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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落的村庄

2015-04-16孤岛

上海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中洲故乡人黄巢

孤岛

我在浙皖交界的浙西山区生活了二十余年,可谓是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了。我吃着那里的玉米和红薯长大,饱含着泥土气味。这种气味是颇含野性的,它不知不觉地深深藏在了我的肉体和灵魂中。

我一年年来回走在那里的山间栈道上,砍柴、上学、徘徊、抗争,思索和梦想。然后,我又走出山与山错落成的层层屏障,到山外求学……大地在我面前显得越来越开阔,但家乡却离我越来越远,越远越小,终至相隔万里遥望。

钱塘江的水最初是从我的故乡流出的。

那里的水清醇、透明、甘美。我的灵魂是靠这样的山水养育出来的,也自然有些清丽,有时候还能镜子般照人。当然,那里的水却从不安然,从山里奔出,又在一个又一个山谷间奔突、跳荡,所以是调皮的,有时还是激烈的、执著的。她似乎总在寻找出山的路,总在奔向远方的开阔地,乃至远方以远……它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仍然绕过一座座山冈,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之后,它加入了千岛湖的水波合欢曲,由此变得平静些了,深沉些了,但也有了些混浊。再之后,就与别的伙伴儿手拉手又有秩序地溢出,进入富春江、钱塘江,最终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太平洋里,回到水自己的故乡。

我在浙西山区贫困而艰涩地生活了十六年,接着沿着河流的方向到省城杭州苦读了四年书,在一次又一次离乡、返乡的反观中,产生了极力要摆脱故乡的反抗欲望。这种反抗最终使我不愿返回故地,孕育那里的禾苗,而是独自奔到万里之外的浩瀚塞外,闯荡人生。我总认为我很了解故乡的山,故乡的水,了解山里人的脾性和思想,以及他们心里的快乐和忧伤;总认为在深入和超越中,对浙皖交界的这片古老得几乎被外界人遗弃的盘根错节的丘陵山区颇为熟稔,犹如了解自己的手掌心一样。但是,在我告别故乡到大漠地带生活十年后,也就是1995年,当我携妻带子再一次重返这片偏远、僻静的山区后,我发现我错了。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故乡,甚至也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身上有多少秉性来自故乡。

新安江汇聚成的千岛湖是我的故乡,但故乡中的故乡应是浙江的西极地,千岛湖的西水源区。那里,青山如簪,如笋,如狮,如龙,高低不一,参差不齐。它们看上去独坐一方,各自为守,实质上却起起伏伏,若断若连中绵延成一片片绿色屏障。这里的山并不太高,却比好多山险峻威武。

1995年的秋日,我们三口之家来到故乡。山依旧是千百年前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沧桑。它们永远那么古老,又永远青春秀丽,它们的脚下淌着已有所收敛的河流。河流两岸的峡谷里散落着星罗棋布的村庄。看到这些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端庄或滑稽的村庄,仿佛诸葛亮故意埋下的一支支部队,是的,是一些各自为政的部落。

它们各占着一角风水,各村庄的人们亲切来往,又敬慕又充满警戒,民风简朴,却充满原古的野性。

山里的男人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科学的奇力、文明的火光,也从不崇尚它们。多少年来,故乡人一直敬畏武力并崇尚武力、害怕强权又崇尚强权,被山魔水怪的阴影笼罩,同时也仰望并警惕伏魔降妖的僧人道士。一个村的村民与另一个村的村民之间,通过比较各自村庄在地理上是处外还是处内、正还是偏、大小、穷富,以获取自我现实的优越感。而获取社会和历史的永恒优越感的途径则是互比村庄部落所曾经诞生过的“人物”,也即出过几品大官,有过什么什么神奇的武人等等。

村庄与村庄之间,独立、隔膜、对峙、遥想,有时常常出现鄙视、谩骂和敌斗的现象,也往往先借各自村庄已步出乡野走向大小城镇的官场人物之“势力”,以“红道”势力来逼视对方低下头颅,忍气吞声。当“红道”势力难以比出高低分明时,解决村庄与村庄冲突的办法就是个人与个人的斗架,群体与群体的械斗。拳头、锄头、棍棒一股脑儿都用上了。他们不愿意一五一十、有礼有节地讲道理,摆事实,慢慢找到一个中庸的解决办法。解决村庄与村庄之间有关水土山林、人权之间的冲突是这样,解决姓氏之间、土著与外来人之间的冲突也大凡遵循这一“红”与“黑”,先“红”后“黑”之两大法则。老乡们最盼望的是“朝廷里有人”(自己村庄的人)——尽管可能这个人当年在村里并不曾受到村族们的欢迎和关照,甚至受到过伤害。但奇怪的是后来在各城镇出头露面的本地人都会忘却村人过去对他的伤害,而尽力帮助前来求助的乡人。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思想淳朴、直率、实用(不免有些势利),无比现实却不乏自卑,山高皇帝远却又心亲当朝者,崇尚武力却害怕武力。有时甚至是最害怕的也就是最崇拜的,最崇拜的也就是最害怕的,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寻找统一与和谐。

山是孤独的,村庄也是孤独的。山像一个大村庄,村庄像一座座小山。山与山之间,唯有涓涓长流将它们默默牵连在一起。而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纽带除了“路”这条外在连接形式以外,则是靠内在的姻缘了。如果这个村庄有一个姑娘嫁到了那个村庄,两个村庄的陌生、敌对气氛中就多了些熟稔的东西,多了点沟通和理解,多了些往来。日积月久,两个村庄就因这一个联姻生发其他的联姻,并代代或连或断地承继着。就这样,看上去村庄与村庄各自恪守一隅,其实,其内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显出亲近与复杂。这种纽带本质上是一种男女之间爱的需要,虽然有的婚姻只是应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世俗文化环境需要,或为了维护传宗接代的宗族观念需要,但最终还是体现了一种“大爱”的需要和可能。

村庄如山,不断交错的姻缘恰如河汊一样,以涓涓潜流将它们盘根错结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但是,有时,也出现与爱相反的情况,就是郎君与嫁女出现小摩擦、小敌对,嫁女因此愤而回娘家,会燃起双方家庭的矛盾,从而使不同村庄的两大家族卷进仇恨的漩涡里,最终还有可能蔓延到两个村庄之间的仇恨和保护村庄之“荣誉”的斗争里。在古时候,的确出现过全村人拿着锄头、棍棒、刀斧,与另一个村庄的人集体械斗的悲惨情景……而现在最多只是一群易激动的小伙子冲入另一个村庄,向那个家族示威、评理或大打出手。若是这样,村庄不但没有因男女结合促进友爱,反而使隔阂加深,小误会燃成大仇恨,最终凝成大冷漠、大残酷。而这,是可怕的。

我很喜欢故乡的山,喜欢山里的岁月,但我适应不了村庄与村庄之间互为城堡、各自割据的传统文化意识,阻碍着统一的文明和博大的爱欲,阻碍着心与魂的交流与碰撞。但当我远离并摆脱了这种古典的土性的“小城堡”之后,却又看到更大的石筑的现代“大城堡”矗立在城市人心里,实际上,我们的城镇是正在长大的村庄,而都市则是已经长大的村庄,它们仍然以城镇地方方言为垒,以地方人的相貌特征、习俗为垒,乃至最终以国家和宗教为垒,拒绝并鄙视和抵制外族和外方言的八方来客,排斥异国人或异教徒,甚至从内心深处莫名地迸发出排他客、诛异己的千古隐隐仇恨。

村庄是值得我们留恋并怀想的,有些诸如民风朴实等东西也还是城市人内心所需要保留的,但是在地球显得越来越小的今天,我们心里再也不能只存下一个小小的村庄,以此阻滞我们的胸襟,甚至挡住远眺的目光。

现在,还是让我回到我故乡的村庄。南庄、双许、余家、中洲、下山头、李家坞……这一个个通俗朴野的村庄,星星点点地栖落在山间拐来拐去的长长河谷里。

它们看上去是静谧而安详的。有时候全部都掩没在山间云雾里,像披上一层神秘的白纱,又像在仙气氤氲里沐浴出新。

这里的人喜欢流传口头文化。他们在种地或做小工艺之余,喜欢聚堆讲一些古老而朴野之村庄的形形色色的故事传说。

这些传说故事真真幻幻、虚虚实实,听了让人着迷。这些故事有一些是有关神仙鬼怪的,有一些是有关村野情合的艳闻,有些是有关哪个村庄有了什么功名富贵之人的,但最多的也最受欢迎的还是有关神奇的高功夫之人如何移山搬石、抗经点穴的奇闻,以及有关村与村之间械斗、流血的故事。这些故事壮烈、恐怖、幽秘、激动人心,又让人迷惑不解。比如,我曾听说两个高功夫的人打架时,有一个外地人以千钧之力点了某本地人的要穴,那本地人以意念移动功法,将自己变成了房后的山,刹那间,只听“轰隆”一声,房后山上的沙石崩塌喷溅,而此人本身却毫无损伤。比如,“十三渡”(中洲一带古时的俗称)曾出过一个人物,一身功夫,天不怕地不怕,在江湖上如大侠一般,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不遇敌手。有一次,他翻山到安徽闯荡生涯,自恃武功高强,有时不免狂妄过头,想不到因此遭了暗算。皖地高人在笑谈之间,用高内功的“意脉神剑”(意念射出的光之剑)将他击成内伤,然后让他赶快赶回家,与家人见上一面,以免内伤发作,家人未见就死在他乡。这人开始不信,但走着走着就不行了,于是赶快往家的方向赶,但已经来不及了,最终吐血死在途中。讲到此,说故事的老人感叹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你本事再好,如果不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擅自逞强,最终会自取灭亡。这道理不谓不深刻。

最确切、最有据可寻的则是关于黄巢和方腊的民间传闻。方腊是千岛湖的清溪乡人,但与中洲隔得相当远,一北一西,中间山湖相隔,无路相通,所以在中洲,方腊的传说还不如黄巢的传说多而丰富,以黄巢命名的“黄巢坪”(黄巢屯兵练兵之所)就在中洲境内一座叫骆驼山的山头上。

1995年一个阳光飘荡的秋日,我和中洲二村的表哥、双许的大哥、水碓角的一位爷爷和长埂的表哥之友—— 一位叔叔辈年纪的向导,来到了一个叫长埂的村庄。五人来自五个不同的村庄,也算是应一种小小的“大爱”的必然趋势,很偶然地走到一起,去攀登一座八百米的青山,寻觅黄巢坪上黄巢的踪迹和传说。

我从小就听到过关于“黄巢坪”的传闻,但一直不知道它坐落在什么地方。其实,它就坐落在我生父与养父两个村庄之间的一座高山头上(是中洲境内方圆几十里龙脉主山的一个山头),我常常徒步或骑车从它的脚下绕过。也就在这一年,我二哥与我站在父母的坟前指着山告诉我,它叫骆驼山。(我恍然大悟:难道这是我在杭州上学时就写了赞美骆驼的《跋涉者之歌》的原因吗?是后来突发奇想到塞外大漠闯荡的潜在原因吗?)

这天天气不热不冷。我们五个村庄的三代人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骆驼山上攀援,无比神奇的神山之面纱一层层揭开:传说中黄巢与其夫人坐过的两座石椅,黄巢下轿停歇的大平石,只能过一只脚的路径“剪刀口”,山顶一孔喷水的“剑泉”(传说是黄巢宝剑刺出来的),依次展开的三个平阔的山头:一坪、二坪、三坪(传说是黄巢屯兵练兵所在),三坪中的“女儿坟”(传说是黄巢女儿葬身处)。

这些年,上这山顶砍柴的人少了,所以坪上四处长有高高的矮松树、矮杉树、灌木丛、黄干草。最令我惊异的是:独独有一片方寸之地无一丝杂草杂树,留着千年本身的黄沙土,四周围着一色青橙的小青松。向导说这就是“女儿坟”的所在。这是荒芜的领地,还是历史的一块伤疤?

故乡的人向来崇尚武力,所以很崇拜黄巢这等叱咤风云的一代豪杰,数百年来都说黄巢武艺超绝,却没有人知晓其文才过人,有“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题菊花》)和“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菊花》)等大丈夫抒怀之诗。他有把宝剑(传说后来埋在黄巢坪上了,有些人常偷偷去挖掘,却未得)佩挂在腰间,在他骑马一路飞奔之时,宝剑则一路“嚓嚓嚓”地响,响一下跳一下,就有一颗人头落地,响多少下就有多少颗敌方的头从脖子上消失……但细细品味,那些忽真忽假的传说中,隐隐约约表现出故乡人的潜意识又在莫名其妙拒绝这位外来英雄。黄巢是山东人,而外来的山东人(山东还出过梁山泊好汉呢!可惜招安后打了方腊兄弟,失了大义)是怎样也不能轻易占领浙西山区这块祖祖辈辈讲遂安语的大片村庄的。中洲人说,黄巢兵败是因为他在中洲一带错杀了半个人,在黄巢的宝剑一路响一路人头落地的数百名被杀者中,大部分都是上天派他来收取的人,包括那个孕妇。只是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而这孩子是清白的,命中不该他收取(也是故乡人的一种“仁义”),何况因此还断了人家后代。这种说法既渲染了黄巢超人的神功,又含有人的宿命哲学,和人间最脆弱同时也最强大、最善良的宗法道德观念。

而流传在许多男人间的另外两个有关黄巢的故事,则不折不扣反映了故乡人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所共有的排外的“村庄”(或“城堡”)文化心态。一则传说:有一天,黄巢手下的将士看到黄巢坪山下涨潮的河里,走过一高个子的人,左手扶着左肩上的一台“土炮”(其实是耕地的犁铧),右手腋下夹着一头牛(其实是右手扶在牛背上),轻易地渡过没肩的滚滚激流,大惊之后,立即禀报黄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这山中既然有这等高人,不可不防,应及早撤离。另一则传说则曰“当黄巢等将帅们路过余家村时,见到一株巨大的上千年的大樟树下,支撑着一个担子,这担子两头挑着两大箩筐(长长的圆柱体)大石头,至少也有三千斤重,中间支撑的柱棒(挑担者间歇时支撑担子用,长度一般与肩同高)有两米多高。黄巢等人看了半天,越看越发呆。他们的将帅中根本没有一个能挑起这担子的人,身子也没有这么高壮的。他们交头接耳议论说,中洲之地虽偏僻狭小,却有盖世的豪杰,如果反我们就不好办了,此地不可久留,应赶紧带兵赴他乡,另选营地扎寨。其实,这是当地人为吓走黄巢,特地耍了个小花招,先将担子撑好,再往两头竹编的长筐里装石头,直到装满为止。哪里真有如此高个子而且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挑担者呢?

这两个拙朴可爱的乡野故事最终不谋而合——崇尚武力,排斥外地人,典型的中国东方小农文化心态!

若按故乡人的说法,黄巢坪乃是黄巢兵败退守之地,但据历史有关资料考证,黄巢在浙皖一带时恰恰是兵盛士旺的起事高潮。他经过那片山区是为了去攻克驻扎在浙东和福建一带的顽敌,似乎没有一点兵败撤退的迹象。故乡人之所以那样认可,除了缺少历史知识外,大多数因素,恐怕是惧外、排外的心理所致,希望他在此是失败的——哪怕在他处屡战屡胜、气吞千里。希望他在这山区失败——故乡人不是扬眉吐气了吗?又崇尚他的神功和威力,正是故乡人矛盾心理的反映。

今天,故乡的山水,比我为贫困所迫的青少年时代所感觉到的山水景致美丽、清新,故乡人的思想感情也已远比我所知道的那些要复杂深厚得多。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故乡人喜爱狂饮狂耍、侠义忠肠,聚群斗殴;不知道为什么以夸夸其谈的口气谈论古代近代那些是否真的存在的高官、武人和现在稀稀落落的少许武夫。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像许多故乡人一样爱激动,喜欢以武力解决不公正的虐待和无理的争端。

这些年,几十个村庄数万人的中洲,像我国其他农村一样,恪守故土、安于清贫、自怡其乐的现象消失了。这些村庄开始有了骚动。年轻的男人女人们都跑到省城杭州和大都市上海去打工赚钱,但他们依旧改不了争强好胜、勇武好斗的本性。前些日子,我听说一班乡人在上海打工时,与其他省县的打工仔闹将了起来,他们三下五除二将他们打垮了。后来,对方一听说“千岛湖人”就多了些敬畏,不敢再惹事。若论起武性武脾,中洲人又是千岛湖人中最野者之一,你一听他们的方言就知道,比其他乡镇更直硬、干脆,没有江南吴侬软语的柔情蜜意。

中洲这个地方不大,但名字很有气派。它傍青山依绿水而居,纯朴而野悍。有一座龙脉一样蜿蜒而走的山(骆驼山是其子山),四季常青,又有一条日夜奔流的河,清澈见底,却湍急刚烈,从安徽流出,经中洲和汾口,然后,一头扎入千岛湖。我在那座山上打过柴,掏过鸟窝;我喝着那条河里的水长大,并常常在那条河里打鱼、沐浴(那条河两次差点要走了我的命),我却一直都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山,那条河叫什么河。

1995年这次,我终于首次打听到了它们的确切名字,那座山叫武龙山,那条河叫武强溪。一山一水,一阴一阳,却是龙凤同游,双“武”齐名。哦,这样看来,这不正是解释故乡人尚“势”崇“武”这一习俗谜语的天然谜底吗?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武龙山,武强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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