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怀乡诗研究
2015-04-15李春霞
李春霞
(佳木斯大学 人文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154007)
李唐王朝在其最后的近百年中已是声威不再。“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于原野,杼轴穷竭于里闾。”[1]朝廷内皇帝昏庸腐朽,宦官把持朝政,牛僧孺、李德裕两派之间的朋党之争席卷朝野;朝廷外藩镇割据、外族入侵,农民起义蜂起。这些毒瘤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大唐王朝的机体,社会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人的处境糟糕到极点,他们或屡举不第,或沉沦下僚,或贬谪异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罗隐《筹笔驿》)因为生不逢时,他们普遍感到抑郁、苦闷。此期的怀乡诗创作深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一、晚唐前期的怀乡诗
李商隐是晚唐前期怀乡诗人的代表。他的怀乡诗大多作于人生失意之时,抒写了心灵在入仕还是归乡的抉择中受到的煎熬,这也正是此期怀乡诗思想内涵上的主要特点。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无题》)①
李商隐的《无题》多写男女相思。这首则不同,写思乡,乡思之中亦透露了出与处的矛盾心理。首句即是对这一心理的展现。“一叶舟”是诗人的自喻。人海浩瀚,但无人援引让他倍感人世的孤单。他决定归乡,但归乡的决定刚刚做出又很快被自己否定了。颔联承“忆归”。归家途中经过黄鹤楼,所以诗人欲在此停留。
“黄鹤楼”还可作另一种思考,即这是一处和仙人有关的古迹,游览透露出李商隐有欲效仙人归隐的打算。颈联承“夷犹”。对古人的追忆打消了归家的念头。张飞和王氵睿这两个蜀地的古人激励了李商隐,使他再次萌生了入仕的激情,他也要像张飞一样忠于朝廷,像王睿一样为国建功立业,在混乱的时局中有所作为。尾句是对矛盾心理的再次申说,“怀古思乡共白头”,追念、效仿古人欲有所作为与归乡让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李商隐的怀乡诗还表现了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如《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诗一改其典雅华丽、深隐曲折的风格,直抒乡情。“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写了引发乡思的缘由和环境。诗人的乡情因为妻子来信中对归期的询问而激发,在这绵绵秋雨之夜诗人的乡情也正如这秋池之水涨满并将溢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2]他盼望着快点回到妻子身边,这样就能在西窗烛下向妻子诉说此时巴山夜雨中对她的无尽思念。“何当”一词最可玩味。这一问语让美好的想象变得那么的不切实际,刚刚还陶醉于想象之中的人瞬间又跌入了更深重的思念之中。
杜牧也曾饱有壮志,“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而他也如李商隐一样,在仕路的艰难前行中饱含对故乡的思念。
玉管金樽夜不休,如悲昼短惜年流。歌声袅袅彻清夜,月色娟娟当翠楼。枕上暗惊垂钓梦,灯前偏起别家愁。思量今日英雄事,身到簪裾已白头。(《南楼夜》)
诗歌的前半部分是诗人对自己放浪生活的描写,大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十五)之意。后半部分则写了在此昼夜寻乐背后诗人痛苦的心情。他也想像姜太公一样被明主赏识而有所作为,但这只是个梦想而已,此刻真正切实可想、可为的事情是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乡愁伴着孤灯愈燃愈炽。
杜牧的故乡之思很强烈,对于故乡的思念让他不能自已。他向从故乡来的大雁询问乡信,“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秋浦途中》)、劝说猎人不要射杀大雁,“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赠猎骑》)他登楼思乡,“为郡异乡徒泥酒,杜陵芳草岂无家。白头搔杀倚柱遍,归棹何时闻轧鸦。”(《登九峰楼》),别家时悲痛不已,“初岁娇儿未识爷,别爷不拜手吒叉。拊头一别三千里,何日迎门却到家。”(《别家》)
二、晚唐后期的怀乡诗
杜牧和李商隐的怀乡诗都作于他们仕途失意之时,其乡情虽沉痛但还不甚酸楚,其后的刘驾、李频、陆龟蒙、杜荀鹤、聂夷中、罗隐等人的怀乡诗则让人真正感受到了王朝末日的来临。他们的怀乡诗抒写了有家不能回的哀痛,而造成他们有家不能回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求取功名和战祸不已。晚唐后期的怀乡诗真实地记录了黑暗社会中士人的生存之痛,穷苦、哀愁构成了这一时期怀乡诗的情感基调。
为了求取功名,他们在求仕的道路上艰难的行进,且锲而不舍:赵嘏、马戴、贾岛、温庭筠、郑谷、杜荀鹤、韦庄等人累举进士不第,而罗隐困守科场十年、唐彦谦困守科场十多年、黄滔困顿举场达二十余年,刘沧进士及第时年已老大,许棠进士及第时年已五十,刘象进士及第时年已七十。晚唐人的怀乡诗中随处可见求仕中的艰辛与苦痛:
思家正叹江南景,听角仍含塞北情。此日沾襟念岐路,不知何处是前程。(赵嘏《齐安早秋》)
藕叶缀为衣,东西泣路岐。乡心日落后,身计酒醒时 (方干《客行》)
岐路今如此,还堪恸哭频。关中成久客,海上老诸亲。谷口田应废,乡山草又春。年年销壮志,空作献书人。(马戴《长安书怀》)
在这些人的怀乡诗中随处可见对“歧路”的哀叹,而且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哀愁蔓延开来。晚唐造就了太多的科场坚守者。情感让归乡的冲动喷薄欲出,但理智却一次次扼杀了它。求仕不断失败,精神枷锁日益加重。他们再也没有了常建落第时豪放式的自我解嘲:“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落第长安》)他们遇到的不是“明时”,他们也“笑”不出来。晚唐怀乡诗普遍抒写的就是心灵虽被归乡的冲动时时啮噬着但却不能归去的痛楚:
清洛平分两岸沙,沙边水色近人家。隋朝古陌铜驼柳,石氏荒原金谷花。庭叶霜浓悲远客,宫城日晚度寒鸦。未成归计关河阻,空望白云乡路赊。(刘沧《晚秋洛阳客舍》)
诗人思念家乡,因为不能归乡而愁苦不堪,其内心的苦痛主要是通过对荒凉的历史古迹和象征孤寂、凄冷的霜叶、落日、寒鸦、关河、白云等景物的描写表现出来。
暗算乡程隔数州,欲归无计泪空流。已违骨肉来时约,更束琴书何处游。画角引风吹断梦,垂杨和雨结成愁。去年今日还如此,似与青春有旧仇。(杜荀鹤《旅寓》)
诗人忍受思乡之痛已经不止一年,骨肉亲情难以割舍,而功名求取亦不能放弃,他思乡的愁苦心情即使在春天的美景中也不能稍稍舒缓。而薛能的乡愁就更为凄苦,如《春日旅怀抒情》:
出去归来旅食人,麻衣长带几坊尘。开门草色朝无客,落案灯花夜一身。贫舍卧多消永日,故园莺老忆残春。蹬跄冠盖谁相念,二十年中尽苦辛。
首联写其生活之贫困,颔联写其异乡之孤独,颈联写对故乡的思念,尾联写此种境遇持续时间的久长,表达了无人援引的悲愤。诗歌具体地写出了科举给士人身、心带来的苦痛。
战乱和朝廷的横征暴敛也是晚唐人有家不能回的原因,这在晚唐后期的怀乡诗中也有提及。藩镇作乱和农民起义使得晚唐后期社会一片混乱,“五侯九伯,无非问鼎之徒,四岳十连,皆蓄无君之迹。”[3]而在藩镇叛乱之际,更有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仅唐僖宗统治的15年中,藩镇动乱有53起,农民战争40多起,全国没有一处安宁所在。战祸不断,统治者对百姓的盘剥也更加严重,为了躲避战乱、逃避征敛,百姓们不得不离开家园,有家不能回。因此而离家的人中就包括很多士人。他们的怀乡诗在思恋故土的同时也对造成他们有家不能回的黑暗社会表达了无比的愤慨:
驱马傍江行,乡愁步步生。举鞭挥柳色,随手失蝉声。秋稼缘长道,寒云约古城。家贫遇丰岁,无地可归耕。(杜荀鹤《江岸秋思》)
诗歌抒写了浓重的乡愁。首联写乡愁生发的环境。颔联写乡愁生时人的情态。颈联和尾联则写乡愁的原因。“无地可归耕”,是说归乡也是生计无着。诗人因见异乡秋稼而生思乡之情,而当他想到故乡不能耕种时内心顿觉愁苦。
贫游缭绕困边沙,却被辽阳战士嗟。不是无家归不得,有家归去似无家。(张乔《游边感怀二首》其一)
诗人的思乡之痛借战士对其处境的叹惋写出。同是离家在外,但是战士们尚有家可回,而自己虽然有家但已形同虚设,家中亲人已经散尽,回去也和没有回去一样。
总之,晚唐的怀乡诗,在诗人的数量和诗歌的数量上都多于初唐、盛唐和中唐各个时期。晚唐的怀乡诗按其情感蕴含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以李商隐、杜牧为代表,他们锐意进取却潦倒不遇,他们的怀乡诗既抒发了深切的故乡之思,又表现了在出仕与归乡的矛盾中进退维谷的苦痛抉择;后期创作怀乡诗的人很多,如赵嘏、马戴、薛能、李群玉、温庭筠、刘沧、刘驾、李频、司马扎、许棠、司空图、张乔、方干、罗邺、郑谷、崔涂、韩亻屋、吴融、杜荀鹤、韦庄等,他们的怀乡诗侧重对自我现实处境的抒写,代表了晚唐怀乡诗的主要创作倾向。
晚唐的怀乡诗继承了中唐时期怀乡诗写实性的创作取向,并把它发扬光大,在抒发乡情时诗人也写及了当时的时代和社会现状,写及了在这样的时代和社会氛围下人生的种种境况、纠结、苦难。晚唐怀乡诗更加接近对平凡、衰微的人生抒写,更能真实地展现下层寒士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是封建士人在朝代末季心态的逼真再现,如果说李商隐和杜牧等少数人的乡情产生或激发于不能入仕为“国”有所建树之际,那么更多人的乡情则是产生并激发于不能入仕为“家”的痛苦之下。在晚唐的怀乡诗里到处充溢着诗人有家不能回甚至无家可回的酸楚与无奈,透现出士人由渴望建功立业到雄心壮志泯灭的痛苦心路历程。因而,晚唐人的怀乡诗已没有了盛唐时的明朗与昂扬情思,除了悲伤、凄怆,还融入了太多的酸涩、困苦、伤痛和悲慨。
[注 释]
①文中所引唐诗均出自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1999年出版的《全唐诗》。
[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7880、7881.
[2](清)桂馥,撰,赵智海,点校.札补[M].北京:中华书局,1992:195.
[3](后晋)刘日句,等撰.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