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
2015-04-10江旺明
江旺明,湖北红安人,湖北省作协会员,自由撰稿人。近年来,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作品数百篇。
田土
田土是田园的血肉。颜色不一。黑黢如煤炭,乌红如猪肝,鲜红如鸡血,灰白如铅云。坚硬如石板,柔软如海绵,松疏如沙粒。坚硬的田块,犁插不进,一锄挖下去,嘣的一响,锄落之处,只留一个牙印。柔软的田土,一锄挖下去,锄齿全插入土内,锄取出,锄齿带土。松疏的田土,一锄挖下去,唰的一响,锄取出,齿不沾一丝土。田土经田水一泡,变成泥。泥巴有浅有深。浅泥巴,一脚踩下去,泥巴在脚肚之下。深泥巴,耕牛也绕道而行,害怕落入深泥坑。
田土组成一畦畦田块,形成田园。田块形状顺势而成,迥然不同。平地的田块方方正正,一块挨着一块,不分上下,不论高低,组成一张棋盘。夹在两山之间的田块,形成一条冲。田块一级高一级,像层层台价,一条冲就是一具梯。绕着山的田块,弯弯溜溜,自下而上,像道道岩纹。不是平地,也不是山冲,此处的田,这里一块,那里一丘,高低错落。中间或隔着一座山峁,或隔着一道小河,或隔着一条溪沟。田块有长有短,有直有弯,有方有圆。长的如一根带,短的如一条巾。直的如木工画的墨线,弯的如一把镰刀。方的如桌面,圆的如团镜。还有特殊形状的田块。田两头尖尖,中间鼓鼓,像一把梭子。田一头开了岔,叫“裤衩丘”。田一头大,另头小,叫“葫芦田”。
田块是秧鸡、青蛙、泥鳅、蚯蚓的家园。田里生长着水稻,一群小青蛙在稻禾林里,蹦蹦跳跳,发出叽叽的叫声,寻吃小虫子。一只蚱蜢高高地爬在稻禾秆,伤害着稻禾。一只大青蛙瞄到了,不住地转动鼓亮亮的眼睛,待蚱蜢不备时,猛地一下跃起抓蚱蜢。可是,蚱蜢因爬居得太高,大青蛙没有抓到。蚱蜢在禾秆上得意洋洋,嘶嘶地鸣叫。秧鸡看到了这一切,匆匆赶来,随着一阵哗啦啦的田水响,将蚱蜢啄在嘴上,并美美地吃着。稻花飘香,青蛙哇哇吟,秧鸡呱呱唱,有经验的老农便知,稻子要丰收。是田土、田泥滋养了泥鳅、蚯蚓,它们尽力为泥土作贡献。它们将泥土穿钻得松疏、鲜活,将粪便拉给泥土,增加泥土的肥力。有经验的老农说,没有泥鳅、蚯蚓的田算不上好田。
一捧田土能闻到四季的芬芳,一块田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春日里,油菜花开,田块像一片片金色的云;夏日,稻花飘香,让人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佳句;秋日,稻谷金黄,秋风阵阵,田块掀起层层金浪;冬日,田里长着绿油油的油菜、小麦,田块像一床床绿被。
田埂
田埂是田园的骨架。没有埂的田园关不住水,拦不住泥,如同一座房子没有梁就不能盖瓦,不能接纳雪雨风霜一样。一般情况下,先筑埂,再掘土或填土灌水,才造成田。田埂的作用不小。一根田埂扎实不扎实、牢固不牢固,直接影响到庄稼生长的好坏,就像一个家主人的强弱直接关系到家庭的兴旺与衰败一样。田埂的宽与窄、厚与簿,根据田块的地势而定。平原田块遇上洪水,很快会成为一片汪洋,被淹没的田埂,不负载洪水冲击力。田埂可窄可簿。梯田遇上山洪爆发,洪水像一条条巨蟒冲击着田,窄而簿的田埂难以抵挡洪水的袭击,很容易溃口。因此,梯田的田埂宜宽而厚。
粗看田埂,会以为它只有关水拦泥之用。其实,细细一瞧,它的作用可不少哩。
田埂是耕牛的草场。春日,田埂上绿草茵茵,像一根绿带。汉子耕田歇趟,将牛散放在田埂上。牛不抬头,伸展着镰刀似的红舌,唰唰地割着嫩绿的草,一群细小的蚱蜢,被惊扰得像热床单上的跳虱一样,蹦蹦跳跳。阵阵清绿的香气溢满田埂,牛愈啃愈有味。牛不住地打着咕咕的饱嗝,肚子像发酵的面团一样,渐渐鼓胀起来。
田埂是耕作汉子的歇息地。劳累歇趟时,坐在田埂上吸一根烟,饮一杯茶,迎着清爽的田野风,观白鹭翩翩起舞,听秧鸡呱呱吟唱,耕作劳累渐渐释放。夜里,汉子看瓜或灌田,困了,眼皮打起架来。此时,月亮是灯,夜雾是帐,田埂是床,绿草是席。倒下去,双手枕头,很快就呼噜噜睡着了。
田埂是农人的餐桌。农忙时,农人为了赶时间,不能按时回家吃饭,家人便提着篮子,送饭菜到田埂。一篮大碗小钵、筷子、勺子摆放在绿草丛中。农人随便用田水洗一下手,用衣襟揩一揩,坐在田埂上,拿筷掇碗,甜津津地吃起来。田埂是庄稼的晒场。“双抢”时节,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将一田早稻抢割了,并一块块地铺在田里晾晒。没想到,到了下午,一场大雨哗啦啦而来,雨水很快灌满了田,稻谷被淹。当家的人见此,急了,待雨住之后,领着一家人,将水淋淋的稻谷抱到田埂上,铺开滤水晾晒,以免水涝谷子糜烂。
农人还习惯在田埂上种大豆、豇豆、南瓜、葫芦等作物。田埂的大豆,既不怕洪涝,又不怕干旱,采光透风,生长茂盛。田埂上的豇豆、南瓜、葫芦,不用搭架,树木就是很好的瓜豆架。夏秋之时,那一根根红豇豆,像一条条红绳线,那躺在田埂上的一只只南瓜,被绿瓜叶隐隐约约掩盖,像一张张害羞姑娘的脸庞,那吊在树枝上的一只只葫芦,像一盏盏亮闪闪的白炽灯。
田沟
田沟是田园的肠道血管。田园的水是田沟灌的,没有田沟,田块会渴死;田块的渍水是田沟排出的,没有田沟,田块就会渍出病来。田沟对田块来说,尤为重要。老农说:“沟通田地爽,水好庄稼旺。”
灌水沟是田沟之首。沟的横截面上宽下窄,呈几何梯形状,有的地方叫渠。沟多是土沟,没用水泥浆砌。沟里沟外,长满水蓼、野芹菜、野菰等水草,是青蛙、水蛇活动的场所。那青蛙、水蛇的颜色与水草的颜色差不多。水草丛中,时时发生蛙蛇之战。青蛙终究斗不过水蛇,被水蛇缠裹得不能动弹,不时发出惨叫。叫声惊动了看水的主人。主人不满水蛇如此伤害青蛙,举锄向蛇打去,但又怕伤着青蛙,锄头只叭的一下落在旁边。水蛇被惊吓得迅速松开青蛙,惶恐而逃。
灌水沟一头连塘库,一头连田块,是塘库与田块相亲的媒人。灌田前,农人先要清一次沟。清除杂草,清出淤泥。杂草与淤泥搭在两边的沟埂上,那淤泥中,时时跳出几条小泥鳅,钻进几条蚯蚓,惹来秧鸡、山雀前来争抢。灌田时,灌水沟像一条玉带,在塘库与田块间闪闪发亮。田灌完了,沟里还积着一洼一洼的水,如一块块破镜落入沟中。水在沟中漾漾荡动,放牛娃发现了,知道水中有鱼,便跳入沟中提起鱼来。
灌水沟也是排水沟。汛期时,塘库满了。洪水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从溢洪口奔泻而下,沿着水沟,又像一条玉龙向河流冲去。塘库的鱼,被囚禁久了、怨了,趁发洪水之机,争抢着向外奔逃。鱼随洪水飞出溢洪口,游入水沟。农人知此,便在沟里捕鱼。将网装在洪水出口处,不大会儿,提网一看,自投罗网的鱼不少。红色的鲤鱼、雪白的鲢鱼、,黑背的鲫鱼、黄胡须的鲶鱼,还有活蹦乱跳的龙虾、想钻出网眼逃脱的泥鳅。大大小小,沉沉一网袋,喜煞了捕鱼的农人。
夹在田块之间的沟,叫田沟。沟或横或直,把田切割成一厢厢。两厢之间的较窄浅的沟叫厢沟,田半腰间一条深沟叫腰沟,田内靠岸的沟叫背沟。腰沟是母沟,厢沟与背沟是子沟。秋季,田里水稻收割完后,农人开始犁田开沟,种油菜和小麦。一块田的沟开得好与不好,直接关系到油菜、小麦丰收与减收。老农开出的田沟,深浅合宜,直如墨线,明水自流,暗水自溢。
田沟是野兔出入活动的路。冬日里,野兔喜欢到油菜田、麦苗田偷吃,还喜欢在沟里爬土、打洞。沟里被野兔弄大个坑、细个洞,容易积水。加之农人在施土杂肥时,有时不小心把肥土撒到了沟里,阻挡了沟水。对此,春日里农人要清沟排渍。农人用铁锨,将沟土铲取,搭在地厢边,还将坑洞一个个填平。有土就有蚯蚓。铁锨时时斩断沟土内蚯蚓的身腰。一条蚯蚓斩成两段,像两条蚯蚓在垂死地弹跳,难分清哪条只有头、哪条只有尾。田埂树上的一只山雀瞄到了,噗的一声,像一块石头落入沟里,啄啄几下,将其迅速叼去。
田树
树木是田园的风景。春日,油菜花开,低处的田块里像一块块铺开的金毡,高处的田块像飘舞一面面金黄的彩旗。一棵棵绿树点缀其间,高树像绿色的山峰,矮树像绿色的山丘,几棵树连在一起,又像绿色的屏障。秋日,晚稻熟了,田野翻起层层金浪。田埂上,乌桕树、枫树披上了红袍。望去,那一棵棵乌桕树、枫树又像一块块红云,飘浮于金色的海洋之上。有树木装点,田园风光更美。
农人在砍田埂上的柴禾时,发现了荆棘杂草丛中的新树苗,见树苗身子壮直,枝叶茂盛,如同正值青春发育期的少年,很有长势。农人觉得,长大是好材料,不忍心将其砍除,便将树的枝丫进行修剪,让其在田埂上生长。田埂上那一棵棵树,一般都是如此产生的。
田埂上的树是硕大的绿色晴雨伞。烈日炎炎,树上的蝉热得不住地叫唤,喜鹊热得耷着翅膀、张着嘴巴。耕田的牛热得像抽风箱似的,喘着粗气。耕田的汉子见此,马上喝住牛,停住犁,将轭头卸下,牵牛至树下乘凉。汉子脱下汗衣,挂在树枝上,坐在牛旁边,和牛一道歇息。不大一会儿,牛抽风箱般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就势倒卧在树下,闭着双眼,回嚼着青草。汉子身上汗珠少了,渐渐变得凉爽起来。遇上天下急雨,牛与人便急忙来到树下避雨。大滴大滴的雨点从树枝落下来,打在牛背上、人身上,溅成一朵朵水花。时间一长,尽管人身上衣服会被雨水慢慢打湿,但总比直接被雨淋要舒服得多。
田埂上的树还是拴牛的桩。农人在田间边劳作,边放牛。见下田没长庄稼,就将牛绳拴在树上,让牛站在空田里,吃田埂上的草。此处的树如同一位放牛汉,紧紧地拉着牛绳。牛昂头拉绳,把树腰拉得弯弯的,但终归没有拉脱。牛受着树的牵制,吃光了一段田埂上的草。此时,农人又将牛牵至另棵树拴上。如此让树拴着牛,既让牛吃饱了草,又防止了牛损害庄稼。
鸟雀喜欢把家安在田树上。喜鹊有时将窝垒在树梢,好像给树扣上一顶黑帽。此时,老农会说:“今年有洪水,喜鹊先防了。”喜鹊有时把窝垒在树腰,伸手可摸到。老农见此会说:“今年雨水调匀,喜鹊窝垒得低。”斑鸠喜欢把窝搭在枝叶丛中,像夹在枝叶中的一只土蜂窝,再精灵的野猫,也不容易发现。八哥、啄木鸟喜欢在树洞垒窝。八哥有时“鸠占鹊巢”,抢占啄木鸟的巢洞。农人无暇关注这些。树上喜鹊喳喳,传报丰收之喜,斑鸠、八哥、啄木鸟常从树上飞到田间,捕捉庄稼上的害虫。农人爱庄稼,当然也爱树上的鸟儿。
田埂的树,经数年的风吹雨打、雪压冰摧,大都变成了弯腰驼背。也好,就是这样的树,寿命才长久。就是这样的树,像一位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年年岁岁,守望着田园。
池塘
田园就有池塘,田园无它就不为田园,那只能叫旱地。
它像一块明镜镶嵌于田舍之中。春雷在它身上隆隆滚过,它醒了;春风在它脸上柔柔抚摸,它笑了;春雨霏霏给它滋润,它胖了。
与此同时,它的伙伴鱼虾蛙鳖也活跃起来。其中,最活跃的是青蛙。听到春雷后,它翻动躯体,毫无顾虑快快从洞穴里爬出来,穿过丛丛枯草,急急地跳进塘里。它们四仰八叉地浮在水面,呱呱呱地高唱恋歌,呼唤情人。昼夜不息地高唱,就像刚学吹号的号手那样,不知疲倦和劳累。因为深情,因为努力,它们各自很快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它们一双双、一对对,相亲相爱地在水中游乐。其次是鲫鱼。池塘水暖鲫先知。它们就常到岸边游耍觅食。遇上垂钓者,受骗上当直至丧生;遇上春洪,它随水而去不复返。
农忙时,池塘舒展“脉络”,变换调子,将一股股水,送至白鹭翻飞、紫燕穿梭的田块,为稻菽瓜果奉献。阵阵犁耙水响,声声牛哞人喝,伴着潺潺水声,汇成春耕交响乐。声音自远传来,青蛙听见了,更加动情歌唱;鱼儿知道了,乐得跃出水面;老鳖觉到了,躲在草丛,伸展脖子,四处张望。
歇工了,牛来到塘岸。黄牛在岸上,挖低着头,伸出镰刀般红舌,唰唰地割着嫩绿的青草。时而抬起头,睁开双眼,转动眸子示意,似乎在关注那一塘春水。水牛也许与池塘情谊更深,它一到塘边,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喝了几口水,然后,哗啦啦地来到塘边,甜甜地啃吃蓼草、野蒿等。
秋天枯水。塘岸上的抽水机嗵嗵作响,伸出长长鼻子,吮吸塘水抗旱。塘水渐渐减少,慢慢变浑。此塘是“野塘”,没有主人投放鱼苗。但大家都知道,塘里有水就有鱼。听说塘水快要干,于是,大人、小孩便带着盆儿、桶儿及渔网等捉鱼工具匆匆赶来捉鱼。池塘里呈现一幕幕捉鱼的热闹场面。
借助工具捉鱼。用棒子打。塘水浅了、浑浊了,鲢鱼、鲤鱼、草鱼浮头张口呼吸空气。人发现后,挥起木棒,叭的一声,打在鱼的头上。鱼被打昏,翻露白肚,浮在水面。打鱼人便马上将其抓起。用渔篮罩。渔篮是特制的,小口无底。双手握篮口,在水里不住地笼罩。鱼被罩住,在篮里冲撞。此时便伸手抓,如同瓮中捉鳖一样容易。用渔网打。一网撒下去,提取一看,大鱼小鱼及“虾兵蟹将”都有。有时发现有条浮头大鱼,迅即将网撒去,鱼很快就落网。
赤手空拳捉鱼。用手摸。躬着腰,昂着头,双手在水里、泥里不停地抓摸。不大一会儿,摸到一条滑溜溜的家伙,摸鱼者脸上不禁现出笑容,即刻将其抓起,一看,是条乌蟒似的黑鱼,便乐呵呵地装进桶里。用手抓。塘里水被闹腾得成了泥水。躲藏在泥巴里的鲫鱼,也浮出水面。此时鲫鱼很笨,双手一合抓,就会抓到。
一塘捉鱼的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响彻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