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动物

杨文清 ，陕西户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散文、中短篇小说创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延河》《安徽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散文世界》《华夏散文》《百家故事》《人民日报》《陕西日报》《西安晚报》等国内知名报刊。曾获2009年全国百篇散文奖，出版散文集《生命河》、《诗篇》（合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获奖作品集。

烈马

缰绳绑在木桩上，马发了疯似的奔跑，蹄下扬起滚滚烟尘。

汉子脸色铁青，紧咬牙关，奋力挥动长鞭，鞭梢落处，毛皮炸开了花。

“抽，抽，狠劲抽，往死里抽！”旁边的人脸变了形。

一名老者上前夺过长鞭，照着汉子面门就是一巴掌。汉子本能地捂了脸，旋即想发作，却被老者的威严所震慑。

这一幕发生在初冬的饲养室场院。汉子是退伍军人，生产队长。老者是他的父亲。

生产队购回一匹蒙古马，野性十足。当过骑兵的队长来了犟脾气，硬是和这匹马铆上了劲儿。这是匹棕色的马，可能是散养惯了的缘故，不喜欢被人骑，又机警异常。队长决定偷袭：趁马低头吃草的当儿，迂回过去，猛地翻身上了马背。马先是一惊，接着扬起四蹄一路狂奔。队长双手抓紧马的鬃毛，双脚死死夹着马的肚脊，人与马相持着：人任由马奔跑，等待着马屈服的那一刻;马则使尽浑身解数，企图将人摔下来。忽然，队长似乎发现前方草地上有个小孩正低头寻找着什么。他惧怕莫名，不知如何是好，转眼间惊马已经冲到小孩面前。眼看无法回避，队长双眼一闭，等待着灾祸的发生。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人的手将小孩推倒在地，惊马自孩子身上飞跃而过。队长惊魂未定，又见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狡猾的马陡然跪卧前蹄，身体向后一缩，背上的人倏地飞落河中。

“真是长能耐了，和不会说话的牲口较劲儿！”老者将鞭子扔在地上，背剪双手扬长而去。

队长哪里丢过这种人？他窝了一肚子火 ，站起来指着蒙古马对饲养员吼道：“这匹马交由我调教，我就不信整治不了它。”

蒙古马在饲养员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康复。它和饲养员建立了感情，饲养员为它梳理皮毛，和它唠叨心事。它总是耐心地听着，眼里流露出温顺的光。

可是，队长来了。他人还未进门，马已经感知他的气味儿了，翻着白眼轻蔑地斜视门口。队长进了饲养室，径直奔向拴马槽。马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双耳向后倒垂，夹起尾巴，左前蹄嘭嘭地刨挖地面。队长见状，暗自吃惊，表面上仍强装笑脸将手伸向马额，希望通过抚摸使它安静下来。马却不吃他这一套，抻长脖颈，昂首嘶鸣。队长终于忍耐不住，盛怒之下，操起搅料棍，绕过马槽，转到马后，想狠狠收拾马一顿。谁知，马早已识破他的企图。队长举起的木棍还未落下，人即被马踢翻在地，半晌出不来一口气。

队长怯了这匹蒙古马，一心想卖了它。话放出去了，相继来了几个买家，也都相中了马，但听了饲养员的介绍，就都吓退了。队长见卖不出去，起了狠心，有心杀了它，又没有那个胆量——牲畜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杀死健康牲畜是要坐牢的。队长是有心计的人，明的不行便来暗的。他有意派蒙古马干拉石头之类的重活，等待着蒙古马断腰折腿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等来了，蒙古马被石头砸坏后腿。队长窃喜，叫来屠夫准备杀马。饲养员不干了，坚持要叫兽医来给马医治腿伤。按说，队长是不把饲养员放在眼里的，但饲养员是他的族叔，便没了脾气，只得答应让兽医看看。也许是蒙古马命不该绝，兽医竟然治好了马的腿伤。这下，队长彻底泄了气。

事情往往在绝望时出现转机。队长终于盼来可以明目张胆杀死蒙古马的一天。

暮春，队里一户人家要娶亲。新媳妇的娘家远在二十里外的山脚下，路途遥远，而这里的习俗是天明前必须将新媳妇娶回家。如果当天村里要娶回几个新媳妇，先娶进门的媳妇能带来福气。一月之中良辰吉日就那么几天，撞车的事时有发生。这一天就遇到这种情况，饲养员便将蒙古马推荐给新亲路途遥远的人家。午夜十二点，娶亲的马车早早地出发了，一路摇晃着赶到新媳妇家。行过礼仪，吃了新媳妇的离娘饭，一行人往回赶路。半道上，车把式打起了盹儿，恍惚中感觉马车陡然加了速。车把式睁开眼，发现蒙古马正夹起尾巴，快步奔跑。怎么回事呢？车把式往地下一看，立即惊出一身冷汗：一只狼摸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狼跳起来，扑向马的脖颈，慌乱之中咬了车辕。狼跌下地的一瞬，蒙古马借势猛地踢了狼一蹄子。狼仍不死心，稍作休整再次扑了上来。车把式手起鞭落，将狼打翻在地，飞奔而来的马车自狼的身上碾了过去。

新媳妇被安全接回家，且在同日娶回的新媳妇中抢了先，主家自是感激不尽。蒙古马却被狼抓伤了颈部和肚皮，受了惊吓不说，还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车把式请兽医来给蒙古马打了退烧针，又抓了几副中药熬了给马发汗。过了几天，蒙古马依旧精神萎靡，甚至出现脖颈四蹄僵硬的症状，特别是尾巴成了硬棍动弹不得。蒙古马患了破伤风，终究不治而亡。

饲养员向队长建议埋了病死的马。队长有心不答应，又不能不这样做。他口头答应将死马埋葬，私下里鼓动村人将马肉分着吃了。饲养员拗不过众人，马肉很快分给各户，全队喜气洋洋，仿佛过年般热闹。第二天，吃过马肉的人纷纷中毒病倒了。唯有饲养员和娶新媳妇的那家人没有吃马肉，也就没有中毒。

丢魂羊

一个奇怪的消息伴着阵阵冷风传开了：老蔡头的公羊把魂丢了。看见的人在街心十字路口向抄着手的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羊实在可怜，不吃东西，夹着尾巴咩咩地叫个不停，前腔觳觫不已，走道直打软腿。”“这可够老蔡头喝一壶的了。”有人为老蔡头惋惜。“可不是呢，老蔡头已经连奔带跑地请顶神去了。”散布消息的人一脸的同情。

顶神是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婆，小个头，尖尖脚，大襟袄，脑后绾了个罐罐。她是个急性子，水顾不上喝一口，即在老蔡头家堂屋设坛请神。香蜡纸表一应俱全了，老蔡头惴惴不安，建议道：“到羊舍看看吧。”顶神面露不屑：“不用。”随之净手焚香，三叩九拜之后，打莲花座，合掌默诵良久，忽而高声自报家门：“我乃南海观世音下凡。四方神明，各路神仙鬼怪，各自入座，听我细问端详。南无阿弥陀佛！”顶神又合掌默念，时而质问，时而细听，时而怒，时而喜，好一番折腾。末了，有板有眼地训诫道：“他四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娃有啥不对，托梦也可以说，咋能惊吓娃的公羊——好了，改日我让娃给你送些衣裳银钱来。”老蔡头知趣，赶忙递上黄包（内里包了两元钱）。顶神又是一番默念，方才恢复成普通妇人，下了神台，叫过老蔡头，仔细交代：“是你四叔惊吓了公羊，你叫人糊几身衣裳，拓些往生万贯，天黑里把羊拉到你四叔坟上烧了。”老蔡头连连点头，嘴里答应着：“对对对，我马上去办。”

老蔡头给去世多年的四叔上了坟，烧了衣裳，化了纸钱，兴冲冲地回了家。也许是困乏了，当晚老蔡头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翻起身，老蔡头就去了羊圈。看到公羊的第一眼，老蔡头的心头即乌云密布。羊的声音嘶哑，已经无力站起，用无助的眼光看着老蔡头。这下，老蔡头作了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蔡头心事重重地吃了早饭，寻思着再到四叔的坟头去一回。出了院门，见一青衣道士向他家走来。道士也不寒暄，直奔主题：“清早起来，远远地望见你家房顶乱云遮日，心想肯定出怪事了，但愿不是真的。”老蔡头抬头看天，没有看到一丝云彩，但他还是将道士领进家门，讲了公羊的事。道士听了，浅浅一笑，道：“这只羊的魂魄让黑虎星吃了。”老蔡头听罢，双腿直打哆嗦。道士看在眼里，宽慰老蔡头道：“不过也不怕，羊的魂魄还在黑虎星的胃里，没有消化呢。”老蔡头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士见老蔡头半天不语，接着说道：“按说，出道人为人消灾免祸是积善修福的事，但是上天杀生是要损阳寿的，再说路途还有许多神灵需要打点。”老蔡头心领神会，问道：“得多少钱？”道士变了脸，道：“出道人六根清净，不要提钱字。”老蔡头赶忙赔不是，快步进屋取钱。

道士的法场极隆重：院落遍插五色旗，坛旁升起经幡，正中高悬老君像。道士头戴方帽，身披太极八卦衣，手持笏板舞蹁跹;忽而放下笏板，操起马尾鞭，口中喷吐烈焰，反穿八字来回追打;继而举起明晃晃的大刀，高呼：“害人的妖精，哪里逃？”手起刀落，快如闪电，道士随之“嗵”的一声倒在地上，良久方醒，恢复凡人状。老蔡头扶起道士，帮着拍打身上的尘土，倒水让道士洗了手脸。两人坐下来说话，道士信心百倍，要老蔡头尽管放心。老蔡头感激不尽，将自己平时舍不得抽的一捆顶叶送给了道士。

然而，公羊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蔡头揪心烦躁，没了主意。老婆平日惧怕老蔡头，家中大小事老蔡头说了算。见事已至此，只得壮着胆子劝说老蔡头：“不要瞎折腾了，还是请兽医来看看是主意。”老蔡头嘴上不服气，内心还是接受了老婆的劝说。

兽医来了，建议老蔡头想办法让公羊站起来，牵着走走。老蔡头照办了。兽医观察得很仔细，走近公羊，伸手照着羊的左前胸摸去。公羊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兽医作罢，拍了拍手，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从随身的药箱取出针管针头，给公羊注射了两支名为朝发夕安的西药，又开了药方要老蔡头买了熬给羊喝了。老蔡头将处方拿在手中看了看，是蒲公英、地丁、白芷、山茨菰、当归、没药、秦韮、鱼腥草、黄芪、甘草之类。老蔡头已经怕了，半信半疑，但还是照着方子抓了药拿回来给公羊喂了。公羊果然安生了。

老蔡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神龟

如果有一天你走在大街上，迎面碰见一个女孩儿小心前行，擦肩而过的瞬间，你看到女孩儿伸出的掌心正有一只乌龟悠闲地四下张望，你该有多么惊奇！我的女儿就有这样的奇遇。

如果有一天你在厨房择菜，发现一只乌龟蛰伏菜心，你该多么的诧异！这种事偏偏被我撞上了：是在准备午饭时，我在择一把小白菜，忽然一个东西掉落地面，起先我以为是枚卵石，捡起一瞧，却发现是只僵硬的小乌龟。

“这乌龟是我姐的，她还在街上遛龟来着。”女儿看到小乌龟，惊喜万分。

“你说啥？……遛龟？”我茫然不解。

女儿见我疑惑，有些见多识广的得意：“怎么？兴遛狗，就不兴遛龟了？”

数日后，侄女来我家，见到了那只小乌龟，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又是鼓掌，又是开心地笑，之后将小乌龟托在掌心，左瞧瞧右看看，恨不得给个亲吻，末了一连三个询问：“哪儿找到的 ？哪儿找到的 ？ 哪儿找到的 ？”

我和妻子笑着不说话。侄女转身飞进我女儿的房间。一会儿，从那屋里传来清脆的笑声。

碗口般大小的玻璃鱼缸，内里浅浅的是一些水，几块卵石，数根青草，便有了园林式的风景。小小的一方天地，成了小乌龟舒适的窝，小家伙时常静卧着，仿佛入了定。有时，它也会将头及四足自厚厚的壳中伸出来，慢慢地爬上卵石，东张西望，甚至趴在缸壁不屈地攀爬。鱼缸的上部是外拱的曲壁，很显然，小乌龟只能是徒劳，但它极顽强。见得多了，我便寻思：多傻呀，明明出不来，还要不停地折腾！直到有一天小侄女来了，她看到小乌龟的忙碌样儿，笑了：“宝贝儿，你也心野了。”说话的当儿，伸手自鱼缸中捏出小乌龟，放入手心，随着一声：“遛弯走啰。”快快活活地出门去了。看着小侄女的背影，我自嘲地笑了。

如水的月光斜斜地照进卧室。黑暗中，一双眼睛出神地凝视着缓慢移动的月影，一如童年乡村无数个孤寂的夏夜。月光下，另一个生灵正趴附缸壁，抻长脖颈，悄无声息地仰望深邃的夜空。这份静谧，是古埃及的，是古希腊的，是半坡的，也是将龟作为图腾、作为神的使者而占卜的人们的。月亮穿行于云朵，万籁俱寂。不能宁静的是人和龟的心。

两条蚯蚓被丢进鱼缸。时常缩着头的乌龟忽然伸出头，机警地张望，只听啪的一声，一条蚯蚓瞬间失去了头颅。乌龟原来也如此的迅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平日里，面对丢进鱼缸的鱼虫、菜叶、蛋黄，小乌龟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见了蚯蚓，却有如此表现——原来小乌龟也似挑食的孩子。

进入九月。小乌龟被送到农村寄养。我的父亲母亲对这位客人很上心：每日里端出端进，不厌其烦，既怕它晒不到阳光，又怕晒过了头;吃饭时，小乌龟被放在饭桌旁，时不时给喂些煮熟的蛋黄;父亲还会到院中的菜地挖找蚯蚓喂它。天气渐凉，小乌龟要冬眠了。母亲找来纸盒，铺上棉絮，将小乌龟放进去，再盖上一层棉絮，之后将纸盒放入屋内暖和的地方，隔上十数八日再把小乌龟拿出来，放入水中浸泡十多分钟，以防它渴死。

转年开春。小乌龟从沉睡中苏醒，重生的喜悦它躁动不安。春天是孕育新生命的季节，小乌龟该有个伴了。于是，我转到鱼市，买了只同样大的乌龟放进鱼缸。起初，两只乌龟形同路人。我没有太在意，毕竟要有个熟悉的过程嘛。转眼月余，它们依旧没有成为一对恋龟。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缸内是两只同性乌龟？我怀揣疑问，带上两只乌龟去向专家请教。听了我的问题，专家看了看两只乌龟，笑了，戏谑道：“你想让它们早恋呀！”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一次朋友聚会，话题转到一位昔日同学身上。大家都认为那位同学是个怪人，便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他的怪异言行来。其间，一位平日不多言语的女士大概是受了鼓舞，按捺不住兴奋，粉红着脸，说：“都说龟是神物，能预知未来。咱那位宝贝同学便认为龟是长寿动物，跟龟学习，人也能长寿，竟在大街上跟在龟后面学爬行……”竟有这样的事？大家张大了嘴巴。

当晚，我做了个梦：一只乌龟气定神闲地在街上爬行。一个男人紧跟在后边亦步亦趋地爬着。路两旁站满围观的人群。渐渐地，爬行的队伍在不断增加，街面变成爬行的河……

第二天清早，我去照顾两只小乌龟，发现它们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