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现代性:新时期乡土文学中的风景发现、现代启蒙、人格塑造与消费导向
2015-04-15廖斌
廖 斌
(武夷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武夷山354300)
现代传媒作为“社会发展型态的神经系统”和一种与人类生存发展、意识塑造关系极其密切的大众媒体,在面向乡村传播实践中,对传统农民群体的精神影响与现代人格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对乡村及其子民而言,现代化是绕不开的“结”,它表征生产方式的转变或工艺技术的进步,更意味着民族文明结构的重塑与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层面的全维转型。作为“发展”逻辑外部赋予的“现代化”,现代媒体传播的现代化内容与理念,以外部力量推动和文化输入的方式,通过新闻报道、娱乐节目等多样化传播型态将现代意识楔入乡村,“灌输”给农民,逐步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日常行为、生产观念、价值取向乃至审美情趣。有学者指出,“大众传播系统对其受众来说,不仅是信息的传播者、忠告者,同时也创造和提供对未来的希望与信心。农民现代性发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是现代传媒。”[1]因此,现代传媒正是扮演沟通城乡心理鸿沟、革新农民传统观念的桥梁,现代传播实践与乡村现代启蒙、现代意识生发、现代人格形成等,深具复杂微妙的关系。
一、风景的发现与现代性启蒙
书籍杂志等纸媒是乡村子民接触外部世界的首要管道。书刊杂志作为现代传媒的低级形态和中国1970年代的主流媒体,在乡村率先塑造了具有世界眼光和改革开放思想的“新人”。因此,对于乡村农民而言,书刊杂志是乡村现代性启蒙,树立农民主体意识、确认自我、发现世界的重要媒介。这种现代性启蒙是对乡村整体意义而言,也是现代传媒“侵入”乡村的第一重作用。新时期文学以“社会史料”的形式,无意中记录了现代传媒对乡村现代转型、推动农民意识嬗变的巨大作用。
路遥的《人生》提供了这样的标本。一开场,高加林被型塑成一个“乡村落难才子”,他热爱读书,向往城市/现代化。正是通过书刊杂志,他深化了对外面世界的体认,强化了对城乡二元结构中乡村“弱势”的认识,激发了乡下人进城的强烈追求。正是通过书刊杂志打开的通往现代性追求的“视窗”,使高加林发愿改变自己的运命,不惜冲撞乡村古典爱情伦理,背负“现代陈世美”的恶名,不顾一切地进城,成为一个万人瞩目的、短暂的“现代青年”。M·罗杰斯在《农民的现代化:传播的影响》—书中,运用“创新扩散”理论,发现农民在接受新事物的过程中,文化程度、社会地位等因素与大众媒介接触频度呈正相关关系,而媒介接触频度又与农民观念现代化呈正相关关系。这个发现解释了高加林等人的动机与行为。[2]小说中一段有趣的情节,揭橥了现代传媒的启蒙与提升作用:
高加林拎着馍篮走进县文化馆阅览室读《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怡舒服的疲倦。
事实上,高加林依靠叔叔的权力得以进城后,他的第一份体面职业就是“媒体人”——县委通讯报道组的记者。缘分中,高加林与现代传媒有了亲密接触,高加林的勤学好问与记者身份二者的相互促进,进一步深化了主人公对现代意识的汲取,助推了他的现代化进程。一方面,记者的职业促使高加林更加深入、全面探索周遭世界。另一方面,勤学好问又巩固、提升了他的媒体素养。如果说,高中时代的高加林对“风景发现”有些故弄玄虚,现在的他则完全处于一个与封闭乡村迥异的现代环境,这个环境是外生性的,是在与世界潮流的碰撞中敞开的。因此,可将高加林从传媒获取的思想称为“现代性知识”或“世界性知识”,它们与刘巧珍关于“母猪下了几头猪娃”的“地方性知识”完全处于等级不同的两个话语体系。在主人公看来,前者是先进、科学、忧国忧民的高大上知识,后者是摆不上台面的、喃喃自语的乡村经验。正是媒体人这个职业,高加林实现了由“身体向身份”的转化,他和后继者发现外面世界全新的“风景”:
(高加林)他的心躁动不安,又觉得他很难再农村呆下去了。(路遥《人生》1982年《当代》)
当孙少平接触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他)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路遥《平凡的世界》1988年)
16岁的妙妙野心很大,……妙妙不甘心,因为在她心里无法对这小镇认同,她认同的是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地方。(王安忆《妙妙》原载《上海文学》1990年)
(涂自强想)虽然这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可它的贫穷落后它的肮脏呆滞,……这个地方我是绝不会回来的。(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3年)
这是怎样的似曾相识和代有传人!时间一晃30余年,可城乡对立所带给乡村青年的愿景和“发现”还是如此相似与不曾改变!
《平凡的世界》接续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文学诠释,塑造了同样喜爱阅读,嗜书如命的乡村才子形象。书中写道,孙少平一次次去“县文化馆图书馆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阅读量惊人。那些《马丁·伊登》、《热爱生命》等小说中孤身奋斗的主人公,一次次进入梦乡与孙少平对话,为后者输送大量精神滋养:这种传媒知识转化成思想优势、前进动力,成就了孙少平突兀高耸、坚强充实的精神主体。有学者指出,“主体位置是对我们期望成为所是的理想化表述……,位于无意识当中、被拦截和压抑的强大欲望可以被视为驱动我们寻找主体位置的主要原因。”[3]或许,读书,从纸媒寻找“精神食粮”可被看做是自我型塑的主要手段。《平凡的世界》几处颇为有名的细节,刻画了孙少平在极端困苦情况下,读书励志,勇于担当的强悍精神状态。正是在传统传媒的慰藉中,他完成自我塑造: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在下午剩下的最后一点时光里,他还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
可以说,当孙少平沉迷于书籍时,他已不自觉汇入新文化运动以来以“发现”为追求的阅读工程和历史脉络。这样的历史逻辑中,孙少平希望借助对书刊杂志如饥似渴的阅读重建自我身份。如果说高加林通过传媒完成现代启蒙并开启外面世界,在内心升腾起改变现状的努力,那么,孙少平则透过传媒,获得个人意识觉醒和“主体性”,并培育了自我的强大。这个自我,是一个内心坚定、情感淡定、成熟大气、勇于把握命运的自我,他与自卑自虐、患得患失、有股狠劲的高加林相比,前者精神世界充满道路自信、价值观自信和人生自信。
学者竹内好指出,“只有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4]也就是说,当“内在的人”发现“风景”时,他以往对“眼前的他者”、“周围外部的东西”冷淡而无所关心。在书中,路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读者指出孙少平历经传媒洗礼后的“道成正身”:
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为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和某些现象了。
是否可以这样概括现代传媒给孙少平们带来的巨变:一是精神满足,二是开阔视野,三是生活自信,四是辩证思考,五是自省能力。——这一切关乎乡村现代建设与事业传承!总之,我们可以将高加林们对书刊如饥似渴的阅读,看做是乡村青年“探索与发现”的“前史”,表征着一代乡村青年的愿望和奋斗,昭示着现代传媒询唤下,乡村青年对于风景的发现与现代启蒙。
二、现代性追求与现代人格塑造
当代中国语境中,广播是值得研究的传播方式,带着明显时代烙印,它克服了纸媒曲高和寡的毛病,以无形的“规训”覆盖广大不识字农民。从1970年代媒介发展看,农民受众文化水平普遍较低,而广播由于其传播范围广、传播速度快、渗透能力强、感染力大等优势,成为最适于灌输宣传和发动大众的首选媒体。1980年代后期,“喇叭式”的广播因社会转型逐渐退出,但随经济的逐步改善,收音机作为最普遍的媒体的普及,用另一种形式延续“广播”功能。通过正规“广播员”“普通话”的规范“解说”,勾连农民与外部世界,矫正乡村俚语,摧毁方言壁垒,跨越熟人社会,切断封闭循环的口口传播,输入现代质素,使外部世界的“开放性”和“诱惑力”急剧加强。重要的是,广播通过一种无形的声音媒质,把分散的听众整合进“想象的共同体”。正如安德森所言:“有一种同时代的,完全凭借语言……来暗示其存在的特殊类型的共同体。以唱国歌为例,在唱的行为当中蕴含了一种同时性的经验。想像的声音将我们全体连接了起来。”[5]“广播”播出时间的一致、播出长度的固定、解说员的确定、普通话的规范性都强化这种“共同体”经验的延续:听众在收音机之前想象到与他同时分享的是“无数的”的“同道”,这种数量上的庞大感型构强烈的“召唤结构”与“精神共鸣”,征召乡村子民向现代化前行,并强化对现代性追求的信心,加速农民现代人格的形成。
因此,1980年代后期成为继“风景发现”“现代启蒙”之后,乡村青年现代人格类型的型塑阶段——怨羡、焦虑人格的形成。有学者指出,“现代性不仅只是一种单纯的人格品格,作为当代人所经历的一种社会过程,它又是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这种个体心理凝聚为一种社会集体心理,使当代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理性与感性之间、世俗与神圣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产生与现代性相关的紧张与冲突。”[6]
王安忆的《妙妙》以细描方式,书写乡村女子心比天高,渴望寻异路走异地,塑造别样人生的故事。妙妙是个乡村普通女孩,在镇招待所上班,她的人生理想来自现代化的传播媒介——收音机。虽身处村镇,可她却自我期许,特立独行,幻想着告别头铺街成为“有现代意识的青年”。小说这样讲述:
“妙妙是个不甘平庸的姑娘,她喜欢站在一个领先突出的位置上。”“妙妙对幸福的一切衡量标准都来自电视、电影、报刊杂志里的大都市文化价值观。”“妙妙的好朋友就是电影电视,电影电视陪伴妙妙,安慰妙妙,也激励妙妙对生活的不满和对外面大千世界的向往。”
妙妙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和遥想,主要是通过诱奸她的来自北京电影剧组的那个蹩脚男演员送给她的“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妙妙接触到的传媒已超越高加林的纸媒。收音机作为先进手段和现代社会的“规定性制度”,从更感性层面引领主人公跟进时代前沿,并推使她成为小镇“先锋”。——她努力通过影视传媒和书刊等媒介,了解并追赶外面世界所流行的“服饰方面的新潮情况”。吉登斯总结说:“现代制度与以前所有形式的社会秩序迥然有别。它们不仅是外在转型:现代性完全改变了日常社会生活的实质,影响到了我们的经历中最为个人化的那些方面。由于现代制度的引入所引起的日常生活的嬗变,从而与个体生活进而也与自我以一种直接的方式交织在一起。[7]然而,妙妙又不屑于小镇落伍与都市的流行,所以,她的穿着打扮、思想行为成为“小镇里的异乡人”。
“妙妙就有一种及时接受先进潮流的天赋,她及其灵敏,转向很快,并且逐渐练就了一种预见能力,……可惜的是,妙妙这种能力却没有实现的机会。……心里觉得孤苦得很,她想,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妙妙虽然在各方面都很平凡,但内心却很骄傲,通常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渐渐的,她就没有了一个朋友,这样,生活就越发使人苦闷了。”
到此为止,读者明白了妙妙苦闷、孤独的根源。然而,妙妙的现代性追求、个体在村镇的“沉沦”却得不到“北京”方面的任何拯救,她淹留在乡镇独自苦痛和幽怨。对于那只两端“连接”头铺街和北京的收音机,尽管“妙妙很专注地听着”,但“这只收音机的频道很难调准,总是格吱格吱响着,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这是否暗示,妙妙所追求的远方世界讯息与图景其实模糊不清,讯息的“模模糊糊”与接受者的专注虔诚构成微讽,妙妙就沉浸于误读性的幻想中。“妙妙在这个世界内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越是憧憬远方世界的幻影,越是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于是,先觉而勇敢的个体,很快地坠入疲劳、颓废。”[8]
在妙妙看来,自己为现代传媒启蒙,已成为独树一帜的现代个体,并从镇上的人们——一群“无聊、没一点儿意思、碌碌无为、落后保守、井底之蛙”的庸众中“剥离”。妙妙被塑造成一个 “孤独者”“哲学家”“革命者”“怨羡者”:
妙妙的这些苦恼已经不仅仅是有关服饰方面的具体问题,而是抽象到了一个理论范畴,含有人的社会价值内容,人和世界的关系,及人在世界中的位置,这些深刻的哲学命题此刻都以一种极为朴素的面目出现在妙妙的思索和斗争中。
她很激昂地想,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要做一个时髦的青年,她不怕走在街上的时候,有人点点戳地说她,议论她的种种事情,她正要别人看不惯她,不能接受她,将她看做异类,甚至抵触她。再没有比这头铺街合群同道来得更令人沮丧的了。妙妙除了是一个哲学家以外,还是一个革命者。她的革命行为……包含有更广阔的的社会内容。
从情节设置看,《妙妙》等小说都创设了清醒者/庸众的对比模式。“庸众”与其对立面源于鲁迅,属二元对立的现代启蒙范畴。高、孙、妙妙被型塑成启蒙的薪传者,并不断与周遭环境发生龃龉与疏离。他们的率先“觉醒”、“逃离”,对外面世界的狂想,对现代的追求,与其说是知识引领,毋宁说是现代传媒使然。
综上,如果把高加林、妙妙等乡村青年置放于乡村现代性转型的历史脉络看,他们在现代传媒的启蒙与“新旧冲突”中,首先,型构出了乡村的现代“怨羡”人格。马克斯·舍勒论述了怨恨的群众心理学基础,怨恨作为普遍存在的情感,有其产生的社会、心理机制,他宣称:“原则上所有的人彼此都能进行全面比较的社会,绝对不可能是无嫉妒和无怨恨的社会。”舍勒的观点可概括为:(一)怨恨型人格是现代社会的一种主要人格类型;(二)现代怨恨型人格产生的土壤是现代社会的文化结构与政治结构。舍勒将现代社会定位为“普遍攀比”的社会,其意是,现代个人只有将自己与他者进行比较时才能确定自身的价值。[9]因而,现代政治所承诺的平等和乌托邦,一旦在攀比的价值量度中被衡量,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就会酝酿社会怨恨。王一川对怨恨理论做了符合中国现代化语境的引申,他指出:怨恨与羡慕相交织的心态构成中国人的现代性体验的基调。[10]也就是说,在现代传媒进入乡村后,古典平和的心态以及与此相连的悠游自足人格,已逊位于现代人格的形成,怨羡人格成为现代传媒在乡村的衍生物。
其次,现代性意味着一个无所不有的梦想、奋斗与成功。当乡村子民在现实中去建立自致性的社会关系,去追求温饱有余乃至社会成功时,他又不得不面对社会阶层的分化、城市的歧视、打工的失败和时代浪潮淘汰带来的残酷,不得不面对心理上感性的自我,不得不面对社会竞争、人生失意带来的难以摆脱的焦虑,以及个人生存状态的不稳定性、身份认同的不确定性、处城乡之间的两无依傍……。贾平凹、陈应松、刘醒龙、王十月等乡土作家无不在铺陈这样的述说。特别是电视进入乡村后,跨国公司、都市白领、酒店别墅、劳斯莱斯、天上人间……等攫取着人们的眼球。现代传媒所传达的富裕学、成功学已成为新意识形态,在刺激农民的情感和心灵。因而,“现代性焦虑”[11]是继“怨羡”之后,现代传媒所催生的另一现代人格类型。
三、乡村转型和消费主义导向
1990年代以后,电视作为大众传媒,以更加突显的声光影电、感性直观的优势取代传统媒体,涤荡人们的思想观念、精神世界,塑造着复杂多元的乡村及子民。有学者指出,大众传播系统是能够协助或加速社会发展以及个人现代化的工具。现代传媒是形成现代性的主要影响因素,受现代传媒影响的个人或村落,要比那些不接触或很少接触的个人或村落更有现代的气质与态度,行为更积极主动,更愿意面对一个日新月异的未知世界并敢于承担探知的风险。[12]
柏原《伙电视》(《飞天》,1991年第5期)是被文学史家忽略的极佳的现代传媒进入传统乡村“攻城掠地”的文本,蕴藏丰富的时代转折与文学社会学信息。它讲述的是黄土高原上的沟姥姥如何开启“现代”的故事。沟姥姥是个封闭、落后的小村落,人们过的是平静凝滞、“寂寥无事”的农耕生活。囿于闭塞落后,本地的一号人物、大拿(能人)、生产队长、第一富户三爸曾被“羞辱”:
有一年三爸大兴土木盖瓦房,省城里下来一个叫花子,捏根讨饭棍又挎了个收音机,他把收音机获悉的天气预报胡诌乱喧一通,当做天神意旨,骗一兜白馍不说,还日弄得瓦房停工数月。之后就变作沟姥姥一句谚语:山沟沟里大拿,不抵兰州个叫花。
三爸缘此刻骨铭心。村里通电后,这淤积了几万年黄土的沟姥姥,象沿着经络穴位扎电针似的,整个神经就颤起来了。刘家峡大电通过来,不仅输送来信能源,而且源源不断输入新词语。作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三爸托人到城里买收音机,女儿、女婿却给他带回来全村第一台14寸黑白电视,三爸一下子跨越收音机时代,跃升到电视机时代。于是,围绕着从最开始三爸主动邀请全村人“伙电视”(“伙”,意为“众人聚集在一起”的意思,如,聚众取乐耍社火叫伙社戏、调情逗趣唱山歌叫伙花儿、满堂欢笑祝寿叫伙寿,等等),到后来招架不住,“款款支走侄子侄孙”,再到最后“三爸不想伙了”。沟姥姥的邻里间、代际间展开一系列矛盾。诸如:闭塞与开放、夜生活的多元与单一、文明与蒙昧、卫生与脏乱差、识见广阔与视野促狭、对新鲜事物的欲拒还迎与犹疑不定……,总之,归结为一句话,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融合与冲突。如,沟姥姥的人们第一次看电视,全村轰动、扶老携幼,且把看电视叫“看电影”,把用电叫“烧电”,把麦克风叫“半截子苦黄瓜”,在看电视中懵懂初开,在伙电视中咂摸、理解、艳羡外面世界,等等。特别是第一次伙电视时,电视里“突然旋出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全村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遭遇”到如此“逼真”甚至面目狰狞的“现代”。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现代”,老一辈人茫然失措与“边骂边看”、中年一辈人怨羡神往与再三回味、娃娃一辈人似懂非懂与见样学样——这样的场景,与现实中的中国乡村何其相似!正如歌里唱的“女人是老虎”,沟姥姥的子民就是抱着哪怕被“现代”这只“老虎”吞噬的危险,也要极力去追赶、体验、融入那五彩缤纷的现代!透过电视,沟姥姥的人们了解到了“动物世界”、“日本剧”、“新闻联播”等栏目。小说写道,三爸不堪全村邻里夜夜聚集其家“伙电视”的滋扰、破费(要招待茶水、旱烟)、麻烦(随地便溺等恶习),且益发担心现代传媒——电视里的“瞎戏”(诸如“男女接吻拥抱偷情等”)带着乡村及其子民“学坏”而“不敢再伙下去”。他公开宣布说:“电视上演的这个景致,有的能看,有的不入眼。我掏几百元钱买电视,为的啥?为的儿孙了解天下大事受教育,不是要你们学坏!从今天起……有好戏就开,没好戏就不开。”然而,电视(外面风景?)的诱惑强烈“撩拨”着山里人的饥渴,千字辈的中年人、万字辈的娃娃们在遭到拒绝后甚至翻墙贴门“偷听电视”,就连“百字辈一伙老朽,躲在黑窑里,居然偷偷欣赏起西洋景来。”三爸烦恼地想“这电视再也不能放了,没承想,花了一把票子买来一个祸害,弄得举村不宁。”到最终,三爸痛定思痛,“终于下令把庄崖顶上的电视天线拆下来,把14寸黑白电视机重新装进四四方方的纸箱里。”“于是,沟姥姥恢复了平静”,但三爸的这个决定又是犹疑不定的,因为连“他也悟出道理:人总是要寻寻乐趣,吃饱肚子喝足面汤后尤其如此……。”
但是,思想的主体一旦确立,现代人格一旦孕育,外部风景一旦发现,对比的位阶一旦袒露,被现代传媒启蒙的沟姥姥的子民就再也无法平复在往日死寂封闭的时空。电视虽封存,沟姥姥表面也随之“恢复平静”,但沟姥姥的子民的心却被代表“现代”的电视所掳掠,无数欲望破茧而出。电视这一现代传媒(三爸担心的“祸害”)所传递的外部世界的音画时尚,不仅在农民心中激起回荡的涟漪,更播散现代性追求的种子。因此,随着电视这一现代传媒长驱直入,沟姥姥的进步,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乡村传统的溃败却再也无法避免了。
有学者指出,“现代文明的进程实在由不了三爸们,你可以把电视重新装入纸箱,但你能让时代重新回到过去吗?如果我们把电视看作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的话,它对于乡村的渗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有这样一个事实:以前从来不知道电视为何物的三爸们现在可以坐在电视机前,笑骂也罢,不齿也罢,总归是在看,其中是否有某种认同暂不考虑,单凭这一点,我们似乎可以得出:沟姥姥的确进步了!”[13]
《伙电视》形象地说明:传统乡村及其子民就是在对电视传媒的笨拙、虔诚、的模仿、追赶中,蹒跚学步地从内到外,从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精神世界到外在的行为方式、话语方式,渐变地走向他们梦寐以求的“现代”!
1990年代,电视大范围突入乡村后,农民获得与现代知识广泛接触的机会。电视,作为普及率最高的现代传媒,其声画结合的感性直观形式,加速现代启蒙的同时更传递消费主义与及时行乐等观念:自由与平等观念通过电视剧、纪录片解说、名人谈话等形式,输入给习惯以传统惯例处理问题的农民,改变父母包办婚姻、多子多福、“靠拳头说话”等观念;竞争意识、致富观念、家庭伦理等现代意识通过电视小品、综艺节目、法制栏目等形式,影响农民的传统观念,塑造当代农民的现代观念和人格。消费文化的核心理念是,消费即幸福。年轻的农村女性走出家门,亲手创造购买幸福的财富。为争取幸福,打破男权独尊的家庭格局,乡村女性当家作主,等等。在电视媒介强力助推下,消费主义伴随现代启蒙从观念上动摇乡村。今天,绝大多数的乡村子民已能够从容面对电视为主的传媒“霸权”入侵,并内化了此类大众传媒的宣传和无孔不入的消费主张。
至此,高加林式的理想主义、妙妙的怨羡焦虑已让渡给消费主义。从对乡村、农民的现代性启蒙到消费主义诱惑,从精神家园的构建到精神危机的文化迷失,是现代传媒在乡村的第三次浪潮,也触发了乡村主体再次陷落。在这个转变中,现代传媒似乎遗忘了它初抵乡村的本源性任务:启蒙。乡村在短短30年间,历经蒙昧——启蒙——陷落的循环,匆匆上演了启蒙主义——理想主义——消费主义的故事。在此,现代传媒既体现了现代人性的扩展、自我发现,又使现代性本身成为问题,成为一个矛盾体。
四、结语
互联网是21世纪革命性变革的传媒,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伤悲》书写了新媒体时代,网络对乡村贫困大学生的冲击以及“主体精神”的又一次陷落:
赵同学在一个多月后搬了台电脑到寝室里。涂自强以前都是听说,这回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
涂自强大学毕业后用的依然是赵同学淘汰的旧电脑,……这一次,涂自强装了网线。如此,他便可下载电视连续剧。晚上母亲闲时,可以看一看。
在此,我们心情复杂地看到,传媒先于乡村及其子民多年,已实现“现代化”,迈入继海、陆、空、太空之后的“第五空间”——互联网,并高强度、持续对乡村产生巨大影响。现代传媒没有同期型塑“全面发展的新人”,而甩下正在追赶现代化的农民,并在乡村造成巨大错位与断裂:纸媒、收音机、电视、互联网、智能手机等共时性地存在于广袤乡村的时空,赓续着乡村现代性转型的不彻底,且还在延续着现代化的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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