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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人的种竹咏竹之风及其文化意蕴

2015-04-14贺同赏

江西社会科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宋诗士人诗作

■贺同赏

我国文人与竹结缘甚早。单以北宋而论,则有以文同、苏轼等为代表的以画竹见称于世的“湖州竹派”,以及成语“胸有成竹”之诞生,还有与司马光有关的“瑞竹”等带有神异色彩的竹品问世。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与前代文人多仅是单纯的观竹、赏竹不同,从北宋开始,文士种竹①之风兴起。其中一些文人如陆佃(1042-1102),还进一步对竹之生长习性与种植之法有过综合论述。“今竹性亦喜东南引生,故古之种法云:‘斸取东南引根,于园角西北种之,久之自当满园。’语曰:‘西家种竹,东家治地。’言其滋引而生来……《竹谱》曰:‘北方寒冰,至冬地冻,竹根类浅,故不能植为是故也。’”[1](P145-146)陆佃研讨种竹之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士林风气。不过,相形之下,在北宋文人中间,亲手种竹并形诸歌咏者,则更为常见。

据笔者初步统计,现存以种(栽、植)竹为题材的诗作,唐代以前未及见;唐代现存的种竹诗仅有10首,且作者集中于中晚唐,可视为北宋种竹诗作的萌芽;宋代为141首,其中北宋约60首,且作者遍布各个时期、各个社会阶层,从当朝宰辅到隐士僧侣,而诗作本身亦同中见异、各具面目。②

我们可以将北宋士林大略分为高官、中下级官员以及士人化的隐士、诗僧③三个群体,以诗歌文本为主要材料,参以其他相关材料,来考察北宋种竹诗作所建构的同异互见的精神世界。

一、高官种竹诗作中的“竹世界”

北宋初年的李昉(925-996)在后汉时已中进士,入宋后曾任翰林学士,位至宰辅,“在位小心循谨”[2](卷265,P9138),以为政平和著称;又是当时士林领袖,北宋“四大书”中的三部即由他主持编纂而成。他擅文能诗,是宋初“白体”代表人物之一。其《修竹百竿,才欣种植,佳篇五首,旋辱咏歌,若无还答之言,是阙唱酬之礼,恭依来韵,以导鄙怀,调下才卑,岂逃嗤诮》(《全宋诗》卷12)是一组描写种竹、观竹的诗作。从“谩栽花卉满朱栏,争似疏篁种百竿”(其一)的诗句中,可以基本判定种竹和写诗于其雕梁画栋的府邸之中,此时诗人已官居高阶。这组诗作有三点信息值得注意:一是所种新竹系从郊外寺院中移植而来:“要添迂叟窗前景,特就山僧院里分”(其二)。二是将闲花凡草与此君对比,而偏爱后者:“北轩留得无多地,不种闲花种此君”(其二);“不教凡草生丛畔,长喜清阴在眼前”(其三)。三是写出了竹之疏朗青翠之美感:“何须一一依行种,但要疏疏满槛栽”(其五);“青青郁郁影疏疏,碧嶂移根到我居”(其四)。这组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初以李昉为代表的高官士大夫优游清雅的生活节奏和审美趣味。

到了北宋中后期,高官士大夫的种竹诗作明显增多,且各有特色。宋庠(996-1066)、宋祁(998-1061)兄弟的种竹之作,就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思想与审美意蕴。“二宋”同年登第,称美一时。在仁宗朝,宋庠官至宰辅,且深得皇帝信任;宋祁则官至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且是《新唐书》的主要修撰者之一。[2](卷284,P9590-9598)二宋兄弟各有种竹之诗作传世。宋庠在其府邸东面的园圃中种竹:“几日霜根地,新年绿玉阴。春来虽换叶,寒去转虚心……何时殊实老,留遗九苞禽。”(《故岁东园植竹喜今春方芳》,《全宋诗》卷200)宋祁则是在官舍中种竹:“对植同奇树,扶疏对近轩。旧经梁苑赋,初结太山根。就简供书刻,乘秋爽些魂。……会当充凤食,荐实帝家园。”(《公斋植竹》,《全宋诗》卷225)宋庠之作,由“绿玉阴”之比喻,可见诗人对于清美竹荫之赏爱;由“转虚心”之逆挽,可见诗人对于贞定竹品的赞叹。宋祁之作,用典繁复,用词藻饰,重在凸显竹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宋史》评二宋兄弟曰:“庠明练故实,文藻虽不逮祁,孤风雅操,过祁远矣。”[2](卷284,P9599)这两首诗,也可视为宋庠稳重雅淡与宋祁偏好藻饰繁华之性格的诗化写照。而这两首诗作明朗向上的基调,特别是各自的末两句中将全部生命奉献于社稷苍生的政治热望④,暗示两位作者当时已经身处或接近其仕途顶峰的时期。

北宋后期的彭汝砺和邹浩种竹诗作,也各具风貌。彭汝砺(1042-1095),在神宗朝曾因直谏遭贬,在哲宗元祐年间则受到擢升,官至权吏部尚书。“读书为文,志于大者;言动取舍,必合于义。”[2](卷346,P10976)可见,他是一位尊崇道义、志节忠贞的良臣正士。其《栽竹》诗云:“一生正能着几屐,旷达人称阮遥集。何可一日无此君,风流我爱王参军。夏葛冬裘吾便足,由来世间无可欲。但栽翠竹满东林,我日对之歌且吟。”(《全宋诗》卷903)从诗中所体现的洞悉人生、无欲自足的心态来看,此诗大约创作于作者历经浮沉之后的中老年时期。夏葛冬裘,简朴寡欲生活之形象代表;翠竹成林,高洁洒脱襟怀之所寄托。整幅画面,人淡竹青,竹品与人品化成了一片、人心与竹心融为一体。

邹浩(1060-1111)有七绝《种竹》云:“去年今日常种竹,今年此日还添栽。岂论传舍不吾有,但愿清阴遗后来。”(《全宋诗》卷1243)邹浩官至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等职;先后因忤权相章惇和奸臣蔡京,两遭贬谪。此诗中的“传舍”、“遗后来”两词透露出明显的沧桑之感,大约是创作于作者历经仕途低谷和高峰后的中老年时期。“浩在元符间,任谏争,危言谠论,朝野推仰。”[2](卷345,P10958)联系到其仕宦经历和政治品节,则该诗中所寄寓的清阴遗后、正气传承之意蕴,便不难理解了。

概言之,上述高官或者曾经有过高官履历的士大夫都通过种竹与歌咏,为自己建构了一个处于繁杂政务、扰攘官场之外的青葱挺秀的精神世界。这是大同。但大同之外,各家又有相异之处。李昉、宋庠的“竹世界”以养性怡情为主要功能,宋祁的“竹世界”偏饶文化气息,彭汝砺的“竹世界”以澹泊为宗,在邹浩的“竹世界”中则多是他在宦海波澜中对于正气永存的坚信。

二、中下级官员士大夫种竹诗作中的“竹世界”

北宋前中期的黄庶(1019-1058,黄庭坚之父)出身乡野,祖上“隐约田间,不求闻达”[3](P1648);其本人“登进士,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4](P496),终生未跻高位。其《栽竹》一诗,写竹之“绿阴疏韵”的美感,而以“似相亲”三字拉近了人心与竹韵的精神距离。其《署中新栽竹》诗云:“移作亭园主,栽培霜雪姿。不辞桃李笑,只待凤凰知。少已留风住,疏宜待月筛。相看时一醉,谁道小官卑。”(《全宋诗》卷453)赞美竹之“霜雪姿”与疏朗之态,将竹、凤与“我”融为相看、相知的精神共通体,则官位高卑、名利多寡,鲜所萦怀矣。

孔武仲生活于北宋中后期。武仲(1042-1097),字常父,与其兄文仲、弟平仲,皆以饱学多才著称于时,合称“清江三孔”。“三孔”兄弟在思想倾向、政治理念与文艺创作等方面,均是苏轼等人的同道者。“三孔”皆有园艺之好,武仲还著有《芍药谱》一卷,尤为特出。武仲在哲宗元祐年间,曾“拜中书舍人、直舍人院”,为“外制”词臣,官位清要。[2](卷344,P10933)但其时洛、蜀、朔三党党争正酣。三孔兄弟是倾向于以苏轼为首的“蜀党”的,也就与苏轼等人同有不安于魏阙之感。其《直舍之西植竹两丛经岁甚茂》云:“去岁披云自访寻,交加绿玉已成林。肯随春圃群芳老,喜对秋庭数亩阴。巴峡卢峰声淅沥,渭川斜谷气萧森。轩窗咫尺收佳趣,不负东南万里心。”(《全宋诗》卷884)从诗题来看,此诗正作于其官中书舍人、直舍人院之际。其首联言移植竹子的过程,颔联写自己对于清幽竹荫的喜爱;颈联引进名竹产地以见这丛竹子的美好;尾联最值得注意,上句描写珊珊竹影入窗来之佳趣,下句抒发不绝如缕的思乡之情。诗人通过这丛绿篁,将京城与家乡、赏竹之趣与内心的些许彷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到北宋晚期徽宗朝,政治昏暗,正直之士多仕途偃蹇。赵鼎臣(1069?-?)即是一位徘徊于仕与隐之间的士人。“鼎臣……自号苇溪翁。元祐进士。宣和中,以右文殿修撰知邓州,召为太府卿。有《竹隐畸士集》。”[5](P805)其有一首五古,题目甚长,内涵丰富:《余少时尝种竹于所居之南,号“竹隐”。今二十年矣,而隐之志盖未遂也。孙志康善篆,尝欲得竹隐二字题其上。因叙所以,为诗以乞之。且呈好事诸君子各乞一诗,以为旧隐光华》。自其两个自号“苇溪翁”与“竹隐”,我们已可看出其寄情乡野的心声。其诗云:“……耕耘具甘旨,采掇求兰荃。积竹南墙下,清阴颇萧然。谓此可隐矣,曰余其老焉……”(《全宋诗》卷1312)此诗笔触细腻宛转,情感波澜暗涌。作者感念亡父、怀想旧竹、归隐未果之怅惘,跃然纸上。

与前述高官士大夫一样,上述几位中下级官僚士大夫,都通过丛丛绿竹,为自己建构了一个自外于公务、官场乃至政争的精神世界。各家的“竹世界”又有所不同。黄庶的“竹世界”以清淡为主,孔武仲的“竹世界”充满幽情,赵鼎臣的“竹世界”则多是惆怅。

三、隐士、诗僧种竹诗作中的“竹世界”

与上述官员士大夫大相径庭,隐士及释子之种竹诗,建构了另有一番风味的精神世界。

北宋前期魏野(960-1020)一生隐逸而与世和谐。“(魏野)嗜吟咏,不求闻达。居州之东郊,手植竹树,清泉环绕……凿土袤丈,曰‘乐天洞’,前为草堂,弹琴其中,好事者多载酒肴从之游,啸咏终日……野不喜巾帻,无贵贱,皆纱帽白衣以见,出则跨白驴。”[2](卷457,P13430)魏野能诗,是宋初“晚唐体”代表诗人之一。其《新栽竹》云:“苍翠两三枝,亲和冻块移。旋吟酬得处,就刻记栽时。已任雪频洒,未禁风苦吹。幽人心自足,千亩复堪嗤。”(《全宋诗》卷87)数竿翠竹,亲手栽之;幽人心足,以其无待也。此诗是从隐士心里清洌洌、活泼泼地流出来的,其韵致宁静平和。

北宋后期临川的谢逸(1068-1113)、谢薖(1074-1116)兄弟,则不事权贵,以竹为友,终老于乡野之中。“谢逸,字无逸,临川人。布衣而名重缙绅……从弟薖,字幼盘,食贫嗜古,乐志不仕,自号‘竹友’,以诗文媲美其兄,时称‘二谢’。”[4](P533)谢薖五律《种竹》诗云:“辟地种修竹,得方缘秘经。成阴向北宇,倒影落中庭。直取内含素,岂唯枝斗青。龙钟玉川子,犹拟抱添丁。”(《全宋诗》卷1378)此诗颈联极力赞美君子的高洁之内美,乃是不媚权贵、清贫自守的夫子自道。一“斗”字,活画出多少名攻利夺之虚妄世态。尾联出语风趣,借用中唐诗人卢仝生子起名添丁的典故,来表达对所种修竹早日成林的希冀,也是对处身其间的乡野之地的祝福。同样是隐逸,同样是亲近竹韵与诗吟,“二谢”之“竹世界”与魏野之“竹世界”,风味各别。时代氛围之浸润人心,于此略可窥见。

此外,在北宋种竹诗作中,还有两位诗僧的作品,值得一提。佛门有云:“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6](P157)佛家认为,世间万物皆有佛性,一片翠竹、一丛黄花,均可益人慧心。宋初诗僧智圆(976-1022),字无外,自号“中庸子”,以释子而通儒学,“神宇清明,道韵凝粹”[7](P719)。其《新栽竹》诗曰:“傍砌疏篁手自栽,数竿苍翠胜花开。今宵窗下更深睡,应送寒声枕上来。”(《全宋诗》卷140)手种疏篁,深爱其青翠雅淡,正合清静禅门之气度。

北宋后期诗僧德洪(1071-1128),一名惠洪,号觉范,能诗善画,“能画梅竹”[8](P587)。又多与知名士大夫交游,“颇有诗名”[9](P1238)。德洪平素喜爱种竹。其友人黄庭坚《题也足轩》诗序说:“简州景徳寺觉范道人,种竹于所居之东轩。使君杨梦贶,题其轩曰‘也足’。”(《全宋诗》卷1027)黄庭坚另有《觉范师种竹颂》诗云:“简州城东刮地寒,手种檀栾三两竿。”(《全宋诗》卷1027)德洪本人七律《龙兴禅师大阳的孙居枯木堂新植楚竹余爱其家风为赋之》首联云:“门外追奔没马尘,堂中安顿自由身。”(《全宋诗》卷1344)诗中首联“堂中”、“门外”之对比,以一丛绿竹,隔开了滚滚红尘与佛门净地。此诗虽是为另一位释子种竹而写,但也可视为德洪的夫子自道。

隐士与释子都是远离世俗之人,其种竹写诗所建构的精神世界也就具有了超脱凡俗的特质。释子的“竹世界”较之隐士的“竹世界”,更加远离红尘。魏野与“二谢”都是与竹相亲、与竹为友,但前者的“竹世界”充满安静平和之美,后者的“竹世界”则在平和之境中略有不平之气。二位诗僧的“竹世界”则如一道青翠的屏障,隔开了喧扰俗世与清静禅林。

四、北宋士人种竹诗作暨其“竹世界”之总体特点

竹,是一种古今常见的植物。对于其文化品格,我国古人多有吟咏和深刻体认。先秦《诗经·卫风·淇奥》以“绿竹青青”比况君子之盛德。西汉枚乘《梁王菟园赋》以“修竹檀栾”形容竹之秀拔疏朗之美。东晋王徽之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名言,乃使“此君”成为竹的高逸代称。元代士人则将前代竹之比德形象做了概括:“竹之为物,非草非木,不乱不杂。虽出处不同,盖皆一致。散生者,有长幼之序,丛生者有父子之亲。密而不繁,疏而不陋,冲虚简静,妙粹灵通,其可比于全德君子矣。画为图轴,如瞻古贤哲仪像,自令人起敬起慕。是以古之作者于此亦尽心焉。”[10](P346)“凡竹生于石,则体坚而瘦硬,枝叶多枯焦,如古烈士有死无二,挺然不拔者;生于水,则性柔而婉顺,枝叶多稀疏,如谦恭君子,难进易退,巽懦有不自胜者。惟生于水石之间,则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志士仁人卓尔有立者。”[10](P361)综合以上材料可见,先秦到宋元时代,竹之形象类型大致有以下几种:一是具有青葱疏朗之美的形象;二是全德君子,包括:淡雅无争的君子、劲健向上的君子、孝友敦伦之君子;三是古直贞刚的烈士;四是高逸远引之高士。

唐代诗作中,在描写其青葱秀拔之美的基础上,竹的比德形象主要有两种。一是劲健向上的君子,如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全唐诗》卷83)李白《姑孰十咏·慈姥竹》:“不觉蒲柳凋,贞心常自保。”(《全唐诗》卷181)韩愈《新竹》:“高标陵秋严,贞色夺秋媚。”(《全唐诗》卷339)另一是淡雅无争型的君子。如王维《沈十四拾遗新竹生读经处同诸公之作》:“闲居日清静,修竹自檀栾。”(《全唐诗》卷127)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全唐诗》卷228)。诗例较多,兹不赘举。需要指出的是,以上皆是士人观竹、赏竹之所为作;其中不乏人心与竹品之间的亲近与感发,但是检点诗人心血与感情在竹子身上的投注与传布,较之自家种竹兼吟咏者,则不免淡薄一些。

至于唐代士人种竹诗作,如前所述,仅有10首,且集中于中晚唐时期。而在这10首中,白居易独占5首,元稹、柳宗元、杜牧、杜荀鹤、吴融各有一首。其中以白居易的《新栽竹》较有代表性。此诗作于元和元年(806),作者时任盩厔尉[11](P446)。种竹之举与诗歌创作,为仕途不得意的诗人,营构了一个可以包容野性、怀想山林、享受清静的精神世界。而白氏此诗,与上述荦荦可观的北宋士人种竹诗作相比,仅是滥觞而已。

这样,与前代相比,北宋士人种竹诗作的第一个特点便显而易见了,即数量大、作者分布广。

其第二个特点是,与上述前代竹子意象的多面性不同,北宋士人种竹诗作中所建构的“竹世界”偏于淡雅洒脱的君子格调。如上文已经论及的李昉诗云“谩栽花卉满朱栏,争似疏篁种百竿”;孔武仲诗云“肯随春圃群芳老,喜对秋庭数亩阴”;释智圆诗云“傍砌疏篁手自栽,数竿苍翠胜花开”等等,北宋士林所喜爱的,多是翠竹疏篁的清淡雅洁之美质,而非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繁复娇丽之风姿。司马光有五律《种竹》诗云:“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殊胜石季伦,珊瑚满金谷。”(《全宋诗》卷510)其尾联意味深长。司马光以自己的素朴小园“独乐园”与东晋名士石崇豪奢冠代的“金谷园”相比并,而以为前者“殊胜”后者。在某种程度上,这两句诗可以被视为出身平民化、以品节自励、亲近素朴淡雅之美的北宋士人群体的时代审美宣言。

由上述第二个特点,可以进一步推出北宋种竹诗作的第三个特点,也是最为显著的特点,即这些以清雅洒脱为主调的“竹世界”,可以温和地涵养士人之身心;换言之,这些“竹世界”与种植者之间达到了相融相生之境界。苏轼《于潜僧绿筠轩》所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正是此意。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咏物诗抒写对象的花草树木,绝大多数仅是一种被观赏与咏叹的客体,如单纯咏竹之类,皆是。而本文所探讨的士人种竹兼咏竹,诚然也是被观赏与咏叹的对象,但它们首先都是士人种植行为的受体,它们已经先在地含有了士人体力和心力的投注,它们已经不再作为单纯的歌咏对象而存在。可见,仅就客(受)体的被观赏与歌咏这一点而言,两者略同;而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方面,在观赏与歌咏过程之前,前者已有主体、客体之相互融通与生发,后者则主客两分、关涉未密。北宋刘攽云:“种花栽药一番新……事曾经手自殷勤。”(《种花》,《全宋诗》卷651)苏轼云:“我独种松柏,守此一片心。”(《滕县时同年西园》)今人陈从周也说:“自己培养的花看不到开放,不无有些怨意,到外地去虽然也能看到花,但……在感情上,没有我阶前的几盆极平凡的花来得亲切啊!”[12](P129)人同此心,千古一理。前引李昉诗云“青青郁郁影疏疏,碧嶂移根到我居”(其四);黄庶《栽竹》诗云“小槛栽培得此君,绿阴疏韵似相亲”,《署中新栽竹》诗云“相看时一醉,谁道小官卑”;释智圆《新栽竹》诗云“今宵窗下更深睡,应送寒声枕上来”等诗句中“移根到我居”、“相亲”、“相看”、“寒声枕上来”的深情的细节描写,无不是在赞美种植者与“竹世界”之间相融相生之大美。宋人叶梦得云:“山林园圃,但多种竹。不问其它景物, 望之自使人意潇然!”[13](P2673)“潇然”者,清淡、洒落、雅逸之谓也;“但多种竹”者,对“竹世界”涵养士人身心之衷心希冀也;而山林园圃,在绝大多数北宋士人看来,正是与其城市衙宅生涯既相反又相生复相融的另一个并不遥远的世界。“中国人理想中和平而恬澹的生活,就在此自然生动富于天趣的山水花鸟中寄托着……山水、草木、花鸟、虫鱼,一切有情非有情界,皆与吾广大心灵相通,此即北宋新儒家所提倡的‘以万物为一体’的精神。”[14](P172)而种植、赏爱竹子以及其他花木之北宋士人,正是钱氏所谓古代“中国人”中一群鲜活的生命范例。

综上所述,北宋的高官、中下级官员和隐士、诗僧三个群体,各自经由其种竹行为和种竹诗作所建构的外在于政坛劳烦与尘世纷扰的“竹世界”,风致不同、气象有异;青翠茂盛的生命力、秀拔不群的气节、平和安闲的风度,最终融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温和涵养型的“竹世界”,而以淡雅洒脱为其主色调。这与前代咏竹诗作所营造的多样的竹意象,是同中有异的。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南宋至清代,士人种竹、咏竹之风历久不衰,曾几、陆游、赵孟頫、李东阳、何景明、王世贞、査慎行等皆在其列。论其开端,则在北宋士林。

注释:

①北宋士人之花木种植,未必都是由其本人一手完成。然而,即使士人未亲自动手,但其本人终究是此种种植行为的主持者。故而,本文对上述复杂情形不再做进一步厘清,而一并视种植行为由士人完成。

②本文所引唐宋诗人作品,除出自诗人别集外,均以《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增订本)、《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为版本依据,随文注明卷数,不另出详注。

③在古代,特别是宋代,诗僧多是士大夫化了的僧人,兼具僧侣和文士两种身份。参见高慎涛《北宋诗僧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

④“九苞禽”,即凤鸟,为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之象征。相传凤鸟以竹实为食。竹实乃是竹子生命之最后凝结(参宋罗愿《尔雅翼》卷13“凤”)。观“二宋”诗中,以竹实留遗凤鸟、以自己全部身心贡献国家的比况,略可推断,宋庠、宋祁当时已近高位、已过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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