如果参照这两个相关的概念,我们也许会对“城市文学”有更为清晰的了解和认识。
提起“都市文学”,人们首先想到的恐怕是自19世纪末的《海上花列传》,经1920年代末的刘呐鸥、穆时英,1940年代的张爱玲、苏青、徐訏,到新时期以来的王安忆、程乃珊一路走来的“海派文学”。何谓“海派”?诚如王德威的总结,是“将上海特有的大都市气息与地缘特色熔于一炉,形成一种‘都市的地方色彩”(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在这些文本序列中,上海呈现出一个或光怪陆离、奢靡颓废,或精刮算计、务实重利的都市形象。除了上海,北京也常常成为作家们描摹的背景或对象,比如1930年代活跃在京津地区的“京派”作家林徽因、凌淑华,以及未被归入“京派”,但写北京人和北京故事的张恨水、老舍,新时期以来的铁凝、史铁生,他们的笔调从容舒缓,淳厚简约,透着老北京特有的古朴气息。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市日益成为文学想像的核心构成。方方、池莉笔下的武汉、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张欣笔下的广州……这些城市形态各异,关于她们的文学书写也色彩纷呈。因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城市文学”的风格特色取决于城市本身的风格特色。
然而,“城市文学”并不能仅仅以提供城市景观为己任,事实上,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关于城市的书写都不可能仅仅在“城市文学”或者“都市文学”的框架中被阐述。“新感觉派”被描述成西方现代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镜像,张爱玲的文学书写被认为是“沦陷区”新文学传统被斩断后的“粉饰太平”的文字。新时期以来亦是如此,方方、池莉的武汉书写被视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文本,而王朔的“京味小说”则被认为是文学创作开启了“躲避崇高”的那一页。如果对照主流文学界对“乡土文学”的阐释,我们将不难理解何以这些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会被赋予“城市”以外的意义。茅盾对于“乡土文学”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认为“乡土文学”仅仅局限于“侨寓”者对乡土的回望与怀念是不够的,它必须“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且“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才能把超越风土人情的一面“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与了我们”(茅盾:《关于乡土文学》)。换言之,无论是“城市文学”、“都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都必须体现出时代主潮的价值诉求,都只能在现代性视阈下被阐释。
我将择取“城市文学”中凸显的三个关键词:革命、物质和爱欲,通过对它们的讨论来理解当代文学如何借助“城市”表达其对现代性的思考。之所以通过择取关键词,而不是选择诸如上海、北京、广州这样的具体城市来讨论“城市文学”,是由于20世纪的中国文学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不同时期的文学主潮始终是彼时时代话语的表达者和诠释者,因此,即便城市风格的差异形成了不同风格的城市书写,但“城市文学”从宏观角度上看,其发展变化仍然有迹可循。之所以选择革命、物质和爱欲这三个关键词,是因为它们是“城市文学”的核心书写对象,并且贯穿“城市文学”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它们在“城市文学”中的历时性变化有助于我们理解现代性在当代中国的发展和变化如何经由“城市”来体现和表达。
关键词之一:革命
“革命”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提起关于“革命”的文学书写,我们首先想到的或许不是“城市”,然而在1930年代,在上海,是左翼文学运动使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在城市空间中获得了最初的表达维度。“革命”也因此成为“城市文学”的关键词之一。
陈晓明在论及“城市文学”与“革命”的渊源时说:“左翼文学倡导的无产阶级革命观念,无疑是一种立足于城市革命的观念,左翼文学对城市知识分子和进步人士都有强烈的吸引力,左翼文学更有可能以城市叙事完成历史的主体化。”(陈晓明:《城市文学:无法现身的“他者”》)在这一点上,茅盾的《子夜》是将都市风俗画、阶级意识分析和革命风潮表达得最为深刻的文本。不过,左翼文学并没有继续城市书写的路向,而是在中国革命的具体要求引领下走上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文艺大众化”道路。那些曾经活跃在沙龙、客厅、咖啡馆里的革命作家们在革命的感召下纷纷发生了创作转向,工农兵形象和农村斗争题材因此成为他们主要的书写对象。在这方面,以书写城市modern girl成名的丁玲最具代表性,“左转”后的丁玲创作了《水》、《田家冲》、《夜》和《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等一系列关乎革命却与城市无涉的作品。在当时许多思想左倾的知识分子眼中,他所生活的城市和他周围的小资产阶级是毫无书写价值的,这种看法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初十七年。或许,正因如此,杨沫在修改版的《青春之歌》中加入了林道静到农村锻炼的八章内容,以回应评论界对这部小说过于浓厚的小资产阶级趣味的批评。
然而,在“十七年文学”中,城市并非与革命无涉,那些在乡村蓬勃展开的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也同样在城市中一幕幕地上演,比如草明的《乘风破浪》、艾芜的《百炼成钢》等。在这类描写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被称为“工业题材”的文本中,故事发生的空间被限定在某个特定的工厂中,而具体的城市则褪色为一抹淡淡的远景,模糊不清。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在《上海的早晨》中,资本家徐义德黑色的轿车、笔挺的西装、装饰考究典雅的书房和客厅;资本家、投机客、红色小开们灯红酒绿的“星二聚餐会”以及徐家三位太太的华袍美服、胭脂水粉都带有明显的“上海制造”的印记。不过,由于当时遵循政治标准第一的批评原则,这部作品对新中国成立初上海都市生活的展现并没有引起批评界的注意,批评家关注的是该文本对阶级斗争的描写是否激烈,对党员和工人群众的塑造是否饱满,对资本家的揭露是否深刻。
文学中的“革命”书写,不仅包括关于夺取政权和社会主义改造的叙述,还包括对政权的合法性和纯洁性的不断阐释和重申,它同样是这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事实上,早在1930年代后期,中共的领导人和理论家就已经开始从思想和组织两方面自觉地建构党的意识形态,并对滋生其中的异质思想进行不遗余力的批判和改造。延安“整风运动”和中央历次关于党风建设的重要文件,针对的都是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主观主义、享乐思想等党内不良作风。1956年,随着“双百方针”的提出,以捍卫新生政权的纯洁性为主旨的短篇小说大量出现,叙述的中心因此也从乡村转向了城市。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刘宾雁《本报内部消息》、《在桥梁工地上》、耿龙祥《入党》等都是当时倡导的所谓“侦察兵式的特写”的代表文本。在这些文本中,领导干部不再是“红色经典”所确立起来的那种坚毅、沉稳、果断、公正、忘我工作的高大形象,相反他们手中掌握一定的行政权力,却唯命是从、不思进取、明哲保身、官僚教条。而刚刚踏上工作岗位,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有理想、有热情、不安于现状、不能容忍工作中“不合理的事情”的年轻人们则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与这些不良作风作斗争。虽然此类文本并不像“红色经典”那样都有一个革命胜利的光明结局,但年轻的主人公们始终保有革命的精神和斗争的热情。
1980年代,“城市文学”对“革命”的表述开始呈现出暧昧模糊的一面。如果说官僚作风、教条主义在“干预生活”的小说中仅仅是个别干部的不良作风,经历了三十年的时代变迁,这种作风几乎成为国家单位中普遍存在的现象,甚而至于内化为一种机制,连那些曾经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也学会了“化干戈为玉帛”的领导艺术。陆文夫在《围墙》中对此有如下的描述:“他(吴所长)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活泼鲜跳的,心里搁着一件事,就像身上爬了个虱子,痒痒得难受,恨不得马上就脱光膀子。其实大可不必,心急吃不下热粥,你不让虱子叮,就得被蛇咬,脱光了膀子是会伤风的,这是经验!”《围墙》是1980年代初期“改革文学”的代表文本之一,它不仅反映出改变官僚作风的艰难,同时也预示了革命精神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的日渐消弭。然而,到了1980年代末,随着“告别革命”时代的来临,改革者的苦恼没有了,生活背后的宏大意义被悬置了,“革命”也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消解了,在以刘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等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里,主人公完全褪去了理想主义激情,所有的叙述按照生活本身的逻辑一一展开。
“单位”是中国革命胜利后的产物,也是“城市文学”中叙述“革命”的主要空间,中国社会发生的重大变化纷纷反映在这些单位里。作为“革命”的实体,“单位”在社会发展中的变化构成了“革命”与“单位”、“革命”与“个人”的新关系。在1950年代的“革命”叙述中,虽然像“组织部”、报社这样的单位并不完美,但它们仍是“革命”的象征,指向光明美好的生活前景,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象。在1980年代初,中国社会在经历了“文革”之后,对“革命”、“理想”、“政治”和“权力”的认识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革命”与“单位”的同构关系开始变得模糊了。一方面,因为蒙上极“左”政治等方面的阴影,“单位”作为“革命”的象征物,其崇高感已经减退;另一方面,改革的契机以及计划经济时的独特地位又让人们对“单位”怀有热情和信心。所以,我们不难在当时的文本中看出叙述人对“单位”这种矛盾的态度。到了1980年代末,与“单位”密切相关的国家前途和政党威信等宏大命题在政治论述中虽未消失,但在个人的精神生活中却被生存困境置换了,“单位”作为“革命”的空间已经被部分拆解而且融入了更多的世俗性因素,叙述的中心因此转向了主人公每天都要对付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琐事。当活跃在各个“单位”中的主人公从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斗争的激情,到只想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发问不抱怨,再到彻底认同谨小慎微、巴结领导的机关作派,所做的一切不为革命不为信仰,只为提干进而改善生活条件时,“城市文学”中关于“革命”的叙述也因此完成了一个经由崇尚革命到告别革命的过程。
关键词之二:物质
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原本就是工商业发展的产物,因此对于城市生活的书写离不开物质生活。无论是庸常的三餐一宿、衣食住行,还是带有娱乐消费性质的下馆子、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去跳舞场……这些都是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也因此成为城市书写的核心构成。于是,我们不难在《海上花列传》、《上海春秋》、《子夜》、《上海狐步舞》、《红玫瑰与白玫瑰》等这些不同时代、表达不同文艺观念的城市书写中看到关于物质生活的精细描述:青楼欢场中的宴客酬答、推牌赌九;百货公司里的逛街购物、互做小东;十里洋场上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公寓弄堂里的糕饼小菜、精打细算……这样的物质生活或热闹喧嚣、或充实忙碌、或琐碎庸常,映照出城市生活的不同侧面和市民阶层的各色人生。如果20世纪的中国没有经历各种革命,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很可能延续这一脉络,更为精细地探索各种物质空间。然而,革命不断地发生着,不论是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土地革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合作社运动和“文革”,无一不是在进行政治或经济革命的过程中实现着对日常生活的改造。人们的生活习惯、习俗礼仪、交往原则、情感模式、生活理想,尤其是对物质生活的态度随着一次次的革命或主动或被动地改变着,而文学书写则细致详细地记录着这些变动。
革命者对物质的腐蚀性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因而“将物质社会理想化为精神社会是其自觉的手段追求,而充分利用战争年代的非物质氛围来贬抑物质地位和作用则是其不自觉的手段追求。战争状态是一个物质损失和物质价值低迷都增大到极限的非正常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物质不仅不是人的存在的确证,反而是人的存在的障碍,战争年代的恋物等同于死亡。因而在战争状态中强调‘脱物质性不仅不会引发反感,反而会激起人们反抗的热情、向往的冲动。……如此,革命者所组成的现代性队伍不是朝物质王国进军而是朝精神王国努力也就势所必然,物质及其制度充当全面的反革命角色也就理所当然”(蓝爱国:《解构十七年》)。即便革命胜利,新中国成立,在“革命”眼光的观照下,城市因为充满了物质诱惑,仍然是亟需改造的空间,对于城市生活的书写便是以弃绝“物质”为前提的。
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于1950年1月发表,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尝试书写城市生活经验的作品。那个敲锣打鼓、兴高采烈进入北京城的知识分子李克,想要唤醒多年前城市生活的记忆,好好享受一下城市生活的胜利果实,他想下馆子、抽纸烟、看电影、吃“冰其林”、跳舞,因为“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虹灯,那些从跳舞厅里传出来的爵士乐……”对于他是那么熟悉。但这一切遭到了工农出身的妻子的严厉批评和强烈抵制,她仍然像在老区时一样,坚持艰苦奋斗、简单朴素的生活作风。这篇小说最终以李克低头认错,决心改造自己收尾。《我们夫妇之间》既是一个知识分子被工农兵改造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城市生活经验被重新修订和改写的故事,“我们是来改造城市的;还是让城市来改造我们?”妻子提出的问题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所在,小说给出的答案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初书写城市生活的基本态度。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深入,1962年首演的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则更为直接地将对城市的改造视为一场特殊的战斗,是继承革命优秀传统与抵制资产阶级“香风”侵袭之间的斗争。自此,“霓虹灯”成为“城市生活”的隐喻,是需要“哨兵”时时保持警惕的。
随着“文革”结束,拨乱反正,中国社会迎来了由阶级斗争向经济建设的转型,城市化进程也随之开始,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中国城镇人口剧增,大城市和特大城市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大地上。1980年代以来,虽然抑制城市化进程的户籍制度始终存在,但自农村而城市、自小城镇而大城市的人口迁移从未停止,“城市”作为一个新的文化符号,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物质空间、一个实现自身奋斗目标的精神家园出现了,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重新呈现出其物质性的一面。
王安忆被称为“海派”文学的传人(王德威语),自1980年代初期开始,“文革”时期的上海就成为她的书写对象。在她的小说文本中,无论“文革”怎样出场,那些关于“革命”的浓重色块都被稀释成了忧伤而琐细的日常景致:街头的高音喇叭、大字报和斑斑血迹融进了亭子间每日的小菜泡饭,精打细算。她在《长恨歌》中对王琦瑶日常生活细致而饱满的描述,足以让读者领略“文革”前上海弄堂里的旖旎风光;《六九届初中生》中那个希望别人注意自己,又害怕被别人注意,自己跟自己别扭着的雯雯,硬是把一个乱糟糟的年代变成自己青春成长的背景和影子;《流逝》中曾经的少奶奶欧阳端丽对生活的重新认识便是从买菜开始的,革命改变了她的身份、地位和生活方式,却改变不了她日日都须应付而且马虎不得的一日三餐,也正是这些调动起她的智慧和精明、勇气和耐力,支撑起了她“做人的兴趣和精神”。在谈到上海的市民精神时,王安忆说:“那是行动性很强的生存方式,没什么静思默想,但充满了实践。他们埋头于一日一日的生计,从容不迫的三餐一宿,享受着生活的乐趣。”(王安忆:《作家的压力和创作冲动》,《王安忆说》)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王安忆才接通了“海派”描摹世情的传统,也重新赋予书写物质生活的合理性。
然而,经济的高速发展并不仅仅满足于赋予“物质”以合理性。李洁非这样描述由外观到内里全都发生了蜕变的中国城市:“到处耸立起巨厦和长龙般钢筋水泥大桥、奢华的酒店、货架上堆满商品的超级市场、随处可见的巨型广告牌等等象征着繁华的城市文明的物体在刺激着人们的消费意识,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敢于公开以金钱为目的而勤奋工作……成功者出现了,弱者出现了,不平等出现了,巨大的活力与普遍的坠落一起出现了。这注定了将是一个被物欲驱使的疯狂而崭新的时代。它的疯狂如人们已看到的那样,丝毫不亚于二十年前那个被政治狂想所驱使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以物的名义,人们可以畅所欲言,为所欲为,物便是这个时代的《圣经》,中国人终于能够不是在字面和想像上,而是在切身体验中去理解当年马克思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讲的‘异化是怎样一回事。”(李洁非:《城市文学之崛起:社会和文学背景》)
生活在广州这座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张欣通过她的文学书写诠释着李洁非所概括的物欲都市。中篇小说《掘金时代》一语道破了这个时代的“掘金”本质:掘金却被金吞噬。“文联”专业作家穆青放弃文学创作,决计下海“掘金”,但商海艰险,贪图小利而无商战经验的他很快就成了个受骗的傀儡,最后不得不承担起一家皮包公司欠下的债务;有着文学梦想的实干家穗珠倒是凭着自己的踏实苦干开起了药品公司,可是清白诚信的她也难免商海翻船,摊上假药摊上人命。在小说的结尾,穗珠面临将要倒闭的公司和被讨债人看守着的穆青,内心非常纠结:是把假药处理掉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转手?要不要跟人合作盗版书快速回笼资金救穆青同时也救自己?小说虽然收束于此,但故事并没有完结,张欣想要追问的是,当物欲侵蚀了人心中那片至纯至美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诗情守望。张欣是1990年代非常活跃的女作家,她的《城市情人》、《岁月无敌》、《爱又如何》、《首席》、《你没有理由不疯》等文本序列着力描绘着迅速膨胀的繁华都市里的各色故事。在这个人人都能摇身变为嗜钱怪兽的“掘金时代”里,张欣记录着“掘金者”的发财梦和奋斗史,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关于“掘金时代”最为生动的城市书写。如果说在张欣的城市书写中,对物质的追求和对精神的守望还构成一对颇令主人公们辗转纠结的内心挣扎,那么到了世纪末,充斥着歌厅、酒吧、精品廊、香烟、毒品、摇滚乐等现代都市纷乱意象的城市书写纷至沓来,城市终于将我们“改造”,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从弃绝物质的一个极端走向了迷恋物质的另一个极端。
关键词之三:爱欲
在“城市文学”中,与“物”、“恋物”、“物欲”紧密相关的另一个主题便是“爱”、“情感”和“爱欲”。丁玲早期小说中那些徘徊彷徨于城市中的modern girl,她们的苦闷不是因为物的匮乏而是源于爱的缺失。且不说“新感觉派”、“海派”的城市书写离不开“情”字,即便是左翼作家,首创的也是“革命+恋爱”的模式。“革命+恋爱”将“五四”恋爱和个性的主题转变为革命和政治的主题,反映出1930年代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的转型。在这个语境中,茅盾和巴金的创作也都是以爱情故事表达革命主题的集大成者。在《蚀》、《虹》、《家》这些文本中,读者读到的不仅仅是青年人情爱的挫折和不幸、青年人追求自由爱情的激情和勇气,还有对旧的社会秩序的控诉和反抗。爱情故事与革命主题的结合在当时不仅起到了鼓励青年参加革命的宣传作用,而且赋予了城市书写更为广阔的社会内容和激情壮阔的审美力度。
但是,由于情爱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碰撞,它必然无法回避对性、身体、欲望这一人类自然属性的表达,这与革命对文学的理想诉求并不一致,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涉及到城市生活的文学书写中,作家对“情”和“爱”的处理颇费周折。杨沫虽然反复强调《青春之歌》的主题是“一个普通的同情革命的知识分子”最终成长为“一个坚强而可信的布尔什维克同志”的过程,不断重申的是知识分子只有跟党走才有出路的观点,文本中也多次将爱人与党直接对应起来,巧妙地将个人的情感故事与关于中国革命的宏大叙述融合在一起,但是,由于她是从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角度传达知识分子对政党的深厚感情,是借助个人的情感生活书写知识分子的成长,因而小说一出版,即被视为带有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欧阳山在《三家巷》中直截了当地用大量篇幅来处理爱情故事,用青年男女们在感情上的分分合合来对应20世纪上半叶不同政治集团之间的联合与分化,将爱情作为主人公们献身或是背离革命的直接原因和根本动力。作家是希望以此来“反映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欧阳山:《欧阳山谈〈三家巷〉》),但批评界并不认可如此处理革命题材的合理性,反而围绕其思想倾向展开了大规模的讨论。在文学的任务不是反映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矛盾、体现时代全貌,而是表现阶级斗争、歌颂工农兵的1950年代,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当时不论认为这部作品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思想倾向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批评家对小说中的爱情描写持一致的批评态度。
新中国成立初年关于城市的书写绝大多数与情爱无涉,直到“双百方针”执行期间,一些年轻的作家因为受到政策的鼓励,创作了一批以描写个体情感为主,体现爱情家庭生活的短篇小说,比如《小巷深处》、《红豆》、《爱情》、《西园草》、《寒夜的别离》等。这些故事尽管无法摆脱当时的时代“共名”,借爱情故事反映两种思想的斗争,视人物对感情和欲望的克制为美德,但它们的出现至少说明,当作家们开始关注身边的人物和故事,而不是下乡驻厂后再按某种教条规范进行书写时,对情感的描摹和表达将成为最自然不过的事,这在某种程度上接续了城市书写中的言“情”传统,虽然这批文本很快被视为“毒草”遭禁。
“文革”结束,思想解禁,文学对个人情感世界的探讨是从言“情”却禁“欲”开始的。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所描绘的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是解禁伊始文学书写对情爱表达的初次尝试。那对彼此深爱对方的情侣,二十多年来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两人甚至连手都没有握过,却在精神世界里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对方,爱情在此被视为追求思想解放和精神独立的旗帜。也许是由于“爱”被赋予过多的精神含义,所以它必须与“欲”相分离。大约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王安忆、莫言、铁凝等作家开始探讨“性”作为个体存在的物质力量的深度和广度,并逐渐建立起写性说欲的合理性,虽然他们笔下的故事背景并不局限于城市。1993年,贾平凹发表了他为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城”所写的小说《废都》,在这部关于“城”的小说里,最触目惊心的是主人公与几个女人之间性活动的细致白描。叙述人在这些性描写中加入了强烈的主观情绪,将其表述为主人公摆脱当时精神困境和创作力枯竭的救命稻草,“性”在此基本置换了1980年代初期的“爱”,被直接赋予了精神拯救的伟大意义。
《废都》中直白露骨的性描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废都事件”。但是短短几年后,随着“个人化写作”席卷文坛,在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陈染的《嘴唇里的阳光》、朱文的《我爱美元》等文本序列中,“性作为叙事语码,似乎成了‘个人化写作故事叙述的最后的停泊地和竞技场,欲望化叙事法则正以空前的无稽与活跃,生成着关于人的存在的表象描摹和经验传达”(林舟:《生命的追怀》)。但是,在“个人化写作”中,性并不仅仅是性本身,它被写作者视为一种“自我批判”,以此来彰显其文学观念和写作立场,它亦被女性主义者视为一种自我认同,以此来探讨女性的性别建构。不过,此类对于“性”的形而上的探讨转瞬即逝,在卫慧、棉棉等一批更年轻的写手那里,身体和欲望祛除了所有的理论光环,性终于成为性本身,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在世纪末的消费主义语境下,在文学成为消费品后,这些关于性与身体的书写成为刺激消费的最大卖点;虽然这类涉及身体的写作一直遭遇道德困境;但此类书写终究改写了我们对于城市的记忆和想像。关于城市的书写也伴随着由弃绝物质转向崇尚物质的过程走上了由禁绝爱欲转向袒露爱欲的过程。
诚然,由新文学至今,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是丰富复杂的,提取这几个关键词,对其文学表达进行历时性的梳理并不能清楚全面地呈现出文学对城市的想像,如此叙述,只是为了表明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时代话语制约下,“城市”在文学想像中所处的位置及其在关于现代民族的宏大叙事中所承担的角色。就“革命”、“物质”、“爱欲”这三个关键词而言,关于城市的文学书写在当代的演进经历了由崇尚革命转向告别革命,弃绝物质转向迷恋物质,禁绝爱欲到袒露爱欲的过程。这一转变的过程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思想观念的变化是同步的,因此它不仅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代文学的发展和变迁,也呈现出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精神困境,而这恰恰是“城市文学”的价值所在。毕竟,只有当城市成为人的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人的命运的一部分时,它才能够进入文学的审美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