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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思念流淌

2015-04-16闫保安

上海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姐夫保安思念

闫保安

清冷的风慢慢推开思绪的窗,回忆的长藤慢慢延伸着,开出了黄色的小花,每一朵都是我的思念。父亲,如果您还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您,离去已经二十七年了,您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却还是如昨,总是不经意间就让我感到丝丝的酸涩,这是思念,直白的思念。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对人十分和蔼,真是心慈面善。父亲身体很好,我记事后,印象中就没记得父亲吃过什么药,也没看见父亲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

父亲自己不怎么讲究穿着,也不太重视我们兄妹的衣着穿戴: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就行了。但很重视我们吃的方面,一定要吃好。他说的好,就是让我们多吃肉。小时候,我们兄妹七个加上父母和祖母共十口人,在连队也算是个大家庭了。当时父亲每月只有三十二块钱,但是我们个个吃得都很胖,很健壮。母猪肉、公猪肉,一两毛钱一斤,一大盆一大盆地煮熟了,让我们蘸点蒜酱,大块地吃、大碗地吃,那时候也觉得特别好吃,而且每次吃得都很饱,也很过瘾。

有一次,生产队长说,谁家扒一垄一千米地头的玉米,就给他家一块两毛钱。父亲一算计合适,就立刻动员全家,全力以赴投入战斗。从早晨五点到晚上八点拚搏一天,总共挣了十三块两毛钱,到家后全家人都累倒在炕上,直哼哼,谁也做不了饭了,小弟弟直喊饿。十三块两毛,乐得我父亲都合不上嘴呀!事后父亲还总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十口之家在那个艰难困苦的时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真是多亏有了父亲的汗水和他的“算计”啊!

1986年6月,健壮的父亲就开始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一个五十三岁的汉子忽然一点劲都没有了,真难让我相信。门前有几根砍倒的树木,要移一移位置。以往父亲总是一人抱住树根部位,那地方是最沉的,让我们兄弟几个抬着树梢移动。今天他却站在旁边指挥,一点也不插手了。我说:“爸,帮点忙啊!”父亲懒洋洋地说:“干不动了!以后你们干吧,我就在家看孙子了。”

七月,我放假了,要到牡丹江师院进修,顺便想带父亲到宝泉岭第二医院去检查一下。有病早点治,没病调理调理,或者带父亲到大伯那里玩玩,放松一下心情。再说,根据父亲以往的身体状况,我根本就没想过父亲会生病。来到二院,很快就做了检查,因为大伯家的二姐夫就是这个医院外科的副主任,看病、检查终归要方便一点。上午除了验血未出结果,其他检查一切正常。出了医院,父亲笑了,“我说没事吧,就是有点累了,休息一阵子就好了。”“保安,那有卖西瓜的,去买一个,上午你姐和你姐夫也跟着跑累了,买最大的,西瓜大的好吃。”父亲笑呵呵地指着西瓜摊对我说。

中午在二姐家吃完饭,父亲就切开了那个西瓜,西瓜是沙瓤的,特别好吃,父亲非常高兴。我借此机会跟父亲开玩笑说:“回家就别装病了,继续干活吧。”父亲说:“回家我也不干了,你们干吧,我在家看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了。”那时候老二家快有孩子了。父亲哈哈笑着,那笑容真的像阳光一样灿烂。聊了一会儿,父亲说他要睡一会。我觉得没什么事,就赶紧起身准备到牡丹江去进修。

我跟父亲打个招呼就出来了。二姐、二姐夫出来送我,走出十来米,二姐夫对我说:“保安,我怀疑三叔可能是癌症。”“什么!”我先是一惊,接着眼前一黑,差点就昏过去了。

这种情况下,外出进修是不可能的了,时间在一分一秒中度过,我不断地为父亲祈祷着:好人一生平安,上天保佑我的父亲。后天终于到了,化验结果证实了姐夫的猜测。这时,我不再那么冲动了,感情也完全控制住了。下午我们避开父亲,伯父、姐夫和我,几个人商量决定带我父亲到鹤岗做CT,进一步检查。鹤岗距离宝泉岭有二十几里地,我说明天就去,伯父说:“先给鹤岗你陈伯家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听说做CT还要预约,让他们想想办法在医院先给你父亲预约上。”

第二天我们就来到了鹤岗医院,上午十点多来了个医生,据陈大娘说她对肝病很有研究。医生让我父亲躺在床上,在他的肝区按摸了很长时间,然后偷偷对我大娘说,摸到了硬块,还要做CT。

第二天父亲做了CT。CT影像并不十分清晰,医生建议再到省城哈尔滨确诊一下。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时很傻,由于不愿意接受这一现实,本来已经十分明显的问题,还抱着侥幸心理。但我不后悔,做了我心安。

我和父亲带着家里全部的积蓄——八百块钱,来到哈尔滨。

父亲似乎已有所察觉,他问我:“我是什么病?别瞒我!”我说:“不瞒您,是早期肝硬化,没啥事。”我说得很坦然,也很认真,为了掩饰自己,我还哼了几句歌,父亲就再也没有追问我。我心想,父亲英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的话他还真信,傻得可爱。

现在想想,傻的不是父亲而是自以为聪明的我。父亲是什么人?他比我老练多了,病房里其他人是什么病,他会不知道?药瓶上的包装,我都撕掉了,这种欲盖弥彰的幼稚行为,只能骗我自己。二十七岁的我,自以为已经成人,其实在父亲的眼里,还是一个孩子,他能不知道吗?知道他也不会说,孩子为他东奔西跑,他不能再给孩子任何的压力,那种有苦无处诉说的痛楚可想而知。其实,现在想来,那时还不如实话实说,也许父亲还能倾吐一下内心的痛苦,也许对他更好些。

从那天父亲查出有病一直到他去世,绝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他身边。他从来没提到“癌”这个字,从来没在我面前说到对“癌”的恐惧。这就是父亲的伟大,这就是对儿子的深爱,在他痛苦的时候,他不想让我悲伤,他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着。

我继续陪父亲在医院里治病,但新的问题出现了,从家里带来的八百块钱就要用完了。等待家里筹措“大额汇款”也需要一段时间。

钱实在不够,我又不能断了父亲的吃喝,只有去卖血。我没敢多卖,只卖了两百毫升,因为我深知道自己有可能随时垮掉。在这举目无亲的哈尔滨谁能来接替我,谁能来照顾我的老爸?卖完血,父亲看出我有点异样,就追问我:“保安你怎么了,你去看看医生,唉,都是我拖累的啊!”“爸,您可不能这样说,您要不是为了我们,至于这样吗?养儿就是为了防病养老,您养育我二十几年,我伺候您几天还不是应该的吗?我这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下次再也不敢看电视看得那么晚了。”我是绝对不敢说实话的,那样他会气得拔掉针头就回家的。我是他儿子,太了解他的脾气,再加上前几天我已经惹他老人家生过气了。

我和父亲来到医院那天,我就在父亲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过夜,一方面晚上可以照顾父亲,另一方面也可以节省不少住宿钱。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硬是逼着我住进招待所。前些日子,我知道钱快用完了,就自作主张退房了,到晚上十点多,父亲催我回去睡觉,我就支支吾吾地不肯回去。父亲立刻明白了一切,马上就跟我火了。“保安,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我已经这样了,如果你再折腾倒了,咱俩谁照顾谁,我能照顾你吗?我老了,已经无所谓了,你还年轻。我不行了咱家还有你,长兄为父啊!你可以主持这个家,可以和你妈一起把弟弟妹妹拉扯大,抚养成人。你不告诉我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吗?我之所以那么乐观,是怕给你添堵,给你压力啊!你要是真的孝顺我,就回招待所好好休息,我的心里会安慰很多,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你就这样歪在我旁边,你能睡着,我睡得着吗?这种精神摧残,比病给我带来的痛苦更大,你懂吗?我的儿子!”父亲很激动,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他捅破了我自以为是的窗户纸,父亲的爱真的比大海还深啊!我无言以对,流着眼泪亲了父亲一下,走出了病房。

这件事我终生难忘。这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这是一个深沉的父亲,那发自肺腑的声音,震撼着我的心灵。这声音来自于刚强、勇敢,来自于对我和整个家庭的责任和呵护。我以为只有健康人对病人的关怀,只有健康人对病人的付出,从没想到还有病人对健康人的关怀,而这种关怀更深、更浓、更烈!

家里的钱终于寄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千块钱,是妈妈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借来的。

这时的我已无心将父亲留在医院治疗了,一千元根本不够手术费用,医生也没有将父亲的病治好的把握,只是打一些常规的消炎药。同病房的几位长者,也陆续回家了,他们临走的时候也劝过我,让我带着父亲回家。说在这里白白地扔钱,不如回家按那些土方子治一治,也许会更好一些。后来有一位医生,他对父亲说:“老闫,你的病基本算是好了,现在需要的是疗养,我建议你回家疗养,吃什么,用什么可能比医院更方便一些。”父亲很高兴地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保安,明天咱就回家吧。”

回家以后,学校也要开学了,父亲觉得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不能老是在医院里陪着他,逼着我去上班。1986年9月23日的早上,我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父亲去世了。”“啊……不可能……不可能。”“真的,哥,我不骗你,就是昨晚上十点发生的事情啊!”说完妹妹哭了。

我立刻扔下工作,坐上长途客车,奔向父亲!历时三四个小时赶到二院,冲进病房。父亲鼻子上塞着棉花,人很安详地躺在床上。我扑过去抱住父亲,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像生怕被别人抢走。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不相信现在会来。“太早了,太突然了!”我自言自语地摇着头。

父亲走了,后事怎么处理?伯父、姐姐、姐夫和我一起商量。那时候,在我们老家,人去世后土葬还是可以的,所以我决定将父亲按照老家的习俗——土葬。

我回到三分厂,雇了大汽车,带着三个弟弟去接父亲。车上先铺上厚厚的草,草上铺被子,父亲躺在车中间,上面盖着被子,像正常睡觉一样。不同的是四个儿子一人压住被子的一角,跪在父亲的身边,老五还小就没让他来。

父亲回来了,从查出病到他走才仅仅两个多月。我似乎感到父亲已经在外漂了好久了,也很累了。今天父亲真真切切地回家了,永远也不走了。

夜深了,我冷了,就赶紧给父亲掖了掖被子,怕父亲也冷。我趴在父亲的身边就好像又回到了医院,许多时候不都是依偎在父亲的床前睡着的吗?有时父亲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都二十七岁了,还那么单纯,啥时候能长大呢?也不赶紧找个媳妇,给我生个孙子。”我听见了,假装没听见。我依傍着父亲这座大山,心安、神安、情安、人安,好幸福啊!

天上忽然有一颗流星划过,我问天,那是我的父亲吗?

……

二十七年来,我从黑龙江到广东,又从广东来到上海,漂泊过,犹豫过,痛苦过,留恋过,思索过,成功过,失败过,每一次,我都想向您请教,聆听您的指点,可是您不再理我了。累了的时候,我多想依偎在您的膝下,休息一会儿,可是父亲您在哪儿啊?!

二十七年来,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揪心的痛苦。父亲爱吃肉,我小时候就知道。我现在一天做六碗红烧肉,经济上都没问题,可是我做了,怎么端给您啊?!

二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父亲,思念着父亲;我发自心底的要写点东西,写下父亲那浓浓的爱,写下流淌在我心底的思念;父亲生命中那点点滴滴的浪花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大爱,什么是责任,怎么做人,怎么去教育儿女。

二十七年来,我苦熬了这些文字,而这些字句尚能表达我对父亲思念的十分之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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