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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王

2015-04-16王富江

散文百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河套

王富江

清末民初,他本是冀南地区乡村一位家境十分贫困的农民,千里迢迢走西口来到大西北的河套,通过开渠租地白手起家。

他曾经拥有五原、临河、安北三县的巴彦淖尔大片区域,拥有数十条河渠、二百多万顷土地、七十个牛犋(村庄),数千家丁、数万民工和佃户。一生开渠总长达两千公里,可灌溉土地一百一十多万亩,超过了李冰都江堰当时可浇的面积,创造了世界水利史上的神话,被称为继大禹、李冰之后中国水利第三人。

在黄河后套及整个绥西,他的财产无人可与匹敌。他开拓了后套地区,捐建了五原县城,引来数以万计的晋、冀、陕等省汉族移民,实现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天下黄河富河套,富了西套富东套”的光荣梦想。

全盛时期,他年收粮食二十三万余石,年收租银十七万两,饲养耕牛一千余头、奶牛两千余头、骡马一千七百余匹、羊十二万余只、骆驼五百多峰。一八九一年,华北、西北大旱,他一人收留五万灾民近一年。

他,与当时的军政学界名人张謇、冯玉祥、张相文等,都有来往。

是他奠基了当今美丽富饶的河套平原的基础,使其不仅成为内蒙古自治区主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产区,也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之一。

威望、财富和传奇的人生,使他获得了“河套王”的称号。

他,名叫王同春。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曾经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我叫王土地》,就是根据他的故事改编创作的。

王同春老家——邢台县东石门村,就坐落在太行东麓平原一片绿树婆娑之中。这个村有我好朋友赵聚海和王进,去过多次,却很少谈及曾经辉煌的他。二十多年后的一个过年期间,我揣着浓厚的春意专程来串这门“亲戚”。

百年沧桑,名震塞外的游子,梦之乡关故园多数人知之甚少,可供凭吊的遗迹更是微乎其微。在故里为数不多的老人意念余晖里,王家大院的气派门楼悬挂过皇帝御封“寿考尊荣”四个金字,家中珍藏过朝廷赏赐的“黄马褂”,这一切连同东南土岗威严森森的祖坟,随着岁月长河流失得无影无踪。唯一留存的厚厚一叠王同春史料,还是从内蒙五原辗转复印而来,淡淡墨香徐徐向故里展示一代“河套王”的旷世传奇……

老家三门近亲粗略印证了王同春的少年梗概: 一八五二年呱呱落地一户贫穷农家,乳名“进财”,寄托了父母殷殷盼望广进财源的心愿,仨兄弟中排行老二,从小过继给叔父,五岁出天花瞎了左眼,七岁读过半年私塾。或许他姥姥家是山西的缘故,这个说大约八岁就撵着大爷上山西打铁,那个道十三岁时跟父亲背井离乡逃荒绥远,还有的断言十六岁那年随他人走西口投靠早来后套做羊皮生意的叔父王成。

后套南北四百多里,东西近八百里,得天独厚,地广人稀。黄河水流之处皆为膏腴,明朝以前充作马上民族天然牧场,清中叶后几个山西汉子随意拓荒获大利。谁开荒归谁,吃苦耐劳就不愁吃穿,讯息不胫而走,闯西口的人们一窝蜂“飞”来,王同春就是嗡嗡西飞中一蜂。十六岁那年秋,他决然离开叔父枯燥无味的皮匠铺,投奔当地颇有影响的地商郭大义挖渠,就此拉开了一生引黄济套波澜壮阔的序幕。

小伙子心眼多,眼里有活,身材魁梧,下地不惜力气。阅人无数的老郭喜上眉梢,很快委派管渠重任,并慧眼下嫁女儿给王同春。乘龙快婿,借势无中生有,先租一片蒙地垦荒旗开得胜,接着瞅准后套唯一综合商号“隆兴长”这块商家宝地,千方百计谋划到手。血气方刚的他放手一搏,幸运品尝了第一条渠成功的喜悦,五年头顺势添加了第二条渠。他随后琢磨透了“后套地势西南高于东北”这一来龙去脉,果断地将西南状如飞龙奔来的两条渠,北连乌加河,东通乌梁素海,一气呵成气势磅礴的义和渠。哗啦啦的水流,就像王同春信手甩开的一条七色彩练,旋转舞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后套腹地,颇有远见地飞挂在隆兴长货栈门前,促使街道周边商店如雨后春笋冒出,“独眼龙”的声名也随哗哗渠水一路响亮起来。

挖条渠,三丈阔,三丈深,短的数十里,长的数百里,加之众多支干,熟悉黄河水性的王同春显示了无比神奇的魅力。一回回开渠,看似有如神助,实则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汗水。白天,他采用十个涂满白色的柳编水斗子,沿途依次每十丈竖立一根钉着水斗子的竹竿,一会登高望远,一会骑马巡行,前后左右,因势利导,循序渐进。独眼土办法算出的精确度,跟洋工程师拿仪器测量的相差无几。夜晚,几百里内的原野,他尽管烂熟于胸,还是慎重地命手下点着数盏灯火,错落摆放在新选择渠道区域,反复遥测起伏地势,细细观瞻火焰高低,力争万无一失地敲定最佳路线。偶然迷失方向,随手抓一把泥土,灯下一瞧,就知行之所在。雨天,下得越大越猛、电闪雷鸣,他越出门实地踏查雨水最新流向,狂风冰雹也不能阻挡。一年之中,除过春节稍事休息外,他大年初二就出门到附近渠田转悠,日均百里,不走车马大路,专挑羊肠小道,借机掌控旷野地貌的微妙变化。

日积月累,天道酬勤,那一条条蜿蜒的河渠,犹如一首首欢快的赞歌,不舍昼夜传颂着“独眼金睛”河套王……

数万走西口大军,冲着王同春如日中天的名号,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跟他摸打滚爬。芦苇柳丛杂生之地,经纵横血脉渠道持续给力,一夜之间华丽转身五谷丰登的希望田野,带动了隆兴长百业兴隆,飞速聚集起一座繁华热闹的边陲重镇。民国县政府慕名迁来,县城核心圈隆兴昌镇之名亦源于“隆兴长”,几代人不约而同认为:“没有王同春就没有昔日的隆兴长,没有隆兴长就没有今天的五原城!”

因王同春一只眼瞎,人们私下尊称“独眼龙”,龙王转世之说随即广传。又因他小名进财,干啥都能挣大钱,背地里男女老少直呼“瞎进财”。当年后套,打听王同春,不少人会迷惑摇头;提起“独眼龙”、“瞎进财”、“老财主”,却家喻户晓,路人皆知。解放前,后套百姓太信服王同春了,每遇大河决口成灾,或遭受极度干旱少雨,往往成群结队而来祠堂,正午以前虔诚地设牲摆供祈求消灾降福,夜幕降临则用蜡纸叠成纸船、纸灯,一一点着烛火放入河渠,默默祷告嗜好水利若命的“河神”显灵佑护。

千里河套,就像个巨大龙潭,四面八方涌来闯荡深浅的鱼群,再加上世居水族的抵触,“独眼龙”王同春被动接受虾兵蟹将不间断地挑战,一会儿为达到目的毅然使出非常手段,一会儿担当匹夫之责抗击外国势力骚扰,一会儿逆来顺受低下倔强的头。

面对弱肉强食,他的家法——“住顶棚房子”、“下饺子”、“吃麻花”充斥着浓烈血腥味。有一年,他毫不眨眼地将违令和作对的三千五百余人统统处死,就算乱世需用重典,不得已而为之,闻听也头皮发麻,触目惊心。还有一点在道义上有些愧疚的就是草原垦牧。起初,他时常强立借契,对卡脖子的钉子户直接动用武力。不甘心的蒙古人武装围攻过来,他带卫队佯装败退,半夜三更杀回,一把熊熊大火烧死许多宿营兵丁。达拉特旗联手杭锦旗以屠杀主谋罪控告他入狱,官司一下子折腾了三年。他出狱后继续垦牧,信义当先,价钱合理,辅以恩威,没成想竟然英雄相惜化敌为友。随之劳其筋骨联合晋军帮助牧民战胜在沙俄纵容下一路烧杀犯境的外蒙匪徒,随之苦其心志与蒙人一道对付咄咄逼人的西方传教士,举首投足之间,透射出朴素的爱国情操与民族气节。

河套大地,每个教堂四周圈地数百千顷,自成一片独立行事王国,牧民颇有怨言。王同春包头有块沃壤,水渠流经教堂地盘,教徒恃强霸水谋利,他针锋相对地争回权益。这时,恰遇蒙古乌审旗人同教徒纠纷闹大,需赔银四万八千两,可旗里太穷拿不起钱物,不得己抵押大淖尔碱池。教堂公开招商承领,沙俄愿出大价钱购买,他挺身而出借给乌审旗五万两白银承租,且经营得顺水顺风。比利时传教士格外眼红,想夺回己有,他宁肯低价让地方政府收回,也不屈服教堂势力。四十五岁那年,清廷严令他将私自拥有的渠田上交国家,只给象征性一点补偿。天主教神甫趁机挑拨,百般诱惑:“你若将产业归入教堂,信奉了天主,我们定会厚厚酬谢,可保证你余年无虞。”他微微一笑回绝:“我是一个中国人,土地渠道交给国家乃国民之本分,这样做是应该的,岂能私自授予外人!”

他这个“独眼龙”,不惧风高浪急,却愁同行地商冤家,与“蟹将陈四”拼得鱼死网破,付出了三进监狱的惨痛代价。早年追随左宗棠西征的陈四手下悍徒如云,又占据河渠上游地势,两家常为利益分配爆发严重冲突。诉诸萨拉齐厅,正直的抚民同知文钧判决械斗双方互有责任,第一次身陷囹圄的他当场无罪释放。陈家不满,屡屡上告。他将因此革职而又年老无子的文钧抬回家,殷勤侍奉,胜过至亲。不久,他第二次锒铛入狱,原来同另一地商高占旺争斗时恰遇高的儿子遭袭丧命,恼怒的高家诬告月下见他带人持棍行凶,萨拉齐厅仔细推算那天夜晚原本无月而未结案。陈家推波助澜,高家上诉省城,太原府动用酷刑查无实据,驳回重审,两地扯皮往返三年,最后虽澄清匪徒所为,他却白白落下了损伤筋骨一遇阴雨天就阵阵发作的毛病。

连遭漩涡陷害,他“乐水”痴心不改。听说陈四密谋以一千块大洋雇匪挖自己赖以生存的右眼,震怒之下,多付一倍价钱,反而剜去陈的双目。失明后的陈四变本加厉,处处作对。他无奈之下派拳师杜福元带人大年三十深夜将其杀死,然后跨上神骡疾驰包头城四处现身。惊天大案,官府审讯,杜福元振振有词:“天刚亮我就在城里头拜年,怎么能夜里十二点在他家杀人?两处相去四百多里,难道我会飞?”一匹骏马,的确连续数小时累死也无法跑到。这起天方夜谭命案,至今街头巷尾仍有一些人津津乐道。

鹬蚌相争,官府胃口大开:“你私垦蒙地犯了大罪,主谋杀人又犯了死罪,快花钱消灾吧,不然还要危害子孙!”边吓唬边拿出蓄谋已久的契约,别无选择的王同春轻轻一摁,如同降宋李后主一样,无限绿油油的家国故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木秀于林,加之陈家旧案困扰,光绪三十三年,王同春第四次黯然入狱。漫漫五年牢灾,天庭似乎有意网开,耗尽人力物力的他不可思议地沾了辛亥革命惊雷之光。绥远将军坤岫下令格杀全部囚徒,五十一名罪犯五十一具尸体,开枪的一个兵丁竟鬼使神差地自毙顶缸,他居然幸免于难。将军长叹一声,随便找了个理由开释。身陷坑坑洼洼浅河滩的“独眼龙”,借机忍痛舍鳞跃出绝境盘旋腾空……

乱腾腾的清末,义和团运动席卷河套,他独自为之筹备粮饷。大灾大旱年头,他一再捐献粮米,多次收留晋冀鲁豫四省灾民。土匪队伍袭来,他主动负担口粮开支,免除骚乱侵害。革命党同盟会员慕名来拜,他尽其所能给予资助。首任绥远垦务大臣贻谷假惺惺地明提拔他为总工程师,暗地里却处处掣肘;朝令夕改的官员也竞相卡要,不送好处就不给水,逼得成千上万老百姓一块块血汗田多数回归沙碛,只剩下不足五分之二。他常常闻听一些故旧叫苦连天,禁不住流下几串浑浊老泪。

乱哄哄的民国,兵祸连着匪患,官员走马换灯,原本生机勃勃的田野一片肃杀衰败,谁也没有王同春私自管理渠道时秩序井然,多位有识之士摇头而叹:民生渠挖了三年还不能用,眼看着以后也无希望,要是“独眼龙”来干,哪能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钱财!

后套老百姓们啧啧称赞“龙王”、“河神”,北国风流人物无不打心眼里敬佩这个敢作敢当的燕赵农家汉子。

民国二年,王同春与下野隐居河套的阎锡山一见如故。阎复出后响应武昌革命,率军北伐,势如破竹。他代表败退的绥远将军劝和,承诺军需补给,全部收治受伤官兵并使之痊愈归队。民国十四年,冯玉祥带领部队挺进西北,当面抱拳道:“王哥,小弟我吃你来了。”他爽快担当所有吃穿和军营筹建。

坦荡一诺,何止千金!自此,他年年把青海宁夏特产滩羊皮、软毛细皮大量运到家乡邢台,再把中原丰富的绸缎布匹、洋货日用品贩卖过来。一队队满载货物的大车小辆,只要插上“王同春”三个字的标旗,西北和三晋各处税卡关隘一律免验放行,摄取了万里商贩无数羡慕的目光。

声名日隆的“河神”王同春,对络绎不绝求助的乡亲,一一给以照应,不少人留作“二地主”发家致富。邢台皮毛业能在京畿快速崛起,也多受益于他的倾力周旋。听说家乡受灾了,他心急如焚,连忙整车皮发回救命口粮,拳拳之意令牛城父老代代难忘。后半生,他唯一回老家省亲的画面,已记不清是哪一年的春节,绥远婆姨盘腿端坐在东石门老宅院热炕头满脸堆笑地给拜年后辈每人两个小元宝,盈盈厚待之举长留乡邻心间。

时至今日,几个老人还能忆起传唱到邢台的歌谣:

隆兴长有个独眼龙,其名就叫王同春。

大家都称他老财主,开渠筑坝是河神。

河套由他来开发,五谷丰登享太平。

若非禹王再重生,哪有这样好光景。

歌谣传得京城也沸沸扬扬。

民国三年春,他这个塞外水利土专家吸引了京都国家地理学大师张相文来访,两人彻夜长谈,相见恨晚,颇似春秋时期俞伯牙巧遇樵夫钟子期。张相文深为王同春经世奇才折服,回京力荐给农商总长兼导淮督办的张謇,礼聘水利顾问。冬闲践约,王同春动身进京,顺道谒见绥远新任都统潘矩楹,谁料其部下垂涎王家百万家财,胡乱捏造个罪状就将他第五次扔进狱中,并以莫须有罪名判了死刑。张謇两次紧急函电交涉营救未果,火速觐见总统袁世凯方才枪下放人。他稀里糊涂遭受第五次狱灾,差一点酿成现代版俞伯牙摔琴哀知音的悲剧。京城的日子,他与张相文、张謇朝夕相处,筹谋了一个西通垦牧公司,由他拨出五百四十顷土地入股,两先生各出资两千大洋。民国四年,黄河解冻,张相文踌躇满志地带领数名农科大学生赶赴草原。然而,残酷的现实——交通不便、官吏贪婪、军队骚扰、土匪猖獗,六度春秋苦苦支撑付之东流,就连惨淡经营的牧畜养殖,也被乱世洪水冲撞得七零八落。

五进五出监狱,王同春无怨无悔,一如既往。

民国十一年,马福祥出任绥远都统,采纳他接二连三的中肯提议,组建民营汇源水利公司,多措并举疏浚废弃的渠道,大量田地迅速焕发了蓬勃生机。

桑榆虽晚霞满天,王同春不顾年老体衰,毅然几次跟随张謇南下,夜以继日地复勘淮河水患工程,绞尽脑汁地推敲治淮良策。上海商洽,他主张招募冀鲁豫的民工疏导入海,张謇也深以为然。由于比利时、美国专家意见不同,贷款久拖杳无音信,实事求是方案胎死腹中。无奈之下,他陪同张謇参与组织海门垦务公司小试牛刀,围海筑坝造田三百余顷,巧用天然潮汐作渠,涨潮时导入海水,待落潮时将炎日暴晒出的一层地碱席卷干净,往返数次冲刷,一年养草,二年栽豆,三年种上香喷喷的稻谷。

春寒料峭,回京征尘未洗,王同春就应晋北农会力邀,踏着雁门关外残雪巡查桑干河上游山水,寥寥几句画龙点睛,两大渠比翼双飞、几小渠竞相争流,朔州两千余顷旱田顿时止渴。紧接着,他又听从西北边防督办冯玉祥将军召唤,兼任包西水利公署参议……

鸡鸣即起,栉风沐雨,老骥伏枥,王同春不知疲倦地兴云布雨在西北苍凉河山。七十四岁高龄了,他监管新挖渠道还亲自下水勘察。历史永远铭记了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一代“河神”因赴黄河岸边汛前督修意外中暑昏厥,复染痢疾,终致不治,魂归黄河龙宫。

数年打拼,王同春几乎以一己之力开发了绥远十八个行政县中的三个,独自引领了义和、刚济、皂火、丰济、沙河五龙飞降甘霖,搭伙牵来了通济、长济、塔布三龙呈祥献瑞。八大龙渠、二百七十多根龙须渠,好似银河飘落的绿丝带盘绕在浩瀚的田野,把星罗棋布的居住点连成一片。登高远望,牛羊骡马如同满天飞舞的彩云,一望无垠的小麦、玉米、向日葵碧波荡漾、金浪翻涌。他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沿岸牵引,将野茫茫的阴山南麓喷洒成远近闻名的米粮川。

这一切,连同绥远省版图,都远去了。

然而,他只身单眼、大字不识几个,却在塞外荒原白手剪出一片大地同春,怎能不令后辈缅怀?怎能不令故乡邢台引以为豪?倘若他也像郭守敬那样,与忽必烈、刘秉忠等明君贤臣风云际会,必将干出更加耀眼的业绩炳彪史册。不巧的是,恰逢国家多灾多难之秋。我读罢张相文为他作的祭文,实在不忍再听那带血的叹息:“王同春真是不幸而生于中国!”

遥想一九二五年盛夏,黄河民间“龙王”下葬,西藏达赖、班禅来了,青海喇嘛来了,伊斯兰阿訇来了,蒙古各旗王爷来了,一个个不远千里吊唁;当地民众扶老携幼齐聚隆兴长,含泪排成“十里长街”送行;冯玉祥将军亦沉痛地在包头召开追悼会。这是多么庄严而荣耀的盖棺定论啊!翌年九月,五原誓师,冯玉祥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挥戈响应北伐战争,目睹临河至五原一带人烟稀少、大好田野荒废,念起王同春在世时的遍地兴旺,深为痛惜:“这样的人,若生在外国,当早已成为誉满世界的大人物”。

再忆十年忌日,绥远省主席傅作义追念王同春开渠垦荒之功,特拨专款重新维修祠堂,国民党西北和晋地军政显要人物冯玉祥、阎锡山、马福祥、门致中、李鸣中等亲撰挽联致敬。历史学家顾颉刚辗转千里专访,秉笔直赞他为“民族的伟人”;文学大师冰心纤手素描他女儿《二老财》一文中尊其“后套的民族英雄”。故交与新知,字字珠玑,句句情真,深深慰藉天上之英灵!

纵观王同春一生,五十年施展宏图的珍贵光阴竟在牢狱空自耗费了十一个春秋,直到去世,怀里还揣着一卷未来及实施的“复兴河套水利计划图”。叶落归根,他本想回邢襄祖坟的,后套隆兴长的兄弟姐妹硬是长跪不起留下,万千心声凝聚在祠堂前八尺高四尺宽的青青石碑之上。他的事迹入选民国小学语文课本,载入《清史稿》,还漂洋过海到《剑桥中华民国史》。

其实,最有意义的纪念当属“河神”毕生挥毫的“八大干渠”,至今清悠悠地恩泽万亩良田。国内一些专家学者亲眼目睹后,纷纷惊叹华夏历史又多了一项激动人心的民生工程,只是静静大隐在塞外阴山脚下而鲜为世人所知。

如今五原城西,义和渠旁新辟了柳绿花红的河神公园,六龙头威武托起二十余米六菱形花岗岩巨塔,匆匆从西北黄河边跋涉考察而回的王同春,高瞻远瞩屹立顶部,深情俯瞰东南大地。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邢台东石门村民赵学仁跑运输夜过五原住宿,浓重乡音一下子引发素不相识的店家无限感慨,热情周到,分文不收,临走还执意赠送两天路上干粮。岁岁七月十五,四里八乡的人们自发聚集义和渠行舟,载其瓷像,放逐河灯,敲锣打鼓,祈福风调雨顺,形成一道独特的历史传统文化风景线。改革开放的春风,催动创作他的人生传奇小说《河套王》、《河魂》先后问世,中小学校课堂也陆续开始讲述“龙王”、“河神”演义。

大禹九州治水不用说了,泱泱中华独一无二。湿润川蜀,李冰父子手握一方郡守行政命令,一呼百应,背后又有大秦帝国鼎力相助。而王同春呢?冀南乡村一农夫,凭着满腔燕赵慷慨悲歌之豪气,纳吸西北黄土高原雄风,在干燥后套打磨出了能与天府之国相媲美的塞外明珠。百年以来,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

今年人面桃花又在春风里笑了,我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遥思,追随顾颉刚和冰心两位老前辈独具慧眼的大家风范,千里探寻神交已久的一代河套王。

明媚阳光下,巴彦淖尔市西北空旷的黄河湿地生态公园中央,气势磅礴的长龙形黄河水利文化博物馆傲然雄居。视野开阔的厅内灯火辉煌,显著位置别具一格再现了王同春开发河套那段穷且益坚岁月,精心陈列了他一件件就地取材极具科学原理的简陋土实物,遗憾的是不允许现场拍照。凉意习习的夜晚,酒店前星月广场人流如织,我迫不及待地连连询问王同春其人其事,本地六十岁以上老人都非常熟悉,兴奋地拉开“瞎进财与瞎陈四”的话匣子,绝大多数跟故乡牛城人们似的一脸迷茫。更换“王土地”话题,几个青年学生恍然大悟,腼腆地说从学校中考考试知道王同春这个人物的。

五原县博物馆,王同春治理河套专题展览成为一张最抢眼的名片。穿过多个似曾相识的动人场面,我在他用过的一个青石马槽前长时间驻足,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西北首富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夜晚亲自喂养白天干活的马,而是他带领家族几十年如一日下地劳作,吃菜自己种,吃面自己磨,穿衣自己做,一生不忘农民本色。走进城外二十多里天籁湖,我慢慢浏览新建影城基地复制的“隆兴长商业一条街”、“河套大干渠”、“王土地庄园” ……以及陈列的民国时期的“洋轿车”、“大喜轿”、“豪华马车” ……他在天之灵又做了件大好事,增添一处通晓河套清末民初历史文化的永久窗口。

步入“四大股”普济寺,这个一八七二年由万太公、万德原、郭大义和王同春四大乡绅庆祝“短辫子渠”竣工兴建的诸神庙,兴盛几十年后衰败,王同春晚年出资重修,可惜众人郑重撰写的记事碑焚于抗日战火,雄伟壮观的飞檐楼阁毁于文革内乱。我与按原型复建的庙宇主持交谈,浑然不知四大股是谁;转遍金碧辉煌的殿堂,未发现四位发起者立锥之地。颇有纪念的历史渊源,如此轻描淡写地从现实世界悄然流走了,而寺院醒目昭示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八 日至七月一日的水陆法会布告却深藏玄机奥妙,这本是王同春忌日以后的那几天啊!

匆忙一日,我不停地打听五原县城东北角的王同春墓地,得到一连串摇头失望。据说,那往昔恢弘祠堂散落一片破砖烂瓦,衰草遍地,只有县政府新树的一通矩形墓碑孑然而立,白色大理石清晰雕刻着红色墓主之名。千里乘兴而来,却无缘躬身下拜同乡同姓的“河神”长眠地,浓浓乡情不甘而又惆怅丢进渐渐逼近的苍茫暮色。

夕阳西坠,屹立塔顶的“河神”熠熠闪光,似乎刚踩着一抹彩霞从天堂归来。我信口问起旁边一对年轻情侣,两人仰望巍峨雕像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是大禹吧。”情不自禁纠正时,他俩连忙说:“知道王同春,就是电视上演过的那个王土地。”塔下,开荒群雕四周肃立的广场,若是再锦上添花一块“河神”事迹简介碑刻,该多好呀!

踱步义和渠长堤,微风吹面不寒,我百感交集地阅读百年川流不息、黄河之水天上来,绵绵大爱大义、润泽后套不复回。一线古渠洋洋,两行新柳依依,忽弯弯飘来朱熹《观书有感》,遂借千古诗意抒发久久萦怀的敬慕:

万亩五原一鉴开,龙光神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同春引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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