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潮观杂剧的悲剧意蕴与审美基质
2015-04-14李秋新
李秋新
(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213001)
杨潮观(1710—1788)字宏度,号笠湖,江苏无锡人,清乾隆时期著名杂剧作家。他在四川邛州任知州时,于卓文君妆楼旧址筑吟风阁,遂以阁名作其杂剧的总名,为《吟风阁杂剧》。
杨氏共创作32种杂剧,其中具有悲剧意蕴的有十余部,占到他全部戏曲作品的三分之一强。这些剧作大多取材历史,或描写舍生忘死、只身赴难的壮烈之举,或表现亲生骨肉生离死别的不幸遭际,另有几部表现理想与现实差距而形成的悲凄。风格或哀伤痛楚,或慷慨悲壮,个别的怨而不怒,显示出丰富的思想内涵与深厚的艺术感染力,其中所呈现的审美性颇值得重视。本文重点以前两种风格作品为例阐释分析,以期深刻认识作者具有悲剧意蕴作品的审美价值。
一、悲剧美学意蕴
杨潮观生活于清代乾隆年间,此时的杂剧创作与清初杂剧借历史题材表现怀才不遇或故国故君之思,曲折反映士大夫亡国之痛的情形已有所不同,其故国之情、社稷之痛的情愫已渐趋淡薄,或曰愈加隐蔽。部分作家热衷于写文人掌故和仕女才情,脱离现实的倾向比较严重。杨潮观则注重采撷历史题材,通过事件描写与形象刻画,彰显善德与良知,表现道德与人格在事件演变和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与意义,客观上也反映出作者的戏剧创作观。
《荷花荡》是杨潮观杂剧的重要作品之一,剧本取材《明史·忠义传》花云事。史籍记载朱元璋部将花云镇守太平城,陈友谅攻城,城破,花氏夫妇殉难,其侍儿孙氏临危受托,抱花氏遗孤逃亡,历经磨难,最终,抱孤儿谒见明太祖。杨剧以史事为本,将描写重点置于对主人公苏昆受命托孤,身负重伤,舍生忘死,历尽千难万险救孤经历的刻画上。主人公冒死历险、救护英烈遗孤与仇敌想方设法戕害孤儿构成戏剧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救孤者势单力薄、困难重重;敌方人多势众、残暴狠毒令救孤行动异常艰难,甚至要冒牺牲生命的危险,也因此使得人物全部行为过程艰险而悲苦,具有鲜明的悲剧特征。而同时,救孤者临危不惧,出生入死救护英烈遗骨的行为,又自始至终充满浓郁的壮烈色彩,具有令人敬仰的坚强与崇高。
同样的悲剧意蕴在作者《凝碧池》、《荀灌娘》中也有充分的体现。唐玄宗时乐工雷海青在安禄山攻陷京城、大宴群臣之时骂贼殉身一事在唐代《明皇实录》中有记载,明代文学家屠隆《綵毫记》、吴世美《惊鸿记》,清代戏剧家洪升《长生殿》等均有表现。杨潮观以短剧形式搬演此事,表现在“惊起宫鸦,杀气腾腾昼禡牙”[1]198的险恶处境中,众降官贪生怕死、奴颜婢膝,唯有身份卑贱的乐工雷海青身处虎狼之境,置生死于不顾,秉持忠义之心,大骂敌酋,竟至被害的事迹。雷氏蒙难,反映出暴逆作乱,不仅给社稷江山带来灾难,同时也令无辜百姓遭受磨难直至生命毁灭的惨痛的历史真实。邪恶势力猖狂暴虐,无辜生命遭致摧残构成戏剧强烈的悲剧性,它所展示的残酷与恐惧令读者与观众心惊胆颤,痛心疾首,这就是作品的悲剧效果。但剧中人物面对残暴与邪恶,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操守与气节又震撼读者与观众,使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荀灌娘》取材《晋书·烈女传》,描写山贼作乱,围困襄阳城,城内力弱食尽,守城太守荀崧之女荀灌娘突围出城,搬救兵解城之围的史事。这出戏的悲剧因素有二:第一,山贼围城,孤城危在旦夕,若无救援,城池将毁于一旦,局势令人忧心如焚;第二,大难当前,太守欲派人突围外出求救兵,无奈膝下无儿,没有知己可遣,最后不得不由自己十三岁的女儿灌娘女扮男装,冒险突围。女子尚幼,承担重任,人们为其命运叹惜;能否冲出重围,搬得救兵又令人忧虑重重。在描写上,作品极力渲染情势危急下的两难处境:一方面,女儿尚幼,父亲难舍难分:“我的孩儿啊,只念你路途梗,只念你瘦伶仃,教我望眼穿两泪零。送孩儿更自成孤另也,还不知死别生离是怎生?”另一方面,灌娘若不去,“是哪个能将命?何来救兵?只叹的伯道无儿女请缨。”[1]156亲情与现实的冲突构成戏剧突出的矛盾纠葛,悲剧性情节令读者与观众唏嘘不已。然而,又正是幼小女子在万分危急的情势下,做出了与自己身份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举动,才使得这一形象在混乱和危难的遭际中,放射出智慧和勇敢的光芒。
《晋阳城》是作者另一出著名的戏曲,描写国难当头,男主人公一方面身负使命,须出征远行,另一方面,又不忍与风烛残年的母亲辞别的情势之难,极力表现忠与孝的矛盾。为了凸显此种人生艰难选择,作品除了构思让远行者自身倾诉难以割舍的别离情怀,其弟责难兄长不顾局势动荡、老母年迈而离家远行等情节外,还运用“独唱”、“合唱”等戏曲表现形式反复歌咏,强烈抒发母子分离之苦:“辞亲目中,思亲梦中,更那一派兵戈塞上传烽”;“去儿怀中,思儿梦中,更那一派兵戈塞上传烽”;“割爱分离,肝肠忍痛”;“烽火连天,割慈忍痛”。[1]51-53浓墨重彩地抒写危难之际亲人生离死别的感伤。文学作品描写亲人分离之痛的题材历代不衰,南朝作家江淹的《别赋》更是千古传唱。这些都表明无论何时何地,骨肉间的生离死别都是令人最为伤感和痛苦的,所以《晋阳城》具有浓郁的悲剧气氛。这部剧中母亲形象是作者刻画的老妪角色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面对危难局势,她与孩儿分析形势,洞悉利害,教育其以国家为重,舍小家,顾大局:(“[老旦]就依你说,果然晋阳难保,比似晋室倾危,孰轻孰重?”)[1]52并斥责“借孝逃忠”的行径。遭逢乱世,骨肉远行,老人日后生活与命运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明知孩子离去后自身生计将更加艰辛,却毅然鼓励他舍弃自家,勇赴国难,人物博大的胸怀和高尚的品性令人钦佩不已。
除上述作品外,作者的《葬金钗》、《罢宴》等剧也蕴含着悲剧色彩,两部剧作的整体美学风格是悲凄与哀伤,但字里行间依然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情致。
《葬金钗》取材历史上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据司马迁《史记·信陵君列传》记载,秦围赵邯郸,魏王使晋鄙救之,畏秦不敢战;信陵君用侯生计,请如姬盗王兵符,如姬心感信陵君为其父报仇,许之,因窃符以出,信陵君遂夺晋鄙军以却秦。信陵君窃符救赵,在当时是不畏强暴、解人危难的义举。而矫诏行权,则又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这其中如姬窃符,是成就信陵君救赵行动成功的关键环节之一。然而,如姬如何窃符?事毕后人物命运如何?史籍语焉不详。杨潮观此剧则设想当日窃符事露,如姬必遭毒手,信陵君救赵归魏,必为如姬发丧。作品构思如姬窃符事露后的结局是惨死于魏王拷掠之下,残尸碎骨遭抛河流,“滞魄沉魂,已将十载”。[1]164如姬不可能不知道窃符事露的下场,但为了回报信陵君为其父报仇之恩,她义无反顾;信陵君救赵是仗义之举,如姬助之是值得称赏的行为,但却招致自身惨死,令人哀伤悲痛。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刻画女主人公“她家仇国难将身挡”,[1]169其行为又具有悲壮的意义,令人同情和敬重。
《罢宴》描写宋代寇准事。寇氏身居台阁,位高权重,尽享荣华富贵。但是,令他感伤的是自幼失父,赖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当他声威显赫、锦衣玉食时,母亲却已离世多年。“子欲养而亲不逮”的现实令他痛苦万分,整出戏具有一种压抑与悲戚的气氛。这出戏中寇母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人物虽未出场,但通过寇家老婢女刘婆的讲述,人们得知老人家当年虽然生计艰难,但识见不凡,意志不衰,弥留之际,她谆谆告诫儿子要谦虚谨慎,志向远大。通过剧中人物的讲述,读者与观众对寇母肃然起敬,在哀怜她命运悲苦的同时更加钦佩她勤劳质朴的品行和善良高尚的情怀。
除以上剧作外,杨潮观的《祭泸江》也含有悲剧的因素。该剧的主旨如其序言,乃“思死封疆之臣也”。剧作通过诸葛亮班师回朝,夜祭泸江,反映战争给社会造成的多方灾难,对捐躯将士表达深切的同情和哀悼:“叹儿郎,束发从征调,无端为国捐躯早。盼家乡,万里遥,骨肉凭谁告。空叫我泪盈杯,洒不遍沙场草”。([双调·清江引])作者设身处地体会普通人之于战争的真实心理:“谁不是贪生怕死人,谁不是父母怀中抱”。“回望家乡万里遥,血污了游魂归不到”;“谁不想妻孥梦遥,谁不念父母年高,一家家望夫石上号,一个个思子台前老。到头来有甚功劳。”[1]234-236作品着力塑造祭悼环境的肃杀凄凉,以增加悲哀气氛。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在哀悼死难者的同时,又肯定他们为国尽忠的行为,表达期盼国泰民安的愿望。
二、悲剧美学基质
悲剧作品所表现的是具有悲剧性的事件,所反映的更多的是社会灾难或个体命运的痛苦与不幸。悲剧的核心是悲剧性。但是如何反映这一特性,不同作家则有不同的选择。研究杨潮观杂剧的悲剧因素,我们注意到,他不仅细致刻画戏剧悲剧性,而且突出展示人物在整个悲剧事件发生发展中的行为及其所产生的影响,通过人物语言和行为表现其德行与节操,彰显其优秀的道德。
道德“是人类历来所珍视和追求的价值,正是因为有了道德,人才有了自己的尊严,变得高尚、伟大”[2]27道德是民族传统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德规范、道德自律的强弱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一个民族及其成员精神文明的质量,同时,它对民族品性、个体性情的孕育和养成又具有巨大的作用,是一个团体或个体格调与精神形成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一个民族面临艰难困苦或生死抉择之际,支撑它顽强拼搏的力量之一是久已深入血脉的道德精神;一个人行为崇高的背后也往往是以道德为中心的民族文化的感召力。道德包含社会道德与个体道德。杨潮观悲剧作品重在表现悲剧事件中主人公“积极进步”的个体道德。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积极进步”的个体道德具有“促进个体的自我实现和完善化;规范个体的行为选择和个性发展的方向,推动社会道德的再现和更新”[2]71等功能。他们认为“一定时代的大多数个体的道德活动水平,标志整个时代已达到的道德高度,而少数个体的道德活动,如果不是虚伪的或外在强加的结果,而是这些个体作为道德活动主体认识和把握道德发展的必然,自觉努力所达到的理想境界,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报晓的雄鸡,唤来社会道德发展的新时期和新形态,成为带动和激励多数人为实现这种道德理想和社会理想而奋斗的榜样和力量,站在社会道德进步的前列”。[2]81个体道德既然具有如此重要的功能和意义,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认识杨潮观杂剧悲剧意蕴的价值:他是在通过描写和彰显积极而优秀的个体道德,引导人们感受崇高,认识崇高,净化道德,升华精神境界,并以此激励人们 “充分发挥自己心理的潜力,集中自己全部的智慧,使自己心灵始终指向超越现实的‘我’,不断地为实现理想的‘我’而自觉地放弃那些暂时的、次要的、低级的需要,不为变换着的环境中的那些偶然的、非本质的因素所左右,能够排除自身的各种心灵的障碍,超越自身的各种内心的冲突,坚持保持自我的同一,坚韧不拔地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进,以实现自我的精神的和谐、发展和完善化”。[2]75这也正是他杂剧作品中悲剧意蕴具有强烈而深刻的影响力和感召力之所在。
《荷花荡》救孤事件的过程令人惊心动魄,读者与观众怜悯人物的命运,为其救孤行为深切忧虑,同时又钦佩人物的意志与精神。华夏民族自古就重视人际交往中“义”的存在和体现,其中所蕴含的友善、真诚和奉献精神是民族道德美的体现,是对奸诈、欺骗和虚伪的鞭挞与否定。中国封建社会,宗法立嗣观念极重,而保护忠臣义士后代,更被视为见义勇为的善举而备受推崇。元杂剧《赵氏孤儿》描写程婴、公孙杵臼等忠义之士为保赵氏遗孤,冒死历险、慷慨赴义的事迹千百年来感动无数观众。《荷花荡》描写苏氏仗义扶危、见义勇为的精神与品德同样震撼人心,这种震撼源于“悲剧主人公有一种敢于接受命运的挑战,保持自身人格尊严和精神自由的英雄气概。”[3]348同时这种行为也反映出渴望他人及社会了解和重视自己价值的愿望,而一旦被对方和社会认可并器重,便不惜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民族传统中这种酬谢和回报的方式感天动地。
《凝碧池》依照作者的创作动机是有感于“妻子具则孝衰矣,爵禄具则忠衰矣”的社会情形而“思忠义之士也”。[1]197剧中人物雷海青面对残暴与邪恶,秉持忠义,宁死不屈的精神与气节崇高而伟大。“我们虽然为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却又赞美他的力量和坚毅。”[4]83“悲剧英雄虽然遭受失败甚至死亡,但是并不令人灰心丧气,反而使得我们爱憎更加分明,斗志更加坚强。”[5]7作品在表现雷氏骂贼殉身事件时将人物高尚的品行与“忠”、“义”等道德观念联系起来,其客观意义并不限于表彰他对封建君主的忠心,而是展示人物在国难之际不顾个人安危、痛斥敌酋的忠义品行。通过剧情的延展,人们更多地感受到人物形象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对祸乱和残暴的愤慨。唯因如此,作品人物行为才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具有悲壮之美。作品赞颂雷海青 “壮哉可嘉”!这个“壮”是悲壮,是雄壮,是动人心魄的浩然之气。
这种创作的深刻性在《荀灌娘》、《晋阳城》中也得到了反映。
《荀灌娘》描写在贼兵围城,粮援俱断,百姓濒临危难之际,年纪尚幼的灌娘主动请缨,女扮男装出城搬兵。促使灌娘挺身而出的动机是替父分忧,为父解愁。在搬救兵的过程中遇到不如意时她想到的也是“既不能救你(父亲)形衰髦,倒不如一朝效死阶前好”[1]157。搬得救兵,父女重逢,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儿请救延迟,教爹爹多多受惊,恕孩儿不孝之罪!”[1]160一系列的行为确实表现了她对父亲的孝,作品刻画真实,合乎情理。但在描写这种孝情时将其置于城池困顿、百姓危难的紧要时刻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它的结果是帮父亲解孤城之围,使全城百姓免于涂炭。这些远非对个人的孝情所能涵盖。作品人物在灾难面前敢于担当的精神和对年迈父辈的体恤孝敬化成了激动人心的力量,它犹如一股汹涌的潮水,激荡着读者和观众的心扉。人们在感动之余,也深刻地领略到悲剧的美感:“它始终渗透着深刻的命运感,然而从不畏缩和颓丧;它赞扬艰苦的努力和英勇的反抗。它恰恰在描绘人的渺小无力的同时,表现人的伟大和崇高。悲剧毫无疑问带有悲观和忧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真理、壮丽的诗情和英雄的格调使我们深受鼓舞”[4]261这便是悲剧英雄精神的实质。它“是悲壮不是悲惨,是悲愤不是悲凉,是雄伟而不是哀愁,是鼓舞斗志而不是意气消沉”。[5]5这种精神自始至终充溢着豪迈与崇高。
《晋阳城》中男主人公的负命远行引发了母子感情的激烈冲突,矛盾的焦点集中于国难之际是弃孝成忠,还是舍忠就孝。作品通过描述危难之际母亲对儿子的启发,使得“忠”、“孝”等抽象的道德观念具有了现实而真切的内涵:这“忠”是事关国家命运的紧要关头毅然舍弃个人利益、顾全大局、勇赴国难,是对民族和国家的尽责。个人之于社会应该承担这个责任。没有这个“忠”,就没有无数生灵的安宁、和平,也最终谈不到亲人团聚和幸福,即使苟合也无意义。所以这又是“孝”,是对养育和生息的故土及亲人至高无上的孝敬。作品强调为国尽忠的合理性、正确性,反对大敌当前只顾个人私利甚至“借孝逃忠”的卑怯行径。在紧张悲伤的剧情氛围中,读者和观众充分领略了人物的灵魂美、精神美。“这种精神的崇高,既是道德的(道德的崇高),也是审美的(崇高的意象世界)。面对这种精神的崇高,每个人在涌出泪水的同时,灵魂都会得到一次净化和升华。”[3]333-334
即如《葬金钗》中的如姬 “她家仇国难将身挡”,作品称颂她“义烈世无双”[1]168。在作者笔下,她不仅是一位值得同情和哀怜的女子,更是一位知大义明大礼的了不起的勇敢女性,戏曲在表现人物悲惨命运的同时,也“具有一种悲壮的诗意”[1]172
如上所述,杨潮观的部分杂剧作品,准确地描写人物所经受的苦痛与哀伤,剧情的紧张和悲凄令人心情沉重,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泪。但是,人们在阅读和观赏他的这些作品时,又同时为作品人物展示出的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精神境界,为他们坚强的人格力量以及剧作所洋溢的道德理想而感动,为悲剧英雄精神与气节的慷慨悲壮的崇高阳刚之美而激动,这就是他的这些作品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艺术美及强烈的艺术审美价值。
三、作者美学观
文学作家在作品中描写社会生活和人物命运,表现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当这一切以文学艺术的形式呈现时,不仅反映作品的创作旨意和艺术特性,还显示出作者的审美意向,具体讲就是作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格调。
“审美趣味是一个人的审美偏爱、审美标准、审美理想的总和。”“审美趣味作为一个人的审美价值标准的体现,它制约着一个人的审美行为,决定着这个人的审美指向。”[3]160文学作家受自身审美趣味的影响,在选择和表现审美对象时会有所取舍和侧重,这种取舍和侧重,反映的是作家的审美价值标准和审美指向。杨潮观含有悲剧意蕴的杂剧,描写动荡社会普通人生活于现实的无奈与挣扎,表现他们苦难和凄惨的命运,具有悲凄、悲苦的戏曲特性。这种描写,有助于读者对社会和人生命运的认识。然而,他的这些作品,又未囿于刻画事件的悲苦和人物命运的凄惨,同时还极力表现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冲破现实牢笼,与社会和命运抗争的性情,凸显他们在严酷环境中不畏艰险、舍生取义的精神品格。在他的笔下,悲剧主人公大多具有顽强、坚定的意志,敢于和险恶的环境以及邪恶势力作不妥协的斗争,在艰苦的较量中充分显示维护纯洁道德、捍卫世间正义的壮烈情怀与崇高精神。这些作品,总是贯穿如此脉络:剧中人物初时或面临重重困难,或处境险恶,经过反复的较量或惊心动魄的斗争,最终或达到理想的目标,或舍身就义,彰显出崇高的精神。在渲染作品悲情,刻画人物悲苦命运的同时,这种描写又增强了作品慷慨激昂、令人荡气回肠的戏曲艺术效果,所描写的人物的英雄气概“使人震撼,使人赞美,使人振奋,使人鼓舞。”[3]349它反映出作者对善良和正义、坚强与崇高的敬仰,对人格尊严和精神自由的追求,在艺术审美上表现出对壮丽美、崇高美的偏爱和崇尚。这种审美理想使得他的这些作品在表现人的伟大和崇高时“闪耀着高尚、圣洁的精神光辉。[3]333这种悲剧的美学效果,是杨潮观审美价值观的体现,是他此类作品的美学意义。
一个人的审美观是其人生观、价值观在认识和评判艺术美时的反映,它决定于个人的生长环境、文化修养、思想倾向、人生体验以及生活态度等。杨潮观含有悲剧意蕴的作品所反映的美学特征无疑如此。据史料记载,杨潮观出生于一个没落的文人家庭,自幼过继给伯父杨希曾,伯父去世后,他与继母相依为命,生活比较拮据。他27岁中举,此后长期任地方官。他的思想基本是有儒、释、道三者构成,其中儒家思想乃其主导。他十四岁就写成《易赞》、《书赞》、《诗赞》、《春秋赞》、《礼记赞》等,虽然我们不知道其内容,但它表明作者对儒家学说的熟稔和倾羡。此后,他还撰写有《春秋左鉴》、《周礼指掌》、《易象举隅》、《古今治平汇要》等著作。作为先秦思想学派,儒家提倡“仁”,要求士者 “仁以为己任”,甚至不惜“杀身以成仁”;重视个人德行、人格修养;强调个人之于社会的责任与担当。千百年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理想人格已经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杨潮观自然也深受其熏陶,这从他的作品对人物德行与精神的刻画可见一斑。受儒家思想影响,他怀有积极入世、忧国忧民的情愫,这在他的诗歌作品中有反映。例如他的《矿税》诗,抨击当时官府剥削和繁重苛税给百姓带来的悲惨境遇:“不是军容兼矿吏,怎教哀鸿遍嗷嗷。”在另一首诗歌《治病》中,他认为治国如同治病,需要良医,谴责奸吏盘剥百姓,表达未能解民痛苦的内疚。即使晚年佛老归隐念头愈加浓烈时,他依然未忘怀儒家精神,《闻喜道中怀古》道:
地有名贤树更苍,晋公勋德冠中唐。
谁能完节人归去,诗酒春风绿野堂。
将隐者之志与儒家道德情操联系起来,赋予隐士以道德风教的积极意义。
在杨潮观多年的为宦生涯中,他始终勤勉为政,体恤百姓。与他同时的著名学者袁枚在《杨潮观传》中说他“以古贤自期,与今之从政者格格不入。”“君在官凡三十余年,正署一十六任,蘉勉頟頟,一以禔躬泽物为务。在文水,值五年编审之期,历年徭役不均,君亲为区别,除鳏寡孤独者千余人。”[1]242文章还提及杨潮观调任四川泸州知州时,已年逾七十,最初不想赴任,不久听说泸州发生大饥荒,饿殍遍地时,他“慨然曰:见义不为无勇也。”即刻前往。在当地设立三个粥厂救济饥民。不满百日,救活百姓五十九万七千人。他的仁德善行、高风亮节,赢得作者由衷感慨:“呜呼,今士大夫乘坚策肥,知有己而已,视民若秦越人之不相关,君能仁其民而过后犹欿然若不足,此其行事居心岂凡所及耶?”[1]243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优良文化的深刻影响,造就了杨潮观纯正的心性和正直的品格与节操,形成了他的艺术美学观。他的侄孙杨慤说他“严气正性,学道爱人...复取古人忠孝节义足以动天地泣鬼神者,传之金石,播之笙歌,假伶伦之声容,阐圣贤之风教,因事立义,不主故常,务使闻者动心,观者泣下,铿锵鼓舞,淒入心脾,立懦顽廉,而不自觉。…以是知公之用心良苦,公之劝世良切也。”[1]244陈侠君为《吟风阁杂剧》所作序也说杨潮观杂剧“将朝野隔阂,国富民贫,重重积弊,生生道破;心摹神追,寄讬遥深,别具一副手眼。”[1]245由此我们认识到:杨潮观蕴含悲剧因素的作品,在表现悲剧性的同时,突出刻画苦难境遇中人物不屈的抗争和卑微身份里崇高的精神,借以彰显其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纯洁不朽的灵魂,这也反映了作者的文学创作观和审美价值观。
杨潮观此类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与作者接受民族文化的深刻影响以及个人崇高的人格魅力密不可分。读者与观众在认识作品丰富而深厚的历史情怀,领略其令人荡气回肠的艺术魅力时,也进而深刻地感悟到崇高而悲壮的震撼人心的艺术美和人物行动所表现出的坚实而深厚的民族道德力量以及深入其骨髓的民族优秀文化的感召力。作者是在更深层次上思索道德素质和人格价值之于个人存在和生命运行的意义,探讨在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无论是集体或个体其意志来源与精神发展的动力所在。他的作品的思想深刻性与艺术审美价值远高于同时代其他杂剧作家的创作,是清代中叶不可多得的优秀杂剧作品。
[1]胡士莹校注.吟风阁杂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唐凯麟,龙兴海.个体道德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
[3]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朱光潜.悲剧心理学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陈寿竹,沈薇德.论悲剧与喜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