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窑
2015-04-14黄璨
黄璨
以为红山窑不过是河西走廊一个极为寻常的村子,荒僻,辽远,寂寞。直至有一天,朋友说:“那里农户家的茅厕围墙都是用瓷缸砌成的,先前村民赶着驴车把缸拉到附近的县城或更远的地方去卖……”彼时,我仿佛看到一位敞着衣襟的村民,高坐在驴车上,扬鞭大声吆喝,身后腾起一阵尘土;路边,一所瓷缸砌就的茅厕远远地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亮,醒目而奢华。
从永昌县城出发,沿312国道西行二十多公里,南向祁连山脉。五月伊始,祁连山仍覆着一层皑皑白雪,浑厚,静穆。认定村子是在祁连山脚,不料路途竟又折向西北,拐了一个大“V”字。我们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为着山,为着雪,为着突然大拐的路,心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行至村口,见到一孔土坯窑,远远的,犹如一座黄土为裙的蒙古包,红砖拱顶,很有些端庄威严。近前看,原来是一孔废弃的窑。拱形窑门用未上釉的瓷盆垒起封住了,瓷盆表层早已剥落,一副残破模样。窑侧有几口大瓷缸,缸身泥迹斑斑。一些烧坏了的瓷器底座随意堆在地上,像生了锈的铁块。见窑身好几处大的裂缝,纵向张成枝状,好像天空骤然一次闪电,凌厉中带着沧桑,令人有些寒栗。
朋友说,村里这样的土窑还有几座,因是煤炭作燃料,费时费力,且温度不好控制,早已废弃不用了。如今烧瓷用的是电,成本低,温度易控。想起一部纪录片中,制陶人将浸了釉的瓷器入窑烧制,瓷器出窑后,表面竟额外多出几瓣飘逸的梅叶。专家分析,这种窑变,皆因烧制过程中温度或是别的什么发生了莫名的变化。想来,如今电烧这种方式,一切变化都在可控之中,那样神异不可测的窑变大概不会再有吧!而况,此地出产的器物,原不过百姓生活之用,水缸、菜坛、储酒罐,以及民间门楼、檐角上的辟邪或装饰之物。入冬时节,百姓将大棵的白菜剖开,码入缸里,调入盐和佐料,用洗得清亮的大石头压住发酵,以作冬日菜蔬,那时人们是绝不会想什么窑变的。人的生活原与艺术无关,抑或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以一种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面貌,延绵着生活的平静与悠长。
土窑不远,纵向有一排平房,泥砖砌成的墙面斑驳不堪,有的地方露出干草渣。平房屋檐是用残破的瓷片依次铺就而成,参差不齐,像不曾讲究曲直平衡而随意搁上去那样。这样的屋檐,落雨时雨打瓷片会是一种什么声音呢?江南木檐的滴雨原是温润无声,而这一种滴雨,定是叮叮咚咚,浸透着北方人特有的爽利性情,毫无矫饰。如此瓷片参差的房檐,亦不似江南绿意掩压着土地那样让人觉得虚幻,它更像淳朴憨直的北方人,坦坦荡荡响响亮亮地让人一眼即看透,人心只是安稳。
进得房内,初有些视线模糊,唯后墙处的小天窗透进几缕光线,明明暗暗像数根银线射入。站一会儿,待视线渐明,发觉房内一侧大大小小或高垒或平置很多瓷器,均是未上釉的缸瓮、瓷盆、瓶罐等泥胎,林林总总,形制各异。一时间,竟好像突然置身于某个原始部落,周围一应古老的陈设,银光的浮尘中幻化着明暗不同的泥色,人在其间恍若隔世。不禁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才发觉另一侧有人正在制陶。室内光线昏暗,制陶人一身朴素的黄泥色,俯身忙碌在同样黄泥的陶车案间,以墙为幕勾勒出不断变化的动态影像,很像旧时黑白影片中的某个场景。见我们进去,制陶人抬头看我们一眼,微微一笑,继而低头自顾忙碌。
我对瓷器的制作不甚了解。站在旁边静心观看,方知除了之前的练泥、之后的上釉等程序,还有眼前的手艺人用手扶泥在陶车旋盘上屏声敛气拉坯而成最初的泥胎。这无疑是个细心且需静心的活,倘人心多了浮躁,捏就的泥胎无论形制还是纹路,都无法显出均匀和柔和。怪不得制陶人刚才那抬头的微微一笑,落在心上格外沉静,原是他经年制陶练就的沉着与平和。也许,世间之事亦该如此,唯不急不躁、沉静沉心,方可达“君子如水,因物赋形”那一种柔韧和张力,人世众多的纷扰繁杂大概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第一次见如此原始的作坊,持相机在房内不停地拍,瓷瓶、陶泥、釉料、天窗的光亮、陶车、制陶人、房柱钉挂的衣服、逆光中人的剪影,那样的真实又不真实,仿佛眼前一帧帧古老的画作,弥漫着洪荒的气息,连带自己都消弭在寂然无声的时光中了。突然想着村里的土窑正一天天消失,这样古老的作坊亦有一天会不见了,心中有些怅然。曾在一处博物馆观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出,一些农耕时代的用品包括耕犁、纺车、石磨等等,本应属于质朴的乡村和土地,如今却只陈列在现代化的展厅里当作一种记录和回忆,显出与现世极不协调的岑寂和落寞。而那些依附土地生长起来的人的朴实淳厚的心灵,大概也会一天天随之远去,任凭多么现代化的方式都无法记录和回忆了。
走出门外,同伴正与作坊的主人随意地聊。我问:“这活累吧?”
“累不累的,我们当农民的,只要手底下一直动着,哪怕每天二十块钱,心里也踏实。”
仔细看他,八字眉,眯缝眼,连带整个瘦的黑红脸端不住地往下坠,很有些不堪负重的样子。然而,看他的眼神,却又透着平实和坚韧,不见丝毫怨艾。在西北农村,这样的脸惯常见到,粗粝的西北风吹皱亦变形了原本端正舒展的面孔,他们目光中的坚定却从未有过丝毫的消减。生活的架构中,人的韧性多么强大而安静啊!“寡欲自无求”这一种人生的旷达境界,原不过作坊主人一句轻淡之言。
忽见一同伴从旁侧小房子出来,一脸得意地笑。问她,原来发现了几个黑釉瓷碗,想我们几个人带回去。作坊主人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多拿几个都无妨。”便也笑着随她进了那间屋子。屋角木架上好几个瓷碗,碗身的黑釉泛着幽幽的青光,碗底却是一圈泥土烧制后的天然黄且浮着几粒沙,透出一种细腻与粗犷相生并存的无所顾忌。细细挑选一个釉色均匀的,拿在手间再不放手,那釉面的微凉透过指尖缓缓渗入心间,好像一条柔滑的丝带,抚在心上极为熨帖。
从窑坊出来,在村里转了一大圈,以为兴许可以见到用瓷缸围成的茅厕,却未如愿。朋友之前的述说定是他曾经的记忆。一家农户院门外的白杨树旁放着几口缸,未见盛放什么东西。院口左右门柱顶端分立着两个小瓷狮,很是威严庄重。视线远处,另一家黄泥屋顶伸出的一段烟囱,囱身看不清楚什么材质,囱顶竟是用一个略鼓的瓷坛扣着,在深蓝的天空下泛着油画的光泽。略过屋顶下的农物不计,只蓝盈盈的天、漾着釉光的烟囱,很像一幅极简主义的摄影作品,简致而意蕴悠长。
村里的一位老人无事闲跟着,手指远处的山,缓缓地对我们说:那座山上曾有人发现过两千多年前制瓷的痕迹,后来不知怎样了。老人的声音低沉且平静,仿佛在说昨天的一件事。可是两千多年啊,村子制瓷的历史如此久远,那曾经萦绕在山上的两千多年前的清风,它们在岁月的淘洗中不知弥经了多少磨砺与喜忧,如今却仍有一缕浮动在屋顶蓝天下的釉光烟囱上,久久不肯远去。历史,终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哪怕将来只是记忆。
整个村子亦如平常乡村的宁静。除了近山处的几孔废弃土窑有所不同外,均是一样的土坯房、院墙边堆砌的牛粪、门柱上大红的对联、屋顶上的干草,一头目光温顺的奶牛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唯让人心觉出阻隔的是,这样淳朴的乡村景象,却因乡政府设在村里,村子中央新建起一个大的颇具现代气息的广场。朋友有些自豪地说,这样规模的广场在整个河西地区的农村仅此一处。而我私下里想,何以将农村非要建设成城市模样?那些原始而古老的农房,清晨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树枝上叽叽喳喳吵闹着的鸟的叫声,原是多么令人安心和温暖啊!
迎面一位骑车的邮递员,边骑车边朝着我们笑,后车架搭上的绿色邮袋一颠一颠的仿佛也跟着欢喜。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好!”而他早已擦身而过了。朋友笑着看我:“如今,也只有这样的村子才会有骑车送信的邮递员呢。”可是,邮递员何以那么快乐呢?不过一个偏远山村,一样平常工作。事实上,那一晃而过的笑颜却如乐曲《快乐的邮递员》跳动着的明快笛音,让人觉得生活即便平凡,亦应有一种清澈的美好值得人去珍惜,去怀念。
返回的路上,朋友说着说着竟为我们唱起了永昌小调:
拉骆驼,
上了个躬,
喊了个第一声。
骆驼多,
链子长,
事事要小心。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
也不是个好营生;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
也不是个好营生。
小调的歌词有些悲哀,有些无奈,朋友却唱得兴味十足。想起那个作坊里的制陶人、作坊主人、骑车的邮递员,还有世世代代生活在村子里的人。这么多年了,烧瓷、种地抑或其他,他们固守着一份收入浅薄的营生,即便如拉驼人一般“丢掉了一盘绳”、“丢掉了一双鞋”,却仍一脸平和与坚韧。他们一生的经历,正如一首悠长旷远的小调,虽有过苦难忧伤,却终以长歌的形式回荡在大西北荒凉无际的土地上,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