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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葛瑞汉商榷《鹖冠子》书

2015-04-11杨兆贵

关键词:思想

杨兆贵

(澳门大学教育学院,中国澳门)

自汉迄唐中期,学者咸以《鹖冠子》为先秦子书。柳宗元首先认为《鹖冠子》抄自贾谊《鵩鸟赋》,就断定它是伪书。自唐至明,学者多宗柳说。然自长沙马王堆帛书出土以来,学者发现《鹖冠子》有十八处与《黄帝书》意同或语同,[1]遂一反柳氏以来的传统之见,或以为《鹖冠子》乃先秦子书,或以为乃汉代作品,其作者乃鹖冠子。葛瑞汉(A.C.Graham,1919-1991)是第一位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研究《鹖冠子》的汉学家。筚路蓝缕,功不可没。葛瑞汉,英国著名汉学家,研究中国传统哲学、翻译《庄子》、《列子》等,代表作有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Disputers of the Tao: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他研究《鹖冠子》一书,先后发表了三篇论文。①A.C.Graham,“A neglected pre-Han philosophical text:Ho-kuan-tzu”,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Vol.52,No.3,1989,pp.497-532;A.C.Graham,“A Chinese Approach to Philosophy of Value:Ho-kuan-tzu”,in Unreason within Reason.Essays on the Outskirts of Rationality,La Salle:Open court,1992,pp.121-135;A.C.Graham,“The Way and the One in Ho-kuan-tzu”,in Epistemological Issue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ed.by H.Lenk and G.Paul,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3,pp.31-43。其中他1989年发表的《鹖冠子──一部被忽视的汉前哲学著作》一文[2],就《鹖冠子》版本、作者、成书年代、书本结构、思想等方面进行论述,可视为他研究《鹖冠子》的代表作。由于葛氏在汉学界很有影响力,因此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他的观点,进而指出其立论之得失,他山之石,对我们正确了解《鹖冠子》有莫大帮助。

一、葛瑞汉论《鹖冠子》的作者、写成年代及内容三组说

我们研究先秦子书──尤其是佚书时,常常提出几个问题:这本书作者是谁?只有一个作者吗?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它属于哪一流派?它在什么时代写成或编成?它反映了哪些思想观念、历史事件?它有哪些版本?哪个版本最好?有没有注本?哪个注本最好?葛瑞汉《鹖冠子──一部被忽视的汉前哲学著作》一文从这几方面论述。

(一)版本问题

葛瑞汉简单指出《鹖冠子》几种版本的先后和优劣:《道藏》本正文和注文有空格,《四部丛刊》本虽然承自宋版,但是已在这些空格上填上文字。[2]498

(二)《鹖冠子》是否一致性问题

今本《鹖冠子》有十九篇。葛瑞汉认为《世贤》、《武灵王》两篇应是后人加入的,原因有几个:1.这两篇没有《鹖冠子》宇宙论的特征。2.这两篇篇名和其他篇章的命名方式不同:其他篇章的篇名都是两个字,其中一或两字来自该篇。但这两篇没有。3.这两篇篇目不是思想撮要,而是人名。4.这两篇不是问鹖冠子,而是回答国王。[2]500-501他还从语言与思想的统一性推断《鹖冠子》有整体性,除了《世贤》、《武灵王》两篇外。[2]503

(三)《鹖冠子》写成年代

葛瑞汉曾使用十一条古汉语的标准考查《鹖冠子》,结论倾向于把文本定在汉代以前。[2]504-505他把《鹖冠子》一些用语如“名理”、“五正”和帛书《黄帝书》比较,认为《鹖冠子》是反映那一时代的作品。[2]508他赞成吴光运用避讳法,认为第一、二篇《博选》、《著希》避秦始皇之讳,把“政”改为“端”,因此这两篇在公元前207年写完。他进而认为,既然《鹖冠子》大部分篇章是一个整体,那么,《鹖冠子》写成时期要么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卒)写成,要么在公元前207年后不久。[2]507易言之,他认为《鹖冠子》有些篇章写成于秦始皇时期,有些则写成于秦汉之际。

他运用影射及五行相克法,认为《度万》篇“法猛刑颇则神湿,神湿则天不生水。音□声倒则形燥,形燥则地不生火”一句,是作者批评水德的秦政。[2]507他认为《泰鸿》篇“用法不正,玄德不成”句也反映了作者反秦,因为“玄德”指水德。[2]507-508

他认为《近迭》篇应写在前秦或秦汉之际,因为该篇提到不明确的大国(葛氏暗指秦)曾经得意于天下,后来败亡,因此,这使人认为它是针对秦国。[2]509

可见,葛瑞汉比较倾向认为《鹖冠子》绝大部分篇章是由一个作者(即鹖冠子)所写(除了《世贤》、《武灵王》两篇外)。他运用几种方法以推论《鹖冠子》有些篇章写于秦始皇、秦二世、秦汉之际。葛瑞汉有这样的推论,是因为他知道《鹖冠子》一书内容庞杂不一。为了更好地解释《鹖冠子》的内容,他把《鹖冠子》不同篇章内容分成三组。

(四)葛瑞汉就《鹖冠子》内容提出三组乌托邦说

葛瑞汉认为,《鹖冠子》作者可能由战国末期生活到汉初,目睹政局变幻,思想有了变化,因此,他在不同阶段提出三组乌托邦政治学说。

第一组包括《博选》、《著希》、《王鈇》。《博选》、《著希》本来可能同篇,后来一分为二,因避秦政之讳,可能写于秦二世。《王鈇》不用秦讳,而用楚国官名(柱国、令尹),该篇应写成于楚灭亡之前(公元前223年)。《王鈇》比《博选》早。易言之,这一组在秦亡之前写成的。这三篇放在同一组,因《王鈇》和《博选》都提到“王鈇”一词。[2]518-522

第二组五篇的次序是:《度万》、《泰鸿》、《泰录》、《天则》、《夜行》,是论述九皇制度。葛瑞汉以“用法不正,玄德不成”为据,推论《泰鸿》反秦。这几篇没有避秦讳,应该写成于秦亡,比第一组晚。[2]522-527

第三组包括《世兵》、《备知》。这两篇的内容不同,里面论述五帝、三王、黄帝等,对理想国失去、战争兴起而哀悼。它们幻想原始政府出现。《备知》和《庄子》《盗跖》《缮性》的内容接近,主张无为,抨击世袭制。[2]527-529

葛瑞汉把《鹖冠子》分为三组,认为是作者(鹖冠子)经历了楚、秦、秦汉之际两次战争和危机。他在第一次经历(指秦亡)中发明了新乌托邦,在第二次经历(指秦汉之际。按:葛瑞汉只简单说是过渡时期重建政府的信心崩溃,但没有指是项羽重分天下,还是楚怀王未能重建楚国)中他放弃了,投入道家与杨朱学派,强调无政府主义。[2]529

二、对葛瑞汉《鹖冠子》内容三组说的评论

葛瑞汉就《鹖冠子》(除《世贤》、《武灵王》外)内容,把它们分成三组,但是,他只论述了十篇,另外九篇的思想如何?属于哪一流派,或应属于哪一组?他没有说明论述。可见,葛氏三组说显然不能包括整本《鹖冠子》。以下评论他的三组说。

(一)有关第一组说法的评论

葛瑞汉把《博选》、《王鈇》归入同一组,是因为这两篇提到“王鈇”一词;《博选》和《著希》分别提到“四稽”和“道有稽”,这两个词都有“稽”一词;这两篇又避秦政讳。笔者认为,葛瑞汉这种看法,值得商榷。

首先,《鹖冠子》长期被认为是伪书,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有一些篇章羼杂而入。因此,讨论篇章之间的关系,最基本的做法是分析每一篇的主体思想、思想学派归属、写成时期,然后才讨论篇章的彼此关系。据笔者考证,《博选》、《著希》两篇虽然避秦皇之讳,同时写于秦代,但是,两篇的思想主体截然不同。《博选》的思想核心是提出“五至说”(“北面而事之,则伯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默,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指麾而使,则厮役者至;乐嗟苦咄,则徒隶之人至矣。”①本文《鹖冠子》引文是根据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藏明代《子汇》本。):希望君主以不同态度、礼数等招揽五种不同才能之士(其中“佰己者”、“什己者”、“若己者”可说是贤才,“厮役”和“徒棣”是作者所不屑的,不能算是人才),并以建功立德为标准来考核他们,这样,君逸臣劳,君主卫精养神,并能一统中国,臻列帝王(“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亡主与徒处。”)。作者依德、才高低把人才分为五等,不同于孔儒依德、礼而把人分等、把社会分层。作者这种看法与先秦、汉代重视师、友对君主治国、治天下的重要性的看法一脉相承。[3]另外,本篇指出人的本质“所谓人者,恶死乐生者也”,乐生恶死,说法接近荀子、韩非。可见,本篇写成于秦代,反映、总结、深化战国以来有关师、友之说与帝道、王道、霸道关系论,深受黄老学影响。[4]32-35

《著希》篇虽然避秦政之讳,写于秦代,但是其思想主体和《博选》篇不同。据笔者考论,《著希》篇应是荀子后学在秦朝焚书以后所写,作者强烈表达儒家贤人在强权统治下的极度悲苦。他强调儒家贤人虽处乱世,必须勉励从义(“事业虽弗善,不敢不力﹔趋舍虽不合,不敢弗从!”),表现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4]37-47葛瑞汉认为《著希》篇“道有稽”和《博选》篇“道凡四稽”都有“道”、“稽”之字,就推断两篇本为一篇,而且归入第一组别。此说论据不足,且两篇所言之“道”未必相同,《博选》篇所说的“道”可征之于天、地、人、命(“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四曰命”),并就此四者简单解释其内涵,但是没有直接阐明“道”之内涵,而《著希》篇只说“道可稽,德有据”,“道”之具体内涵为何,作者没有说明。用词相同,其内涵未必相同。

另外,葛瑞汉在第一、二组把几篇有相同的词的篇章放在同一组。按照这一逻辑,则《鹖冠子》不同篇章有相同的词、词组,就应该放在同一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比如,《度万》篇有“日信出信入”、“月信死信生”、“列星不乱”等语,《王鈇》篇也有“日诚出诚入”、“月信死信生”、“列星不乱”诸语。他把《王鈇》篇放在第一组,把《度万》篇放在第二组。可见,葛瑞汉没有把自己以为对的方法应用在研究《鹖冠子》思想上,而是有些随意性。

我们通过比较《博选》、《著希》两篇思想主体,就发现两篇的思想内容、学派归属不同。因此,葛瑞汉的分组方法不可信。

葛瑞汉认为《博选》和《王鈇》两篇都用“王鈇”一词,因此,把这两篇放在同一组。如上所述,用词相同,内涵未必相同,篇章的思想内容、思想主体更不必相同。《王鈇》篇是鹖冠子的理想政治论之一。他阐述了他的理想政治人物──成鸠氏一族统治一万八千年,指出成鸠氏统治的制度、措施是“天曲日术”(包含“人情物理”、“啬万物”、“与天地总”、“与神明体正”诸方面):“人情物理”是指设制邑理都之法,建立伍、里、甸、乡、县、郡六层行政组织,以行政手段划一臣民言行居处,要求他们互相监察,层层管辖,又以道德教化使臣民互相熏陶,以收海不波溢之效。“啬万物”是指要求下属官员向上级官员报告,上层向下层宣行教诲,否则,各层长官治罪。“与天地总”是指成鸠氏效法天地四时,要求下属定期向上司报告,上司向下属施政教诲。[5]另外,《王鈇》篇不会写于秦代,因为该篇多处用“正”、“政”,如说:“莫弗以为政”、“与神明体正”、“柱国不政”等。它应写成于战国末期:因为《王鈇》篇把一县之长称为县啬夫,这只有战国时期的秦国才使用,其他国家有啬夫,但是没有县啬夫这种称呼,汉代称为县令、县长,不称县啬夫。[6]432-435,447-455

这样,《王鈇》篇和《博选》篇的写成年代、思想主体等方面都不同,如何能放在同一组?《博选》与《著希》是黄老学与儒学之别,根本不是同一篇。因此,葛瑞汉只根据两篇有一两个相同的词就推断它们是同一作者在同一时期所写的文章,是不符合事实的。

(二)有关第二组说法的评论

第二组包括《度万》、《泰鸿》、《泰录》、《天则》、《夜行》,是论述九皇制度。葛瑞汉以“用法不正,玄德不成”为据,推论《泰鸿》反秦。这几篇没有避秦讳,应该写成于秦亡,比第一组晚。笔者认为,葛瑞汉这种看法,也值得商榷。

上文说过,论述《鹖冠子》这类被认为是伪书的书本和思想,应该逐篇论证其写成年代、反映的思想主体、思想学派归属,这是研究传统文献的一个重要方法。葛瑞汉没有逐篇证论,只就一些用词来论证,立论不容易靠得住。其次,葛瑞汉指出这一组的重点是论述九皇制度,并认为九皇是五正中的第二层“官治”,但他没有论证两者的关系。

五正论是《度万》篇提出来的。《度万》篇明确记载是鹖冠子回答庞子的文章,它反映了鹖冠子的一种理想政治,也是鹖冠子政治理论中最具有特色的部分。他以天人、神形、阴阳相调和为准,来阐述理想政治——五正说:神化、官治、教治、因治、事治。鹖冠子是这样阐述的。

1.神化。它是五正中统治的最高境界:“神化者,定天地,豫四时,拔阴阳,移寒暑,正流并生,万物无害,万类成全,名尸气皇。”君主秉元气之本,无为而天下自治。

2.官治。它是五正中次于神化的境界,属于第二层:“师阴阳,应将然,地宁天澄,众美归焉,名尸神明。”君主尸神明,以神明为本,治理天下,一统天下。葛瑞汉认为九皇制度就是属于这一层的。

3.教治。它在五正统治境界中处于第三阶层:“置四时,事功顺道,名尸贤圣。”说君主是贤圣,且贤圣要顺道而为功,这种看法明显受到儒学影响。

4.因治。它在五正统治境界中处于第四阶层:“招贤圣而道心术,敬事生和,名尸后王。”后王比较注重外在的事务,重视文教,招徕贤圣,以佐治天下,并以因应为术。后王乃是融道家因应之术于儒家的圣王之中。

5.事治。鹖冠子说:“事治者矫之于末。”又说:“事治者,招仁圣而道知焉。苟精牧神,分官成章,教苦利远,法制生焉。法者使去私就公,同知壹敬,有同由者也,非行私而使人合同者也。故至治者弗由而名尸公伯。”公伯为政,不能招致贤圣则招徕仁者;公伯竭心尽力为国事,但却劳苦疲惫,故建立法制。这时已是天下失道。

鹖冠子认为统治境界最高的是尸气皇,次为尸神明,此两者皆属于道家。这两种思想的理论渊源,应当来自《庄子》内外篇和帛书《黄帝书》。[7]

“九皇”一词出自《泰鸿》、《天则》篇。《泰鸿》说“九皇受传,以索其然之所生。”该篇指出:“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故九皇受傅以索其然以生。”又说:“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泰鸿》篇其实不是阐述九皇制、九皇统治的具体措施,而是藉泰皇(葛瑞汉说是九皇之首)向泰一请教有关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泰一由此回答,提出治国的理念,要求神圣以宇宙本体泰一为效法的最高典范,爱精养神,修身进德,德合泰一,为政要效法自然,立明官,置范仪,以和天下,并配合五方、五行、四季的变化,以化天下。[8]因此,这篇文章不是论述九皇制度如何如何,而是藉泰一的回答,提出作者的政治理念。

另外,据笔者考证,《泰鸿》篇写成于汉景帝末年汉武初年之间。仅就本篇“泰一”(也作“太一”)这一思想观念内涵演变,以见一斑:它作为本体之词,是在战国中晚期才出现。今本《老子》、郭店简《太一生水》、《庄子》、《文子》、《吕氏春秋》、《礼运》等视太一为本体。《荀子》所言的太一指太古时代。《楚辞·东皇太一》视太一为天神。到了汉代,《淮南子》则赋予神化,尊其为天之形神、元神。《泰鸿》篇所言的泰一,既是本体,又是百神之长,已总括了战国、西汉思想观念。它同时是圣王,较《淮南子》所言的地位更高。这样,本篇写成年代宜在汉初。另外,从西汉泰一祭典也可推见本篇的写成年代。《史记·封禅书》记武帝元鼎四年(前113)才确立泰一祭典云:“太一坛……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9]498太一居于最高层,其下为五帝。黄帝也是五帝之一。黄帝在《吕氏春秋》、《月令》篇中仍居五方之中,如今则居于西南一隅,泰一取而代之成为地位最高的神。本来汉初祭典仍沿秦制,祠青、白、赤、黄、黑诸帝,至此乃换成太一,五帝被降为第二级的天帝。《泰鸿》篇言“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只说百神仰敬泰一,没有明说是五帝。五帝的地位高于百神,自不待言,因此,《泰鸿》篇言太一居中央之位,而没有说五帝环居其四方,则本篇宜写于汉武帝正式确立泰一祭典之前。就太一是天神的发展言,《东皇太一》只说太一是东方之神,不是地位最高的神。《淮南子》则把它的地位提高为元神、天之形神。但这只是学界的意见,而要把学者之见落实到实际政治,尚需一段时间。《淮南子》是在景帝时所撰写,[10]110当时五帝仍是皇帝祭祀的最高神。到了汉武帝元鼎四年,泰一取代五帝,成为地位最高的神,并且使五帝环居四方,此较本篇言百神敬仰泰一更推前一步。因此,本篇的写成时期应在景帝末年至武帝元鼎四年之间。

《天则》篇提到九皇之治:“主不虚王,臣不虚贵,阶级尊卑名号,自君吏民,次者无国,历宠,历录,副所以付授,与天人参,钩考之具不备,故也。”九皇有崇高的道德修养,号不虚称,臣下颇有才能,君臣尊卑,各得其当。群臣共尊九皇,又统治自己的氏族。九皇依臣下之才、德而授与爵禄,使他们之爵位与才能相当,又能参天地之化育,不必对臣下用督责之术,臣下能克尽厥职。这是理想的政治。《泰鸿》篇写于景武之间,作者就不会是鹖冠子,自然不能与《度万》放在同一组。

《天则》篇提到的九皇之治是理想政治,而非史实。《天则》篇的思想主体是强调巩固君权,提出各种统治措施。这些措施有些受孔儒影响,如重视民本,体恤下情,希求传名立万,尊重士大夫,重视民智,知命之不可强为而求尽诸在我;有些观念受道家思想影响,如强调君主无为、臣下有为,建立法制,受到帛书《黄帝书》影响;主张掌握权势,以势制人,受到慎子重势说影响;反对亲亲,主张贤贤,受到墨家影响。本篇融合儒、道、墨、慎子学说。它主要反映战国末期的思想。[4]49-64

既然《泰鸿》篇写于汉代,《天则》篇写于战国末期,这两篇与鹖冠子没什么关系,《度万》篇反映鹖冠子的理想五正说,《泰鸿》篇和《天则》篇虽然都提到九皇之治,但是这两篇的思想主体不同,所论九皇之治也互殊,则这几篇就不能因为有若干相同思想名词,就认为是鹖冠子在同一时期所撰写的文章。

最后,葛瑞汉运用影射法,认为“法猛刑颇则神湿,神湿则天不生水。音□声倒则形燥,形燥则地不生火”一句,是作者批评水德的秦政。[2]507他的学生戴卡琳不赞同,说“研究影射的批评,只能是推测性的而且也是永无终结的”。[11]32另外,这一段出自《度万》篇。鹖冠子提出水火相生而不相克的看法:“天者神也,地者形也。地湿而火生焉,天燥而水生焉。法猛刑颇则神湿,神湿则天不生水,音□声倒则形燥,形燥则地不生火。水火不生则阴阳无以成气,度量无以成制,五胜无以成埶,万物无以成类,百业俱绝,万生皆困。济济混混,孰知其故。”(20a/8-20b/4)

鹖冠子所说的天,不单指自然界的天,且具有形上之义。他认为天是神,地为形。天为形上,地为形下。形上不可见为神(此也指精神),形下可见则为形。依常理言,天在上空且燥热,燥热近于火,就不可能生水。本来水火各有特性,如《易·乾文言》说:“水流湿,火就燥”[12]215,水的性质近湿,就往低湿之处流;火的性质近燥,就往干燥处冲。但是,鹖冠子认为天燥能生水,即火生水。天为神,“天燥而水生”,则神燥也生水。相反,神湿则天亦湿,天湿则不生水。这种看法很特别,不同于五行相克说、五行相生说。张尧翼就认为此乃“以克为生”、“以反为用”,和常理迥异。[13]水火相生而不相克,阴阳才能调和而生万物。此水火当然不是指有物质属性的水火,而具有形上之义。[14]这一段和反秦没有关系。

可见,葛瑞汉第二组说法很有问题。

(三)有关第三组说法的评论

葛瑞汉把《世兵》篇和《备知》篇列为第三组。这两篇谈的人物是五帝、三王、黄帝以至战国一些人物。他们都表达对理想政治失落、战争兴起的哀伤,提出无政府的看法。《备知》篇和《庄子》《盗跖》、《缮性》有相同的文句和思想。这一组当写于秦汉之际,因为作者目睹暴秦一统天下既快,其亡也速。这使他相当失望,而对原始社会抱着幻想。

葛瑞汉把这两篇归入同一组,值得商榷。

先谈《世兵》篇。虽然该篇开头有“五帝在前,三王在后,上德已衰矣”之句,但这不是感慨,也非本篇重点。本篇根据内容不同,分为两部分,前部分从开头到“得此道者,驱用市人”,分析用兵之道;后部分自“乘流以逝”迄结束,是被柳宗元指为抄袭贾谊《鵩鸟赋》,进而断定《鹖冠子》是伪书。笔者曾论证,指出柳宗元说《世兵》篇后部分抄袭《鵩鸟赋》,正说明这两者在一些材料是相同的。笔者从文学研究法(包括撰写手法研究;作者、作品的思想与思想背景研究;文体研究)来讨论两篇的关系,认为该篇后部分与《鵩鸟赋》在材料、思想观念上有一些共同来源(如《庄子》、《老子》等),两篇所表达的思想有同有异,同时,它们与汉初四言赋的思想特征有共通点(汉初流行四言赋,一些重要的赋家藉此种赋体表达他们对人生祸福无常、时命遭逢、体悟天道的看法,基本上既对现实政治所带来的抑制感到无奈,又服膺庄老,以超然态度面对,藉以自慰)。《世兵》后部分的写作技巧不如《鵩鸟赋》高明,因此说它后部分写成于《鵩鸟赋》之前,应无问题。它们两篇是在相近或相同的时代面对共同人生、政治问题有感而发。后部分论人生哲理,前部分论用兵之道,两部分颇有风牛马不相及。戴卡琳认为后部分是后人加上,颇有道理。[15]

至于前部分,最重要的内容是提出君主要重视统帅平时的修养,不因小失大,能忍辱负重。作者认为要打胜仗,君主要有知人之明,重用军事天才。君主有知人之明,要以平素有道德修养的为统帅,这对作战成败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作者举曹沫和剧辛为正反面教材,强调将帅平常修养道德,胸怀大志,能忍辱负重,是作战取胜必不可少的条件。

另外,笔者从曹沫劫桓公一事在战国、汉初的流传,推定《世兵》前部分在战国末期汉初间写成。[15]

《世兵》前部分探讨打胜仗,自然并非葛瑞汉所说的表达对理想政治失落、战争兴起的哀伤,相反,作者对战争有极大热诚。后部分反映了汉初赋家对人生无常、对现实政治所带来的抑制感到无奈。这两部分内容不相涉,而放在同一篇,显然是后人羼杂而成。因此,葛瑞汉对《世兵》篇有很大的误解。

《备知》篇是战国晚期受到儒家影响的道家作品,其思想与庄子及其后学《马蹄》、《盗跖》、《胠箧》及《老子》八十章所言的理想社会相同。作者认为至德之世不再,政治腐败,贤人不应效法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申徒狄抱石投河的行为。贤人要修身进德,不同流合污,应相时行事,若君主求才若渴,则入仕酬道,此所谓“时有所至而求”。若否,贤者应卷藏自退,所谓“时有所至而辞”是也。应明白个人的命运有否有塞。只要上有明君,贤臣才出山襄助,如此,才能玉成大事,故云:“非无汤武之事也,不知伊尹太公之故也。”这是《备知》篇的要旨。因此,《备知》篇虽然有些词句和《庄子》一些外杂篇相同或相近,也表达对理想国失落的感慨,但是,本篇的中心思想是劝告贤士处世、进退之道。葛瑞汉只抓住该篇对理想的感慨,不免以偏概全。

由上所论,《世兵》与《备知》有一些文字表达作者的感慨,但是两篇的重点不在这,后者讨论贤人在黑暗政治自处之方,强调或仕或隐,因时而动,且应修身进德,尽之在我。前者则分两部分,前部分谈战争,希望国君重用贤将,贤将平素重视修养,后部分表达了汉初士人对祸福、时命、政权的看法。就写成时间来看,《世兵》前部分写于战国末期,后部分写于汉初;《备知》写于战国末期,这三部分讨论的主题各不相同,如何能放在同一组呢?

三、结论

葛瑞汉是研究《鹖冠子》的第一位西方汉学家,他花了不少时间研究。有关鹖冠子其人其事、生活年代等方面,由于《鹖冠子》本身几乎没有提供直接或间接材料,因此,葛瑞汉和其他学者一样,没有提出令人满意的解说。既然这些方面大多阙如,就应直接研究文本。葛瑞汉没有运用中国传统文献解读法,也没有掌握先秦、西汉一些古籍通例,提出影射法,并把一些不同篇章出现的思想词语来组织一些篇章,因此提出鹖冠子三组乌托邦说。为了客观反映《鹖冠子》的历史真实,笔者根据先秦古籍通例,从思想主干、学派归属、成篇年代三方面逐篇论证,发现《鹖冠子》的写成年代,上自战国晚期,下迄汉武初年,此非一人所撰。又,依学派来分,《鹖冠子》里有不同学派的作品:属于儒家的有《道端》和《著希》,属于兵家的有《武灵王》、《近迭》、《兵政》、《天权》、《世兵》。属于黄老学的数量最多,有写于战国末期的《夜行》、《天则》、《环流》、《度万》、《王鈇》、《泰录》、《备知》、《学问》、《世贤》、《能天》,有写于秦代的《博选》,有写于汉武初年的《泰鸿》。葛瑞汉提出三组说,不符合《鹖冠子》的本来面貌。[4]2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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