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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段往事

2015-04-13葛帮宁

经营者·汽车商业评论 2014年10期

葛帮宁

你或许知道当年邓小平视察二汽时,黄正夏和王兆国全程陪同,王兆国被作为年轻干部培养的往事,但你不一定知道在二汽党委常委会上提此建议者究竟何许人也。本期,我们邀请亲历者——年逾九旬的原二汽党委常委、副厂长段俊杰还原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1924年段俊杰出生在山东梁山县一个叫十里堡的农村。作为三代佃贫农,他从小跟着父亲给地主干活。8岁才上小学,但学业因1937年“七七事变”而被迫中断。战乱年代,他帮八路军和其工作队做事,并于1942年加入抗日工作,1947年随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

1954年段俊杰成为江苏省第二批支援一汽建设的150位干部之一。在一汽,他先在动力处会计科当科长,一年后,升任一汽财务处处长。1956年,他调任一汽供应处处长。

6年后,段俊杰调任位于北京的一机部汽车局,任供应处处长。“文革”期间,他随一机部下放干部到二汽,被分到二汽供应办公室。在供应办公室4年,他将一个受造反派瞎指挥的老大难部门改造成先进单位。1974年军代表从二汽撤走,十堰市与二汽政企合一,二汽成立新革委会班子,段被任命为二汽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此后6年,他主要负责供应处、配套处、运输处、销售处和基建材料处五个部门。

时序来到1982年,段已从二汽调回到机械部材料公司工作。同年,河南安阳县因倒卖汽车被查处,牵扯出“汽车大王”事件,有人举报段是汽车倒卖主要人物。此事惊动了中央。

段从北京回到二汽接受审查,共审查了100天,没查出问题。而二汽供应处处长杨维玉、配套处处长张清恒等人接受“汽车大王”陈希海贿赂的电视机、收录机、手表等,价值2万多元。他们受贿后,盗卖该厂生产的东风牌汽车404辆,使陈希海等人牟取暴利达64万元。1982年底,湖北省十堰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杨维玉有期徒刑6年。

2014年8月17日上午,在位于北京西城区白云路的原机械部宿舍楼,腿脚不灵便的段俊杰在家里向《汽车商业评论》口述历史。在口述中,他在描述别人称呼自己时一直用“老段”的说法,无论他当时多年轻,我们在整理时沿用他的这一称呼。

本次采访得到原二汽驻京办主任左红妹的大力支持,在此致以深深的感谢。

1924年我出生在山东梁山县一个叫十里堡的农村。我家里很穷,是三代佃贫农,我从小跟着父亲给地主干活。村里本没学校,国民党在黄河下游中段设立黄河管理局,下游总段设在我的家乡十里堡,开办了一所小学。学校免学费,教员从济南聘请。

8岁我上小学,班里有30多个同学,一个班一个老师,供给书本。4年后初小毕业,我成绩还不错,每科考试基本是前两名。老师认为我有前途,就给父亲做工作,推荐我上高小。

高小在赵堌堆,离我家30华里。这是所新学校,入学考试时,我考了第一名。上学后开始住校,在学校入伙吃饭。住校生都带面粉,家境稍好的带白面粉,我家穷,只有高粱粉。平均算起来每人每月3块大洋。

加入共产党队伍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我正上五年级。日本人占领县城后,学校办不下去,我们都失学了,我被送回老家。我不愿意待在家里,想去当兵。当时农村有日本汉奸队,有国民党军队,还有很多杂牌兵。此外,八路军也开始在村里活动。

我还不懂军队的政治面貌,评价标准就看他们对老百姓好不好。但无论是汉奸队,还是国民党军队,都强行住老百姓家,还抢老百姓东西。

1939年八路军进村,因为害怕,老乡们关上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藏到一个土围子里,站在里面向外看。八路军来了也不进村,在外面唱《大刀进行曲》等革命歌曲。临近中午时,指导员带了几个人进村找东西吃。我看他们不抢不打,就从土围子里走出来。

指导员对我说,小弟弟,我们不进村,你不怕我们八路军吗?

你们是什么军队?我问,难道还有九路军吗?

他大致给我讲了讲。然后问道,我们想找饭吃,你们保长在哪里?

我领你们去找他。

保长家有三间土房,外面有道小门。从小门进去,隔着后屋约一米距离,这是他的藏身之地。

叔叔,出来吧,八路军挺好的。我打开门叫道。

你小子领他们来找我干什么?保长训我。

我带保长去见指导员。说明来意后,由保长带队,指导员跟着他,拿着一个筐,把要来的干粮都装筐里,扛到部队休息的地方。筐里有白面馒头、黑面馒头,还有窝窝头。指导员站在中间讲话,他说,这筐里有白的,也有黑的,但不能挑,也不能掀盖,大家抓一个吃一个。

我在旁边看着直笑。你们都这么守规矩?我问。

我们是部队,部队要守纪律。指导员答道。

这是八路军第一次到我们村,他们吃完午饭后就离开。我心想,这支部队还不错,就四处打听他们在哪里,但没结果。

约一年后,八路军的工作队到我们村开展工作。工作队有五六人,有男有女。后来我了解到,他们认为这里比较安全,老百姓也不错,对八路军不反感,这才派来工作队。工作队住在村里,早睡早起,女的给妇女开会,男的给男同志做工作。穷人很快就融入他们,富人还有些害怕。

他们一个小组长主动接触我,也可能是前面那位指导员介绍他来找我。他知道我有些文化,便对我说,小伙子,白天开会我要讲话,但我不识字,晚上你帮我写怎样?

我答应了。晚上,我在黑板上记录他想好的宣传提纲。他看我的字不错,就说,你和我一起做宣传吧。

我不会说你们的话。我说。

你写就行。他说。

这样,我就整天跟着他跑这村那村的。村里人不认识他们,我就帮他们说话。有空时,他还教我唱歌。我学得很快,从“好铁要打丁,好人要当兵”学起,还有“黑暗的地方需要太阳,苦难的中国需要共产党。太阳照耀着万物生长,共产党壮大人民得解放”等,学了不少歌。endprint

1940年县人民政府成立,县长、区长和乡长都是民主人士。我们开始做土改前的准备,先调查情况,大部分时间都在熟悉农村。算公粮时,我给他们记账、算账、办事,摸每家状况,这样干了两三年。

在部队里,我算有文化的人。我比较好学,抗大分校经常在我们范围内活动,他们一上课,或者每次办学习班,我都去听课。后来在二汽当副厂长,科长以上干部就有2000多人,每次讲话我都自己写。

起初我只是帮着干活,1942年加入抗日工作,算正式离家。

1942年日本军队大扫荡,好几万人扫荡我们区域,有的人被抓走,多数人藏了起来。扫荡后,普遍建立伪政权。县里有日本政府、国民党政府和八路军政府三个政府。

有些情报八路军不好送,我是穷孩子,就背着粪筐,假装捡粪,把情报送出去。有时还到其他村传口信,让老百姓们想办法把粮藏起来。有时把糨糊藏到粪筐里,晚上到附近几个村去贴标语。

抗日小学成立后,因我有小学文化,就被派去当教员,开展学校教育工作。

日本投降后,我被派到东兴商店做会计。这是抗日政府开的,从城里进口医药、子弹、枪、高速工具钢等。进口东西要拿东西去交换,交换回来后根据部队需要分配。比如做军衣用的布,得花钱从老百姓那里买土布。买回来后,通知部队来领走。

慢慢地,我们扩大封锁范围到附近一些县城。白天根据需要去封锁,为不扩散,不管是否我们所需的东西一律没收,晚上回来结账。虽然东一榔头西一锤子,但搞得伪军没办法。这时我学会了喝酒,带颜色、写洋文的酒不敢喝,怕鬼子下毒。

我在东兴商店干了一年多,1946年县城还没解放,经济建设需要人才。作为培养对象,县里把我推荐到冀鲁豫工商局办的训练班培训。3个月后,我被分到张秋县工商管理局。工商局下分为民政股、信用股、工商股。为活动方便,我被分到信用股,主要工作就是兑换货币、发新币、搞信贷等。

不久,冀鲁豫建国学院成立,我又被推荐去学习。学院设在荷泽,院长是段君毅,解放后担任过一机部部长。副院长是张跃南,他原是山东省卫生厅厅长,上级打算派他到南京参加伪国大会议,但因国民党不民主,党组织拒绝参加。

这时,山西蛮子兵开始传言太行山的老八路要下山。结合副院长不参加伪国大会议,我们判断当前形势——国共两党可能要打仗。一个多月后,前线指挥部司令段君毅给我们作动员报告。他在大会上讲,同学们,咱们这个学不能上了,蒋介石要打内仗,前方需要人,你们要到前方服务去。

直到临走前,我们才被告知要到的部队。我被分到刘邓大军第三纵队,三纵队有1万多人。我们到目的地后,再分配,我被分到供给部(现在的后勤部)当财粮科科长。供给部没设处,只有大科长和小科长。前者相当于团级干部,后者相当于营级干部;前者有马骑,后者只能用马托行李,不能骑。

但不管是大科长还是小科长,有马还是没马,因为运输困难,为保障军火,行军时都得背两个迫击炮弹,以分担炮弹运输量。

内战开始,我们负责平(北平)汉(汉口)线和陇海线粮草。战争打到焦裕禄家乡兰丰县,其北边就是考城县,后来两县合并为兰考县。

我们的兵站设在兰丰县洪庙里。部队走得快,我们撤得晚。一过陇海路就打起来,后方没武装。国民党派出坦克和部队偷袭我们,突然看到飞机在空中来回盘旋,我们知道可能有麻烦,面粉粮食都来不及带,就带着自己的行李,从洪庙出来,向南边陇海路撤。跑了十几华里后,再往北跑,差不多跑了60华里,进入解放区。

我已经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一位老太太拄着棍子走过来。孩子,起来。她说。

大娘,谢谢您,我先坐会儿。我喘着气说。

那我给你唱一段。老太太说完,就给我唱豫剧。

部队在老根据地休整,集中时我才发现,有三个同学被俘虏。不久,我们主动出击,在陇海路消灭国民党一个旅。战役结束清点俘虏,赫然发现三个同学都在其中。听他们讲,国民党让他们磨面粉,不用时就把他们捆上,甩到茅房里。他们头发全被揪掉,大冬天上身穿国民党军队棉衣,下身穿着短裤。

战争越来越艰苦。1947年7月我们南下,挺进大别山。敌人每天都伏击,国民党人多,武器先进。老百姓谁要靠近解放军,就会被国民党杀害全家,逼得老乡不敢接近我们,我们也不愿给他们找麻烦。

我们在大别山,没有后方支援,因为国民党封锁,物资运到大别山很困难。冬天没棉衣穿,我们就地取材,自力更生,自己做棉衣。棉衣领子不好做,司令刘伯承教大家方法,他找来一个饭碗,把布放桌上,把碗扣在布上,用石灰笔画了个圈,这样来分前后块。

好不容易弄到一些棉花,又没有弹花机。还是刘司令出主意,现场表演,拿根树条,把棉花放桌上,用柳条抽,这样来弹棉花。战士们四处找布,什么布都有,包上棉花只要暖和就行,所以穿得花花绿绿的。

国民党在内部做宣传,说解放军是叫花子,什么衣服都穿。因为棉花不够多,有的战士只能穿单衣。他们又讲,解放军连衣服都没有,冻死他们。

但我们没冻死。那时我24岁,很瘦,头发又长,脸上胡子很乱,看起来就像50岁。第一个冬天,正是国民党高潮我们低潮,下雪时我们只能打着雨伞,背靠背依偎取暖。

有次,大部队撤退时,我不小心掉到山沟里,等国民党离开后才出来。老乡们正在采茶,我的通讯员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背着包,我扛着他的枪,还带着短枪。

老乡们有些害怕。我说,大家别怕,我是解放军。

解放军都去山那边了。他们说。

山那边就是湖北,我得到湖北去找部队。我跑到山上住过的一位老乡家,老乡看到我很奇怪。你怎么还没走?他问。

我是最后部队。我说。在他家吃过饭后,我给他7万法币,拿了他几样东西:破棉袄、竹扁担和草鞋。endprint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一看,原来是通讯员。通讯员是本地人,他已躲在窗外观察了一阵子。一看到我,他就哭了。

哭啥,别哭。我边安慰他,边让老乡给他一些饭吃。吃完后,我问,你跟我走,还是回家?这里离他家只有5里路。

我父母有病,我回家。他说。

我随身带有四块银元,缝在皮带上。取出来,给他两块。起初他不要,他说,科长,你也难。

我不怕,我有办法。我说,你把破大褂脱下给我。

通讯员离开后,我穿上他的大褂,扛起扁担,拿着雨伞,只身上湖北。走到湖北境内时,碰到两个妇女同行。走到一个山顶上,坐在亭子休息时,年长妇女问我,旭日的天,你要棉袄做什么?

我怕暴露。没说话。

你是孬子。她说。

结果“文革”时,造反派问我,为什么你身上连个窟窿都没有?

我说,国民党没本事,光蹭皮,没流血。

你为什么掉沟里?

我跑得快,没留心。

你怎么不往北方去?

这证明我不想开小差。还想往南方找部队去。

这是国民党特务给你安排的。造反派说。

特务安排?他怎么跟我联系?特务在哪里?我问他。

这是你们内部的事。他说。不管怎样,最后给我扣了个特务嫌疑的帽子。

到南方江汉地区,转悠了半个月才找到部队。我看到有人在村里找粮食,几个扛着长枪,像部队的人;几个背着挎包,没枪,像机关的人。

我找块石头坐下,掏出驳壳枪来擦锈。拿步枪的警惕性很高。你干什么?他问。

我来找部队。我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解放军。他指着背挎包的人说,那是机关的,都是干部。

我就往干部那边跑,接着就看到熟悉的人。我叫他的名字,他看我这身打扮,好奇地问,老段,你怎么穿这衣服?

我是“逃兵”。我说。

我们还以为你牺牲了呢。他带我到专员那里。同志们都来看我,这样我总算到家了。

不久,我们移到皖西一分区活动。一分区在安庆长江边上,形势逐渐好转。

1948年济南二次解放,我们从山区下山。

皖西军区司令名叫金绍山,曾在刘邓大军三纵队当过副司令,他召集我们给牺牲战士开追悼会。返回时,军区行政公署给金司令发来一封电报,大意是,你们返回时,请把段俊杰带回,另有任用。

我被派到皖西工商总局工作,还是做金融方面的工作。那时候部队没钱,我们就自己试印钞票,也就是流通券。

流通券要用石板印,把石板磨平后,用笔描上去,印后再切开。当时大单位基本上都有自己的流通券,我们开大会做宣传,在村里张贴布告,告诉老百姓,一块流通券顶一个银元,可以随时兑换,但伪造者枪毙。

有人上午来买流通券,下午就去兑换,我们当场给他钢洋。这在老百姓中迅速传开,他们开始用流通券。但假币也在当天下午出现,我们迅速行动,一小时内就找到了伪造者。

主犯是一位石印工人,夫妻俩再加一个帮忙的。他交代说,共印了30块,石板砸碎后放到厕所的一个罐子里。我们最后把他枪毙,此后,再也没人敢伪造。

这时六安解放,我们进城接收。不久,合肥解放,我们又去接收合肥。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三纵队给皖北军区发电报,让我参加进军大西南。

皖北军区政治部主任唐亮找我谈话。他说,部队要你回去,但从合肥到六安有100多公里,路上全是土匪,你回不去,就留在合肥吧。

我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我被派到人民银行皖北分行工作。这一干就是3年。过去部队不许谈恋爱,建国后新婚姻法公布,这期间,我在合肥安家,大女儿出生。

1952年上面发调令,要调我去华东人民银行。国家开展反贪污反浪费活动,安排我检查皖北账目。因为工作太忙,我比原计划晚到了一些。华东人民银行把我分到南京人民银行当行长。我在这里干了两年,两个儿子出生在南京。

在一汽的日子

1954年,二儿子出生没几天,上面调我支援一汽建设。当时从全国抽调干部援建一汽,我是第二批去的干部。中央给江苏省下了150人指标,省政府集中挑选干部,政审非常严格,有一点毛病都不行。此外,还要到空军医院做体检。

抽调干部名单中原本没有我,有南京市粮食局局长。但在政审时,他已有30岁,超过30岁不行。而我当年29岁,于是就把他换成我。

南京市组织部长找我谈话。他说,派你去支援一汽建设,行不行?

怎么不行!什么时候走?我问。

他解释道,一汽干部三级配备,厂长是省级干部,处长是地委级,科长是县委级。南京已抽调三个处级干部去当科长,把你降级使用没问题吧?

没问题。建设国家需要人,哪里工作需要就到哪里。我说。

大概半个月后出发。他说,你先回去交接工作,明天早上来报到。

到南京市组织部报到后,整天开座谈会,谈思想工作。我坐在一旁不发言。管干部的处长是位老太太。她问,老段,你怎么不发言?

我说,我没言可发。要走就走,快一点。老是这样,我很着急。

你有三个孩子,能去吗?她问。

组织需要我就去。我说。按照国家供给制,三个孩子可以找两个保姆,家里没问题。

你还挺硬。老太太笑着说。

1954年8月1日,我们150人乘一个专列抵达长春。一汽正在土建,对我们很关爱,给我们开小灶,安排我们住招待所。一个副厂长出来接见我们,带我们参观一汽。

我被分到一汽动力处。安排工作前,一汽人事处的一个科长先谈话,让我到动力处会计科当科长。按照规定,16级以上才谈话,16级以下直接安排工作,我行政级别是14级。endprint

动力处当时有五六十人。报到时,副处长李代胜接待我。他说,欢迎你来。

你欢迎我来,你不欢迎我也得来。我开玩笑说,因为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服从组织。

他哈哈大笑。

我在动力处干了一年,和李代胜配合得很好。1955年,厂里安排我当一汽财务处处长。有人说,老段,你提升了。我说,是恢复了。

计划经济年代,基本都是上级拨款,回来后地方分配。这期间我经常给郭力汇报工作。

在财务处不到一年,1956年我调任一汽供应处处长,管材料。调动工作也有意思,我出差刚回来,碰到时任一汽副厂长的罗红(后调任四川机械厅厅长)。老段,你调动工作了,知道不?他开玩笑似的说。

调哪里去?我问。

供应处。他说。

接着,一汽副厂长马诚斋来找我。他说,老段,调你到供应处当处长,你是提了意见去,还是不提意见去?

材料品种那么多,我可不懂。我实事求是地说。

去了学吧。他说,你只要没意见就行。

反正都是工作,到哪里都行。我说。

到供应处后,我一天到晚都泡在现场,跟管材料的工程师、管理员、保管员、计划员学习。技术上不懂,但学得很快。举个例子,一辆解放牌卡车需要3.9吨钢材,我把涉及的具体型号摸得清清楚楚。材料需要跑钢厂采购订货,有的指标不够,有的品种不全,就得到北京一机部要指标。

一机部部长是段君毅。一看互相认识,聊起建国学院往事,他对我还有些印象。他说,你这家伙是活跃分子。我向他要了两次指标,他都批了。

我在供应处一直干到解放牌卡车下线。现在想起来,印象深刻的事是家属来反映情况,供应处负责采购的同志长年出差在外,家属们有意见,就来围攻我。有的说,处长,这样老出差,我们还没孩子呢;有的说,我们有男孩了,还没女孩呢……

我就想了个办法,让他们轮换出差。比如先让ⅹⅹ在家待一个月,第二个月再出差,相互轮流。

最难的是材料品种不全,尤其是专用材料,如解放牌曲轴,需要45号碳素钢,分配指标时没有这个品种。那时国家困难,缺材料,也没多少钢。我去找马诚斋商量,我说,我得到北京去要钢。他同意后,我先去一机部要,一机部没这种钢。

我去冶金部要,找销售局局长王大伟。第一天找他,他说没时间,把我挡在门外。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说,马上要去开会。第三天,一大早我就坐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一到,我说,局长,今天有时间吧?

你老缠着我干吗?他很不客气地问。

局长,你怎么说这话?找你干啥,不是有困难吗?我也不客气。我说,咱们国家第一个汽车厂不能正常生产,你能承担这个责任吗?你不解决,我找你们部长去,部长也得想办法解决。

看我话语很硬,他笑了,好,我给你解决。

光说解决不行,得采取具体办法。我趁热打铁。

钢厂也很难,没有大轧机,用锤子敲,锻材和轧材能力不够。他把几个处长叫来安排,这里锻材,那里轧材,布置分配单,我当场订货。

协调完后,他说,老段,这样行了吧?

早办不都完了吗,还要耽误这么几天。我打趣道。

这件事后,我们成为好朋友。后来我到二汽,有困难时还找他。

在汽车局供应处

1959年9月,我调到一机部汽车局。饶斌是一机部部长兼汽车局局长,当年一机部要跟农机部分家,一部分干部分流到农机部。饶斌就从一汽要人,十来位干部调到一机部汽车局工作,其中有杜之党(机关党委书记)、张剑飞(计划处处长)、何敏(人事处处长)和我等人。汽车局管全国汽车行业规划,我被任命为供应处处长。

1964年,国务院决定在全国12个行业中试办托拉斯。这个想法是薄一波建议,刘少奇提出。这年8月,郭力从长春到北京,在汽车局基础上筹建中国汽车工业公司。1965年1月,郭力被任命为一机部副部长兼中国汽车工业公司经理。

1966年,在邓小平授意下,托拉斯项目交由中汽公司,具体由郭力负责。规划把全国国有汽车企业组织起来,集中管理,集中领导,分散经营。郭力组织成立不久的长春、南京、北京汽车分公司和洛阳轴承分公司,进一步探讨试办托拉斯公司的办法,并草拟章程。

我打算结合汽车工业发展形势,以托拉斯为中心,为方便物流运输和调配灵活,建立多个半圆形供应网:国家实行物资分配,订货分配时,考虑哪几个是重点,哪几个是非重点,以及哪个地方需要什么专业材料因素来安排。

由于中汽公司办公室不够用,我所在的供应公司就向位于呼家楼的北京汽车制造厂要到一整层楼来办公,并打算在供应公司下设立5个处室:办公室、党办处、计划处、金属处和非金属处,分管各种材料,此设想得到部里批复。

5个科的建制,干部不全怎么办?我们接收了十来个复转干部。这些复转干部文化水平不高,我们对他们分配定位,但没有定实。打算先考验他们一段时间,等干部全到岗后,看谁能胜任就任命谁。

不料,就在这时,文化大革命爆发,试办托拉斯的工作就此中断。

之后,“文革”越演越激烈,托拉斯的牌子被砸掉,我们被夺权。北京齿轮厂厂长调到供应公司当一把手,此人大字不识几个,业务也不懂,整天下棋。日常业务由我主持。供应公司开大会,我说,不管别人如何,你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不要影响工作。

渐渐地,造反派中的一派——复转军人把矛头对准我的这些部下,弄得他们没法工作。我看实在不行,就召集全公司开大会。我说,不能停止生产,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跟他们没关系,你们矛头对着我来。

造反派在大会上揭发我,攻击我,又限制我自由。后来,他们成立两个战斗队,相互斗争。因此,他们没时间干的活,不会干的活,就丢给我,让我干。

我是最后一个被解放的人。那是1969年,我一看形势快了。造反派来和我讲条件,老段,你好好检讨,我们就解放你。endprint

我不承认他们给我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帽子。我说,我没什么可检讨的,你愿解放就解放,不解放就再来三年吧。

段君毅都承认了(走资本主义道路)。造反派又说。

我段俊杰不一样。他走的是大路,我是走小路的。我说。

他们没辙,最后只得解放我。

解放后,我回到办公室,刚喝了口茶,造反派就来找我,递给我一张火车票说,老段,给你买了最近三天的火车票。

到哪里去?我抬起头问。

江西五七干校。

我不去干校。我说,农活我都会,从小就跟父亲干过。我是贫下中农,也不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是组织安排。他说。

组织安排也没用。我说,我可以到工厂去,接受工人组织再教育。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到工厂还能干点事。

票都买了,不去不行。他有些生气。

就是不去。我和他硬扛。

他把票往我桌上使劲一扔,转身要走。我说,别走,你把票拿走。

他没理我,继续朝门口走去。

我把窗户打开,把车票扔出窗外。你愿捡就捡,不捡就算了。我说。

他回办公室后,马上开会。我听见有人在说,我说了吧,别解放他。一解放他,他能量比我们大得多。

我把几本书装进帆布包里,快走出大门时,见他们还在开会。我大声喊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再也不来了。

在等待被下放期间,我买来一台缝纫机,在家里的一个多月里,学会了做衣服和裤子。

段君毅到江西五七干校期间,有次他去二汽见饶斌。饶斌已开始工作,但还没有实权。饶斌向他建议,我们这里缺干部,你认识段俊杰吗?能否调他来二汽?

段从十堰到武汉,住在武汉军区里。武汉军区司令曾思玉跟段一起抗战过,在冀鲁豫军区时,段是行政公署主任兼独立旅政委,曾思玉是旅长。曾便邀请段到家里吃饭。期间,段给北京挂电话,要干部。

电话是打给一机部干部司司长的,此人住我隔壁。司长说,段俊杰去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他猜测,我可能被调去襄阳轴承厂当革委会主任。实际上我没去,我一直猫在家里。老伴还为我的事愁得直哭,我安慰她,没事,不行咱们就回老家,凭我的身体状况,完全饿不到你,别担心。

干部司找来找去,终于在家里找到了我。听说要去工厂,我很高兴。手续办得很快,部里给我开介绍信,办证件,迅速把我的关系转到二汽。

整顿二汽供应办

从一机部下放到二汽的干部,基本都集中在车箱厂和车桥厂。我到二汽时,何方来接我。我们曾在一汽共过事,他是配套处处长,我是供应处处长,我们同住一栋楼,相互很熟。

何方带我去二汽人事处报到。管报到的小黄拿起分配单就说,到车桥厂。何方把分配单拿回来,对小黄说,这是齐主任要的人,等他回来再说。

湖北军区政委齐能尚管二汽业务,他听说我调到二汽,知道我在一机部管过材料,对我寄予很大希望。

二汽是老大难单位,有三个部门比较难管,一是供应办公室(简称供办),二是运输部,三是医院。其中最难管的是供办。供办有造反派司令,有秘书长,是个母老虎,还有四大金刚,整天闹得不行,工作无法开展,甚至连军代表也管不了他们。

江西五七干校的造反派仍不死心,想把我抓回去批斗。齐能尚回答得很干脆,他说,段俊杰是二汽人,怎么批,怎么斗,该我们管。对方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二汽供应办有很多我在一汽时的老部下。我把行李箱寄放在招待所,请管理员帮忙照看。这些老部下听说我来了,跑到招待所找我。人没见到,就把我的行李拿到供应办宿舍。

我跟何方商量。我说,行李都被他们带到供应办,我还是去供应办吧。

这样,齐能尚还没回十堰,我就到了供办。因为业务都懂,就帮着他们接电话。

一天,我正在接分厂电话,齐能尚来看我,他不打招呼,站在门口听。等我讲完,他走到我跟前,你是段俊杰同志?

是。我问,你是齐主任?

对。他说,我们这里,供应办最难,你就留这里吧。

你安排吧。我说,反正有一条,我帮你们处理一些疑难问题。

那太好了。他说。

齐能尚安排我做供应办第四把手,职务是主任。供应办有三个军代表,但军代表不懂业务,基本还是由我管。

我开始整顿供应办。齐能尚问,老段,你要多长时间整顿好?

得一年。我答道。

要这么长时间?他问。

我说的是工作完全正常。现在是大好时机,你放心吧。我说。

我先找司令。我说,我是下放的干部,你是革委会主任,我在你们领导下工作。以后,凡是业务会,我都安排懂业务的科长参加,回来作汇报。这样搞了几次,革委会主任找我谈话。他说,老段,这个会应该我参加。

我说,你是革委会主任,你要掌握政策,掌握大方向,不要掉进琐事里,这些事让科长去就行了。

他无话可说。

军代表对造反派正伤脑筋,所以很支持我。供应办造反派司令管着广播站,有天早晨,他起床打开广播就去上厕所,结果播放的是美国之音。他赶紧从厕所里跑出来,但大家都听到了,这在当时算现行反革命罪。

军代表找我商量怎么办。我说,把他交给公安局处理。

开大会时,造反派司令坐前面。现场宣布,把现行反革命ⅹⅹ揪出来。他被判三年有期徒刑,交给法院执行。这一判,四大金刚和母老虎都不再敢惹事。

二汽造反派司令要开大会,非要供应办派人参加不可。总厂没办法,只得提供场所。我在供应办大会上宣布,供应办不能参与总厂活动,也不能给他们提供场所,谁要是违背决定,就扣工资。

造反派最怕扣工资,都不敢去。总厂造反派司令派人找我,我说,参会可以,但得是我指定的人参加。我就指定进步的人(造反派)去参加,该做的业务还是正常推进。endprint

不到一年,供应办就被评为先进单位。

供应办隔壁住着冲模厂工人,基本是复员兵,他们也来捣乱。我们管供电和供水,他们使用电炉,电量超过负荷,电缆经常被烧断。有次,被烧断的电缆耷拉下来,正好压在油罐上,离油库只有七八米远。

我赶紧叫来油库管理员。油化科科长问,怎么处理?我说,用帆布一节一节地把油库盖上,管理员一定要坐在油罐上,有动静就马上出来。

此事惊动了齐能尚。他带着秘书跑过来,一见我面就问,老段,情况如何?有危险不?

电缆压在油罐上,你说危不危险?我反问。

我让电工把电缆移到安全位置。处理完后,我对齐能尚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治理。

你有什么办法?齐能尚问。

你交给我权力,他们违反规定,违反纪律,我有权处理他们。我说。

没问题,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说。

二汽得到民兵支援,分给供应办一个连。我给民兵连长交代任务,我说,这是要害部门,你要保证安全。以后复员军人捣乱,你把他们围起来,让我处理。

由于对复员兵严格管理,他们用电炉不方便。有次,他们把一个供应办电工打得昏迷过去。我住得离民兵很近,我一喊,他们立即出来,围住复员兵。我一边批评复员兵,一边给齐能尚打电话。齐能尚立即赶过来,我向他汇报情况。他把冲模厂军代表叫来,我当着齐的面批评他,他没敢说话。

复转军人不遵守纪律。春天老乡种藕,刚埋到田里,他们就挖回去炒着吃。老乡来找我,我给他们赔礼道歉。找复转军人谈话时,他们根本不当回事——老子参加三线建设,吃个藕有什么了不起?

为此,我立下规矩:谁敢动农民庄稼,绝不饶他。有人不服气,我倚老卖老。我说,我也是当兵的,我走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哪条允许你们这样做?

还有更坏的事。老乡喂的羊,在山上没人管。他们把羊弄到单身宿舍里,剥了烤着吃羊肉,还把皮晾起来,打算卖钱。

老乡找我投诉,主任,你们复员兵把我们的羊吃了。

我有些不相信,有证据吗?我问。

有。老乡说,他们宿舍门前还晾着羊皮。

我又找他们谈话。他们还是这样讲:老子参加三线建设,吃个羊有什么了不起?

我逼着他们给老乡赔钱,否则扣工资,他们对我怀恨在心。复转军人主要有两派,河南兵和湖北兵,是两个部队的转业军人。

湖北兵要我办学习班,就是要批斗我。他们给我提意见,要我做检讨。我说,我没啥可检讨的,应该你们检讨。讲道理他们讲不过我,湖北兵主动提出,学习班不办了。

好。我说,你们如果再这样,我还要找你们。

然后,我找河南兵单独谈话。我说,湖北兵想打倒我,你们是不是也要办学习班?

一个河南兵很精。他说,主任,不会的。后来,他帮我说服河南兵,河南兵一直没闹事。

二汽有两万多复转军人,如何管理是个大问题。在二汽党委申请下,经中央批准,决定调走部分复转军人。但请神容易,送神难。二汽党委便商量办法,要各级党委以欢送他们的名义,动员他们走,对外讲是新岗位需要。

我在供应办复转军人欢送会上讲,咱们国家形势发展很快,到处需要人,新技术很多,需要开采挖掘工作,你们就是分到这些先进部门去……这样他们才愿意走,他们走后,工作就好做了。

来料加工和补充订货

在业务层面,因为体制改革,一机部旗下五个地区办事处撤销,干部要重新安排。我想办法把下放到二汽的业务骨干要过来,供应办从100多人迅速扩充到500多人。可以说,供应办工作恢复得这么快,跟这些有能力的干部有很大关系。

二汽生产能力形成很快,但国内设备不全,原材料供应不上,像无缝管、电焊管和薄皮钢板、深冲压钢板,以及一些尾气小管,国内做不了。只能先进口,让国内钢厂试制产品,再试验。这种方法来自一汽,当年我们对所需配套的钢管,也是一边进口,一边试制。

二汽建厂时,在湖北省内建有13个配套厂,这13个厂负责560多种部件,划归湖北省管理。由于材料困难,试制也困难,配套厂没办法就来找我,我当他们后援。比如汽车前大灯要深冲压,但国内供应少,钢板质量不行,一冲就裂,还得进口。我就帮配套厂进口材料,从二汽生产的薄板中拨给他们一些。每个配套厂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不是材料问题就是技术问题,只能一步步解决。

我在供应办4年,1974年军代表撤走,十堰市与二汽政企合一。二汽成立新革委会班子,我被任命为二汽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此后6年,我主要负责供应处、配套处、运输处、销售处和基建材料处五个部门。

五个部门中,供应处、配套处和基建材料处这三个部门出差较多。当时一类材料由国家统管,二类材料由省里统管,三类材料上万种,但没人管,需要到全国各县区去采购。采购员工资水平是30多元,稍高的也不过40多元。住勤费每天补助0.2元,连吃一个荤菜都不够(荤菜是0.28元)。因此,大家往往只能吃五分钱的白菜汤。

那时流传的几句非常形象的话是,上火车大腿跷二腿,抽着香烟,东吹西拉,讲南论北像公子,下火车像兔子,办起事来像孙子,回来时像驴子,报销时像傻子,回家向老婆交代时像骗子……即使困难重重,但大家都能完成任务。

我了解这些情况后,就从福利费里拿出一部分,凭车票每人每天补助0.5元,报销0.2元,给大伙改善条件。

二汽急需扭亏为盈。当时上面要二汽停建,黄正夏提出递增包干,也就是不问国家要钱,自己建设,自力更生,得到批准。

我就拼命要材料。“文革”期间,军代表列的计划从没实现过。一机部副部长马毅到二汽调研时,我给他交底后说,我们计划要多少材料,你照批,但你定点定量供应。

这样部里控制了几年材料。主要材料定点定量,这是我们在一汽时发明的新名词,一汽确定了几大钢厂,但二汽还没有这项待遇。因此,二汽非常缺材料。endprint

不仅是二汽,全国配套厂都缺材料。我给一机部汽车局出主意,我说,我们搞个新办法,调动社会上的力量,做来料加工。

一机部通知开大会。我公开讲,我说,我们生产能力大大进步,但材料来源不足,大家又急需汽车,你们又急需运输力量,我们只好采取这种办法,我提出所需材料,你们各单位都有指标,你们只要把我需要的材料给我就行。

东风轮胎厂缺橡胶。总工程师跑到我办公室说,段厂长,我们就是二汽的分厂,你按照分厂待遇给我们好不好。

我说,咱们是兄弟厂,你有困难,我一定会帮你。

我到化工部给他跑材料。化工部也没有。我给总工程师说,化工部没有橡胶,你当然拿不到材料指标。

也没有帘子布,我去找帘子布厂长。厂长说,我缺原料,即尼龙丝。我去北京到合作总社要尼龙丝,负责人曾是我的上级。我说,你老人家帮我批些尼龙丝指标吧。他很奇怪,二汽要尼龙丝干什么?我说明原由,他让处长给我批了些指标。

定点来料加工后,产业链几方都很满意。中汽公司说,这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二汽能力成倍增长,定点来料加工满足不了。怎么办?我又想到一个办法,要求冶金部给二汽补充订货。

一机部的工作好做通,毕竟同属一个系统,但各地钢厂没必要听我们的。要把他们都请到二汽来,怎么办?我去说服冶金部帮忙,邀请全国钢厂来十堰开会,食宿由二汽负责。我把十堰市高级招待所包下来,从襄樊各县调来厨师。

订指标签合同时,二汽供应处处长杨维玉主持会议。他问我,一机部只给我们20万吨指标,还是不够。我说,别理他,你照着30万吨提。

但是部里不愿意给,我就批评他们。我说,你们留着指标干什么?过去你们没给二汽定点定量,也没给二汽材料,那是你们的错误。二汽发展速度这么快,你们要看清楚形势。

杨维玉急了,对我说,人家是领导,你怎么批评他们?

我不管他是不是领导,谁我都敢提意见。我说。

最后,一机部通过30万吨指标。

后来在机械工业部的一次总结大会上,我说,我这人没文化,提不到高度,现在是市场经济,我才理解,当年我们完全按照市场经济在做,你看来料加工,打破了国家分配原则。我们邀请钢厂的人到厂里,这就是市场经济。

在二汽扭亏为盈期间,由于来料加工,解决了原材料问题。当年,扭亏4000万元,盈利320万元。第二年,解决30万吨钢材问题后,二汽盈利1亿多元。以后,二汽盈利逐年增长,达到3亿多元。

汽车倒卖事件

我抓供应材料,也抓运输。二汽交通不便,运输相当困难。当时火车只通到湖北省丹江市,运材料还得到丹江口或者襄樊市去。

材料如何从襄樊市运出去?送走复转军人后,二汽开始向社会招工。我先向二汽党委请求,能否利用这个机会给武汉铁路局和襄樊分局一些招工指标,我们双方结成战略联盟关系,这样有利于双方开展工作。二汽党委会批准了这一建议。

我去找襄樊铁路分局,计划经济时运输计划和指标都得他们批。我对分局局长建议,你们的子女不是要下放吗?二汽正在招工,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要些指标?

我还说,二汽这么大的厂,出差人数多,我们不能老跑到丹江口或者襄樊去,毕竟不方便。能不能增加从襄樊到十堰的车次……这趟列车上的乘务员,完全可以用你们的子女。

局长说,我们开党委会研究。

研究后一致同意。这样从重庆到丹江口的列车,拐个弯到十堰,从而解决了从襄樊到十堰的交通问题。这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再给襄樊铁路分局建议,让他们向武汉铁路局请示,直接开通从十堰到北京的列车。

我们和襄樊分局联合给武汉铁路局打报告,并抄报铁道部,约半年后,建议得到铁道部批准。一切就绪后,二汽解决了运输难题,二汽和襄樊分局业务关系也更融洽。

1980年7月20日,二汽厂长黄正夏接到中央办公厅电话,7月22日小平要到二汽视察,时间半天。之后,二汽党委常委开会研究接待方案,上级确定由黄正夏一人全程陪同。

我发言说道:“正夏,一个人我同意,但(邓)小平同志喜欢年轻干部,咱们一老一轻接待好不好,你代表老同志,兆国代表年轻同志,这样,他还可以给你跑跑腿。”

大家没有异议。直到现在,我和兆国还有联系。

二汽生产能力形成后,要卖汽车。汽车市场价跟出厂价有差距,有些人就利用这个差距倒卖汽车,个人谋私利,这就引出汽车大王案件,还上了《人民日报》。案件发生后,有人举报我是汽车大王主要人物,因为当时我管销售,从二汽销售的汽车,大部分都得我签字。

汽车怎么卖?国家计划需要的汽车,二汽要无条件给。国家计划外其他能力生产出来的汽车,批准给哪些人,要有根有据,不能随便乱卖,否则就可能出问题。卖汽车时,需要有工厂证明或者县级以上证明。因此,来找我批条子的人很多。

当时我已从二汽调到中汽公司。导致事情发生的源头,是河南某单位以假名义从二汽购买了几辆汽车,然后以高价倒卖,每辆汽车差价1.5万元。此人被查处后,牵扯出后面的汽车大王事件。

这事闹得很大,胡耀邦下令说,不交代,可以关起来再审。我从北京被叫回二汽审查,共审查了100天,结果是我下面的人——供应处处长杨维玉和配套处处长张清恒涉案。

河南安阳盗卖汽车案处理以后,湖北省委立即责成二汽党委对有牵连的人进行清查。实步查证,杨维玉和张清恒等人接受“汽车大王”陈希海贿赂的电视机、收录机、手表等,价值2万多元。他们受贿后,利用职权,内外勾结,采取偷梁换柱,弄虚作假手段,盗卖该厂生产的东风牌汽车404辆,使陈希海等人牟取暴利达64万元。1982年12月25日,湖北省十堰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杨维玉有期徒刑6年。endprint

其实杨维玉很能干,建设二汽初期很艰苦,他一直表现得很好。一年后,他保外就医,回到二汽。我又给接任的供应处长做工作,希望能接收他。跟他定的工资是低于处长,但高于科长。后来,他因病去世。

我被带回十堰时,住在自己家里。我家对面是座山,山离我窗户不到100米,我能看到山那边每天都有两人在监督我。我行动不受约束,但出去时有人盯着。

二汽调查组不让我见两位处长。我给杨维玉挂电话,他已被控制,但还没抓起来。我有经验,一拿起电话,感觉声音不对,知道被监听。我就骂他,你们真混蛋,买这些东西干啥?

给孩子准备。杨维玉说。

你们看得真远啊。我又问,你们买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

要给你打招呼,你还让我们买吗?杨答道。

担任二汽副厂长时,出行用车我有较好的待遇。二汽第一辆小车是上海牌,饶斌同志坐。第二辆小车是军代表蓝政委坐,是十堰市惟一一辆进口车,长得跟小乌龟似的,很抢眼。蓝政委离开时规定,段俊杰出去就用这辆车。

这100天除了开会审我,我没别的事。有时我就坐上车出去逛。他们一看小乌龟,就知道是我。群众开玩笑说,老段来了,换成专车了。

审来审去也没查出什么问题。二汽总厂召集科长以上的干部到二汽俱乐部开大会,大家知道要宣布审查结果,所以都跑去看热闹。俱乐部不仅500个座位全坐满了,其他地方还站满了人。

湖北省计委书记宣布结果,他说,我们进二汽工作了100天,审查了一些干部,审查结果是二汽领导班子是个坚强的战斗班子,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同志也没发现问题。

调查组撤走。我要回北京,就去找二汽组织部长高更新,他后来调任南汽党委书记。我说,审查了100天没发现问题,你给我写个结论吧。

这个结论不好写。他说,我找黄(正夏)书记商量商量。

商量回来后,他给我讲,老段,不能写,没法写。黄书记专门请示过省委,他说,你还不能走,省里没发话……

狗屁……我一听就火冒三丈,我有问题就抓起来,没问题就走,省里管得着吗?

湖北省委有意把新账老账一起算。当年,湖北省让二汽干的事,只要对企业不好的做法,我都反对。比如让二汽出250万元修武当山,我拖了3年才给。实在拖不下去了,我说,能否以省委名义出个文件?其实我是想有个证据。

黄正夏就我的问题请示湖北省委副书记。对方说,没发现问题,留他干什么,放他回去工作。

他讲这话时,我已经让接待科订了回北京的票。这时机械工业部部长是何光远,但到部里一两年也没安排具体工作。后来让我当机械部供销总公司副总经理,管全国汽车材料,直到1981年离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