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记”转“议”:论唐代亭记文的流变
2015-04-14刘城马丽君
刘城 马丽君
(1.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023;2.广西建设职业技术学院,广西南宁 530003)
由“记”转“议”:论唐代亭记文的流变
刘城1马丽君2
(1.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023;2.广西建设职业技术学院,广西南宁 530003)
亭在唐人生活中的地位逐渐凸显,其功能由实用逐渐转为审美,亭记文遂成为唐人创作的重要文体之一。唐前文人较少以亭为吟咏对象,盛唐出现以亭为描写中心的文章,开元时期出现了以“亭记”为名之文,且在“记”的同时开始语涉议论。中唐的亭记文“记”“论”兼重,不少文章的中心已移向议论,多表达作者的理念。晚唐如杜牧与皮日休等人的亭记文甚至越过“记”而直接以“论”为重点,亭记文也在唐代完成了由“记”转“论”的历程,对宋人的创作影响深远。
唐代;亭记文;流变
古人把以“记”名篇的文章统称为“杂记体”。褚斌杰先生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把杂记文简约地分为台阁名胜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和人事杂记等四类[1](P364)。而台阁名胜记所涉及的范围就包括了亭、台、楼、阁、寺、观及其他名胜古迹。虽说在这些记体文中,人们或是记叙建造修葺过程,或是讲述历史的沿革变化,或是描写山水风光景色,或是抒发作者的人生感悟,但每一类建筑记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且每个历史时期的记体文,其写作的特点也会有所不同。面对如此丰富的对象和内容,只以“台阁名胜记”统一命名,似乎稍显笼统。基于此,笔者只选取了其中的“亭记”,以唐代作为考察时限,以寻唐代亭记文在该文体发展中的承上启下之演变历程。
1.亭由实用向审美的转变
在中国古代的建筑里,亭与文人士大夫一直都有着不解之缘,文人对它的审美价值也是评价甚高。宋人苏轼在《涵虚亭》诗中云:“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而清人戴熙在《赐砚斋题画录》中曾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群山翠林中的空亭,成了山川云气吐纳的聚焦点。文人喜欢在幽美的环境尤其是高山之上,建造一座亭,它不但是风景的点缀,还是人们观赏四周景物的立足点,“肆游目之观”(徐铉《毗陵郡公南原亭馆记》),宴集游乐,尽情地抒发自己的人生情怀,岂不快哉!
亭的功能,一开始并不重在审美。它最初是重要的城防建筑之一,按一定距离建于城上,以供瞭望和休息。另外,古代边境上还有“徼亭”等用于边境上的守备之亭,如《史记·张仪列传》:“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亭的这种功能也一直延续到后世,如在唐代,“亭障”极具重要的边防功用,《全唐文》中就有很多关于“亭障”的记载,如“亭障烽橹之严,遐张塞下,使译道途之要,远属湟中”(唐宪宗《命胡证充京西京北巡边使制》)[2](卷五十九)。秦汉时期,在国道上有为行人建造的遮阳挡雨以作休息用的亭,人在休息时有景可观,亭也因此有了休憩观赏的功能,正如计成在《园冶·屋宇》中说:“《释名》云:亭,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他将《释名》的“人所停集也”作了造园学意义的解释。但秦汉建亭,编户的意义可能更大一些。魏晋时期,亭的观赏、宴集等功能开始凸现,最有名的当数因王羲之《兰亭集序》而闻名于世的兰亭,《晋书·王羲之传》载:“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而兰亭集宴也成为日后文人所神往的风流盛事。唐代元稹在渐东观察使任上时,“会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职,皆当时文士,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副使窦巩,海内诗名,与稹酬唱最多,至今称兰亭绝唱”[3](卷一百七十)可为例证。这时的名士与“亭”的关系也更密切,亭也成了他们文话、娱乐生活的重要场所。南朝梁文人沈约所撰《宋书·徐湛之传》载:“湛之更起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果竹繁茂,花药成行,招集文士,尽游玩之适,一时之盛也。”而往后,“亭”成为人们特别是文人士大夫审美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时,亭的审美功能逐渐取代了其实用功能[4]。
在文人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清晰地发现这种变化的轨迹。唐代以前,人们很少在文章当中直接以“亭”作为吟咏的对象,“亭”,多是以名词的形式出现,成为佳景的一个点缀,而不是整篇文章的中心,如《天柱山铭》:“崇哉天柱,迥出孤亭,地险标德,藉此为名。”[5](《全北齐文》卷七)《讲武赋(并序)》:“登燕山而戮封豕,临瀚海而斩长鲸。望云亭而载跸,礼升中而告成。”[5](《全隋文》卷十四)“亭”只是人们宴游的建筑场所而已,只存在客观的含义,并无其他。
隋唐是中国园林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特别是安史之乱后,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士大夫追求享乐,私人园林更加普遍,此时的园林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士大夫的私园上。而亭的建造,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李浩先生著《唐代园林别业考录》[6]考出唐代名亭一百九十七座,在园林的各种建筑当中数量最多,可见当时“亭”在士大夫的休闲生活当中的地位。而园林及周围环境之清幽佳丽,更容易激发文人的创作灵感,为作家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
为了便于行文,此依罗宗强先生《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把唐代的“亭记”文大致分为初盛唐(高祖武德初至德宗贞元中),中唐(德宗贞元中至穆宗长庆末),晚唐(敬宗宝历初至昭宗宣帝天佑末)等三个阶段[7],详析其演变轨迹。
2.初涉议论:盛唐“亭记”文
盛唐开元、天宝年间,逐渐出现了以“亭”作为描写对象的文章,不过多是以“赋”“颂”“序”“铭”来名篇,如王泠然的《汝州薛家竹亭赋》[2](卷二百九十四),李白的《赵公西候新亭颂(并序)》[2](卷三百四十八)和《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熟亭序》[2](卷三百四十),裴虬的《怡亭铭》[2](卷四百八十二)。这些文章中,有对“亭”的摹写:“其亭也,溪左岩右,川空地平,材非难得,功则易成。一门四柱,石础松棂,泥含淑气,瓦覆苔青。才容小榻,更设短屏,后陈酒器,前开药经。”(《汝州薛家竹亭赋》)有对亭周景物之描绘:“峥嵘怡亭,磐礴江汀。势压西塞,气涵东溟。风云自生,日月所经。众木成幄,群山作屏。”(《怡然亭鸣》)在景物的描写之外,文中还渗透了作者的主观意念,或是发泄自己功名未就、怀才不遇之感:“宇宙至宽,顾立锥而无地;公卿未识,久弹铗而辞乡。一见竹亭之美,竟嗟叹而成章。”(《汝州薛家竹亭赋》)或是歌颂良吏的善政,如李白的《赵公西候新亭颂(并序)》,等等。此时的“亭”作为文章的叙写对象时,其在文人的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客观物体。
真正的“亭记”文,应于开元年间出现。赵演的《石亭记》[2](《唐文拾遗》卷十八)所记之“石亭”乃“送别之地也”。文中以骈语写景,抒发了“去来宾朋,不欢会于永日;远近郊郭,惜悲离于一时”的离情,而“粤我县寮丞广平宋元愻,主簿太□郭钦让,尉博陵崔文邕,总括宏才,且安卑秩,承凋弊之俗,行辑甯之化,政能垂绶,声辍调弦”则与为政有了联系。
古文大家元结存文三篇,篇幅不长,皆有为亭命名的缘由。如《殊亭记》[2](卷三百八十二)开篇即写马向之善为政:
癸卯中,扶风马向兼理武昌,支明信严断惠正为理,故政不待时而成。於戏!若明而不信,严而不断,惠而不正,虽欲理身,终不自理,况于人哉?公能令人理,使身多暇,招我畏暑,且为凉宁。
后写亭之风景,接以为亭命名的理由:“吾见公才殊、政殊、迹殊,为此亭又殊,因命之曰殊亭。”在文中,作者对马向在治理好郡县外,还流连于美景很是感慨。而《广宴亭记》则有些感慨历史变迁之意。
独孤及的《抚州南城县客馆新亭记》[2](卷三百八十九)先写南城客馆的今昔对比,赞扬了王昕为政尚礼仪教化,写了客馆中新建亭子在迎宾待客方面的作用:“登斯临斯,酾酒以赠之。溪云竹风,生於栋牖,而绿野青山为之亭障。三爵之后,可以送千里之目,可以道四方之志焉,兹又胜会之佳境也。”《卢郎中浔阳竹亭记》[2](卷三百八十九)则是通过写坐在亭中赏景的乐趣,发出“夫物不感则性不动,故景对而心驰也;欲不足则患不至,故意惬而神完也。耳目之用系于物,得丧之源牵于事,哀乐之柄成乎心。心和于内,事物应于外,则登临殊途,其适一也。何必嬉东山,禊兰亭,爽志荡目,然后称赏”的感慨,可谓是借亭抒情。
权德舆《许氏吴兴溪亭记》[2](卷四百九十四)除了赞亭的“与人寰不相远,而胜境自至”及抒观赏之愉悦外,更要表达一种君子要动静自如,善于进退的人生哲理。而梁肃《李晋陵茅亭记》[2](卷五百十九)除“乃作茅亭於正寝之北偏。功甚易,制甚朴。大足以布函丈之席,税履而跻宾位者,适容数人”与亭有关外,其余文字皆是写“孝于家,勤于官”的“清德”。
由此可见,除了客观描摹景物外,初盛唐的文人已于亭记文中增加了一些对时事(吏治)或人生的看法,亭记文由最开始纯粹的“记”逐渐带有了些“议”,有些作品的议论成分甚至超过了写景。
3.“记”“议”兼重:中唐“亭记”文
张友正《歙州披云亭记》[2](卷五百三十六)起笔即用重笔写披云亭四周的美景,然后赞美白公“暇理于兹,抚伤夷,怀流离,流离旋矣,伤夷痊矣,而犹阜俗康民之志慊如也”的施政才能,“歙人被公之仁化也深,思异日攀公之辕不及,可瞻此亭也”。此亭和人、政的关系很密切。
古文大家韩愈的《燕喜亭记》[2](卷五百五十七)落笔写王弘中辟荒建亭的经过,描绘了燕喜亭四周幽奇的景色。接着交代自己为燕喜亭命名的用意,亭子四周的丘、石谷、瀑、洞、池、泉皆具有美好的“品德”,借以褒扬亭主的美德。州民长老对燕喜亭的赞美,实际在赞亭中更赞人。文末一一交代王弘中从朝廷被贬来此地,所经之处饱览山水,犹意显不足,引出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语谓“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最后以“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的安慰语结束全文。此文写王弘中,实际也是当时正遭贬谪的韩愈之写照,从对朋友的赞美和慰藉鼓励中,不难看出韩愈于文中寄寓的身世之感,这可谓是韩愈“亭记”文的一大特点。
善于写山水景色的柳宗元当然不会放过“亭记”这种体裁。《零陵三亭记》[2](卷五百八十一)通过三亭的修建及亭四周的风景,论述了观游与为政的关系,对“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的观点进行反驳,认为“夫气愤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于此三亭中“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旅以馆舍”乃政善的一大表现,借此来“高明游息之道”,表彰薛存义的政绩。而《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2](卷五百八十)通过记叙裴行立于“都督二十七州诸军州事。盗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富且庶”之后开拓訾家洲的经过,出色地把其气象万千、妖娆多姿的景色描绘出来:
忽然若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西向,重江东隘,联岚含辉,旋视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来。乃经工化(一作庀)材,考极相方。南为燕亭,延宇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轩,以临千里。左浮飞阁,右列间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苞漓山,含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风榭于篁中。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颖气回合,邃然万变,若与安期、羡门接于物外。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
文中充满着对桂林山水的赞叹:
大凡以观游名于代者,不过视于一方,其或傍达左右,则以为特异。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唯是得之。
在唐代,柳宗元算是最早发现“桂林山水甲天下”的一位。而文末借裴行立在市区发现如此胜概,而不是于“深山穷谷,人罕能至”之地得之,称赞了裴行立的明察,而其中大概也有为自己遭朝廷遗弃、久居南蛮之地而鸣不平之深意吧。此文之亭,还是和为政有着联系。《柳州东亭记》[2](卷五百八十一)则写自己辟弃地建亭的经过,把柳州的奇特山水加以展现,而文中对弃地的描写和“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阴室以违温风焉,阳室以违凄风焉。若无寒暑也,则朝夕复其号”应有所寄托。《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写崔能在永州荒野里发现石林胜景和“刳辟朽壤,剪焚榛秽,决沟浍,导伏流,散为疏林,洄为清池”、开荒建亭的经过,以及游亭建后登临远眺的美景,给读者呈现了一幅奇美的风景画图,其中对林立的奇石群的描绘:“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若虎斗,企若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可谓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文章最后云: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艺是野,眉庞齿鲵,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成恨公之嘉绩未洽于人。敢颂休声,祝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纯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自天。野夫献辞,公寿万年。
借州邑耋老对崔能治理州邑的肯定,表达了人民渴望清明政治和需要良吏的愿望。而此段与韩愈之《燕喜亭记》: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写法极为相似。难怪吴至父要说:“此子厚有意抚拟退之《燕喜亭记》者。”[8](卷五十二)
在柳宗元的“亭记”文中,篇篇都有出色的景色描写,且多赞他人的政绩。其中还隐隐透露出自己怀才不遇及遭弃置的幽人之情,不难见出贬谪经历对其创作的影响。
柳宗元的挚友刘禹锡的“亭记文”语多骈体。《汴州郑门新亭记》[2](卷六百六)《武陵北亭记》[2](卷六百六)都记有他人的“政成”及亭四周的景色,而亭的功能和观民风又有着联系:“(亭)因高而基,因下而池。跻其高,可以广吾视;泳其清,可以濯吾缨。俯于逵,惟行旅讴吟是采;瞰于野,惟稼穑艰难是知。云山多状,昏旦异候。百壶先韦之饯迎,退食私辰之宴嬉。观民风于啸咏之际,展宸恋于天云之末。”(《武陵北亭记》)而《洗心亭记》则写亭的外观形态、建造过程及命名缘由,着重表达的是一种于亭中“词人处之,思出常格;禅子处之,遇境而寂;忧人处之,百虑冰息”[2](卷六百六)的息去机心的人生哲学。
冯宿《兰溪县灵隐寺东峰新亭记》[2](卷六百二十四)虽有细致的景物描写,但作者似乎对洪少卿善于治理地方更感兴趣,而且对他的大材小用甚表惋惜。
《冷泉亭记》[2](卷六百七十六)曰:
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
风流才子对语言的把握能力让人叹服,文辞的清新优美把那宜人的景致呈现出来,给人一种美不胜收的感受,读罢让人满口留香。而《白洲五亭记》更是要表达一种要把“善为政”和“知胜概”相结合的为官方式:
盖是境也,实柳守滥觞之,颜公椎轮之,杨君绘素之,三贤始终,能事毕矣。杨君前牧舒,舒人治,今牧湖,湖人康。康之由革弊兴利,若改茶法,变税书之类是也。利兴故府有羡财,政成故居多暇日,繇是以馀力济高情,成胜概,三者旋相为用,岂偶然哉?昔谢、柳为郡,乐山水,多高情,不闻善政;龚、黄为郡,忧黎庶,有善政,不闻胜概;兼而有者,其吾友杨君乎?
在白居易看来,除了做个好官之外,还需要闲情雅致,这才是真正惬意的士大夫人生。
中唐的文人在写亭记文时,对亭及周边的美景多有流连。与此同时,已基本没有单纯只“记”之文,“记”之外,多抒发“议论”,可谓是“记”“议”兼重。明人徐师曾于《文体明辨序说》论“记”体文云:“按《金石例》云:‘记者,记事之文也……其盛自唐始也。其文以叙事为主,后人不知其体,顾以议论杂之。故陈师道云:韩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盖亦有感于此矣。然观《燕喜亭记》已涉议论,而欧苏以下,议论寖多,则记体之变,岂一朝一夕之故哉?”[9](P149)此语道出了韩愈在“记”体发展中的贡献,指出其发议论于记体文的行文特点。但此论似可商榷,因为在韩愈之前,独孤及等人在他们的“亭记文”中已经掺杂着自己对于人生哲理的议论。当然,以韩柳为代表的中唐文人在其亭记文当中,更注重表达自己的为政理念及人生感慨,“论”的重要性似乎超过了“记”的部分。
4.轻“记”重“议”的出现:晚唐“亭记”文
如果说皮日休的《通元子栖宾亭记》[2](卷七百九十七)虽发隐逸之高情,但还不能完全摆脱景物刻画的话,其《郢州孟亭记》[2](卷七百九十七)全文则无关于亭之景色的描写,有的只是对孟浩然的文学成就的推崇及其人格的敬仰钦佩之情:
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眺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於厘毫间也。他称是者众,不可悉数。
先生之道,复何言耶!谓乎贫,则天爵于身。谓乎死,则不朽于文。为士之道,亦以至乎?而杜牧的“亭记”文更显特别,其《杭州新造南亭子记》[2](卷七百五十三)落笔便引佛经:
佛著经曰:生人既死,阴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狱皆怪险,非人世所为,凡人平生一失举止,皆落其间。其尤怪者,狱广大千百万亿里,积火烧之,一日凡千万生死,穷亿万世,无有间断,名为“无间”。夹殿宏廊,悉图其状,人未熟见者,莫不毛立神骇。佛经曰:“我国有阿阇世王,杀父王篡其位,法当入所谓狱无间者,昔能求事佛,后生为天人。况其他罪,事佛固无恙。”梁武帝明智勇武,创为梁国者,舍身为僧奴,至国灭饿死不闻悟,况下辈固惑之。
这迥异于此前任何一篇“亭记”文。全文一千三百多字,而九百六十多字记叙了唐代佛教发展、其对社会经济政治的危害及会昌年间削减佛寺、还俗僧侣的情况,然后写赵郡李烈播“取其寺材立亭胜地”,通过“予知百数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迹,睹南亭千万状,吟不辞已,四时千万状,吟不能去”来表达自己对李烈播此举的肯定,这与杜牧一贯为求国富民强而反对佛教畸形发展之理念相契合。
皮日休、杜牧这种略过“亭”的审美功能直接进入议论的写法也启发了宋代以欧阳修等人代表的“亭记”文之写作。
可见,唐代的“亭记”文基本上是以“亭”为论述的中心,多写亭及亭所在地或周边的美景(柳宗元、白居易等人显得非常突出),借以表达游览观赏之情,而这抒发的感情又多是因为亭而起,无论是因为亭所在地风景之美而抒发愉悦之情,还是因为睹亭而思政通人和,或是登亭而“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迹”。除此之外,“亭记”文还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或观点于其中,有些作者如韩愈、柳宗元还在文中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白居易和皮日休等则抒发自己的或为官或隐逸的观点。而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亭”更多地和“吏治”联系在一起,除了上面谈及的文章以外,符载的《锺陵东湖亭记》[2](卷六百八十九)、杨夔的《乌程县修东亭记》[2](卷八百六十七)、沈颜的《化洽亭记》[2](卷八百六十八)、徐铉的《重修徐孺亭记》《乔公亭记》[2](卷八百八十二)《毗陵郡公南原亭馆记》[2](卷八百八十三)均是如此,在写景之外,对他人的政绩表示了赞颂。良吏在施政之外,建亭游宴,是政成后人有余力去享受人生的表现,亭的修建在很大程度上是清明政治的象征。这是唐代“亭记”文的一大特色所在。也许这和唐人的奋发进取、欲于政治上成就一番功业有关系。而唐末的“亭记”文诸如杜牧、皮日休所作,忽略“亭”及其周边的风景而直接转向议论,这种由“记”转“论”的写法,给宋人以很大的启示,欧阳修就是其中的代表,在他的影响下,这种写法于文坛更加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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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占奎)
I207.6
A
1008-7257(2015)02-0054-04
2014-11-13
刘城(1980-),男,广西钦州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散文史;马丽君(1981-),女,广西桂林人,硕士,广西建设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