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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山湖女儿(中篇小说)

2015-04-10王昕朋

红豆 2015年4期
关键词:黑子青山队伍

王昕朋,1957年生,汉族,安徽萧县人,祖籍江苏徐州。曾当过知青、工人、记者、政府官员,现在国务院机关工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毕业于北京人文大学中文系。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出版长篇小说《红月亮》,中篇小说集《是非人生》《姑娘那年十八岁》,散文集《冰雪之旅》《我们新三届》,长篇报告文学集《雄壮地崛起》《雄性的太阳》《丰碑》《来自大兴安岭的报告》,新闻特写集《躬行集》《境界》《布赫访谈录》。另有《身了行集》《商丘调查》等作品集。

我写的刘秀梅的人物传记发表以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收到了各地发来的信件几百封。大多数读者对我尊重历史、敢讲真话的胆识和文风表示赞赏与支持,说只有真实的历史才能准确反映当时的社会现状和人物个性,给人以启迪,给人以思考。无论是写历史或者是写历史人物,都应当尊重事实,秉笔直书,都应当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作为后人,我们有责任将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不能因为某段历史在某个人眼中或心中不光彩,就把那段历史抹去。中华民族的历史中,受耻辱、不光彩的阶段难道都要抹去,那还是历史吗?

第一次听到刘秀梅这个名字,是同事老张头给我提起的。那天,老张头的一个学生来看他,拉他到酒馆喝了一场大酒。在我们这地方,大酒就是喝得多喝得猛喝得酩酊大醉。人醉了,话也稠了。回到办公室,他拉着我要给我讲一段故事,说是与我们编地方史志有关系。“你喜欢写,我喜欢讲,咱爷俩这叫各取所长!”他说。

抗战初期,微山湖东苏鲁两省交界有几十支抗日队伍,老百姓形容“多如牛毛”。那个时候老百姓还没发动起来,在一些人眼里,保家卫国只是学生娃儿们在大街上喊喊口号发发传单。共产党员也太少,大多在地下活动。在那些队伍中,影响最大的是李黑子的队伍,实力最强的是耿大麻子的队伍。李黑子的队伍真打日本人,对老百姓也仁义,口碑好。耿大麻子兵多将广武器好。那家伙原先是西北军的一个营长。台儿庄战役打得热火朝天时,他带着两个弟兄,担着几十支枪回家了。有枪就好拉队伍。他宣扬在台儿庄战役时受了伤,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坚持守在阵地上,以抗日英雄自居,招兵买马,不少人投到他的旗帜下。他的野心大,想在湖东称王称霸做“土皇帝”。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干的事,他躲得很远,一天到晚琢磨着怎样吃掉那些小股队伍。这家伙自知不到吃李司令李黑子的时候,就从小虾开始吃。有枪就是草头王,谁的枪多谁就是王中王。他吞掉了刘二愣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后,盯上了王青山。不过,他想吃掉王青山得找个合理的借口。他是有点身份的人,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心里想的和脸上表现的不一样,不能一点儿脸面也不顾。毕竟是大敌当前。再说,激怒了那些小队伍,联合起来干他,他不照样完蛋?说来也巧,王青山的队伍中有个副官姓张,他和哥哥是一对双胞胎,后来长大了同在城里上中学。日本人打过来以后,他哥哥当了汉奸。他与哥哥分道扬镳,回了家乡,因为与王青山有亲戚,就跟王青山当了副官。耿大麻子抓住这一点,造谣说那个姓张的副官是和他哥哥串通好,潜伏在湖东为日本人搜集情报的。王青山的队伍里有汉奸,王青山本人也通日本人。造谣千遍成真理,有一段时间,王青山在湖东的口碑的确不那么好。

王青山通敌是耿大麻子造谣,但他对手下弟兄胡作非为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眼,放任弟兄做坏事却是事实。有人编了个顺口溜说:“一天一只鸡,两天一头羊,三天做一回新郎,这样的队伍都是狼。”骂的就是王青山的队伍。有人劝过王青山,王青山不以为然,妈的,你要是没有一点儿好处,人家凭什么扛枪打日本鬼子?你要求得太严,人家凭什么跟着你当兵?他认为这是一条带兵之计。耿大麻子也看准了王青山在老百姓中威信不高这一点,加上造谣王青山通敌,让老百姓觉得他打王青山是为了抗日。王青山也不是软皮蛋。他对耿大麻子仗势欺人早已不满。听说耿大麻子算计他,火冒三丈,做了一番准备,要和耿大麻子拼个鱼死网破。耿大麻子听说王青山要和他拼命,正中下怀,着实计划了一番。他想通过打王青山杀鸡儆猴,说不定那些小股的队伍会自动投向他。王青山既然敢跟耿大麻子叫板,一是不甘受他的欺,二是也向其他队伍显示一下他王青山的能耐。你们怕耿大麻子,爷爷不怕他!

耿大麻子和王青山拉着队伍,在湖东的蛤蟆山下摆开了战场。从鸡叫头遍天还未亮时接火,乒乒乓乓打到太阳出来。王青山的队伍占着有利地势只守不攻。耿大麻子光着脊梁,赌咒发誓要把王青山杀个片甲不留。人一拼命,鬼神都怕。王青山一看耿大麻子的流氓劲上来了,拿出的是决一死战的架势,自知打下去于自己不利,赶忙请人调解。他请的就是李司令李黑子。

在湖东一带,李司令的队伍虽然不如耿大麻子人多势众,可是李司令为人正直、豪爽,他带的队伍纪律严明,战斗力强。他起初的骨干大都是与他一起当过长工、穷苦人家出身的“铁哥们”。他的队伍又是真正打日本鬼子的,深受老百姓拥护,十几支队伍的首领都很钦佩他,就连耿大麻子也敬他几分。李司令的队伍曾去津浦线上搞过日本人的运输车,得了不少枪支弹药和布匹医药粮食。但是他并没有独吞,而是分给了一些与他关系不错而且他认为是真正抗日的队伍,还送了不少东西给八路军的先遣队。那一次搞日本人的火车,让李司令名声大振,不少人都争着参加他的队伍。王青山算计来算计去,只有请李司令才能使他脱离困境。

李司令一接到信,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当时,有几个弟兄劝他不要过问,说是狗咬狗的事,都咬死才好哩。李司令火了,日祖宗操奶奶地骂了几句。他们是人不是狗。就算是狗,俗话还说好狗护三村呢。他们眼下都拉起队伍,要干只能跟日本人干。不管是王青山、耿大麻子还是什么人,只要他一天不投日,一天不当汉奸,咱们就跟他称兄道弟,就跟他合作。怎么能看着兄弟之间互相残杀不管不问呢?

李司令要单枪匹马去说服耿大麻子和王青山。他的副官不放心,在他走后,也带着队伍悄悄跟着去了。李司令知道王青山不想再打下去,祸又是耿大麻子惹起的,就直接去找耿大麻子。后来有人把李司令独闯耿大麻子司令部的故事编成了大鼓书,在民间演唱。媒婆的腿,说书的嘴,芝麻大的事到唱大鼓的嘴里都能变得比山大。那真是十分动人的一幕,扣人心弦的情景。耿大麻子从大门外到他的屋里几进院子,岗哨林立,刀光剑影。他没想到李司令一个人前来而且连枪也没带。就这一点,他耿大麻子就折服了。不过,耿大麻子还是先来了个下马威,说你李黑子算个什么鸟东西,想来充好人?李黑子说我比不上你耿大麻子威风,你人多势众,敢作敢为。不过,我觉得你做事不光明正大,拿你这般队伍去打人家王青山,就如同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脸红我都替你脸红。耿大麻子说你小子再说,我连你也一起端了。李司令说这种事情你耿大麻子能做出来。可是你得想想后果,那样不但不会壮大你的队伍,还会葬送你的队伍。谁愿意同一个伤害自己同胞兄弟的人在一起呢?听当时跟耿大麻子的人说,李司令果真是条汉子,艺高胆大。他的副官想事周到,把队伍拉过去了。耿大麻子明白,如果对李黑子轻举妄动会落个两败俱伤。他犹豫了半天,才让手下人上酒。两人连喝了三大碗白酒,相对大笑一阵。这就等于耿大麻子给了李司令面子。不过,李司令的队伍人少,还不足以威慑耿大麻子,多亏有刘三小姐的助威。

您问刘三小姐?她叫刘秀梅。史料上当然不会有她的名字,因为她是个说不清好坏的女人。当然,湖东一带流传的关于她的故事很多很多……

我问,刘秀梅是刘家三小姐吗?因为我早听说湖东抗日初期有一个叱咤风云的女人,但各种史料中没有留下她一笔,觉得奇怪,想弄清楚。

老张头犹豫了好大会儿,才接着往下说。

听说李司令最恨刘秀梅。

为什么?

老张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刘秀梅开始打算嫁给李司令的。真的,老年人都知道这事。

这,这太离奇了吧?我不解。

老张头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这社会等级观念还是很重的。刘家是湖东一带的大户,刘三小姐是刘家老爷宠爱的女儿,而且又是女师学生,和在刘家做长工大字不识一个的李黑子结婚,谁信?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孩子下湖洗澡,亲眼见到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在微山湖上,湖面像撒了一层碎银子。那几个孩子是湖边长大的,从小在湖里扑腾,水性好,见了水就感到亲。刚下湖时,他们还在湖边游。不知谁先看到芦苇荡里有光亮。于是,他们相约游了过去。一看,有一条小船。光亮是船头上点着的一支红蜡烛。船上的人过于忘情了,没注意有几个孩子游过来。几个孩子探头一看,船上一男一女都光着身子,正搂在一起。有个孩子胆大,悄悄偷走了一件学生装……第二天,刘家三小姐和李黑子在船上干那事的消息就像长了腿走进周边十里八村、千家万户。

后来呢?我问。

后来的事情就复杂了。要是让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说,刘秀梅这个女人不争气,不嫁李黑子却嫁给了王青山,再后来,又做了汉奸赵魁举的小老婆。老张头不无痛惜地说,她要是跟了李司令,她个人的历史……唉,不说了。

那要是让你说呢?换句话说你怎么看?我问。

老张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壮了壮胆说,要让我说不那么简单。人做事情不同于做算术题,一加一等于二就算对了。人的一生真是很难捉摸。像她这种人,年轻时风光过红火过,在湖东一度与李黑子齐名。可是,李黑子后来成了英雄,当了大官,她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没来过这个世界。

过了会,老张头又感慨地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流过哪里会有痕迹,就是大江大海里的水,你能说清从哪里流来又流向何处?

从那时起,我对刘秀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刘秀梅是刘家港人。

刘家港靠近运河,也靠近微山湖。抗战前,刘家港有几个大户,其中就有她父亲刘凤云。刘凤云主要做运河港运的生意,有二十多条船,还有上百亩土地,一座砖窑和几个铺子。刘凤云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八岁那年因病夭折。刘秀梅是刘家的三女儿,和她二姐都是市立女子师范学生。她和二姐是一对孪生姐妹,二姐比她早出世一袋烟的工夫,所以就成了姐。她们姐妹俩从小就很好。刘秀梅之所以后来投笔从戎,与她二姐的死有直接关系……

日本人是那年五月初占县城的。进城时正是凌晨时分,许多人家还在睡梦中。当时女子师范的学生有一些跟着撤退的国民党部队走了,有一些被家长带回乡下去了,还剩下一些人。日本人冲进女师,睡梦中的女学生多数人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是穿上衣服的,也让日本人用刺刀给扒光了。那些女学生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和日本兵厮打,有的跪地求饶,有的跳窗逃跑,但下场都一样。日本兵先是强行轮奸了她们,然后又把她们枪杀。几十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姐妹,就这样成了日本兵的刀下鬼。刘家二小姐也就是刘秀梅的姐姐也在其中。刘秀梅当时不在校,她回刘家港的家中去了。在这之前的头两天,李黑子让人带信给她,说他和几个兄弟想拉队伍,让刘秀梅的爹刘凤云捐几条枪,刘凤云不同意。他让刘秀梅回去做一做她爹的工作。所以刘秀梅躲过了一劫。她听说她二姐和同学遭日本兵凌辱杀害的消息,关在屋里两天两夜不吃也不睡。第三天她到了刘凤云面前,扑通一声双膝下跪,爹,女儿要枪。

就这样,她也拉起了一支队伍,有她的同学,有刘凤云家的长工,有附近村子里的贫苦农民,有当过兵扛过枪的回乡军人。男女老少二十几口人。

刘家三小姐会双手使枪,百发百中。

刘家三小姐打鬼子有种,鬼子听了她的名字吓得腿哆嗦。

刘家三小姐糊涂,后来咋就跟了汉奸赵魁举呢?

各种各样的传说,从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的记忆中飞到我的笔记本上。然而,翻遍湖东抗日的相关史料,对她没有只言片语的历史记载,也就是说形成不了完整的史料。我曾三顾茅庐找过刘秀梅。刘秀梅最终被我的真诚感动,讲了一点她的事。然而,没等到我整理出来,她突然患病去世。就在她去世的第三天凌晨,一个中年男人敲开我家的门。他说他是刘秀梅的儿子。他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包包,外层用的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土机织的布,再打开一层……里边是一沓发黄的纸,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刘秀梅的儿子颤抖着手递给我,说这是我娘临死前交给我的。她要我亲自送给你。

他要走。我去送他。到了楼下,他站住了,用发抖的声音说,彭同志,我娘说对不起我,这些信中都有。其实,我不看也能猜得到我娘说的话的意思。她以为我这么多年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对不起我。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娘给了我生命,让我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趟。至于说儿女的命运,那不是当父母的能够掌握的。世界上能改变的东西很多很多,不能改变的是父母,不能选择的也是父母。谁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如别人的父母有地位、有能力,再去选择一个父母。我对我母亲没有什么怨言。至于我母亲的一生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我不想知道,永远也不想知道……他走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了一个男人悲伤时的啜泣声。

回到屋里,我急急地展开了信。这实际上是一份“交代材料”,写于什么年代尚不清楚,上边也没留下日期。

接连三天了,王家门前还在摆宴席,贺喜的人络绎不断。可是,我的心里十分十分地痛苦。我生的这个儿子,是谁下的种,只有我心里最清楚。

我和王青山、李黑子认识得都比较早。王青山是女师教员。他后来给我说过,他对我们刘家姐妹早已垂涎三尺。他说,如若能得到我,今生今世不枉做了个男人。从我考入女师,他就变着法儿接近我、拉拢我、讨好我。可是,我对他没有太多的好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猫一样躲开。我二姐对他更讨厌。有一回,我要去图书馆,我二姐说,那个长着不讨人喜欢的脸的男人正在图书馆守株待免,你还是别去了。我父亲对王青山也没有好感,认为他不安心教书,天天捣鼓一些与教书不相干的事,不务正业。我父亲的观点是,不务正业的人对感情对家庭也不会专一。我父亲的一些观点,对我们姐妹的人生观在某种程度上有影响。我父亲对李黑子有好感,就影响了我对他的看法。

李黑子膀大腰圆,力气大。叫李黑子,人长得却白白净净的,双眼皮,大眼睛,很有精神。他在我父亲的码头上做事,开始只是一般的扛大包。我记得他引起我父亲注意是在一次沉船事故中。那天,一只运货物的船突然沉船,船上有一个工人下落不明。我父亲十分着急,找了很多人沿运河打捞,连续几天也没打捞上来。我父亲身边的一个工头给他出主意,让我父亲栽赃说那个工人故意沉船,把船上的货物偷走,所以下落不明。在我父亲还没答应的情况下,那个工头这样宣布了。码头上的工人一下子被激怒了。他们把仇恨都倾泻到我父亲身上,要找我父亲讨还血债。李黑子作为他们的代表,到家中同我父亲交涉。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我父亲说这个李黑子是个人物,有头脑,有见识,做事有理、有力、有节。我是从这时知道的李黑子。再后来,我父亲让李黑子管一个码头,他到我家来的时间就多了。他保准挺喜欢我,每回见了我,我朝他笑,他也笑。有一次,我父亲让他送我和二姐回学校。路上谈到小日本侵占了华北,正向南推进。他说小日本最终灭不了中国,可是要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我和二姐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天下雨,路上泥泞,车轮子陷进泥坑里,车身一歪,把我和二姐都甩出很远,摔昏了过去。我二姐的头还碰到一块石头上,出了血。李黑子怀抱一个背驮一个,一口气跑了几里地,把我和二姐送到镇上的诊所,让我姐俩感动得不得了。也不知什么原因,从此我对他念念不忘,他很快让我夜里想、白天念。日本人到湖东前几个月,我和他好上了……可是好景不长,日本人打过来了。他在一天夜里,偷了我父亲一支枪走了。不久,听说他拉起了队伍。当时,湖东的队伍多如牛毛,三五个人的也称什么“司令”。他的队伍中不少是运河码头上的苦工,相对一些农民游击队来说纪律强、体力壮、人心齐。十几支队伍,大都到我家中来过,有要粮的,有要钱买枪的。我父亲虽然拥护抗日,但对那些杂七杂八的队伍并不恭维。他对李黑子也心存不满,认为李黑子不该背着他拉队伍,队伍中太多是他码头上的工人。我父亲这人爱面子。他私下说过,如果李黑子事前告诉他一声,他会支持李黑子。我家中有十几支枪,是用来护圩子的。李黑子后来也来了,我父亲不但不给他粮钱,还叫人把他捆了,说他偷了枪,是贼。我家那个在厨房烧火的小虎子敬重李黑子,夜里偷偷跑到城里,到学校给我报信,我一听,急了,就赶了回来。我叫我父亲放人,我父亲不同意。一不做二不休,我在夜里放走了李黑子,还送了他两支枪。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他喜欢我。我父亲知道后,气了个半死。他硬是逼着我定了亲,美其名曰战乱时期需要人保护我。我父亲怕我不服从,把我关在家里好几天。就是这被关的几天让我躲过了一场劫难,惨无人道的劫难。那是日本人占领城市的第一个早晨,血色的太阳刚刚升起,万恶不赦的日本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了我的同学,然后又把她们杀害,我姐姐也在其中。我看到我姐姐的尸体时已面目全非。我决心为我姐和我的同学们报仇雪恨,也拉了支队伍。

自打我喜欢上李黑子,心就被他占领了。我相信李黑子不会嫌弃我。我要为他保持干净。人不是猪狗,只要有了感情,对肉体上的满足就不在乎了。李黑子终于没让我失望。那次他受王青山的委托,到耿大麻子处调解事。耿大麻子准备干掉他。我得了信后赶到那里,直截了当地对耿大麻子说,黑子和我早相好了,你对不起他,就是对不起我,姑奶奶不饶你!耿大麻子不是怕我那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而是对我有那个意思。从此,我就和黑子在一起了。那一段岁月,是我生命中最光彩的岁月。别看这家伙没上过几年学,没读过几本书,却知道很多很多东西。从古到今不管是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是有历史影响的事件,他知道的都不少。据他自己说他是从唱大鼓书的那儿听来的。他说得形象生动。你们有钱人家是从书本上学,也可以说叫读。我是在大鼓书场子里学,可以叫做听。他边说边比画,唱大鼓书的说到武松打虎,又跳又蹦,那才叫形象生动,让人容易记。他说小时候就喜欢听大鼓书。那些唱大鼓书的,把一些人物和事件都通过语言艺术描绘出来,比干巴巴地看书通俗易通。这些大鼓书知识成了他丰富的营养,养成了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豪杰气慨,尤其是养成了他的作战才能。他从拉游击队起,到建立新中国、抗美援朝,打过大大小小百余次仗,失败的记录不多。他又是神枪手,能双手持枪,百发百中。我跟着他几个月,懂得了不少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决定跟共产党走。他说共产党代表大多数劳苦民众,这样的党才有希望。我觉得他认准的理儿肯定就有理。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肚子里有点异样。虽然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知道他撒下的种子在肚子里萌芽了。我心里真是红红火火、热热乎乎的。一个女人怀上她爱的男人的孩子,对爱的理解会更深刻,对爱也就会更忠诚。那些天,他总是说我越长越俊,越来越年轻。我没有告诉他。我想等我的肚子像个西瓜似的大时,让他惊喜一下。还有一个原因,是怕他把我送回家休养。他会疼人,知道我怀了孩子,还能让我在船上晃荡?当然,我也曾经惶恐过、困惑过。毕竟我是被父母之命定过了婚的女人。如果还没出嫁就生了孩子,那对我的父母我的家族无疑是一种伤害,恐怕父母今生今世也不会再让我进家门了。但是,我的惶恐和困惑在对黑子的一片真情面前当然是要甘拜下风的。我决心给黑子生下这个孩子。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向湖东发了兵,他每天在湖上训练队伍,想出湖打鬼子。他对我说咱们分一下工,你在湖上好好把咱们的根据地打造好,我出湖打一阵子仗就回来休整。他还约好,等我把婚退了,就明媒正娶我过门。听他这些话,我心里非常非常痛苦又非常非常幸福。

一个雨夜,他带着队伍出湖去了。我送他到岸边。他抱着我亲了又亲,舍不得放开。我记得那天雨下得很猛,天也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神情。他的脸上都是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我想给他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可几次话到唇边,都让我咽了回去。我怕他惦记我和肚子里的小生命而影响打仗。

蛤蟆山那一仗打得真叫漂亮。这一仗是伏击日本人。事前黑子已经得到了情报,他又做了精心策划,所以打胜了。后来有人写文章说那一仗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队在湖东打响的抗日第一枪。他带着几十个弟兄,打死了八个鬼子,烧了两辆汽车。可是,他也死了八个弟兄。他把伤亡的弟兄都运到湖里,吩咐我好好安葬。今天湖中岛上那片八烈士陵园,就是我按他的吩咐建的。安葬八个弟兄那天,我还按他的吩咐为那八烈士披麻戴孝。当时弟兄和岛上的老百姓都为之落泪,说黑子这人仗义。他的名声在湖东一下子响亮起来,我也高兴、激动得两夜没睡着觉。你想想,你爱的男人是个举世大英雄,能不高兴、自豪吗?我在湖上给他举行了一次庆功宴会。要知道那个时候虽然抗日队伍很多,但真正同日本人面对面真枪实弹干的不多。李黑子在蛤蟆山打的那一仗,是湖东抗战以来游击队打死日本人最多的。打那以后,一提起李黑子和他的游击队,老百姓都竖大拇指。

不久,日本人开始报复,到湖东一带“拉网”。他虽然借着熟悉微山湖地理的优势又打了几次小仗,但经不住日本人重兵的夹攻,就接上级指示撤走了。他走时,连个信儿也没有。我对他的确产生过怒恨。毕竟我是他的女人而且为他怀了孩子,他那样一走了之,不管怎么说也是对我不负责任。有一段日子,我一想到他就难过得流泪。我派人出去打听过他的消息,但没一个准信儿。当时,王青山、耿大麻子的队伍全窜到湖里来了。王青山一见我就像狼见了羊羔,耿大麻子也打我的主意,我对他们早有戒备,从不和他们来往。那时候我心里只有我的黑子。我天天想,夜夜盼,期待黑子早日归来。

日本人撤兵了,我们几支队伍都出了湖。我出湖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打听黑子的下落。我要找到他,因为我是他的女人而且快要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万一找不到他,不能和他成亲,我怎么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没结婚的女人生了孩子,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做事?当然这都是从表面上说的,实际上我还是从内心里想他。他毕竟是我深爱的男人,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我把我的生命和他融于一体了。可是,他仍然没有一丁点儿信息。有一天,王青山突然来找我,说是有信给我,是关于黑子的。我很高兴,设宴招待了他。他有点醉意了,让我把其他兄弟轰走,说这个信只能给我一个人。丈夫给妻子的信,应当说是秘密。我让其他兄弟退下了。这个坏蛋突然蹿上来抱住了我。我恼羞成怒,拔出驳壳枪对准了他的裤裆。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要你下边的家伙了?你要是嫌那家伙长得多余,我今天就一枪给你除了根。告诉你,姑奶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他害怕极了,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苦苦哀求说他喜欢我,比黑子的心还真。他还说黑子的队伍散了,黑子自己也不知下落,有人见日本鬼子在城门上挂了黑子的人头。他说得活灵活现,十分逼真。他说日本人加上汉奸的队伍几千人,拉网式的扫荡,黑子能钻出去吗?那一次拉网或扫荡打散了多少支队伍呀。日本人恨黑子恨得咬牙切齿,能让他成漏网之鱼吗?他已死了。你身上怀着孩子,我怕你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个光明正大的爹,你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做娘,才来求你嫁给我。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你和孩子好、还不是想给黑子留个后?我当时急火攻心,眼前发黑就昏倒了。王青山趁那会儿占了我的身子。那天夜里,我哭了整整一夜。那时候人活得太憨厚。我就凭王青山几句话,相信黑子已经死了;又凭他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就相信他真的是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好。再说,我的肚子真的一天一天大起来,而又找不到黑子,需要有个男人做孩子的爹。王青山既然不计较,又是自己主动的,我也就顺水推舟吧。

没想到我和王青山办了婚事才半年,黑子带着队伍回来了。他找到了王青山要讨回我。

那天,太阳好毒,人在太阳下站一会儿,皮肉都晒得疼痛。我当时正在训兵。我和王青山有言在先,夫妻是夫妻,队伍是队伍,谁也不准动谁的心眼。小虎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黑子来了,和王青山正在动家伙。我开始不信。黑子死了,怎么还活着回来?我赶忙跑了去。路上,小虎子告诉我,黑子当初进山当八路去了,现在他是八路军的一个什么队长,带队伍到湖西一带来开辟根据地。他还说王青山前几天就知道黑子要带队伍过来了。他怕黑子找他算账,也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有告诉我。我能说什么呢?一路上,我的头昏沉沉的,脚步也十分沉重。黑子呀黑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黑子和王青山相距只有几步远,面对面站着。两个人手中都提着枪,眼睛都瞪得铜铃般大,喷着仇恨的火焰。离很远,我放慢了脚步。那一阵子,我真的是胡思乱想。我一会儿想黑子开枪把王青山打死,这样我就可以回到黑子怀抱;一会儿又想黑子对我无情,我不能跟他走。看到我来了,他俩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黑子的目光像利剑一样,扎得我浑身上下不舒服。我羞愧地低下了头。黑子,你一枪打死我吧。打呀,我在心里喊。

说心里话,我当时真想不到怎样收场。黑子是不是决心把我要回去?万一他们为了我一个女人动起枪来,后果会怎样?那不是帮了日本鬼子的忙?我必须制止他们。我朝他们中间一站,说,你们听着,谁欠谁的账咱们都不算了。有种的和日本人干去。

黑子先收起了枪。他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目光,在阳光下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又有些失望,抑或还有些悔恨。临走,他忿忿地扔下一句话,如果打日本鬼子孬种或者投日本人当汉奸,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黑子走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串闪光的泪珠从他眼中滚落下来。为这两串闪光的泪珠,我感动了好多年。我深信黑子内心里还是爱我想要我的,只是他面前隔着的障碍太多太多了。一个女人当然想让她爱的人做自己的丈夫,但有时候这种愿望达不到,那么你也不能去恨他。

我的心碎了。我带着孩子离开了王青山。从此,我用枪膛发泄我心中的不快:打日本鬼子,打汉奸,打流氓,打土匪,不要命地打呀杀呀。湖西一带当时最有名的汉奸、日本人任命的伪市长就是我杀的。当时,李黑子的队伍在那一带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日本人剿他,国民党的队伍排挤他,汉奸的队伍暗算他。我想帮他,只要他的队伍出现在哪个战场上,我也拉着队伍跟过去。我想黑子知道我在帮他。王青山也帮他。他们在抗日上还是配合得不错。那时候有多少男人女人把恩恩怨怨埋藏在心灵深处,为了民族求解放苦苦奋斗舍生忘死呀!我觉得战争让我们把人生的故事演绎得分外绚烂夺目。作为一个女人,那是我最风光的一段历史。尽管我的后半生,我的晚年不尽如人意,但是我从没为我的青春时期后悔,因为在那个历史阶段,我活得人模人样。在湖东一带,我一度和李黑子齐名。我父亲临终前还不无遗憾地说,你和黑子是一对英雄,如果你们成了夫妻,这英雄的故事更精彩呀。

可是,可是历史能重写吗?

我的眼睛模糊了。

刘秀梅弥留之际,让她儿子在她死后把信交给我,目的是什么呢?我苦苦思索,得不出一个自认为完满的答案。老人家,你真的无怨无悔吗?你真的毫无遗憾吗?是的,你从年轻时叱咤风云,到后半生默默无闻,我作为一个踏着你血迹成长起来的后代,有责任还你一个公道。

刘秀梅的人生与王青山分不开。刘秀梅的历史也与王青山分不开。所以,在采访王青山老人时,我故意告诉他,刘秀梅老人去世了。

王青山点点头表示已知道这个消息。片刻,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接着,他断断续续向我讲了他认识的刘秀梅。

她生孩子那会,正是收过秋,春庄稼还没种下去,田野一望无际。日本鬼子和汉奸瞅准这个机会,对湖东又搞了一次“拉网”扫荡。当时,李黑子出面召开了一次湖东抗日联席会。会上,有一个外地来的中年人,他给我们讲了许多道理。比如团结抗日要真心诚意,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越是一盘散沙越容易失败。后来才知道他是李黑子队伍的政委。那时黑子已当了八路军的武工队长,还入了共产党。我从内心里拥护共产党。我曾给黑子提过想加入共产党。黑子说就你那熊样还想入共产党,给共产党丢脸呀。他让我挺直腰杆跟日本人和汉奸干,到条件成熟了他介绍我入党。所以,我后来说过,是黑子引导我走上正大光明的革命道路。

那天的联席会上,没有一个孬种的,胸脯都拍得砰砰响,看阵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眉。谁知战斗一打响,耿大麻子先当了孬种,带着队伍一口气跑到鲁南去了。后来,耿大麻子在鲁南投了日本人。李黑子的队伍确实是铁打的,打得可勇猛了。二十里堡那一仗,还打死了鬼子的中队长。我的那几十个人,加上刘秀梅的人力量也不算弱了。她给我说过,一定得好好打一仗,不然湖东的父老乡亲会骂娘。她刚生孩子不久,按说不能同房,可她却把我留下来了,说让我死了也不再想女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其实相当痛苦,脸上的神情让我感到恐怖。那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干那种事。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见了女人都打怵。不过,她即使不那样做,我也会如约上战场的。我毕竟是抗日游击队,而且我好坏也是个中国人,怎么能充孬种呢?打了两仗下来,我的人伤亡不少。我有点害怕了。你不知道当时湖东那个局面,没有势力别想立住脚。二十里堡那一仗,原来我和李黑子约好,他打主攻,我的部队打伏击。可是我的队伍什么人都有,心不齐,打着打着,就有人开小差了。这头一开就麻烦了,到后来我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我一看顶不住了,就把队伍撤了下来。

我回到家,她正搂着孩子喂奶,见了我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我,:

“你,你当逃兵,充孬种了?”

她忽地从床上跳下来,从枕头底下抽出匣子枪。她那天抽枪的姿势也让我一生都忘不了,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那真是既潇洒又威武。这些年咱们的电影电视里没少了有表现女游击队长、交通员、地下工作者的,没有一个能像她当时那个样儿。演戏就是演戏,演员的本事再大,也演不出生活中真人那样。她看也没看我一眼,气冲冲地向外走。孩子哭了,她又回过来,把孩子用包袱皮裹了,背在身上,还是没看我一眼。不一会,就听见她在院子里集合队伍。我还能坐下去吗?我赶忙走了出来。她着急上火,扣子没来得及扣紧,敞着怀,露着雪白的前胸,两只乳房像两只小白兔跳着,乳头上还向下滴着乳汁。她身后背着哭叫不停的孩子。一个年轻的母亲尚能带着孩子上战场赴汤蹈火,何况堂堂五尺男子汉呢?有几个刚跟我从火线上撤下来的伤腿伤胳膊的,也重又斗志昂扬,叫着要跟她去打日本人报仇。那时的她,真是一位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

我们赶到二十里堡,李黑子的队伍正和日本人拼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她带着队伍迎头和日本鬼子交上火。她是急于为李黑子解围。

那一仗打下来,我们这边伤亡了不少好弟兄。我自己也在那一仗中伤了一条腿。撤下来以后,才知道她被赵魁举俘虏了。

第二天,有两个弟兄回来了,说她叫汉奸司令赵魁举放了他们,她自己和小虎子留在赵魁举那儿了。我担心她和小虎子活不了,心里为她痛苦。谁知没出一个月,她竟然给赵魁举当小老婆了。我听到这消息,恨不得宰了她。那时,我躲在一个亲戚的渔船上养伤,伤好以后,我就带着剩下的几十个弟兄投奔了李黑子……

王青山表现得很悲伤,很不安,苍老的眼里装满了悔恨。

20世纪80年代初期,日本的一个友好团体到省城访问。省中日友好协会的同志告诉我,有一个日本朋友要到家中拜见我,我感到很惊奇,因为我从来不认识日本朋友。友协的同志反反复复核实几遍,那个日本朋友的确是要找我。我就同意了。这个日本朋友来后一说,我才知道他是赵魁举的儿子。他说赵魁举在70年代初期就患病去世了。赵魁举去世之前,曾对儿子有过交代,将来中日恢复邦交,能到中国去的话,一定要拜访一个叫刘秀梅的女人。赵魁举的儿子找我,就是想让我帮助联系一下刘秀梅。我当时一听,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妈的,赵魁举这个大汉奸还想找当过汉奸婆的刘秀梅,我不能从中为他们牵线搭桥,一旦将来再搞运动,我王青山不就是里通外国的死罪了吗?所以,我告诉他们刘秀梅比赵魁举死得还早。赵魁举的儿子听了,十分失望。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给我留下一个小箱子,让我想办法转交给刘秀梅的后代。这种事我就不便推辞了。我收下后,就赶快与家乡联系,让人把小箱子带给刘秀梅。我也不知那个小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反正沉甸甸的。过了半年时间,箱子辗转又回到了我的手里。我知道这是刘秀梅退回来的。箱子没有拆封。我一直保存着……

王青山讲到这儿,起身到屋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小木箱。他说刘秀梅已经去世了,现在当着你们的面,可以把这个箱子也可以说是这个秘密打开了。

箱子打开了,里边是一个女人的头像雕塑。一时间,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奇不已。赵魁举到晚年还能凭记忆雕塑出当年刘秀梅的风采,而我们呢……我看见王青山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刘秀梅后来的事情,王青山也实事求是地告诉了我。

李黑子的队伍在二十里堡受到重创后,就到山里休整去了。一年后,他又被派回湖东。王青山听说后,赶去投奔李黑子。李黑子不计前嫌,原谅了他的过去。共产党为了抗日救国,提出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李黑子把一个交通站的工作交给了他。他在交通站工作时期,曾见过刘秀梅一面。

那是深冬时节。一连落了几天雪,世界换了个模样,好像一下子苍老了,长出了白发白胡子。湖西区的战争如火如荼,根据地不断扩大,日本人急红了眼,调动大批力量去湖西围剿,对湖东也加强了控制。李黑子的队伍为了配合湖西根据地的反围剿,牵制日伪的力量,和日伪军打了几仗。那时候,他们那支队伍的装备太差,有相当一部分战士使用的还是大刀、长矛。李黑子几次让王青山通过关系,从城里日伪军那儿搞枪支弹药。八路军的大部分武器弹药还得靠从日伪军那儿缴获,正像他们的一首歌中唱得“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可是有战争就有流血牺牲,李黑子那边负伤的战士不断增多,需要的医药量增加。而日伪控制很严。所以,李黑子有一天把王青山叫去,请他喝酒。喝到七八分醉时,李黑子把枪放在王青山面前。青山,这次再搞不出药来,那些重伤员可能要送命。到时别说你的命,连我的命可能都会搭进去。王青山当时浑身哆嗦。

王青山在雪停那天进了城,按照联络方法找到了内线。这个内线是赵魁举部下的一个军医,在城里颇有名气。因为他医术高,连日本人都找他治病。可是日本人对他又不放心,安排了几个汉奸在他身边,对他使用的药品严加控制,搞出来不容易。王青山当着那个内线把枪掏出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如果搞不到药,只有死在这儿了。那个内线也不敢让王青山他们空手而归,就答应和王青山他们一起想办法。他们一连三次都没成功,还连累几个地下工作的同志被捕。王青山后来说他那几天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艰难,曾真的动摇过,想不干了。不过那只是一闪念。那个军医内线也束手无策了,想了很长时间,对王青山说,我看找赵魁举的三太太想点办法吧。

他说的赵魁举的三太太就是刘秀梅。赵魁举是湖东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并且娶了个日本老婆。他回国后在北平当大学教师时,又娶了个他的学生。因为湖东地区的日本占领军司令是他在日本的同窗好友,动员他回乡主持中日亲善,他就卖身投了日本人,当了伪警备司令。人就是怪,他身边不缺女人,但他却硬是看上了刘秀梅。据他自己后来在回忆录中说,女人的气质女人的风韵女人的骨气,是他选择的标准。他软硬兼施让刘秀梅做了他的三太太。所以,王青山一听就来火了,这个坏女人当了汉奸司令的太太,能帮着打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李黑子吗?那个军医劝王青山不要发火。他说三太太一定有办法。跟王青山进城的同志都不愿空手回去,也劝王青山听那个军医的话。王青山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选在南关一个杂货铺里。杂货铺是赵魁举的老爷子开的。他老爷子死后,赵魁举没有精力管这些,就交给刘秀梅经营。到了晚上,店里只有一个守门的,就是那个跟了刘秀梅多年的小虎子。王青山在那个军医的引导下,白天已见过了小虎子,傍黑时小虎子递过话,约了见面的地点。不知是刘秀梅早有嘱咐,还是怕出什么意外,铺子里没点灯,人一进去仿佛被盖在黑锅底下。王青山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到她,可是根本不可能。他不想在自己过去的老婆面前小了自己,就推脱说,不是我求你,是黑子要我找你。

黑子!刘秀梅那轻轻一声呼唤十分亲切。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李黑子而不是王青山,惹得王青山心里嫉妒发恨。

他还好吧……刘秀梅一口气问了十几个“黑子”。王青山不想再呆下去了,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来意。她听了以后,沉吟一会,满口答应,多了没有,我尽力而为。给你们搞几箱医药和子弹……

王青山临走的时候,假装点烟,故意擦亮了火柴。刘秀梅听到划火柴的声音就赶忙背过了脸去,并用命令的口气让王青山把火灭了。王青山只看到了她抖动的背影。这是王青山最后一次见到刘秀梅,而且只见到她的背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刘秀梅。虽然他后来通过刘秀梅又搞过一些物资,但接应的都是小虎子。

王青山不无遗憾但又高高兴兴地返回去找李黑子。李黑子的通信员说李司令李黑子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正在房子里号啕大哭。果然,离李黑子的住房老远,王青山就听见了李子的哭声。啊啊啊啊啊……那是一个男子汉心灵发疯时的哭声。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断言李黑子一定遇到了伤心的事,不然那哭声不会让人心灵震撼。王青山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同时也很气愤。有什么事值得你李司令李黑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惊小怪的,也不注意一下影响!进屋后,他见李黑子躺在地上,两眼直瞪瞪的,脸像块血染的红布。有几个战士围在屋外,看样子一定有人进来劝过他,被他骂跑了。王青山叫了李黑子几声,又推了他几下。李黑子没有反应,还是躺在地上号啕大哭。王青山壮壮胆,狠狠地踢了他屁股几脚,他也没有反应。王青山气急败坏地对屋外几个战士喊道:拎桶冷水来。

泼了李黑子两瓢冰冷的水,他才清醒了。可是,看他那痛苦的样子,清醒了倒不如不清醒。多年以后,王青山还感叹地说,别看李黑子人五人六的,可他也有像个女人样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又哭又叫,活像个受了委屈的老娘们。老子踢他几脚,泼了他两瓢冷水。恐怕除了小时候他爹娘踢过他,就是老子我那天晚上踢他了。

第二天,李黑子把王青山叫到无人处,踌躇了半天,问:你见到刘秀梅了吗?

王青山点了点,心想,真是明知故问。东西都送来了,她不还给你捎了一件羊皮短大衣吗?

看见她的脸了吗?黑子又问,神情一直十分严峻。

王青山摇了摇头。

她的脸真的烂了吗?他的眼睛上罩了一层悲哀。

王青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反问:她的脸烂了,为啥?

李黑子没有马上回答,低着头向湖边走去。王青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沿着湖堤走了一阵,王青山迫切希望知道刘秀梅的脸是怎么烂的。可是,李黑子好像不愿说这个痛苦的事情。王青山反复追问,李黑子才告诉他,刘秀梅为了使赵魁举讨厌她,不再和赵魁举同居,故意用一块烧红的铁把自己的脸破坏了。

啊!王青山的心像是被红红的烙铁烫着了,疼得叫出了声。

他们谁都没有流泪。但是,他们又都相互知道对方的心在流泪。

那以后不久,王青山就跟着部队转移了,李黑子留在微山湖坚持抗日。渐渐地,刘秀梅在王青山心中也化作了一片记忆。

老张头神秘地告诉我,刘秀梅出殡那天,有人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你猜都猜不到是谁。

谁?

当年那个小虎子!老张头说,小虎子南下后,一直在大西南的一个山区工作,后来做了当地的县政协主席。他回家乡来过……

我是回去过!小虎子后来在接受我采访时直言不讳。他说,我去看过她,不过没见上。她家的门前插着一面小白旗。那时候,门前插小白旗的都是“黑五类”。门上上着锁,想必她是下地干活去了。我在她门前站了一会就离开了。说实话,我那时也怕见到她,再给她带来麻烦……

小虎子对家乡的编史修志工作十分热情,曾和我谈了三次。每次都激动得落泪。

刘家三个小姐里,我最敬重刘秀梅。她也最喜欢我最疼我。后来有人说我是她的干儿子,胡扯!她才比我大几岁。是她娘,也就是刘家大娘认我作干儿子。我被刘家老爷安排给刘秀梅做事,就是服侍她。刘家老爷和别的大户人家想法不一样。他觉得女孩子服侍女孩子,不如男孩子用心用力。其实,我们哪敢惜力藏力?我家穷,小时候常常吃不饱,个子老是长不高。可说来也怪,我的皮肉长得却很白,用刘家大娘话说是细皮嫩肉,像个女孩子。刘家老爷则说我的名字和长相不般配。小虎子,小虎子,爷怎么看也看不出你哪点像小老虎!

李黑子和刘秀梅的事儿,我知道得最早。有人说是几个下湖洗澡的孩子先在芦苇荡的船上发现的,那已经是往后了。到今天了,我只能给你说一句话,李黑子人胆子特大。他喜欢上刘秀梅就敢不顾一切地猛烈进攻。刘秀梅后来给我说过,女师也有男老师追她。追了大半年就是写信、写信,满纸爱呀爱呀……开始她还有点儿动心,觉得挺浪漫、挺风流,但渐渐地就烦了。纸上的爱能结出果实吗?李黑子呢,在一次接她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儿给她讲笑话,逗她笑得前仰后合。走到山沟沟里,他突然就把她摁在车上做了那事。她是第一次做那种事。做了以后就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刘秀梅对李黑子发自真心地爱。李黑子喜欢用酒壶喝酒,嘴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那样才过瘾。他那个酒壶别在裤腰带上好几年。他和刘秀梅分开后,刘秀梅一直小心地敬着那个酒壶。每天吃饭,她都要摆在桌子上。她儿子不小心,把那个酒壶碰到地上摔碎了。我当时十分紧张,赶忙把她儿子抱起来。如果刘秀梅打他,我就护着。我说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她儿子说是他不小心打碎的。我和她儿子争着认错,让本来火气很大的刘秀梅无从发火了。她淡淡地一笑,碎就碎了,它不可能陪我一辈子。我猜想,她就是从那只酒壶被打碎起,感情上对李黑子绝望了。

要说刘秀梅和王青山,那是“过路夫妻”。王青山想靠她家的钱养队伍,靠她的队伍壮大实力。所以,王青山有一天不需要这些了,自然和她分开了。至于她和赵魁举,我觉得还是有感情的。不能因为赵魁举是汉奸,就说他一点人性也没有。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简单用一个“好”字或者一个“坏”字概括。赵魁举当汉奸这一点国人都骂他恨他,这没得说。可是他喜欢刘秀梅,对刘秀梅用真情也不假。就说一件事吧。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睡了一觉醒来,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好像从水缸里才爬出来。到了下半夜,我实在不愿呆在闷热的屋子里,就拉了张席子想到院子里去睡。刚出门,就被一声轻轻的吆喝挡住了。我听出是刘秀梅的声音,是让我不要出屋。我不情愿地回到屋里,可是,又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就趴在窗口向外窥视。院子里有月光。我看见她和两个人正在屋里架什么东西。那东西很长也很重……几天后,日本鬼子到处搜查,说是丢了一门什么炮。我想想那天刘秀梅几个人往屋里架的东西,才知道他们那天晚上是从日本人仓库里搞来的一门迫击炮。我当时吓得魂儿都出了窍。这,这种事她也敢做?

日本鬼子在城里挖地三尺地搜查,搜刘秀梅的住处时,赵魁举自告奋勇,说我太太的房子我来搜,搜到东西我砍她的头。结果,他到刘秀梅屋子里呆了一会,出来后对日本大队长信誓旦旦地说,我太太良心大大地好!

过了几天,下大雨的夜里,刘秀梅将那门炮送了出去。这门炮几经周折到了李黑子的手里。这事赵魁举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明眼人一看心里就明白。

那些天,我终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甚至不敢接近刘秀梅,怕沾上她洗脱不干净。她看出我的心思,偏偏拉着我陪她吃陪她睡觉。我是她最信任的人,就连她生孩子的时候,也让我在旁边伺候。女人的一切,我在那个时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孩子出生后,她就让我陪她睡。她的左边是她孩子,右边是我。她把我当作大孩子一样对待。

有一天晚上,我同以往一样去伺候她。她刚刚洗完澡,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衣服还透明,两个乳房看得很清楚。今天说出来,也不怕你后生笑话。我那时十七岁了,有了男人的冲动,当时下身就挺起来了。其实,我早对她有那个欲望。我也是男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只是,只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说,虎子,你把孩子抱外边床上去。我照着她说的做了。她躺到床上,让我过去。我当时喘气都像牛喘息一样粗重。她先抓住我的手,抚摸我,夸我长大了,长成个男子汉大丈夫了。突然,她……她抓住我下身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虎子,你长成男子汉大丈夫了。可是你说话做事都不像男子汉大丈夫。有人说男人只有和女人同房发生了那种事才能长成真正的男子汉。我今天要让你知道怎么做男子汉大丈夫。我当时吓得扑通跪在地上,我, 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不争气。她从床上跳下来,用力把我掀倒在床上,骑到了我身上……

完事后,她说,虎子,你别生我的气,也不要以为我是坏女人。我实在是看你缺乏虎威虎气,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是想让你尽快找到自己……

我当时哭得一塌糊涂。

我和刘秀梅就那一次。真的。她此后再也不让我陪她睡了。

我知道刘秀梅活着的沉痛和艰难。有几回,我向刘秀梅提出,拼了自己一条命把他们母子俩救出去。刘秀梅拒绝了。她不愿因为她和儿子让我搭上一条命。她说,虎子呀,你的命得拼在正经地方!什么正经地方?我还没明白。有一天,她突然让我到厨房里找一把铁铲。我开始不知道她的意图。到了夜里,她让我生火烧那把铁铲。她问我,虎子,你说姓赵的喜欢我哪一点?我说,那还不是你长得好看?她说,那我要是不好看了呢?我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想做什么事。我说,你不能这样。她说,我必须这样。说完,她举起烧红的铁铲就朝自己脸上放。我听见嗞嗞几声响,是烧红的铁铲与她的皮肤接触时的痛苦呻吟。接着,她惨叫着倒在地上,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儿。我赶忙把她朝医院送……

她选择破坏自己的美貌来回避赵魁举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赵魁举接近她。她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赵魁举那种男人。她后来对我说,姓赵的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恶心,实在没办法,我就把他幻想成黑子。可那毕竟是自欺欺人,每回心里都难过得不行。我琢磨他赵魁举和天下男人一样,搞哪个女人吹了灯都一样,就是因为我脸蛋漂亮点,叫男人赏心悦目,增加激情。我偏不让你赏心悦目,你还会有什么脾气?你自然就不会多来找我了。日子长了,这夫妻不也就名存实亡了吗?

她的脸伤以后,赵魁举果然不常来了,而且很快有了新欢。赵魁举虽然喜新,但不忘旧,在生活上尽量满足刘秀梅,甚至让她的生活比新欢还好,还常常派副官或文书来刘秀梅那儿,假惺惺地表示安慰。刘秀梅对这一切都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从副官和文书的口中得到些对湖东乡和李黑子有用的“情报”。她叫我壮起胆子,多与赵魁举的副官、文书和队伍中的年轻军官拜“把兄弟”,套近乎。他们每次来,她不是以烟酒相待,就是送几个零钱或讨他们喜欢的东西。日子长了,来她这儿的人多了。她在赵魁举的几个老婆中,是最受人尊敬和喜欢的一个。赵魁举的大老婆二老婆妒忌刘秀梅,私下造了她不少谣。说她今天跟这个副官,明天跟那个团长。赵魁举听了,假装没听见,他不相信刘秀梅是那种人。其实,那全是胡说八道。刘秀梅是什么人,用的什么心,我最清楚。

我那时隐约感到,我们中国人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咱们再苦再难也得活下去,等到赶跑日本鬼子那一天……刘秀梅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赵魁举的一个主力团长李鹏久,是赵魁举收编的,对赵魁举赤胆忠心。他人长得虎背熊腰,十足的大将风度,为人重一个“义”字。每回打仗前,赵魁举都要请他喝几盅酒。这家伙两杯酒下肚,恶胆顿生,但头脑清醒,虽然不要命地猛打猛冲,却也会使几个点子用兵。抓县委书记就是他出的点子。过去,刘秀梅非常非常地讨厌他,仇视他,觉得他是日本人和汉奸的忠实走狗。可是,一来二往地几次交流,刘秀梅发现他内心也有痛苦和矛盾。他流露过对杀人这一罪恶的恐惧,也为自己帮日本鬼子做事,杀害自己的同胞感到内疚。刘秀梅掌握了他的心理后,在他身上花费很多心血。她让我认李鹏久干爹,多和他接触。李鹏久渐渐地认识自己是在做着给老祖宗丢脸的事。但他毕竟是军人出身,又重义气,不愿违背赵魁举。在一次对湖东游击区的大清剿前,他自杀了。

李鹏久的死,在日伪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日本人恐慌了,命令赵魁举对部下进行一次大调换,中级以上的军官都被重新审查。一些进步的军官,深深感到前途黑暗。有的收敛了过去欺压百姓、残杀同胞的行为;有的竟偷偷地溜了差;也有几个军官去湖西根据地投了八路军。那一阵子,日伪内部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当然,我党在日伪中的工作是主要的,但刘秀梅也的的确确做了不少工作。

我就是和我的一个“拜把子”兄弟、赵魁举手下的一个连长一起投奔的湖西。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刘秀梅把我拉到她面前,像母亲对待即将远去的儿子一样,流着泪,默默地为我钉着扣子。她用牙咬线头时,脸紧紧贴着我的胸。我激动地抱着她痛哭失声,姐呀,我一定带咱自己的队伍来救你出去!她捧起我的脸,亲了又亲……

小虎子讲到这里时已泣不成声。

刘秀梅是在临死前的一个星期接受我采访的。

她住在村东南的一间小屋里。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低矮草房,看上去像一位饱经风霜、年事已高的老人。人进门都要弯腰、低头,进屋以后,连个放板凳的地方也没有。缸缸罐罐、农活用具占一头,另一头放了张旧式大床,占去了小屋的三分之一。

这是个历经残酷岁月折磨却不屈的女人。她高高的个儿,腰板挺得很直,椭圆脸左脸颊上烙铁烫伤的痕迹十分明显,可是从白净的皮肤仍然能看出当年这张面孔十分漂亮……我忽然间感觉到眼前这位老人,这个女人已经活到了一种非常的境界。她没有什么奢求,也没有什么抱怨,虽然生活在最底层,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心静如水。人生在世,还有比这种冷静、沉稳、淡泊更难求的吗?如若不是因为抢救历史的需要,如若不是一个修志工作者的责任心驱使,我真的不忍心去破坏她的那份宁静。

经我再三动员,她才讲了她从被俘到嫁给赵魁举的经过。

二十里堡的战斗打得激烈而悲壮。她带着队伍赶到时,李黑子的队伍已经退到了庄子西北角,只占着十几间房子了。她在一所倒塌一半的房子里见到了李黑子。李黑子胳膊受了伤,扎着绷带。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伤兵。事实上,不止一个参加过二十里堡战斗的老同志向我讲过,如果没有刘秀梅带队伍前去营救,李黑子恐怕在那场战斗中“光荣”了。刘秀梅带去的不只是一些战士,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是一股士气。

李黑子感动地望了她一眼。当看到她身后背的孩子时,他的目光变得复杂了。

那一次见面,他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方面时间很紧迫,一方面李黑子对她的误解太深。那个场景下,她无论给李黑子说什么,李黑子也不会相信。她只说了一句话,也是一生中对她心爱的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往湖边撤,我放了两只船在芦苇荡里!

李黑子撤后不久,赵魁举的队伍就围了上来。

小时候,刘秀梅常跟着大人去赵魁举的村子里串亲戚,那时两人就认识,不过由于年龄、辈分的悬殊,没有接触。长大后,赵魁举到日本留学前,刘秀梅已上了中学,两人也见过几次面。赵魁举对刘家这位越来越水灵、越来越鲜艳的姑娘垂涎三尺,曾暗地里给她写过信。但刘秀梅没有给他回信,是没有收到他的信还是不愿给他回信不得而知。赵魁举后来在日本找了个日本女人做媳妇,心里却没忘记刘秀梅。再后来他听说刘秀梅做了王青山的媳妇,气得差点儿吐血,直骂刘秀梅糟践了自己,刘秀梅的爹娘“混帐”。他多次想接近刘秀梅而没有办法。他回国后又找了一个中国姑娘做二太太,但心里仍然忘不了刘秀梅。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千方百计去得到。二十里堡那仗打到后来,他见李司令李黑子来了援兵,就怀疑是刘秀梅带队伍来给李黑子解围了。听到孩子的哭声,他更加确信无疑了。他喝令队伍停下,包围刚才传出孩子哭声的房子,并下了个命令:只准活捉,不能伤了那孩子和他的母亲。

十几个汉奸荷枪实弹冲到屋里的时候,刘秀梅正在给孩子喂奶。十几个人团团围着他们母子,个个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湖东一带的传奇女人,这个普通的中国母亲。后来有人说,那十几人中有的泪流满面,不知是感动还是惊恐。

刘秀梅从容地给孩子喂饱了奶,看着孩子满足地入睡。她曾想过纵身投进微山湖中,可是看着怀中的孩子,她又下不了狠心。一个母亲,如果不愿为自己的儿女承担痛苦和牺牲,而只为自己解脱和安宁,她就不是一个好母亲。离开二十里堡的时候,她在村头站了很久很久,含情脉脉地望着那片微山湖。她希望在燃烧的火光中,看见心上人的形象,告诉他,她把孩子也带去了。可是,她什么也没看见。

做了少妇、孩子母亲的刘秀梅,比少女时期的刘秀梅多了几分妩媚、几分成熟、几分风韵。战争的烽火硝烟并没有给她的美丽罩上丑陋。在赵魁举心目中,她仍然光彩夺目。但他知道她对日本人仇深似海,所以避免同她谈投降的事,只是从做女人做母亲的角度劝她,不要再去打打杀杀流血牺牲。赵魁举保证,只要她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绝不会为难她。赵魁举是个读书人,加上从心里喜欢刘秀梅,所以真的没有为难她,更没有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情。

刘秀梅开始几天不吃也不喝,更不搭理赵魁举的殷勤和媚笑。她下决心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她知道赵魁举对自己还“贼心不死”,她不愿让赵魁举得到,更不愿因此而让李黑子仇恨自己、蔑视自己。可是,几天下来,人瘦了,奶渐渐少了,孩子吃不饱,不停地哭,哭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是个母亲,第一次做母亲,对儿子的爱胜过自己的生命。面对儿子的饥饿,她的心动了。她开始吃饭,并开始同赵魁举谈判。她要求赵魁举放了她,原因是她有个刚满月的儿子。

赵魁举对刘秀梅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现在她落到自己的手上,他怎能轻易放了她呢?

我自然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赵魁举表白说,你想想,带着几十个人,十几条破枪,有什么好日子过?能对付得了日本人吗?再说,王青山那东西是什么玩意?我要收留你们,让你们母子在这儿过荣华富贵、平静安逸的生活。他故意不提李黑子。他知道刘秀梅喜欢的是李黑子而不是王青山。

我要回家。她理直气壮地说。然而,她心里明白,这个要求根本不会实现。那几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想做一个坚强的女人,宁愿和儿子一起死去也不向赵魁举低头。做汉奸司令的老婆,祖宗八代都跟着丢脸。我不能丢李黑子的人,不能丢父老乡亲的脸。她也想过逃出去,可赵魁举对她戒备森严,就是变成一只蚊虫也休想飞走。她一看见怀中的儿子,心就起了波涛……

让刘秀梅变化的是赵魁举耍了个阴谋。一天,虎子给刘秀梅找了张当地的报纸。刘秀梅一看,气得差点儿昏死过去。这张报纸上登了一条消息,说刘秀梅对日本人悔过了。刘秀梅拿着那张报纸去找赵魁举。赵魁举不在。虎子一句话提醒了她。你即使出去,李司令王司令他们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秀梅失望了。同时,她也开始萌生了另一种复仇的方式,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行动之前,她对着李黑子用过的酒杯默默诉说,我刘秀梅不可能再同你们一样拿着刀枪,驰骋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同日本鬼子拼死拼活了。可是,我不会忘记深仇大恨,也不会与汉奸为伍,我要走另一条抗日之路。这条路可能更艰难、更布满荆棘,但是我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呀!你骂我吧,骂我是坏女人。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等着瞧,我刘秀梅决不是为自己活着的。我不会做伤害你和湖东父老乡亲的事。从现在起,赵魁举有的,我让你也有。你替我多杀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为我和你的儿子报仇雪恨。你要是心里还有我和你的儿子,就好好干吧,把队伍拉大,势力扩大,早一日打下小城,救我们母子出去……湖东的父老乡亲会骂我、恨我。死在日本人刺刀下的我的姐姐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历史也可能不会理解我、同情我。但是,我的良心不会在黑夜里受熬煎了。也许有一天我离开人世,苍茫的大地也不会给我一抔干净温暖的黄土……

刘秀梅的未来,的确没出乎她的预料。是历史无情,还是苍天无情,抑或是人无情?

在和刘秀梅接触的日子里,我发现她心中埋藏着很深很深的痛苦。假若开掘出她心中痛苦的泉,那苦水一定会喷涌而出,并且一定是血红血红的。

她嫁给赵魁举后,心每天都在哭泣。有好几回夜里醒来,她望着身旁躺着的那堆肥肉,愤怒地拔出了枪。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最后都忍住了。她懂得,在她床上杀死一个赵魁举轻而易举。可是杀死一个赵魁举有什么用处呢?在日本人眼里最多不过死了一条忠实的狗。他们还会找到另外一条甚至比他还要忠实的狗。她的生命,儿子的生命也会陪着这条狗丧失。她的宏图也就无法实现。她是有宏图的,自从决定嫁给赵魁举开始,她就在心中绘制这张宏图了。在她的宏图里,赵魁举将成为灰烬。

那年秋后,日伪军又要对湖东游击区“拉网”了。湖东游击区当时还处于困难的时期。日本人为了把共产党八路军从湖东地区彻底赶出去,用了很多办法。但是,共产党八路军在老百姓中已打下坚实的基础,在湖东地区深深扎下了根,日本人多次清剿,越剿抗日的队伍越壮大。日伪军要对湖东游击区“拉网”这个消息是赵魁举主动告诉她的。那时赵魁举对她已经不感兴趣了。但这个赵魁举还有些人性和人情,对她相敬如宾。赵魁举曾经在一次醉酒后对别人提起过刘秀梅,他说你即使把女人当作一件衣裳,不想穿的时候就丢掉,但你丢不掉的是这件衣裳曾带给你的温暖和风光。

梅子,我要下乡了,大概得十几天才能回来。

你去哪儿?把我也带着。她说,十几天,让我在家怎么过?

赵魁举不无疼爱地说,是去湖东乡打仗,带着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办?好好在家待着,说不定用不上十几天。

刘秀梅的心头一沉,马上想到湖东乡的父老乡亲和李司令李黑子。第二天一早,她找了个理由,让孙二哥出城给李黑子送情报去了。由于李司令李黑子早有防备,日伪军这次“拉网”扑了空。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刘秀梅送的信。

孙二哥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胆小谨慎的人,其实心肠黑着呢。他跟刘秀梅在汉奸窝里做事,对赵魁举唯唯诺诺。可是,他一家老小都在湖东游击区。他怕李黑子治他汉奸罪,所以也千方百计讨好李黑子。刘秀梅让他送信。他到了李黑子面前,一个劲儿标榜自己,提起刘秀梅却骂不绝口,一口一个“坏女人”。刘秀梅后来又叫他送的几次“情报”,他也把功劳集于己身,把刘秀梅写给李司令李黑子的信在路上烧掉了。

刘秀梅给李司令李黑子捎了几次信,送了几次弹药医药,还送了一门小炮,却没得到李黑子只言片语的回信。孙二哥在刘秀梅面前又说李黑子的坏话,说李黑子在根据地里乱搞女人,现在妻妾成群。为了挑拨李黑子与刘秀梅的关系,让刘秀梅失望,他还添油加醋,说李黑子见了他的面,第一句话就是骂刘秀梅,最后一句话还是骂刘秀梅。还说刘秀梅给李黑子的信,李黑子从来都不看就撕掉。孙二哥怕进出城传信,万一让日本人或赵魁举知道了会杀了他,所以也想尽快断了刘秀梅和湖东区,特别是和李黑子的关系。

刘秀梅觉得李黑子彻底瞧不起她了,心里比刀割还疼痛。她毕竟是个读过书的女人,知道古今中外不少男人女人的故事。在她看来,李黑子既然已妻妾成群,说明对她已经不再牵挂了。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能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不过,该做的事她依然去做。

孙二哥由于心灵的负担过重,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就患病死了。

李黑子临终前点名要见我。

他已从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岗位上退下来,而且身患重病。他见我,嘴唇哆嗦着,问:她过得到底怎么样?你给我说说,我经受得起……

面对一位生命垂危的老者,我决定实事求是地告诉他真相。

赵魁举那小子抗日战争后期生了病,跑到日本去治病,再也没有回来。日本鬼子投降后,她带着孩子回乡下住。耿大麻子做国民党的县长,硬是吹着浮土找裂缝,给了她不少苦头吃。明摆着的事,耿大麻子恨李黑子,也恨王青山,能不恨她吗?那时李黑子的队伍早已走了。耿大麻子说她跟过李黑子、王青山两个共产党员,先抓她去蹲了几个月的班房。后来又说她是汉奸,没收了她的全部家产,连双筷子都没留。她带着孩子讨了一年饭,左亲右邻看不下去,给她盖了间草屋,拼了点家产。这还不算,耿大麻子不是个玩意儿,硬是要糟蹋她。他不是喜欢她还有什么姿色,是为了报复。

有一天,耿大麻子带着一群狗兵来了,把她叫到村公所,先是大骂了一通,然后命令她当着他的狗兵把衣服脱下来。她是个精明人,当时没有恼,反说了耿大麻子不少好话,让耿大麻子心里热乎乎的。你现在是县长,又是上校团长大官儿,当着这么多兵办那种事我不怕,你不怕传出去丢了你的脸?耿大麻子觉得她说得有理,就放她先回家,还派了一个士兵在门口看着。那天下午,她一直坐在家里剥玉米。她剥玉米用的是小锥子,扎把长的钉儿先在玉米上镩一条条沟儿,剥起来就省力,还省得磨坏手。当时左邻右舍劝她快带着孩子出去躲一躲。她就是不听。她心里有数呗。

到了晚上,耿大麻子来了。他在村公所吃了酒饭,让士兵们留在村公所里,自己大摇大摆进了她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耿大麻子没防备,脱了衣服就上床。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一边摆弄她的乳头还一边嘲骂李黑子、王青山、赵魁举不知道疼自己的女人。他那时就是一种作践她的心态。换了哪一个女人在那种情况下心中不流血?她很能沉得住气,等耿大麻子发泄完了,像头死猪似的躺在床上时,冷不防抽出剥玉米用的锥子,对他的眼睛狠狠戳去。耿大麻子就跟被刀架脖子的猪一样号叫。她跳下床就跑。她早把孩子安排去湖边了。她一口气跑到湖边,才听到耿大麻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她把小船划进湖里。当时正值荷花盛开,到处红一片绿一片,那荷叶儿大得如撑开的伞,躲在下边,就是船从跟前过也别想看见。耿大麻子派人搜了三天,连她的影子也没见。不过他们倒是在湖里找到了她的小船。大伙听了,都以为她抱着孩子跳了湖,不然那船儿怎么会在湖里呢?耿大麻子的右眼瞎了。他下令一把火把她家的草屋变成了一片焦土。不过也有人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凭她的水性和在湖上多年使船的经验,在湖里风里来雨里去早就练了一身本领。其实,她和孩子根本没有死,而是逃到湖西一个亲戚家躲起来了。

解放那年,她带着孩子回了乡。划成分的时候,村乡区都拿不准,报到县里。当时的县长是李黑子部下,他一锤定音,说刘秀梅该划地主,还是历史反革命。有人劝刘秀梅去找李黑子,她宁死不肯。她说她应该受罚。

这个狗日的!李黑子骂了一句,让我接着往下说。

刘秀梅这个人是个天生的犟脾气,有天塌下来的灾难落在她肩上,她都不肯低头。要是换别的女人受了她受的罪,早已死几次了。说真格的,村里人对她倒不错,说她是个命苦的女人。赵家门的老人说,她跟赵魁举住在城里的时候,赵姓的百姓有人因这事那事去找赵魁举,赵魁举很少出来见。他怕他老家是抗日游击区,抗日游击区去的人难保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有联系,万一牵扯上去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他能不见就不见,能搪塞就搪塞。刘秀梅不是这样,只要这边有人去,她都会盛情接待,有什么难事找到她,她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也宽慰你。所以她在赵家口碑不错。赵家的人也都尽力去帮她。有一回她那个独苗苗患了病,半夜里肚子疼得厉害,她也没告诉乡邻,一个人背着儿子翻山越岭摸黑走了十几里地,把儿子送到镇医院。医生一诊断是阑尾炎,开刀动手术。她陪儿子去医院住了几天。那几天中有村里人去看病见了他们娘儿俩,说她正为儿子的住院费、手术费愁得落泪,两只眼睛都哭红肿了。这个女人平时像铁打似的,在那个时候却流了泪。乡亲们那时穷,谁也没有多少钱,可是也没有谁带头,大伙就自动为她儿子捐款捐物。一个老人在村里说,她这个独苗说什么也得保住。这是她的全部希望。她儿子出院那天,半路上下了大雨,村子里十几户人家几十口子人,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外十几里去接他们娘俩。她正用身子给儿子遮雨,一看见乡亲们,她跪倒就磕头。她一辈子唯独那次给父老乡亲下跪了。她后来对别人说,我觉得活得值了。

村里人说她的儿子生的不是个人家。他一直跟着她姓刘。有人说,刘秀梅跟的汉子多,连儿子是谁撒的种都不知道了。其实,她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她一生中真正倾心相爱的就是一个人。她嫁给王青山是迫不得已,嫁给赵魁举是万般无奈。至于她和小虎子的事,那也是情有可原。

李黑子突然坐了起来,以一个老军人老父亲的口气,命令站在一旁的儿子,去,给老子拍个加急电报,让我的儿子来……

李黑子的儿子一愣。李黑子拍了拍床,是我儿子也是你亲哥哥,让他马上来见我。告诉他,他老子想见他一面,无论如何都要来。

我打量着这位多年来骑着历史的骏马在我心中奔驰的英雄。他的脸又瘦又黄,像家乡土地上生长的玉米收获后晒干的叶子。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英雄气概了,可是,我却觉得他更真实,更令我起敬。

他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护士再三来赶我走。真讨厌。你知道吗?他的肚子里有你知道后会流泪的故事,有一段真实的历史。三天,他生命的最后三天,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加起来只有半个小时的话。

给你当后生的讲一件事,你也许会以为是个笑话。刘秀梅那时不仅家庭地位与我悬殊大,人长得又美。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裸体时,我几乎不敢看。刘秀梅骂我你是个什么男人,是不是投错了胎?我,我……是她让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应该知道的事情。和她在一起,那真是地地道道、纯纯粹粹的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享受。当然还远不止这些。我开始学写字,也是她教的。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百来个字,能简单地写信、写作战命令。

他说后来只是不敢想与刘秀梅的故事。他看了我写湖西游击区抗战初期的故事,心里像刀割似的痛。他的老婆、儿子女儿看了文章后都大发雷霆,骂我朝一个老革命身上泼污水,咬牙切齿地要让组织处分我。他儿子还真的起草一封信,让他签名,他气得打了儿子两巴掌。

他说,我现在快要入土的人了,对自己、对子孙、对历史都应该有个交代。伤害历史的人,有什么资格进入历史?人的历史不可能每一页都十分璨然,要把全部历史放在一起看。平心而论,我李黑子一生就没有做过不对的事情,就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那我李黑子不是人而是神了。那就不会有我和刘秀梅还曾生过一个儿子的事情了。那也就不会有我这个当父亲的至今也没见过儿子,没有给他一丝父爱的错误了。我愧对一个一生一世爱我的女人。

他说,我恨过她,咬牙切齿地恨过。后来想想,恨和仇其实是不同的。人啊,恨也好,爱也好,实际上爱与恨是一个整体。假如只有爱而没有恨,或者只有恨而没有爱,这个整体就没有血肉,就支撑不起来,也就没有光彩。

我说,老人家,刘秀梅临死前说过,她这一辈子最恨的是李司令李黑子,最爱的也是李司令李黑子。

李黑子听我说到这儿,泪水夺眶而出。我死后,骨灰撒一把在她坟墓前。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半天后,李黑子和刘秀梅的儿子赶来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据说在埋葬母亲的时候,他哭得死去活来。有人曾问他恨不恨刘秀梅,他说没有母亲就不会有我的生命。至于命运如何安排我,那不是母亲的过错。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有什么过错。也有人问他恨不恨李黑子?他的回答是沉默。也许他十分痛恨李黑子。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恨李黑子。我想这样的男子汉才具备儿子的资格,才是真正的儿子。当然,只有刘秀梅那样的母亲才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刘秀梅的坟墓在日出斗金的微山湖畔,三面葱绿,一面碧蓝。她是微山湖的女儿,长眠在这儿,她会安宁的。还是在她和李黑子在湖里同居时,就找风水先生选了这块墓地。他们当时曾立下过什么海誓山盟我不知道,然而,李黑子是不会葬到这儿来了,甚至连撒一把骨灰在她坟墓前的期望,也因儿女的反对成了泡影。她会遗憾吗?不,一个人躺在这儿尽管有些寂寞,但寂寞不就是一种安宁吗?小虎子离开她以后,她的生活十分寂寞,夜晚更是荒凉。赵魁举曾托手下的人婉转地劝她改嫁。赵魁举许愿,只要她愿意改嫁,一定在乡下给她找个有钱的人家,还要把她作为亲妹妹,热热闹闹地送她出嫁。她拒绝了。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在过着寂寞荒凉的日子。我曾问她心中是否有一种期待或希望,她摇摇头否定了,可是事实上,她是有一种期待的。人的一生没有期待是不行的。她儿子告诉过我,她每天都要点炷香,默默地站一会儿。那时他还小,不懂得问这些事情。

抗战胜利以后,她曾私下里打听过李黑子的下落,得到的是说他带队伍走了,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可以想象她那时的心情该是多么痛苦和沉重。一直到死,她没有见到他一面,也没听他说过,或者向他说过一句明白话。

李黑子走后一直没有回过乡。后来,在朝鲜战场嫁给他的那个妻子,带着一子一女回了一次家。他们坐的是小吉普,有县里的头头陪同。偏远的乡村来了辆吉普车,被老少爷们围了个风吹不透雨打不透。后来有人告诉刘秀梅是李黑子的妻子回来了。刘秀梅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想法。没有打扮,理直气壮地从她那门前挂着白旗的低矮草房里走出,大摇大摆地从李黑子的妻子面前走过且挺了挺胸脯。

李黑子死后不久,我在采访本地一位退休的老县长时,老县长向我说了一件我意想不到,大吃一惊的事。

“大跃进”风吹过后,咱们这一带也同全国一样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刘秀梅所在地的村子里,老百姓也是怨声载道。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刘秀梅给李黑子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不久就批转到了县里。李黑子信上写得十分严厉,说刘秀梅是攻击社会主义,是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让县里对刘秀梅严加管教。尽管“严加管教”这几个字在那个年代很普遍很流行,因为被“严加管教”的对象遍地皆是,从工厂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从车间到田头,几乎都有被管教对象。但是,县政府对李黑子的信十分重视,反复进行了研究。有人主张把刘秀梅抓起来,有人建议让乡里开刘秀梅的批斗会,老县长一直没表态。后来,老县长给我说,人家李黑子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什么叫严加管教?咱们平时对孩子常说的不也是严加管教嘛?这事交给我处理吧。

第二天老县长去了刘秀梅所在的公社,和公社管委会主任关起门来谈了半天。老县长走后第二天,刘秀梅就被两个民兵押到了公社。从此,刘秀梅每天戴着白袖章,在公社管打扫机关的几个公共厕所。打扫厕所是又脏又累的活,当然不能让贫下中农干。不过,刘秀梅打那以后每天在公社食堂吃饭,不再饿肚子了。其实这是老县长用“严加管教”的名义替李黑子帮了刘秀梅。

到了冬季的一天,公社突然收到李黑子所在的部队送来的几百件军大衣,说是部队拥军爱民发给当地的贫困人家的。同时,刘秀梅所在公社反映有人给刘秀梅邮过一个包裹,里边也是一件军棉衣。我私下问老县长,会不会是李黑子邮寄的。老县长笑而不答。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感到不可理解。刘秀梅从来没有提起过,李黑子也没有提起,难道是他们二人把这件事都忘记了?按说是不应该的,这是抗战后他们唯一一次联系呀。他们二人都已不在了,此事当然也无人作证,但我觉得应该写进我的书,这样心灵才得以安慰。

我也去找过退休了的老县长,问他能不能找到刘秀梅当年写给李黑子的那封信。他想了很长时间,告诉我说那封信不知收到哪儿去了。我让他尽量回忆一下信的内容。他说信不长,大概有两张纸,里边没有一句叙旧情的话,而是直言不讳地反映当时老百姓的生活和老百姓的怨言怨气。老县长看过那封信后曾拍案而起,夸刘秀梅是女中豪杰。

我在思考着李黑子读这封信时的情景。但是我理解他,也原谅他。我们对我们前辈的一些错误,如果不采取理解和原谅的态度,就不可能正确地对待历史,也可能会给我们的后代带来思考历史的障碍。

刘秀梅对自己的历史和后来的命运是一种十分从容的态度。直到死去,她也很从容。大伙都看到她脸上是带着笑容死去的。

微山湖水春夏秋冬都悄悄地改变一次颜色,如同换一次妆。那么大的湖,有时一半是葱绿,一半是天蓝;有时一半是纯洁,一半是混浊;有时一半是热烈,一半是冷漠。然而,水还是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地流着,就像自信地活着、活着。

刘秀梅是微山湖的女儿,微山湖不会嫌弃她。

我去祭她的日子,正逢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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