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接受与朝鲜朝后期辞赋创作
2015-04-11权赫子
权 赫 子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哀江南赋》接受与朝鲜朝后期辞赋创作
权 赫 子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哀江南赋》在新罗时期已为东国人接受,至朝鲜中后期尤受重视,被文人当作学习典范而记诵,收录于多种赋选中,还出现了多篇拟作。“哀江南”、“庾信”、“子山赋”等成为东人文学作品中常用意象,在国家危难等特定历史时期,上升至政治文化层面,实现了深层接受。《哀江南赋》的深广接受,促使朝鲜朝赋坛出现了多篇哀亡赋作,使朝鲜朝辞赋于外延、内涵方面均有拓展。
《哀江南赋》;经典接受;朝鲜朝后期;哀亡赋
朝鲜朝后期文人李宜显(1669—1745)指出:“江贽《通鉴》、曾先之《十九史略》、陈栎《古文真宝》,中原则绝稀,而我东几乎家诵户读。又如赵孟頫固工书,而元时文士,无不工书,与孟頫比者,并世亦多有之,故中原则别无。特以赵书为称者,而我东以高丽忠宣王入元,与赵相亲,多受笔迹,大播东国之故,无人不习其书,至与王羲之并称曰‘王赵’。中原则不如此矣。庾信文章气格不高,《哀江南赋》比之六朝诸赋载《昭明文选》者大不及。而我东极尚之,人无不惯诵。凡此皆由偏邦见闻狭陋而然也。”[1]456纵观海东文坛,《通鉴》、《史略》、《古文真宝》作为启蒙书及科举参考书被奉为至宝,而赵孟頫书法与王羲之并称也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中国本土的声誉及影响力则远不如东国,这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无需赘言。《哀江南赋》享誉骈赋之最、“赋史”之称,但在李宜显奉使入清的肃宗四十六年(1720)十一月和英祖八年(1732),亦即康雍时期赋风转向纯正,此类表现故国之思、亡国之恨的作品已很少提及,而在东国《哀江南赋》以单篇而与一部选集或一位名人相提并论,“极尚”之事当非虚言。
一 三国、高丽时期《哀江南赋》接受考略
早在三国时期,东国人已接受庾信其人。据《三国史记》记载,新罗著名文臣金庾信(595—673)取名即学习庾信而作:“及欲定名,谓夫人曰:吾以庚辰夜吉梦得此儿,宜以为名,然礼不以日月为名,今庚与庾字相似,辰与信声相近,况古之贤人有名庾信,盖以命之,遂名庾信焉。”[2]393此与金富轼仰慕苏轼而沿用其名,情形相同。
同为新罗人,崔致远(857—?)已化用《哀江南赋》句子,其《谢赐宣慰兼加侍中实封表》云:
臣某言:六月十六日供奉官刘叔齐至,奉宣圣旨慰谕臣及将校并赐臣敕书手诏各一封官告一通,就加臣侍中,仍加食实封一百户,余如故者。自天降命,无地安身,启凤诏而魂惊,对貂冠而股栗。臣某诚感诚惧,顿首顿首。臣早因薄效,每忝殊荣,勤王而素乏实勤,受爵而但多虚受,负山寡力,临谷戒心。况自戎马生郊,阵蛇出穴,妖氛蔽阙,法驾省方。臣久镇雄藩,尝提重柄,一无成绩,两拜宠章。前者以上将军为大司马,今则兼纳言之任,加实食之荣。累年亏横草之功,终日抱伐檀之耻。……[3]15
此处“阵蛇出穴,戎马生郊”,用来形容战乱未息时的景象,并表达自己受赏有愧之意。庾信原赋句乃“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4]125,引用《汉书·光武纪》、《晋书》、《博物志》中对作战阵势的描写,如“王寻、王邑围昆阳,驱虎、豹、犀、象之属以助威”[4]126,“亮造八阵图于鱼腹平沙之下,垒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桓温见之,曰:此常山阵蛇势也”[4]126,形容侯景造具摆阵攻城之场景。此二句还出现在同集《上睹昊天观》、《上元斋词》、《为故照义仆射斋词》等三篇文中,可知崔致远对之熟悉喜好程度。崔致远自868年至884年在唐留学、为官,很有可能受到唐代文坛对庾信及其《哀江南赋》的接受影响。
唐人吸取六朝文学之精华,庾信《哀江南赋》作为集大成之作,备受推崇。初唐张悦赞庾信“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5]《过庾信宅》,5947;盛唐杜甫“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5]《戏为六绝句》,2454;中唐蒋乂(747—821)于天宝末年“七岁时,诵庾信《哀江南赋》数遍”[6]4026;吕温则指出“凄凉庾信赋,千古共伤情”[5]《题梁宣帝陵》,4177。 这些积极的接受表征是以文集的编撰、流传之盛为背景的。《庾信集》最早由北周滕王宇文逌编成于大象元年(579),收录庾信魏、周时期作品,后代《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均有著录。《哀江南赋》于隋代已单篇流传并出现魏彦渊(580—645)注,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更有张庭芳、崔令钦、王道珪三家注[7]96-101。在这种文风浸染之下,崔致远为首的两千余新罗留唐文士,对于庾信及其《哀江南赋》极为熟悉,为其东传亦应起到推助作用。
高丽仁宗时期,金富轼(1071—1151)撰写《三国史记》时多处引用《哀江南赋》字句,如卷五十描写甄萱起兵于新罗衰季:“甄萱自有盗国心,恐太祖先之,是故引兵入王都作恶。故十二月日,寄书太祖曰:昨者国相金雄廉等,将召足下入京,有同鼈应鼋声,是欲鷃披隼翼,必使生灵涂炭,宗社丘墟……。”[2]456其中,“鷃披隼翼”、“生灵涂炭”之句与《哀江南赋》状梁军败亡之惨相同。
三国、高丽时期,《庾信集》或单篇的《哀江南赋》是否东传,目前所见文献中无明确记录,然而高丽文人据引为用的李、杜、韩、柳、苏子等唐宋文人集中就有庾信及其《哀江南赋》的相关议论①。另外,《高丽史·世家》卷十“宣宗七年十二月”记载:“宋赐《文苑英华集》”,《文苑英华》是全文收录《哀江南赋》的文学类书,在高丽中期已传入,为后者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与接受提供了文本依据。
二 朝鲜朝《哀江南赋》接受盛况
或因文献保存完备之故,朝鲜朝文人对于《哀江南赋》的接受过程清晰可循。常用典故和字句如“天道周星”、“窜身荒谷”、“都亭泪”、“胡书碣”、“宋玉遗宅”等镶嵌于文人诗文以外,“兰成射策之年”已成为早慧的代名词,而《哀江南赋》与庾信生平遭遇结合的“子山愁”、“庾信哀”上升至常见意象或典型主题,为东国文人用以寄托心境,可谓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经典接受。这种接受贯穿整个朝鲜朝,于中、后期尤为突显。
文献记载,朝鲜朝初期《南北史》已传入朝鲜半岛②,中宗时重购《文苑英华》并自行刊印③,仁祖朝文人已阅览《艺文类聚》④,肃宗朝又得见《汉魏六朝百三家集》⑤。随着文本的广泛流传、对文学典范的关注及四六文学习的需求,《哀江南赋》于朝鲜朝中后期的影响日愈提高,体现出诸多接受表征,大致可分七类。
1.妇孺记诵
尹光绍(1708—1786)“五岁能诵《哀江南赋》,知见早诣”[8]178,李縡(1680—1746)赞许伯舅母“聪明绝人,幼时听人读《哀江南赋》,数日便成诵”[9]557。 二人均是1700年前后之人,又为妇孺,足见其时流传之广。
2.编入选本
《哀江南赋》是《昭明文选》之后出现的作品,朝鲜中后期文人将其补录《文选》中,使之与《文选》一并盛行,以手抄本《选赋》、活字本《选赋抄评注解删补》为证。后者序文交代删补篇目及标准曰:“《北山》以下五篇,则散录于文类中而有赋体,故取之。庾信、王勃之作,虽不载《选》中,而亦鸣世之文,故掇而附于末。”⑥《哀江南赋》、《益州夫子庙碑序》即属“《北山》以下五篇”,选录原因之一是鸣世经典,二是有赋体之实,透露了《哀江南赋》在东国广为接受是经典效应之影响,还体现了东国人广义的赋体观。
赋选之外,东国人编骈文选集如《俪文程选》、《俪文集成》、《象艺荟粹》、《俪文抄》、《俪文选》等均选录《哀江南赋》。李植《俪文程选》为举子应试用书,《哀江南赋》本不符编选目的,为使应举者接触名篇而载录:“今程文所取,专主馆阁场屋体制所宜,而于六朝体,亦不忍尽弃,取其尤为脍炙者若干篇,又以庾、王二大篇,附于卷末,俾学者各极其趣焉。”[10]凡例此亦反映《哀江南赋》在东国文人心目中的骈文经典地位。
3.笺注赋文
将《哀江南赋》补录《文选》中,就有必要重新作注以便统一选本之体例。《选赋抄评注解删补》参考明人张凤翼《文选纂注》,因此其刊印年代大约在1600—1730年。此外,有些文人为了显示自身博学即炫学而作注,如“车五山天辂,自负该洽,注《哀江南》”[11]37,后来成文浚“订其讹误”亦即对车天辂注文有所修订并得以刊行⑦。车天辂(1556—1615)和成文竣(1559—1626)的生存年代是17世纪前期,成之外甥为其写墓志铭时注本已“刊于世”,说明成注单行本最晚在1660年已出版。鉴于倪璠、吴兆宜注本初刊于1687年,“中朝使以文锦七段买之”[12]548,也是情理中之事了。
此后,李晬光(1563—1628)也指出车注之不足:“《哀江南赋》曰:‘侍龙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车天辂注:‘乐有文武弦,言己并进于文武间也。’余谓注说未尽……”[13]卷八《选赋抄评注解删补》“文弦”句下注“琴有文武弦,言己并进于文武间也”,与李晬光所引车注有“乐”、“琴”二字之出入,很可能是成文浚修订本。“南谷家藏本”手抄《选赋》中,将李晬光这段按语,作为“附注”加在原注之后:“《广雅》云:‘神农五弦,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是为文武弦,盖用此而言侍从亲密之意也。”[14]这些注释实际为选本引用,对于《哀江南赋》的接受发生过作用。又,通过钩稽残存注文,发现朝鲜本注文以释义为主的特点。
李晬光还指出:“《哀江南赋》曰:‘冤霜夜零,愤泉秋沸。’此盖用李广利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事也。”[13]《选赋》此二句释文亦为:“李广利为匈奴所围,不得水,拔剑击山,飞泉涌出,故曰愤泉。言奔窜之际所遭之变。”[14]异于《庾子山集注》、《庾开府集笺注》据《后汉书》耿恭事迹作注,可见东国文人作注更重远典。
4.引证释义
朝鲜朝文人说明一种习俗或一则典故以《哀江南赋》引证或印证,指出文字出典源自或解释意思。丁若镛(1762—1836)解释《丧礼·檀弓上》“高子皋之执亲之丧”,引用了《郑笺》、《箴》、《周易》、《说苑》等的释义,最后以“庾信《哀江南赋》亦引用此事”作补证[15]360。又,李商隐诗句“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的用典,李晬光说明典故内容后,以《哀江南赋》印证:“庾信《哀江南赋》云‘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诗意乃用此也。”[13]引证释义现象说明引用者熟知《哀江南赋》的字句及内容,可信手拈来,从而显示其博洽,更能证明《哀江南赋》的经典地位。
5.出现拟作
同题拟作是对原作的认同及接受表现之一,金堉(1580—1658)于甲申年(1644)作《哀江南赋》,拟庾信赋而哀天朝之亡。序文交代创作动机为:“大明太祖都南京,我国越海朝聘,谓天朝为江南。太宗迁于北京,而仍以江南称,盖狃于旧也。今而哀之,作此赋。”赋文饱含着感情历述有明各代兴衰历史及其原因,哀痛明亡的强烈主观情绪与历史议论结合,既有寄托,又体现了较强的“赋史”意识,颇似庾信原赋之深厚内蕴。赋作末尾希冀南明王朝以前车为鉴,汲取历史教训,重铸江山,哀伤与踌躇同现:
道既否而回泰,物无往而不复。念祖宗之积德,岂十世而斩泽。望东南之佳气,想龙凤之天属。森旧物之犹在,岂重恢之无略。地佳丽于江南,势龙蟠而虎伏。初定鼎而宅兹,等周家之卜洛。苟得贤而养民,鉴前车之既覆。按旧都而改辙,复何难于禹绩。山东西之将相,燕赵鲁之才淑。多慷慨而悲歌,亦习礼而知学。讵甘心而屈膝,再尊主乎奇渥。日夜望于官军,思一洒乎耻辱。抑天定之如何,仰苍苍而漠漠。览余涕而抒哀,窃敷衽而精祝。[16]6
使用今典、偶对工整等修辞特点,也显示了庾信原赋之影响。
李景奭(1595—1671)《次崔子琴〈哀江南〉》:“岁岁伤心对历书,忽闻南耗更频歔。傍人怪杀长虹射,愤气时时谩自噓。朱炎余烬尽南荒,不复中兴似大唐。莫道存亡元有数,促亡皆是后王戕。”[17]565心系南明王室之存亡,满怀兴复期望,却最终落空,哀惋之情溢于文字,论亡国之因一针见血。崔姓友人先有《哀江南》诗,李景奭次其韵而作诗,可知此类作品还有未见文献者。
6.产生共鸣
朝鲜朝前期文人经常提及庾信和《哀江南赋》,如“官冷郑虔嗟已老,才高庾信早闻名”,“仲宣怀土那无赋,庾信哀时尚有文”,“君作江南赋,吾吟渭北诗”[18]375,“君归休草江南赋,绝域风尘梦亦哀”[19]448。这些诗句均从空间距离强调流寓他乡者的情绪,表达普遍的乡关之思或者寄托个人的不幸与哀绪。此外,“伤心庾开府”、“开府萧瑟”、“开府身世”,也是咏史类作品凭吊古人的普遍情感,并未上升至“缅王室、寄哀情”的高度。经典的内涵意蕴在与时代文化氛围、读者的接受心理相契合时,彰显出极强的生命力,真正发挥其影响力。在“壬辰倭乱”、“丙子胡乱”、“丁丑之乱”和“韩日合并”等国难当头时,朝鲜文人亲身遭遇到和庾信相同的不幸,感同身受,国乱、国难与家亡所带来的强烈而深刻的情感体验,使之更为深刻地体会到《哀江南赋》的思想感情,遂产生超越时空、民族与国家的情感共鸣,其内在意蕴含量随之扩展和加深,更具审美感染力。如果说,徐居正他们对《哀江南赋》的接受仅留于表层或浅层,那么后者应属于深层的、具有政治文化意义的接受。
朴长远(1612—1671)为避丁丑乱而徙至江都时遭遇外祖丧,可谓“公私涂炭、窜身荒谷、流离失所”。他于“丁丑乱后流寓时作”《泰安杂诗》云:“惴惴人情犹未定,茫茫天意竟谁知。哀江南赋吾能述,拟取东溟作砚池。”[20]20以个人之微力面对家难、国乱等历史命运而不知何去何从,遂借《哀江南赋》表达迷茫危苦之心声。
崔益铉(1833—1906)是朝鲜朝末期文人,曾上疏反对兴宣大院君与日本签订通商条约,《乙巳条约》签订之后又上《倡义讨贼疏》,并开展抗日义兵活动,后被捕流放至对马岛。黄玹作组诗《哭勉庵先生》替崔益铉鸣怨:
英年抱贽蘖溪门,救火人家位偶尊。程氏三魂推赵鼎,考亭一脉赖希元。文章不出经纶业,名节原从道学源。宰相儒林都结局,海东千载有公言。
义皷声摧血雨斑,孤臣判命笑谈间。腐心万里南冠絷,屈指三霜赤舄还。海外光阴来雁少,天涯消息落星寒。招魂且莫登高望,厌见青苍马岛山。
扶桑忽倒海茫茫,雪窖虹腾万丈长。观化正应期厉鬼,慭遗胡不作灵光。铜驼委地罡风劲,华鹤冲天缺月凉。故国有山虚影碧,可怜埋骨向何方。
风霜炼发白毵毵,剑树刀山嗜若甘。宗社关情遗表半,英雄赍恨过河三。天寒大鸟来新垅,月黯神蛟返故潭。欲借兰成词赋妙,千秋哀怨写江南。
鱼龙鸣咽鬼神愁,猎猎红旌海上浮。巷哭相连三百郡,国华满载一孤舟。握拳岂待还丹力,藏血翻惊化碧秋。酒尽西台寒日暮,谢参军亦雪盈头。[21]483
诗文吟咏了英雄被放逐孤岛后滋生的乡关之思、亡国之痛、身世之悲、壮志难酬之恨与无奈,种种情绪聚合成千秋之哀,最终落到庾信《哀江南赋》上,寻找到情感的契合点。联系崔益铉的身世来看,其哀怨之情或深于庾信。
金泽荣(1850—1927)《追感本国十月之事》中亦提及《哀江南赋》:“半夜狂风海上来,玄冬霹雳汉城摧。朝衣鬼泣嵇公血,犀甲天悭范蠡才。炉底死灰心共冷,天涯芳草首南回。兰成识字知何用,空赋江南一段哀。”[22]193诗人嘲讽庾信无能挽回时局而空著《哀江南赋》,由此表达自己遭遇国亡却无力回天的痛苦自责之心,又何尝不是自讥呢?
甲申之变后,东国文人将明朝之亡视作政治文化故土之亡失,表示深切哀痛,《哀江南赋》则为最常见媒介而屡被言及[23]141-149。 丁丑秋,昭显世子在沈阳,蔡裕后(1599—1660)以书状官赴沈,“月夜从诸宫官饮,李公时楷,李公禬在座。酒酣,诵《哀江南》,至末句‘思归公子’,公进握二李手,涕泣汍澜,已而失声大哭。沈人闻之怒,朝廷遂责公配江西”[24]514。 用情之真,感人至深。
李宜显《有十二岁妓善为歌词,使唱〈哀江南赋〉,袅娜可听》:“萧瑟平生庾子山,十年沦落旧儒冠。青娥尚得江关响,唱断遗词月欲残。”[1]377歌女能唱此赋,文人宴集中出现此赋,再一次说明了《哀江南赋》流行之广。进而,歌曲带来的感伤意绪,已化为一种意象或情绪体验而为文人欣赏,这便是情韵意义上的接受。
7.议论评骘
朝鲜朝文人对《哀江南赋》的评价褒贬皆有,以褒者为多。褒扬者从俪文学习的角度,将其视作四六骈俪之宗匠,推尊至“凌厉万古”之高度。李器之(1690—1722)通过选本序这一文学批评方式,体现了自己的骈文观,其中就有褒扬《哀江南赋》之意:
夫俪文,兆于魏晋,成于齐梁,袭于唐,盛于宋。而俪之中,又有变焉。子山之《哀江南》,赋而俪;子安之《夫子碑》,俪而赋也。彼则《离骚》之变体,而并悬乎《离骚》,此则《两都》之变调,而方驾乎《两都》,其经纬之淹博,格律之宏丽,皆可凌厉万古矣。……我朝复以俪文试士,而俪文又变为时文。然时文之变,龌龊无足称者。余肄举子业,仍治俪文。近得表叔竹泉金公所编《俪文集成》六卷而读之,遂选其文之绝佳与可为法于时文者,凡得二百二十一首,合为一卷,以便服习焉。呜呼!世与文之变极矣,余莫知其又何如也。[25]281
由于电子商务是一个边缘的学科,学习的相关专业知识内容较多,如何才能让学生学完一节电子商务运营课程前后对相关的知识点都有一种很明确的认识,这就需要有专业教师,要对电子商务运营相关知识点拥有一个清晰的认识,要具备专业的知识和能力,结合教育相关文件和学校的教学大纲清晰的合理科学的安排教学内容,树立明确的教学目标。
具体而言,论者从思想内容与文学史意义角度将《哀江南赋》与《离骚》并举,在艺术表现方面则评价“经纬淹博,格律宏丽”,意在称誉结构篇制之宏伟壮阔与对仗声韵之清丽和谐。《俪文集成》编者“表叔竹泉金公”即金镇圭。
否定者如前述李宜显,有“庾信文章气格不高,《哀江南赋》比之六朝诸赋载《昭明文选》者大不及”[1]之语。结合李氏“修辞简严”、“儒家六经为宗”的作文主张[26]9-43,不难理解其议论是针对文辞之繁复或抒情之哀伤而发,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所指“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27]2782,旨趣相同。
综上所述,朝鲜朝中后期《哀江南赋》接受盛况背后有过强调经典学习的文坛风气,考赋体、骈俪文的科举制度,发生壬辰、丙子、甲申等国难的社会大环境等诸多因素。
三 朝鲜朝后期哀亡赋创作及其意义
《哀江南赋》的深广接受,促使朝鲜朝赋坛出现了多篇哀亡赋作,除上述金堉同题赋以外,《哀燕都赋》、《哀长城赋》、《吊长城赋》、《悯夏赋》、《汴都赋》、《呜呼赋》、《朝宗五噫赋》等等均书写了“麦秀之悲”、“黍离之感”,兹引两篇如下。
《哀燕都赋》是1666年作者奉使燕行途中所作,首先盛赞燕都北京之宏丽建制以示国家之稳固,继而指斥统治者在内忧外患中的昏庸无能表现,导致了朝廷覆亡:
曾英庙之狩北兮,剧时势之苍黄。逮永陵之受围兮,恣戎马之陆梁。然人和地利之相资兮,御暴寇而自强。胡后世之渐夷兮,乃自坠其皇纲。羌内讧而外猘兮,闯渠因以弄潢。争开门而纳贼兮,痛卖主之貂珰。懿祯后之守正兮,身与国而偕亡。[28]271
这是以燕都为象征的有明王朝的历史叙述及议论,后半部分则是作为“左海偏乡之晚生”,奉使入燕,目睹衣冠文物皆非昔日,沉痛悲哀,惆怅彷徨,如“锁玉河之空馆兮,经一日兮九回肠”,“归旅舍而自悼兮,嘿无言兮涕自霶”。对于有明一朝的史述与对于明亡的时论,与《离骚》、《哀郢》等哀伤类抒情赋的情感相结合,其情感意蕴更趋深厚。此类赋作,多以骚体写作,直接抒情为多,其内容与形式介乎《哀江南赋》与《哀郢》之间。
金泽荣《呜呼赋》则哀本国朝鲜之亡,文字间倾注的感情尤深,其序云:“惟吾国合并之祸,在庚戌七月二十五日。余闻之无所泄哀,缘情起礼,制一素服,服之三日。然而犹未足以泄也,故辄为赋一篇,而取篇首语,命之曰《呜呼赋》。”[22]228可知作者面临“韩日合并”这一国家存亡之秋,用赋体文进行了时代叙事。作者呼天喊地哀叹自己生不逢时,从而抒发亡国之沉痛:“呜呼!东西南北无非地兮,余何生乎玆堧?古往今来亦多日兮,余又何丁乎玆辰?呼皇穹而欲问兮,穹噤默而无言。”[22]228继而分析古代社会环境与今日世界形势之差异,追述东国之历史,将东国昔日之盛况与今日之衰象,在哀伤中突显了清醒的历史意识与反思精神。上古社会民风淳朴,以德为尚,当今世界则弱肉强食、战乱不停:“上世之淳朴兮,各守邦而谧民。国无问其大小兮,德惟论夫醨醇。自厥朴之日散兮,纷虎夺而狼攘。戈已长而犹恐其或短兮,疆已辟而犹患其不广。”[22]229历史的东国人是自觉遵守礼仪道德,“恭雌伏以自免兮,篚于人而仆臣”,遭遇国难时同心协力抗敌御辱,“摧西锋于萨水兮,褫东魄于龟船”;今日却为一己之私利而不顾国家之安危,“竞迎虎而饷肉兮,从而乞其余羶。欲以延其须臾之命兮,庸讵知夫吾身亦一肉也旃”[22]229,因清醒而更加痛苦和悲哀。
朝鲜的这些哀亡赋开拓了题材领域,扩大了表现范围,使朝鲜朝辞赋于外延上有了较大拓展。在内涵方面,这些哀亡赋均书写了当下时事,前所未有地增强了赋体文学的社会功能或实用意义,又因追述历史、品评史事而增强了赋作的意蕴深度和厚度。
注释:
①崔滋《补闲集》卷中引俞升旦语:“凡为国朝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则六经三史,诗则《文选》、李、杜、韩、柳,此外诸家文集,不宜据引为用。”见:赵钟业《修正增补韩国诗话丛编》第一卷,(首尔)太学社1996年版,107页。
②《燕山君日记》:三年(1497)“传曰:‘弘文馆遗失书册《吴越春秋》、《南北史》、《三国志》,令千秋使贸来。’燕山君五年,知事李世佐曰:‘《三国史》、《南北史》、《隋书》,五代史皆所当印。如《南北史》则在成宗朝既为辑览,而尽释其疑,殿下当垂览。’”1463年朝鲜朝由藏书阁改称。见:《朝鲜王朝实录》13册《燕山君日记》,(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80年版,248页。
③《中宗实录》载:“三十一年丙申,贺圣节使宋贸是书燕京而来,命下校书馆印之。”
④金堉《潜谷遗稿》卷九《类苑丛宝序》交代编书过程云,自己抄写《古今事文类聚》时,刬去繁冗,存其旨要,兼取《艺文类聚》、《唐类函》、《天中记》、《山堂肆考》、《韵府群玉》等诸书。金堉自仁祖二十年(1642)始编此书。见:《韩国文集丛刊》第86辑,(首尔)景仁文化社1992年版,168页。
⑤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所列购书目录中即有《汉魏六朝百名家集》,庚子年即肃宗四十六年(1720)。见:《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18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502页。
⑥转引自:藤本幸夫《日本现存朝鲜本研究》,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6年版,64页。
⑦申敏一《外舅县监成公墓志铭》云:“有评杜律虞注及《哀江南赋》添注,并刊行于世。”见:《化堂集》,《韩国文集丛刊》84辑,(首尔)景仁文化社1992年版,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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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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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5)01-0123-06
2014-01-17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赋学东传研究”(13YJC751044)。
权赫子(1974—),女,吉林舒兰人,文学博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