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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海的7000小时

2015-04-16王玄唐燕婕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6期
关键词:鲨鱼潜水蓝色

王玄+唐燕婕

独自潜入深海的西尔维亚·厄尔与海豚在一起(纪录片《蓝色任务》(Mission Blue )供图)

年纪渐增的西尔维亚(右二)仍然坚持潜水(纪录片《蓝色任务》(Mission Blue)供图)

1979 年,西尔维亚驾驶当时最先进的“吉姆号”单人潜水艇在夏威夷完成了一系列潜水活动(纪录片《蓝色任务》(Mission Blue )供图)

西尔维亚潜水时,一条章鱼从她眼前游过(摄于上世纪70 年代)(纪录片《蓝色任务》(Mission Blue)供图)

潜入深海

西尔维亚·厄尔(Sylvia A.Earle)博士正站在清华大学大礼堂的台上,面对数百位中国观众,讲述她保护海洋的“蓝色使命”(Mission Blue)。她穿着一件亮丽的蓝色外套,戴了一条颜色相近的项链,头发闪耀着迷人的棕色。在台下远远地看着她时,如果不被告知,很难猜出她今年已经年满80岁。

第二天,当我与她并排走在一起时,才发现,她不过与其他老人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本身瘦小的身躯变得佝偻,步履也明显缓慢。她双手环住一只塞满了文件的公事包,抱在胸前,尽管文件很重,却不需要别人帮手。正如50多年前,她第一次与70名男性科学家同赴印度洋考察时,自己搬运沉重的行李和物品,从不以体力上的弱势去请求他们的帮助。

西尔维亚的一身打扮中又出现了蓝色。稍加关注便不难发现,这些年来,她每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要么穿着蓝色系的衣服,要么戴着蓝色的配饰,她的个人形象与她所宣传保护的海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蓝色的确对我有特别的吸引力。”西尔维亚笑了,随即又说:“但我也爱黑色。”

蓝色和黑色都是海洋的颜色。常人从岸上看到的海通常是浅蓝色的近海海域,但那与潜水者,尤其是潜入数百米深的深潜者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对西尔维亚来说,在她从水面沉入海底的过程中,光在慢慢地消失,海水随着光的变化,颜色逐渐加深,从亮蓝到蓝黑。“你可以想到所有表示蓝色的名称,但是你可能会词穷。因为你可以看到不同的蓝色,但是最终归于蓝黑色,几乎是午夜蓝。”当她使用循环呼吸器下沉到300米以下,或者依靠潜水器、乘坐潜水艇到达1000多米深的海洋深处时,那里几乎已经是漆黑一片。西尔维亚爱那种黑暗,因为数十年的经历使她清楚地知道,无数鲜为人知的海洋生物生活在黑暗中。

在黑暗中,她总是会发现一些光亮。人迹罕至的海床上布满了像萤火虫一样自体发光的海洋生物。会发光的鱼、闪着蓝色亮光的水母,像点缀着夜空的星星一样的蛇尾海星,它们身上的格子状花纹清晰可见。当她在深海中移动,身后会留下一大串“星星”。在这里,化合作用代替光合作用进行能量循环。海洋植物也繁茂地生长着。西尔维亚常常会关掉随身携带的照明设备,让自己被黑暗包围,与生物们融为一体。“潜入深海就像潜入宇宙星球之间,美极了。”她感叹道。

西尔维亚喜欢将海洋与宇宙做比较。它们都是人类世代而居的陆地之外的广阔空间,孕育着无数的生命,神秘的魅力一直吸引着不断的探索。“一升的海水中有数以万计的微生物,陆地上浩渺的生命起源于这里。这是地球上的另一个宇宙,而我们对它所知只是冰山一角。”上世纪中叶以来,人们能够到达的宇宙之远和海洋之深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西尔维亚说:“我们比我们的前辈知晓得更多,了解了历史上最聪明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我们能从太空中俯瞰地球,没有鸟儿可以做到。鸟儿飞得很高,但没有宇航员飞得高;鲸可以下潜很深,但没有詹姆斯·卡梅伦的1.1万米深,也没有中国的‘蛟龙号的7000米深。”而与50年前不同的是,这种深度和远度,女性也有权利到达。

女科学家

西尔维亚·厄尔作为海洋科学家的经历始于1964年。当时还在杜克大学进行植物学研究的她申请成为一支印度洋科考队的成员。这次科考由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是历时两年的系列科考活动的最后一次。“他们需要一位植物学家,我符合条件,所以就入选了。”时隔多年,她将这个过程回忆得简单轻松。她入选后才发现,自己是科考队中唯一的女性,即将与她一起乘“安东·布鲁恩号”科考船在印度洋上生活6周时间的,则是70位男科学家。

“在这一系列科考活动中,我们付出了人类前所未有的努力,去了解和探索地球上这部分最鲜为人知的大自然。我所要面对的问题,和船上所有科学家面对的问题并无区别,那就是如何使用常规的海洋仪器,去了解这个纷繁复杂的大自然。”工作是第一位的,至于其他人都为她担心,如何与这70个男人相处,对她来说则毫无问题。“首先,你得尊重他们。还得有点儿幽默感、乐观精神,感谢生活吧,都有机会能来这儿了,还抱怨什么?另外,别奢望别人额外的帮助,想着‘噢,我是一个年轻女人,他们应该帮我搬东西,我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对了。”

西尔维亚很快就忘了自己是唯一的女性成员这件事。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在海上工作生活让她充满新奇。但只是待在科考船上观察和研究生物,好像不那么带劲儿。“如果珍妮·古道尔坐在飞行于森林上空的直升机上,她能对她心爱的黑猩猩的习惯有哪些了解呢?在一艘行驶中的船的甲板上,又能对几英里海下的生命有什么了解呢?”她心里想。

每一次,当一张一个小时之前撒下的网被收回甲板,科学家们会一拥而上,像孩子们猛扑向圣诞节的礼物一样,试图通过捕捞上来的每一个具体的生物,还原出印度洋的生态环境。“每个生物都像一个巨大拼图中的一小块,无法为我们提供足够多的信息,以了解各个生物之间的依存关系。”西尔维亚说。好在“安东·布鲁恩号”船上确实有些新的海洋勘探工具:口罩、脚蹼、自给潜水装备。有了这些工具,科学家们就可以直接潜到水下,亲眼看看这个自然系统是如何运转的。

在非洲大陆东侧的科摩罗群岛海域,西尔维亚遇见了平和的绿海龟、好奇的蓝色鹦嘴鱼、优雅的绿色隆头鱼,以及由海绵、海蛇尾、珊瑚和其他未受人干扰破坏的原生态的珊瑚礁动物组成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群体。但是它们如何在一段时间内分工合作、运动、交互,或是进行其他自然行为,仍然是未知。

时年77 岁的西尔维亚潜入墨西哥普尔莫角国家公园水域,记录下邂逅的鱼群(纪录片《蓝色任务》(Mission Blue )供图)

西尔维亚确信,如果一个科学家想要深入地了解海洋生物,必须花时间生活在水中。因此,当美国维京群岛水下实验室招募海底观察员,进行为期两周的研究时,她抵挡不住诱惑,提交了申请。

“踏上月球的第一个脚印是男人留下的,最后一个脚印也是。那时女性不能申请成为宇航员,但没有明确的限制说女性不能申请成为海底观察员。”西尔维亚说,虽然大多数人预想的观察员应当是男性,但在1970年,由美国海军、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等部门赞助的“玻陨石计划”(Project Tektite)中,确乎有女性申请者,而且还不止一两位。

这个计划将资助10个5人小组,利用海洋作为实验室进行科学考察。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们就在海下15米的温暖、干燥的居住舱里面,吃饭、睡觉、洗澡、写报告。

计划的负责人詹姆斯·米勒令人意外地决定挑选合格的女申请人,组建一支纯女性考察组。“我想他一定有一位好母亲,一段美好的婚姻,他欣赏女性,并且与很多出色的女性合作过,所以他会说:‘为什么不能有女性?一半的鱼是雌性的,海豚和鲸中雌性也占一半,我认为女性观察员会做得还不错。然后他做出了决定。”西尔维亚说,虽然当时还不被认可像在陆地上或天空上一样男女合作,但无论如何,队伍组织起来了。当时在哈佛大学做研究员的西尔维亚已经有了1000多个小时的潜水记录,她被任命为了科考组的组长。

“事实上,我们做得远不止‘还不错。女观察员和男观察员一样,共同度过了那段史无前例的时光,没日没夜地在圣约翰岛拉梅舒尔湾的暗礁中探索,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了解这个复杂的、海洋自然大世界中的生命。”

西尔维亚早就知道,就像每条狗、每只猫、每匹马或是每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世上也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两条鱼、两只蜗牛或两只鱿鱼。但在来到水下实验室之前,她从来没有近距离地切身了解过一条具体的鱼,甚至能从它的同类中分辨出它独特的脸、独特的行为习惯。比如样子凶猛的梭子鱼,乍看之下长得都一样,体形狭长、油光滑亮、牙齿尖利。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们的脸是不同的,银色侧腹上的黑斑也各不相同。有些梭子鱼比其他的更好奇,而有一些则安静含蓄。之前时常存在于餐盘黄油中的鱼,成为一个个具体的生命。

西尔维亚当然是以科学家的心态参与到这项研究中,做了很多准备,尽其所能地去了解海洋的特性、生活在其中的各种生物,以及那些让人们可以在水下生活和漫步的新技术。当时,她和同伴们已经可以借助先进的呼吸器系统在海洋中悄悄地穿梭,就像宇航员穿上宇航服可进行太空漫步一样。但是当她们受到尼克松总统的接见,步出白宫草坪台阶时,蜂拥而至的麦克风和摄像机更关心这些“水下宝贝”、“水下美女”,甚至“水下淘气女郎”在水下的新奇生活,问题都是“你们在海底涂口红吗?”“你们在水下用吹风机吗?”而非海洋科学。

西尔维亚后来回想,那大概也与当时的海洋环境有关。当她刚刚成为一个潜水者、一名海洋科学家时,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广阔无垠的海洋永远不会被伤害,海洋生物不会消失,资源不会枯竭,毕竟,占地球表面积70%以上的海洋实在是太大了。然而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人类对环境的加速破坏,使得西尔维亚所熟悉的蔚蓝色海洋,逐渐改变了原来的面貌。

两个家

西尔维亚告诉我,她有两个家庭。

一个是陆地上那个具体的家,由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少年时的农场组成的家。母亲时常将农场周围的动物带回家,譬如青蛙和小蛇,让孩子们看它们多好看。再拉着孩子出门去,来到青蛙生活的小水塘边,观察它们的生活环境,然后将青蛙送回家。西尔维亚将自己见到的动物和植物种类记录下来,她说:“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在我还不知道植物学是什么的时候,我就想成为植物学家。”

农场的生活是她最早的科学启蒙。“如果你成长在农场里,你就会知道食物从哪儿来,知道雨有什么用。你不会抱怨下雨,因为食物需要雨水。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雨从海洋中来,现在我知道了,海洋驱动着水循环,雨是水循环的一部分,土地、树木、河湖都需要海洋。”

西尔维亚与大海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早在3岁时就发生了。父亲将她带到海滩,大西洋白色的浪峰打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幼小的身躯,差点儿把她连人带沙一起卷走。提起当时的危险经历,西尔维亚反倒觉得,那好像是她和海洋之间的故事所具有的一个宿命般的开场。

全家从新泽西州搬到佛罗里达,墨西哥湾就在家门口。她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套水肺装置,除了“自然地呼吸”,没受过其他潜水教育,便一头扎进水里。小鸟第一次飞起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她心里想,大概跟初次入水遨游的感觉差不多。“在大陆上你会比较笨拙,但在海底,你用一个手指就能站起来,你会感觉自己非常的优雅。你非常自由,就像一只鸟在飞翔,像一条鱼、一只海豚,同时还能呼吸空气。”

父母是西尔维亚学习科学的第一任老师,但他们也是现实地为子女谋划生存之路的普通父母。“妈妈建议我去学习打字,这样我就能做秘书谋生。或者我可以成为一个护士,但是她从没有建议我成为一名医生。甚至我可以成为空姐,会有很多机会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个世界。我想这些工作都很重要,从事其中任何一种,我都会开心。但是我当时已经决定要成为一名科学家。父母的很多考虑虽然是实用主义的,但当我做出了选择,他们就会一直支持我。那时,高等教育已经变得越来越普遍,我们家没有那么富有,但我也读了大学。”

走上科学的道路,她发现海洋是自己的第二个家。即使是一个人潜入深海,她也不曾感到孤独,海洋中无尽的生灵总是她最好的陪伴。有一次,在近400米的水下,西尔维亚透过潜水艇的透明玻璃,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阴影,这个神秘的阴影勾起了她的好奇,她调整潜艇方向,希望能在更好的角度拍摄到它,结果发现了一只体形和人一般大的章鱼。如果只是通过潜水艇的遥控系统观察,她大概无缘发现,这只雌性章鱼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团团鱼卵。她花了一个小时追随这只章鱼,随着它缓慢上升到了300米深。潜艇停下后,章鱼妈妈凑过来,与西尔维亚的脸只有几英寸远,他们隔着玻璃,好奇地看着彼此。直到潜艇的电池电量不足,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海面。

1972年,她第一次到哥斯达黎加,那里是鲨鱼的天堂。她跳进水里,到处都是槌头鲨,她近距离地观察它们,甚至结伴而游。“人们总是想,鲨鱼食肉,我是一块肉,那么鲨鱼会把我吃掉,其实并不是这样,鲨鱼并不总是主动伤害人类,除非你激怒了它们。”

同样地,并非所有鱼类靠近鲨鱼,就会变成它的午餐或点心。在哥斯达黎加水域,人们通过一种叫“理发师”的黑黄相间的小鱼来定位槌头鲨。这些彩色的小鱼结成30只左右的鱼群,从珊瑚礁中钻出,在周围游来游去,摇晃它们的鳍和尾巴,然后就会有鲨鱼灰色的身影慢慢从远处游来。鲨鱼有一张桌子这么大,这些小鱼停在鲨鱼身上,“啾啾啾”地轻轻咬,去除鲨鱼身上的浮游植物。

西尔维亚一边回忆,一边饶有兴趣地模仿起小鱼的动作和声音。“‘嗯!美味!这是小鱼们的盛宴。如果没有这种小鱼,鲨鱼就有麻烦了,如果没有了鲨鱼,这些小鱼就有麻烦了。这样的情形只是潜水时能看到的一小部分,它们如同交响乐队中的不同乐器,一起弹奏,才能奏出美丽的曲子。”就在本月初,西尔维亚再次造访哥斯达黎加,海洋环境已大不如前。“从我开始潜水探索海洋到现在,我看到这支交响乐队失去很多乐器。有大量的鲨鱼,这才是海洋应该有的样子。鲨鱼是地球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我们发现海洋营养循环和鲨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才明白它们对于我们的重要性。”

来自世界各地的海洋摄影师在太平洋、大西洋等海域拍摄到的海洋生物

《无尽深蓝》(Blue Hope )一书供图)

现在的她奔走于世界各地,宣扬海洋生态环境保护,潜水和科研已经不是主业。“我利用我在地球上的所有时间,把生命活得完整。我爱我的家庭,我有三个孩子,四个孙子女。我有几位兄弟,在我生长的家庭里大家都相互关心。他们对我非常重要。但我也有一个更大的、全球范围内的家庭,我们相互保持联系,相互拜访。科学圈和潜水圈是联结在一起的,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独特的经历。无论与商业公司的总裁一起潜水,还是与杰出的科学家或者刚学会潜水的少年在一起,我们都分享同一套对自然世界的观点。他们关心自然世界的未来,因为他们关心人类,我们相互依存,并维护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

西尔维亚是一个很能打动人的演讲者,她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富有情感。一位曾经采访过她的《纽约时报》记者说,听完她关于海洋环境保护的建构,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些热烈的言辞,不能说没有受到她多年来四处演讲游说经历的打磨。与这些相比,我更为她所描绘的上世纪60年代的墨西哥湾所打动:粉末一样细腻的白沙滩,茂密的红树林,绵延数英里的海藻与粉色的海胆纠缠在一起,小虾只有手指的一半那么长;珊瑚礁中生长出红色、绿色、棕色的海藻,海参、鲭鱼和蜻蜓般大小的小鱼在其中游来游去。西尔维亚背着水肺装置的氧气罐,慢慢向它们走去,一个浪跃过,她便消失在了水里。她回家了。

(参考资料:《无尽深蓝》,西尔维亚·厄尔著,姜琪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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