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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赠王粲》诗系年考辨

2015-04-16

关键词:孟津杂诗建安

林 婧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3)

一、引言

徐公持先生在《曹植诗歌的写作年代问题》一文,对曹植诗歌系年的研究现状,进行了比较明晰的梳理,同时也阐明了此类研究的意义。他说:

现存曹植诗歌,在写作年代问题上比较清楚而无疑义的,为数甚少,总共说来才“三、四篇”……除此之外,曹植的诗作尚有八十多篇,便都没有任何现成的资料,来表明它们的年代了。这一情况,对于深入研究曹植的创作道路、准确解释曹植的诗歌作品,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障碍。[1]

本文所要探讨的曹植《赠王粲》诗,其写作年代史无明文,学界亦众说纷纭,尚无定论。这首《赠王粲》,是曹植为答赠王粲《杂诗·日暮游西园》而作的一首赠答诗。笔者希望通过考证其确切写作年代,为深入研究曹植与王粲的创作道路、准确解释他们的诗歌作品,尽一份绵薄之力。

二、前人诸说梳理

曹植《赠王粲》(以下简称“植诗”)在现存文献中最早见录于《文选》卷二十四。诗云: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王粲《杂诗·日暮游西园》(以下简称“粲诗”)在现存文献中最早见录于《文选》卷二十九。诗云:

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曲池扬素波,列树敷丹荣。上有特栖鸟,怀春向我鸣。褰衽欲从之,路险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伫立望尔形。风飚扬尘起,白日忽已冥。回身入空房,托梦通精诚。人欲天不违,何惧不合并。

不少著名学者都认同植诗为答赠粲诗所作[2],考证植诗与粲诗的写作时间,也都以王粲的生平事迹为线索。梳理前贤诸说,发现主要有三种主流说法:“归魏前夕”说、“归魏初期”说,以及“拜侍中后”说。

“归魏前夕”说,以元代刘履《选诗补注》为代表,推测植诗作于王粲归魏前夕、尚在荆州时。

“归魏初期”说,现为学界主流观点。持此论者分为两说,一说认为植诗作于建安十六年建安七子与曹氏兄弟“并见友善”之际,此说见于俞绍初《王粲年谱》及《曹植选集》;另一说仅言植诗作于王粲未拜侍中时,推想当时王粲初归曹魏,未任显职,想必情绪低落,故曹植赠诗相劝。此说以古直《曹子建诗笺》为代表,认同者有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王巍《曹植集校注》等流行注本。

“拜侍中后”说,首见于张可礼先生的《三曹年谱》。在《三曹年谱》中,张先生推断植诗可能作于建安十九年春,也可能作于二十年春或二十一年春。

三、前人诸说辨误

(一)“归魏前夕”说辨误

刘履《选诗补注》云:

仲宣因西京扰乱,乃之荆州依刘表,以其貌寝体弱通脱而不甚重。及表卒,劝其子琮归太祖,则是仲宣固有思魏之心矣。是时子建寄赠此诗,托言西游,见池中有孤鸳鸯哀鸣而求侣者,我愿执之而不可得,至于欲归忘道、顾望怀愁,盖深惜其无所依归而思念之情切焉。悲风鸣而羲和不留,亦以喻汉祚之速去。而重阴润物,则以比太祖德泽之广被,言此又以劝其归魏,而勉使勿忧也。或谓太祖名为辅汉而实有倾汉之志,此言泽周万物者,得不害于义乎?愚谓子建既无泰伯至德,能不从而逃,则惟恭父之命而已。或者之议,其亦充类至义之尽之意欤?[3]

刘氏认为,植诗作于王粲归魏前夕,是一首政治意味很浓的招贤诗。刘氏对诗歌的分析十分细致,但臆测过多,忽视了相应的依据,后人早有微词。清代学者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驳道:

旧注(笔者按:即指刘注)谓粲在荆州,子建以此诗寄之。今复细玩,乃粲已至邺下。当时魏武欲易储,故子建有罗致群彦,以为羽翼之意。若是在荆州寄赠,定作山川阻修之语,乃云孤鸳在池,则近求非远求矣。“重阴”二句,即前诗(笔者按:指曹植《赠丁仪》)“子其”云云之意。“欲归”四句,自诉其忧危也。[4]

近代学者朱绪曾在《曹集考异》中也提出:

粲归魏,与子建相善。此诗犹《寄吴质书》所云别远会稀、不胜劳绩之意,若谓子建寄诗荆州,招致王粲,使粲劝琮降,殊近凿矣。[5]

吴氏在细玩植诗文本后发现,若依刘氏“在荆州寄赠”之说,则此时粲、植二人相距甚远,植诗中定当出现“山川阻修”一类文字,方才符合作诗情境。而事实上原诗中设定的情境是:“我”揽衣西游时,见孤鸳在池、哀鸣求匹;“我”愿接近此鸟,却苦于无“轻舟”助力。显而易见,“我(喻曹植自己)”与“鸟(喻王粲)”当相距不远,只是难以接近,以致思念之情甚切。因此,吴氏断言,植诗中所谓“哀鸣求匹俦”,指的其实是一种“近求”,而非“远求”。

相比之下,朱氏仅指出刘说附会政治、牵强穿凿这方面的问题,对于诗歌文本中所暗示的作诗情境则未加详察,因而猜测此诗所表达的是一种“别远会稀、不胜劳绩之意”[6],即作诗时粲、植二人分隔两地。

此外,吴、朱二家皆从文本分析的角度驳斥刘说,虽有一定说服力,但仍稍嫌不足。笔者还想从史料及情理的角度,补充几点辅证以驳刘说。

首先,刘说不符史实。王粲《杂诗》中提到“日暮游西园”,据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二十一引赵一清曰:“《名胜志》:西园在邺城西,魏曹丕同弟植宾从游幸之地也”[7]可知,王粲此诗定作于归魏至邺以后。这便不难理解吴淇为何说“今复细玩,乃粲已至邺下”了。

其次,刘说也不合情理。揣摩《赠王粲》诗口吻声气可知,作诗时粲、植二人显然已有一定的情谊。王粲于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刘表途中归依曹魏,十五年随军还邺。而此次南征,曹植并未从行[8]。此时曹植不过十五、六岁,与王粲素未谋面,并无深交。若依刘说,那么诗中深情又从何而来?

(二)“归魏初期”说辨误

古直《曹子建诗笺》云:

直案:玩“重阴润万物”等句,知此时王粲尚未显用,诗作于王粲未拜侍中以前无疑。[9]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亦云:

王粲初归曹操,未任显职,对当时政治待遇抱着悒郁不满之悲思,欲见曹植申诉而无机会,故写诗(笔者按:即《杂诗·日暮游西园》)以倾诉自己的愿望。曹植答以“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而劝慰之。考《魏志·杜袭传》:“魏国既建,为侍中,与王粲、和洽并用。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耶?卿昼侍可矣,悒悒如此,欲兼之乎!”据此史实考查,它反映了曹操对于王粲的政治态度,同样也展示王粲之躁竞性格。王粲已任侍中尚且如此,那么在此已前的思想状况下,写此诗篇,自然更容易理解了。[10]

古氏之论未免有些武断,“重阴润万物”等句,逻辑上只能说明王粲主观上认为自己“未显用”,并不足以证明王粲此时客观上真的未任显职。而赵先生所提出的,“王粲已任侍中”时尚且“悒悒不安”,“那么在此已前的思想状况下”,自然更加郁郁不得志,也不过只是一种推测,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撑。

事实上,在《曹子建诗笺》中,紧接《赠王粲》之后的便是《赠丁仪王粲》诗。古直先生在笺注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证,证明《赠丁仪王粲》作于建安十六年从征马超之际(这也得到了多数学者的认同),而这首诗恰好可以作为赵、古之说的有力反证。诗中提到:“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显见这一时期,王粲虽客观上未任显职,身处“末位”,但主观上却乐观积极,对前途充满信心,并非赵先生所言“对当时政治待遇抱着悒郁不满之悲思”,更与《杂诗》中自怨自艾的形象难合。

查阅王粲作于“归魏初期”的其他作品,也可看出他此时对仕途功名的热情与信心。比如建安十六年从征马超之际,他还曾创作《咏史诗》和《吊夷齐文》。在《咏史诗》中,王粲写下了“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的豪言壮语,充分表现出他此时踌躇满志的心态。在《吊夷齐文》中,王粲又批评了伯夷叔齐“洁己躬以骋志,愆圣哲之大伦”,继而表明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虽不同于大道,合尼父之所誉。”再如建安十八年魏国建立前,王粲与荀攸等前后两次进笺,劝曹操进魏公、加九锡,并为建社稷宗庙一事改编《俞儿歌舞》四首,并创作了《太庙颂》《安世诗》等一系列祭祀歌词,这些都体现了王粲当时积极从政的进取精神。由此可见,古、赵之说不当。[11]

辨罢古、赵二位先生的观点,再看俞绍初先生的“建安十六年”说。俞绍初、王晓东先生《曹植选集》云:

王粲,字仲宣,七子之一,他与曹植意气相投,关系密切。建安十六年(211)正月,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大概在其后不久,王粲写有《杂诗》“日暮游西园”一首,其间隐约地流露出想与曹植朝夕相处的愿望,曹植此首便是拟王粲诗而作,诗中多用比兴手法,委婉含蓄地抒写对王粲的企慕之情,同时劝慰他要树立信心,不愁达不到目的。此诗写后不久,王粲被任命为军谋祭酒,果与曹植一起跟从曹操西征马超,终于实现了愿望。[12]

二位先生推测,王粲之所以在“建安十六年”时写有《杂诗》,是出于想与曹植“朝夕相处”的愿望,于是曹植答诗对其进行劝慰。直至该年七月,二人一同从征马超时,王粲的愿望才得以实现。但俞先生《王粲年谱》中所引史料却与此说矛盾:

《魏志》本传:“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干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据《魏志·武帝纪》建安十六年春正月,世子丕为五官中郎将,庚辰,植为平原侯,粲等六子与曹氏兄弟交游或始于此时。《文选》卷四十二曹丕《与吴质书》云:“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可见邺下文人行止相随诗赋唱和之盛况。曹植《赠王粲诗》或作于是年。[13]

《王粲年谱》中俞先生既已提到建安十六年邺下文人集团“行止相随诗赋唱和”的盛况,那么《曹植选集》中王粲想与曹植“朝夕相处”而无法实现的结论又如何得出?《曹选》中“大概在其后不久,王粲写有《杂诗》”的说法,只能算是俞先生的一种猜想。

(三)“拜侍中后”说辨误

“拜侍中后”说由张可礼先生提出。在《三曹年谱》中,张可礼先生暂系“曹植作《赠王粲》诗”于“建安十九年”,并附小注如下:

诗见《文选》卷二四。《三国志》卷二三《魏书·杜袭传》:“魏国既建,为侍中,与王粲、和洽并用。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耶?卿昼侍可矣,悒悒如此,欲兼之乎!”知粲虽为侍中,然亦悒悒不安。《赠王粲》诗曰:“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诗当是时为劝慰王粲而作。诗又曰:“树木发春华”。考《武帝纪》《文选》卷五六曹植《王仲宣诔》,粲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为侍中,二十二年正月卒。则诗当作于是年春,或明后年春,暂系于此,备考。[14]

张可礼先生引述了一段赵幼文先生也同样引过的史料——《魏书·杜袭传》,但张先生据此推断,《赠王粲》诗应作于王粲拜侍中以后。从《杜袭传》的记载来看,王粲嫉妒“袭尝独见”,兀自“悒悒不安”之事,确实发生在王粲拜侍中后,因此推断植诗作于此时是合理的。遗憾张先生仅云“诗当作于是年春,或明后年春”,并未确定哪一年。经过考辨,笔者发现可以排除作于“明后年春”的可能性。接下来将从时地条件及情感状态两个方面,辨证《赠王粲》非作于“建安二十年春”或“建安二十一年春”。详辨如下。

1.“建安二十年春”说辨误

前面提到,吴淇在驳斥刘说时,提出了两点可贵的见解:其一,“乃粲已至邺下”;其二,“则近求非远求矣”。细味原诗,吴氏对植诗的解读,不论是从原诗文本来推敲,还是从情理方面来体察,都全然符合诗中情境。而且,从这两点见解中,我们不难推定,作此诗时,曹植和王粲应同在邺下。但“建安二十年春”说不符合“粲、植同在邺下”这个前提条件,因为此时曹植虽留守邺城,王粲却已离邺身在从征张鲁途中。王粲曾经跟随曹操西征张鲁,学界向无疑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年:“十二月,公自南郑还,留夏侯渊屯汉中。”裴注:“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曰”其后引王粲《从军诗》其一。上述裴注与粲诗诗意皆可证明王粲确有从征张鲁。

问题关键在于:曹操何时离邺西征?

《武帝纪》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至陈仓”诸家皆据此系征张鲁于二十年三月。唯有曹道衡、沈玉成两位先生于《曹操出征多携妻子》一文中指出“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征张鲁,军抵孟津,曹丕守孟津,曹植在邺。”[15]笔者经过如下考证,认为曹、沈之说符合史实,而“建安二十年三月离邺”的传统说法并不可从。

考《魏书·王粲传》裴注引《魏略》:“其后大将军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与质书曰”以及《魏书·钟繇传》裴注引《魏略》:“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难公言。密使临淄侯转因人说之,繇即送之。”显见,曹操征张鲁时,确曾经过孟津,还留下了曹丕驻守此地。

又考《武帝纪》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公至孟津。天子命公置旄头,宫殿设钟簴。”与前引史料联系起来看,即可发现对于此处提及的“公至孟津”,只可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曹操十九年征吴返邺时曾取道孟津,而后次年三月西征张鲁时再次经过此地而陈寿未录;要么此处即曹操西征张鲁途中所经。若前者成立,那么“二十年三月离邺”之说便无疑议;若后者成立,那么曹操的离邺时间便不在二十年三月,而当在十九年十二月或更早一些。

那么究竟是哪一种可能呢?我们详考曹操往年行军路线便可明确。查检史料可知,曹操数次征吴走的都是“邺——谯——涡水——淮水——合肥——濡须口”这条水路,然后原路返回,从未经过孟津。曹道衡、沈玉成也于《吴质为朝歌长、元城令》一文中提到:

孟津临黄河,武王伐纣孟诸侯于此,乃河南、陕西往来要冲……征西之役,盖亦由邺而南,先至孟津,而后西上。《魏志·后妃传》裴注引《魏书》云,建安十六年七月,太祖征关中,武宣皇后从,留孟津。此次西征,亦复如是。[16]

由此可见,孟津不可能是曹操征吴返邺途经之地,而必为其离邺西征停驻之所。另外细想亦知,如果曹操二十年三月才离邺西征的话,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就到达万里之外的陈仓。

由上推知,曹操应当是在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左右即离邺,至孟津并逗留数月,三月方从孟津离开前往陈仓(并留下曹丕守孟津),正式挥师西征,至二十一年春二月还邺。那么建安十九年底至二十一年春这一年多的时间内,王粲既从军西征,自然都不在邺,是故粲、植赠答不可能发生于建安二十年春。

2.“建安二十一年春”说辨误

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一年:“春,公还邺。”知此时曹操西征大军已得胜归来,所以“二十一年春”说符合“粲、植同在邺下”的条件。但王粲此时的作品文本中透出的情感状态却与其《杂诗》诗情大相径庭。例如这首《从军诗》其一: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犁。熟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

《从军诗》其一正作于二十一年春王粲随曹操得胜还邺时(诗中有“歌舞入邺城”句,故应作于还邺以后而非二十年行军途中),诗中通篇洋溢着得胜归来的兴奋以及对“神武之主”(即曹操)的崇拜。而《杂诗》中的王粲,却神采全无,只是顾影自怜,反复嗟悼,与此诗中的作者形象判若两人。因此,《从军诗》其一与《杂诗》不大可能是同时之作,若系粲、植赠答于建安二十一年春,当与诗情相悖。

四、《赠王粲》诗当作于建安十九年春

上章提到,张可礼先生据《魏书·杜袭传》推断,《赠王粲》诗应作于王粲拜侍中以后,但遗憾张先生未能提供充分论据以佐其说。笔者认同张说,并愿为之举证,以补此说依据不足之憾。

深入分析前引《杜袭传》所载内容后,不难发现,这段内容其实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是王粲认为自己不受宠或不够受宠;二是和洽认为王粲已很受宠,不应再有过分要求。曹植在《王仲宣诔》中形容王粲任侍中时“戴蝉珥貂,朱衣皓带。入侍帷幄,出拥华盖。”这说明曹植也认为王粲任侍中时是相当得宠的。由此可见,王粲拜侍中以后,在旁人眼里已是身膺高位,但王粲自己却仍不满足(至于仍不满足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本性躁竞、功利心太强,也可能由于麻疯病影响[17],还有可能由于在荆州十几年不得志的遭遇而产生的心理阴影,等等),兀自忧愁烦闷,作《杂诗》以言志抒怀,故曹植劝他:“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诗中反问“何惧”,其言下之意即是“无须惧”。因为王粲此时已荣宠加身,无须忧惧前程。末二句“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也正符合这个情境,即在劝慰王粲的同时,暗责他该知足感恩,无须“多念”,自寻烦恼。

这时我们再回头来对比建安十六年的《赠丁仪王粲》诗,便能明显看出作此二诗时王粲的不同地位。《赠王粲》诗中劝的是“何惧泽不周”,责的是“谁令君多念”;《赠丁仪王粲》诗中则叹道:“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当时丁仪官仅丞相掾,王粲亦不过军谋祭酒而已,二子既诚然位卑,曹植也无妨直言为其惋惜。因此在《赠丁仪王粲》中,曹植一方面感叹二子身在末位,不能施展抱负,辅弼丞相,另一方面更忠告丁、王,无论是心怀怨恨还是过于积极,都可能不利于自身发展,唯有端正态度,凡事以平常心对待,才是长久之计。

所以,《赠王粲》应当作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王粲拜侍中以后。又诚如张先生所言,诗中“树木发春华”句,表明了该诗作于春天无疑。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粲拜侍中到二十二年正月王粲病逝,经历了建安十九年春、二十年春、二十一年春这三个春天。上章第三节已排除“建安二十年春”与“建安二十一年春”的可能性,于是仅剩“建安十九年春”这一种可能。

那么“建安十九年春”是否能满足粲、植赠答的条件呢?我们仍可从时地条件与情感状态这两个角度来加以考查。

首先,曹操于建安十八年征吴还邺,十九年七月才再次离邺征吴,因此十九年春时并无战事,“粲、植同在邺下”的条件可以成立。但十九年春时粲、植二人的具体事迹,却无现成史料和作品可查,所以我们只能从王粲同年的其他作品中窥测到他这一时期的心理状况。

相较于作于建安二十一年春的《从军诗》其一,王粲作于十九年征吴时期的《从军诗》后四首(后四首系年从熊清元说[18]),诗风则迥然不同。虽每首篇末亦有歌功颂德,但所占比例很小,其间反复言说的,主要还是征夫之悲与无用之恨。试观以下数句:

“征夫怀亲戚,谁能无恋情。拊衿倚舟樯,眷眷思邺城。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鹤鸣。日月不安处,人谁获恒宁。”(其二)

“征夫心多怀,凄凄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其三)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其五)

“客子多悲伤,泪下不可收。”(其五)

“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萦。将秉先登羽,岂敢听金声。”(其二)

“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恨我无时谋,譬诸具官臣。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许历为完士,一言犹败秦。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其四)

上引前几句偏向征夫之悲,后几句则侧重无用之恨。

王粲一介文士,熟悉典籍、下笔琳琅是其优势,倘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则非其所长。其实这也是当时建安诸子的通病,吴质即曾于《答魏太子笺》中明言:

陈、徐、刘、应,才学所著,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

可见,诸文士虽以文采见宠,然对“尚军功”的曹魏而言,却显非用兵之才,一旦置身沙场,便“百无一用”。因而尽管曹操每次出征都携王粲随行,却始终不曾委以实任,这对于一向怀抱建功立业之志的王粲,显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徐干随曹操西征时,曾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写下《西征赋》,其中几句极贴切地表达了这些“无用文士”们的共同心境:

伊吾侪之挺劣,获载笔而从师。无嘉谋以云补,徒荷禄而蒙私。非小人之所幸,虽身安而心危。[19]

建安十九年的王粲,所流露出的正是这样一种“虽身安而心危”的心境。一方面,由于麻疯病的折磨,本已躁竞不安;另一方面,之前的几次从征,已令不谙军事的王粲尝到了不受重视的滋味,其建功立业的抱负与热情饱受打击,及至官拜侍中,曹操独见杜袭之事再一次刺激了他[20],令他倍感受挫,寝食难安。这年七月,在从征孙权途中,王粲更加深刻地认清自身局限,这种无用之恨甚至加重了他的征夫之悲,所以在其《从军诗》后四首中才会不断流露出这样的悲伤情绪。

综上所考,系粲、植赠答于建安十九年,比较符合王粲当时整体的情感基调——悒悒不安、自伤无用,也与《杜袭传》中所载内容相合。曹植《赠王粲》及相关的王粲《杂诗》当作于建安十九年春。

注释:

[1]徐公持:《曹植诗歌的写作年代问题》,《文史》1979年第6辑。

[2]郁贤皓、张采民《建安七子诗笺注》评笺王粲《杂诗》时引用了许多前代学者的看法,其中刘履、陆时雍、吴淇、朱嘉徵、黄节等学者都认为王粲《杂诗》与曹植《赠王粲》互为赠答。详见郁贤皓、张采民笺注:《建安七子诗笺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110页。现代著名学者中也不乏认同此说者,如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俞绍初、王晓东《曹植选集》、王巍《曹植集校注》等,本文皆有引述,兹不赘。

[3][元]刘履:《选诗补注》,《风雅翼》(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4][清]吴 淇:《六朝选诗定论》,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

[5][清]朱绪曾考异:《曹集考异》,影印1913年蒋氏慎修书屋铅印金陵丛书本(丙集)。

[6]出自曹植《与吴季重书》(即朱氏提到的《寄吴质书》),载《艺文类聚》卷二十六,原文为“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绩也。”

[7]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8]据陆侃如先生考证,曹植《求自试表》中的“南极赤岸”当为建安十七年从曹操南征事而非建安十三年,陆说理据确凿,今从。详见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89页。

[9]古直笺注:《曹子建诗笺定本》,上海:中华书局铅印本,1935年。

[10]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0页。

[11]王巍《曹植集校注》只说“大约作于建安十六年前”,原因是“(王粲)归依曹操后亦曾一度悒悒不得志”,观点与赵、古之说大致相同,但并未提出独特的论据,因此本文不再单独引出加以分析。

[12]俞绍初、王晓东选注:《曹植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3页。

[13]俞绍初:《王粲年谱》,见王粲撰,俞绍初辑校:《王粲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03页。

[14]张可礼:《三曹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第138页。

[15][16]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3-34,81-83页。

[17]周勋初:《王粲患麻疯病说》,《周勋初文集》(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65-269页。

[18]熊清元:《王粲<从军诗>五首后四首系年考辨》,《黄冈师专学报》1980年第2期。

[19][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杜袭虽与王粲同拜侍中,其军事之才却远胜王粲。他早年被曹操封为西鄂长,守西鄂有功,后随曹操讨张鲁时,拜驸马都尉,“留督汉中军事”,亦有作为。详见《三国志·魏书·杜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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