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都铎王朝前期的国王加冕礼与王权
2015-04-10张炜
张 炜
加冕礼(coronation)是欧洲君主制国家从中世纪传承下来的一项重要的政治与宗教仪式。根据《牛津中世纪历史词典》(TheOxfordDictionary oftheMiddleAges)的定义,该仪式从广义看由诸多程序和要素构成,包括民众拥戴选立、口头欢呼表示通过、由一位神甫进行涂油以展现教会祝福、并通常由这位神甫为被加冕者戴上王冠。①Robert E.Bjork 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the Middle Ages2,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48.狭义的加冕礼仅指最后一项,即君主(或其配偶)戴上代表权力的冠冕。
加冕礼在公元8—9世纪的欧洲君主制国家中逐渐形成规范的礼仪。公元751年,法兰克国王丕平(Pippin III)是第一个在登基典礼之前接受主教施涂油礼的国王。在英格兰,第一次有记载的王室涂油礼发生在公元787年,当时,麦西亚的奥法(Offa)使其子接受了涂油礼。但更多学者将加冕礼上溯至公元9世纪的“埃格博特”(Egbert)仪式。②这项起始于公元9世纪的仪式,首先在威塞克斯王国朱迪斯王后(Queen Judith of Wessex)加冕礼上被运用。Paul Bradshaw ed.,Coronations:Past,Present and Future,Cambridge:Grove Books Limited,1997,p.8;Percy.E.Schramm,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trans by Wickham Legg,Oxford:Clarendon Press,1937,p.19.到了10世纪,又出现了著名的《圣邓斯坦圣务指南》(OrdoofStDunstan)。这一规定将涂油、加冕和弥撒结合起来。①Percy.E.Schramm,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p.19.由于加冕礼的神圣性被普遍接受,该仪式也被视作是基督教七项圣事之外的“第八项圣事”。而从世俗的层面看,君主以加冕礼作为使其自身权力合法化、并确保其子孙继承王位的一种手段。因此,它展现的是君主与上帝、君主与臣民之间的关系。加冕礼尽管是象征性的,但实际上与君权是同义语。②Dale Hoak,“The Coronation of Edward VI,Mary I,and Elizabeth I,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udor Monarchy”,in Westminster Abbey Reformed,C.S.Knighton and Richard Mortimer eds.,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2003,p.117.就中世纪后期英格兰王权而言,可以说没有加冕礼的历史,就没有君主统治的历史。同时,由于君主统治方式及权力性质在不断变化,所以加冕礼也绝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如有学者指出,任何一种仪式行为,在其背后都有着具体的与历史的社会和文化意涵。③吴晓群:《仪式的史学解读》,侯建新主编:《经济——社会史评论》(第一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95-196页。因此,我们认为加冕礼是透视特定历史时期王权演变的一种典型礼仪。在过去近两个世纪中,加冕礼问题受到欧美学术界持续而广泛的关注。学者们由最初将其作为教会史组成部分略而述之,到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研究领域,再到对加冕礼相关史料的详细考订,并有机融合了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知识和方法,突显出该项礼仪对研究王权的价值。④参见David Sturdy,“‘Continuity’versus‘Change’:Historians and English Coronation of th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Periods”,in Coronations: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Monarchic Ritua l,Janos M.Bak e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进入21世纪以来,国内学术界也开始对宗教礼仪问题给予了关注,⑤如刘城:《中世纪天主教信仰的仪式化》,《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谭赛花:《宗教改革与近代早期伦敦葬礼的变迁》,《史学集刊》2008年第2期等。但尚无对加冕礼这一重要王家仪式展开细致讨论。从英格兰都铎王朝建立伊始到宗教改革时期的国王加冕礼,无论从举行的时机、各项程序的先后安排,还是从参加仪式的人员构成、列队行进的戏剧表演内容等方面看,都与这一时期王权的演变关系密切,笔者不揣浅陋,拟就这一问题做一探讨,以期加深我们对宗教礼仪制度与都铎王朝前期国家权力及都铎王权性质问题的理解。
一、亨利七世的加冕礼
英格兰的国王加冕礼在15世纪后期发展到顶峰,根据现存的关于理查三世(Richard III)的资料,可以看出其涂油礼和加冕礼都非常盛大。⑥参见Anne.F.Sutton and P.W.Hammond,Coronation of RichardⅢ.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84.作为一种盛况,都铎王朝前期的加冕礼也毫不逊色。这一时期的国王加冕礼一般包含四个阶段,至少延续四天。第一阶段发生在君主进驻伦敦塔时,标志着国王对伦敦的控制;第二阶段是贵族大臣及王室随员以盛大的队列从伦敦塔走出,穿过伦敦城市街道抵达威斯敏斯特宫;第三阶段通常是在星期日,国王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举行正式的加冕仪式并登上王座;第四阶段是举行盛大国宴。而其他庆祝活动(如马上长矛比武等)则被安排在加冕之后的其余几天里,有时还会延续到下一周。⑦“Little Device”,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Westminster:Archibald Constable & Co.Ltd,1901,pp.219-239.
1455—1485年的玫瑰战争,以兰开斯特家族拥戴的亨利·都铎(Henry Tudor)为最终胜利者。他凭借战功赢得了英格兰王位,并开创了在英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都铎王朝。但是,根据中世纪英格兰王位继承中最重要的血缘关系原则,亨利继承王位的依据并不充足。⑧亨利·都铎是亨利六世(Henry VI)同母异父弟里士满伯爵爱德华·都铎(Edmund Tudor)和兰开斯特公爵约翰·冈特(John of Gaunt)的曾孙女玛格丽特(Margaret Beaufort)之子,他对王位的要求主要来自其母亲一系。另外,亨利虽然战胜了此前占据王位的理查三世,但理查三世本人就是公认的篡位者,因此无法为亨利继位提供足够的合理性。正是受到上述因素的困扰,亨利七世只能凭借“事实占有”的基础继位。因此,他在加冕仪式举行的时机和程序安排上颇费苦心,旨在巩固和强化其君主的地位与权势。
1485年8月22日,当亨利·都铎在博斯沃思战役中一举击败理查三世后,他爬上山坡向其士兵表示感谢,而理查三世在战斗中戴的一顶王冠(一说为金戒指⑨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8)被从战场的废墟中重新找到,并由威廉·斯坦利(William Stanley)爵士将王冠奉于胜利者头上。这一举动具有特殊意义,因为中古后期的思想家福特斯鸠(John Fortescue)曾经写道,王权不能被转让,除了推举或上帝“通过明白、确定和真实的启示而为世人所知”。①Sir John Fortescue,De titulo Edwardi Comitis Marchiae,ed.with an English edition by W.Stubbs,London:1877,pp.71,86.转引自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8.战场上发生的这一佩戴王冠的行为,无疑是向众人表明战神对亨利的支持。
随后,亨利开始向伦敦进发。他刻意避免军事胜利的外表,并得到了长期饱受战乱之苦的民众由衷的欢迎。1485年9月3日,亨利进入伦敦城,受到市长及其同僚的接驾。亨利向圣保罗教堂奉献了从战场带回的圣乔治纹章、画有红色喷火龙图案的浅绿色薄绸旗帜等物品。②A.H.Thomas and I.D.Thornley,The Great Chronicle of London,London:George W.Jones,1938,pp.238-239.此举意在表明,他对王位的要求既出于战场胜利的权利,也出于其不列颠世系及其与贝奥福德家族(其母亲一系——引注)的纽带。③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0.
由于先前爱德华四世(Edward IV)的统治颇得人心,以及民众普遍希望结束内乱、期待和平的愿望,亨利果断宣布迎娶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公主(Elizabeth of York),④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1.由此来营造兰开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联合的景象。当然,尽管联姻对其所获荣誉与利益至关重要,但是亨利还是决定推迟婚礼,而首先举行自己的加冕礼,以突显都铎家族对王权的完全掌握。
亨利正式的加冕礼被定在1485年10月30日(星期日)举行,依照惯例,此前还安排有国王进驻伦敦塔和伦敦城内列队行进等程序。根据一些手抄本的记载,亨利七世的加冕礼程序与理查三世的基本相同,⑤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2.但在很多细节上也有变化。10月27日(星期四),即圣西门节和圣裘德节前夕,亨利在兰贝斯教堂与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伯切尔(Thomas Bourchier)进餐,随后向伦敦城行进。他在伦敦桥受到市长和行会代表的迎接,之后骑马进入伦敦塔。第二天(星期五),亨利授予那些在他患难期间服侍左右的人以荣誉:亨利的叔叔彭布罗克伯爵(Earl of Pembroke)受封为贝德福德公爵(Duke of Bedford),继父斯坦利勋爵受封为德比伯爵(Earl of Derby),爱德华·科特尼爵士(Sir Edward Courtenay)受封为德文伯爵(Earl of Devon)。此外,他还授予了七位新的沐浴骑士(Knights of the Bath)。在星期六,这些绅士身着体现身份地位的服饰进入大厅,接受国王的馈赠。另外,亨利还任命了一位新的纹章院官员,“并将其命名为龙骑兵纹章官助理(Rougedragon)”。⑥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3.这一受封仪式显然是中世纪封君封臣关系的一种体现,亦即虽然玫瑰战争之后的英格兰早已过了封建主义的鼎盛期,分封制的统治体系在当时已名不副实,并日趋变质瓦解,但仍是王权的残存基础。⑦郭方:《英国都铎王朝王权的演变》,施治生、刘欣如主编:《古代王权与专制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71页。
当天下午举行列队行进仪式(从伦敦塔到威斯敏斯特宫)。走在队列前面的是传令官、护卫官、大贵族和吹鼓手;随后是两名绅士,即威廉·纽顿(William Newton)和大卫·菲利普(Davy Philip),分别代表英格兰在大陆的两块领地吉耶纳和诺曼底;后面紧跟着国王的臣属和施赈员;然后是伦敦市长;德比伯爵和诺丁汉伯爵(Earl of Nottingham)骑行在后;接着是牛津伯爵和林肯伯爵(Earls of Oxford and Lincoln)。根据相关记述,林肯伯爵手拿国王的宝剑,而国王身着貂皮紫丝绒长袍缓缓而来,他没有戴帽,四位步行的骑士为其撑着华盖。在亨利之后是贝德福德公爵和萨福克公爵(Duke of Suffolk),并有六名侍从紧随其后,他们的坐骑配挂着国王的徽章与纹章。走在队列最后的是约翰·切恩爵士(Sir John Cheyne),他是国王的贴身骑士,牵引着一匹骏马,马背上覆盖着带有国王徽章的金色镶边布料。在抵达威斯敏斯特宫时,有人向国王递上一杯配有香料的酒表示迎接,国王随后在自己的房间内沐浴。⑧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4.这里的王室贵族多为国王内廷和私室成员。由于这一时期的内廷和私室是真正起到为王权中枢服务作用的旧封建机构,⑨郭方:《英国都铎王朝王权的演变》,施治生、刘欣如主编:《古代王权与专制主义》,第367页。因此,他们的出现代表了国王所依仗的一大统治系统。另外,队列中的伦敦城市代表实际上体现了国王所依靠的另一大统治系统。从12世纪起,国王通过为自治城市颁发特许状而授予城市以自治地位,而这种颁授行为也成为国王的一项特权。首都伦敦是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最大的自治城市。市政当局迎接并陪同国王入城,不仅为王权提供了大量财源,更重要的是表明城市中不同社会和官阶地位的人都效忠于统治者。因此,这可以看做是这一时期英国独特的地方行政司法系统在仪式中的反映。应该指出的是,在16世纪之前,并不是每一位国王或王后都举行这类加冕礼入城式,①Roy Strong,Coronation:AHistory of Kingship and the British Monarchy,London: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5,pp.136-137.与此前战场得胜后进驻伦敦不同,亨利七世举行这一盛大入城式,显然是为了在伦敦城正式宣告其登上王位的事实。
威斯敏斯特修道院内的正式加冕礼在10月30日如期进行。亨利虽表面做出与约克家族联合的姿态,但却在显示神职与世俗人士地位的仪式中,有意压制了约克家族的追随者。根据当时人的记录,达勒姆主教和巴斯主教就被排除在正式加冕仪式外,因这两人都是约克家族的支持者。进入教堂时,贝德福德公爵在国王面前手捧王冠;德比伯爵手持国家之剑(sword of state),牛津伯爵则手捧国王的裙裾;坎特伯雷大主教当时已年高八十,虽没有亲自主持洗手礼这样比较费力的仪式,但更为重要的涂油和加冕仪式则由其亲自完成;埃克塞特主教询问了“人民的意愿”;而伦敦主教主持了加冕后的弥撒。②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5.
加冕仪式过后,国王返回伦敦塔举行加冕礼晚宴。伦敦主教是唯一与国王并排坐在主桌的人。贝德福德公爵担任总管,欧蒙德勋爵(Lord Ormond)是宴会的切肉者,而菜品首先由新晋的沐浴骑士烹制,然后由其他骑士服侍国王和主教,这些都展现出作为封臣的骑士需要向国王尽忠效力的姿态。作为国王拥护者的罗伯特·戴莫克爵士(Sir Robert Dymmock),在人们用完第一道菜后出现在大厅,他向在场的宾客发出其惯常的挑战,即挑战那些不承认国王加冕的人。值得注意的是,戴莫克在理查三世的加冕礼上也作为拥护者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当时他的骏马配挂着白色和红色丝绸。而在亨利七世的宴会上,他的骏马配挂着“卡德瓦拉达斯纹章”(Cadewaladras armes)图案(象征都铎家族神秘的威尔士祖先)。③“Emptions and Provisions of Stuff for the Coronation of Henry VII”,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198-218.由同一人为前后相继的两位敌对君主扮演拥护者,表明贵族等级制度的某种稳定性。
另外,宴会座次的安排也遵循此类事情的一般惯例。在大厅右侧靠墙的桌子旁坐着五港同盟(Cinque Ports)男爵和中书法官;在左侧靠墙的桌子旁坐着伦敦市长和市议会议员,以及其他重要的市民;在大厅中间右侧,坐着高级教士、修道院院长以及财政大臣;在左侧的桌子旁则坐着诸位勋爵和骑士。阿隆德尔伯爵(Earl of Arundel)作为英格兰首席管家等候在食厨旁,并且“由于他的年龄,他在这场仪式中有一把椅子可坐”。牛津伯爵将王冠戴在国王头顶,纹章院官员三鞠躬,嘉德骑士则感谢亨利的慷慨赠与。伦敦市长被给予服侍国王的荣誉,向国王奉上配有香料的酒,并以获得酒杯作为奖赏。④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6.从上述情形可以看出,国王通过宴会中的种种仪式性行为,展现了其慷慨的气度和威严的权力。而座次的安排则与中世纪后期的其他仪式相类似,即在空间组织上明确有力地反映了那一时期的社会等级制度。⑤Roy Strong,Coronation:A History of Kingship and the British Monarchy,p.173.
马上长矛比武大赛按照计划应该在加冕仪式后举行,但被推迟到了11月13日(星期日)。亨利推迟举行比武大赛的原因之一或许是议会要在11月7日召集开会。这届议会的实质作用就是使在战场上赢得王位的亨利七世的统治合法化。⑥Sir William S.Holdsworth,History of English Law,X,London:Methuen & Co.1938,pp.430-432.国王在议会的头一次讲话上便宣布,他登上王位是合法的继承,是上帝在战场上给予的正确判断。⑦Rotuli Parliamentorum,London:Committee of the House of Lords,1832,vi.268b而议会顺应国王的要求,通过的第一项正式法令便指出:
本届议会认为,英格兰和法兰西领地上的王位继承权……是、寄于、归于和保于我们现今最高贵的人——统治者亨利七世以及他的合法继承人,永久享有……⑧Rotuli Parliamentorum,vi.270b
这届议会在处理完王室财政和其他经济事务后,于12月10日休会,并由议长代表下议院议员提出一项请愿,即国王现在应该迎娶爱德华四世的女儿伊丽莎白,并以这一婚姻“施惠于”下议院。⑨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8.在得到罗马教皇的批准后,亨利与伊丽莎白最终在1486年1月18日完婚。
都铎王朝既已建立,但在北方地区仍存在着约克家族以及理查三世的大量支持者,他们准备伺机发起针对亨利七世的叛乱行为。国王决定率兵北进,最终以软硬兼施的手段瓦解了叛乱行径。当亨利莅临约克城时,在那里再现了加冕礼场景,意在显示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的矛盾和解。亨利在城门前的一片空地上受到欢迎,在他行经的路上,则满是红白玫瑰,当城门开启时,金色王冠降临,并出现了一个装扮成约克城创建者伊布兰科(Ebrank)的人,他下跪将王冠呈给亨利。随后,有六位装扮成都铎家族长老的老者欢迎他的到来,并递给亨利一把“智慧权杖”(septour of sapience),紧接着由扮演大卫的人交出“胜利之剑”(swerd of victorie),赋予亨利“皇帝的权力”。约克市民则从城里涌出,所有人以都铎家族的白色和绿色服饰装扮自己。①Angelo Raine ed.,York Civic Records,printed for the Yorkshire Archaeological Society,1939,I,pp.1505-1509.转引自Roy Strong,Coronation:A History of Kingship and the British Monarchy,p.139.整个仪式无疑意在巩固和加强都铎家族在北方的影响力。
1486年9月20日,亚瑟王子(Prince Arthur)出生,但此时王后伊丽莎白仍然没有获得公开加冕的荣誉。直至1487年,当亨利平定了登基以来的第二次重要叛乱(有林肯伯爵参与)后,遂决定为伊丽莎白举行迟到了近两年的加冕仪式。圣凯瑟琳日(11月25日)被选定为举行正式加冕礼的日期,这也是亨利登上王位后举行的最后一个大型庆典活动。与亨利本人的加冕礼不同,从11月23日(星期五)开始的王后加冕礼庆祝活动以格林尼治到伦敦塔的泰晤士河游行作为起始。伦敦市长、治安官、市议员和行会成员坐在各自的船上,为王后的驳船护驾,每艘船都装饰有醒目的徽章和纹章,并饰有旗帜和绸缎彩带。这种为博得王后愉悦而设计的河上游行便是后来逐渐形成的泰晤士河游行的雏形。②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49.这场王后加冕礼尽管姗姗来迟,但却辉煌无比,标志着都铎王朝肇建初期的公共景观告一段落。国王、王后先后加冕,王子的出世有力地维系了这一政治联姻,巩固了这种相对匀称的政治结构。正如有些学者所言,这些仪式不仅是对政治现实状况的装点,而且在实际上也成为了奠定都铎王朝统治基础的工具。③Sydney Anglo,Spectacle Pageantry and Early Tudor Policy,p.11.
二、亨利八世的加冕礼
亨利八世(Henry VIII)继承王位并无多少争议,应该说他登基的政治环境要比其父宽松许多,因此,其加冕礼主要在于强调其继位的合法性。另外,亨利八世当时已经迎娶了哥哥亚瑟的遗孀阿拉贡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根据《君王书》(LiberRegalis)④该书为中世纪英格兰王室加冕礼的指导手册。参见“Liber Regalis”,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81-130.的相关规定,王后加冕礼也与其一同举行。
亨利八世的加冕礼在1509年的施洗约翰节(Midsummer’s Day)(即6月24日——引注)举行。据《圣经》(Bible)记载,施洗约翰(John the Baptist)被称为至高者的先知,要行在主的前面,预备他的路。(《路加福音》(Luke)1:76)亦即,施洗约翰的到来预示着耶稣(Jesus)的出现和圣灵的降临。这一圣徒纪念日是非常神圣的日子,其礼拜仪式与圣诞节相呼应。因此,加冕礼借这一天的礼拜仪式,便将基督的降临与亨利的加冕巧妙联系起来。⑤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21.关于亨利八世在此之前进驻伦敦塔和列队行进的情形,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录,但当日从威斯敏斯特宫到修道院的行进过程则保存有较完整的记录。
仪式从早晨6点整开始。国王在威斯敏斯特宫进行完例行的沐浴后,“带着尊贵和庄严的气息”坐在“国王长凳”上。这种沐浴“能够从各个角度被看到,亨利因接受了洗浴,又穿上了华美礼服,而显得熠熠生辉,他的灵魂也通过早先真诚的忏悔和赎罪而显得有光泽”。⑥“Liber Regalis”,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114.在向修道院行进前,他要先被香熏以示敬意。随后,亨利套上深红色天鹅绒丝织长袍,配有白鼬和白貂毛皮装饰,头上戴着深红色贵族帽。从威斯敏斯特宫到修道院讲道坛的路上铺着闪亮的蓝色织物,国王和王后赤脚走在上面。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沃兰(William Warham)和约克大主教克里斯托弗·班布里奇(Christopher Bainbridge)身着主教祭服,威斯敏斯特修道院院长取出王权象征物(regalia),并将其带到讲道坛。国王的王权象征物属于王权的守护神——忏悔者爱德华(Edward the Confessor),由圣杯、圣餐盘、权杖和王冠、带十字架的权杖(后来演变为宝球)、带鸽子饰物的权杖、三把宝剑和马刺组成。王后的王权象征物则包括一顶王冠、顶端带有鸽子饰物的金色权杖。在向修道院行进过程中,沃兰大主教拿着古老的圣杯走在亨利前面,亨利两侧则是埃克塞特主教(右边)和伊利主教(左边)。在整个行进过程中,五港同盟男爵为国王撑着金色华盖。沃兰大主教前面是白金汉公爵爱德华·斯塔福德(Edward Stafford),他作为加冕礼事务长捧着圣爱德华王冠。公爵右边是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手捧权杖,左边则是阿隆德尔伯爵,手捧另一根权杖。在公爵前面是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手捧国王的出鞘宝剑”,另有“三位伯爵走在一起”:什鲁斯伯里伯爵乔治·塔尔伯特(George Talbot)拿着无尖刀——仁慈之剑,肯特伯爵理查德·格雷(Richard Grey)拿着第二把出鞘宝剑,德文伯爵亨利·康特尼(Henry Courtenay)捧着第三把出鞘宝剑。①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23.这些王权象征物通过让人回想起圣爱德华,并通过其在列队行进中的突出地位而强化了王权的权威性。其中,最重要的物件是圣爱德华圣杯,由最重要的高级教士坎特伯雷大主教手捧,白金汉公爵则捧着圣爱德华王冠。这些物件被高高抬起的同时,手捧者在等级制度中的地位也通过象征物的重要性得到了明确体现。②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24.
进入修道院后的正式加冕礼以承认礼(Recognition)开始,这项程序是对推选君主时代的呼应。亨利和凯瑟琳被领上建在祭坛前面的台子上,上面铺有金色织物,并放着两个王座。沃兰大主教向修道院四面的人群引介亨利,大主教在承认礼的用语主要突出两点:一是亨利是“由所有贵族选出和要求的”,二是他是“通过上帝的法律和人订法律确定的毫无疑问的继承人”。③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25.这种徘徊在“贵族推选”和“上帝挑选”之间的君主定位,表明这场加冕礼仍受到日耳曼与基督教会传统的共同影响,意即王权并不能完全忽略贵族支持赋予的合法性基础。
在承认礼之后,举行祝圣弥撒的主教需要在祭坛前穿上弥撒制服,国王被带至祭坛前,在此匍匐膜拜,向上帝表示敬重与谦卑,祈求上帝恩典的降临。④“Liber Regalis”,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116.这为布道做了准备,布道之后是宣誓。宣誓仪式也在祭坛前进行,在整个仪式顺序中具有重要象征意义:即君主要先宣誓才能被涂油为王。亨利八世的誓词源自爱德华一世(Edward I)统治时期,在爱德华二世(Edward II)加冕礼上被首次使用。⑤Percy.E.Schramm,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pp.203-204.誓词明确表达了上帝、国王、教会、人民和法律之间的契约性质,特别是:
(国王)需要维护和保持那些古代英格兰正义君王所承认的神圣教会的权利和自由。……需要保留、遵守并确认人民已经制定和选择的本疆域内的法律和习俗。⑥“The Coronation Oath as Revised by Henry VIII”,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240-241.
宣誓过后是赦免,这是国王对教会的承诺。在亨利七世的《小手册》(LittleDevice)⑦该书是对《君王书》中各项规定的细化和补充。(亨利八世的与此基本相同)中详细列出了国王准备宣布的话:“以善意和赤诚,我允诺并向你们、你们每一人及你们委任的教会全力保证,我将保护教会法和神圣教会的权利”,“通过我身体接触的这一圣水向这些神圣的福音传道者”发誓。⑧“Little Device for the Coronation of Henry VII”,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219-239.值得注意的是,宣誓和赦免排在涂油之前,这也意味着涂油礼包含教士的权力,教士要依国王的承诺而定,其背后暗含的逻辑关系是,国王因为允诺而被涂油,而不因他已经是国王。⑨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26.这一顺序意在显示该礼仪对国王来说是一种特权和馈赠,而非国王不容辩驳的权利,反映出教权对王权的有力制约性。
在行涂油礼时,仪式的逻辑又转回到将亨利的权力定位为来自上帝的给予,亦即通过涂油行为使上帝的恩惠转移到国王身上。亨利俯伏在祭坛前,唱诗班唱起《轻叩心扉之门》(VeniCreator Spiritus)⑩自11世纪起,这首赞美诗便在神甫神职授任和主教献祭仪式上被唱起,并从1307年后在加冕礼上被唱起。。这首赞美诗连同在加冕仪式上围绕它进行的祈祷,反复强调上帝通过涂油给予的七重恩典礼物,即智慧、理解、忠告、力量、精明、怜悯、敬畏。⑪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27.接下来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做祷告,随后是实际的涂油礼,接应了唱诗班所营造的圣灵降临的气氛。之后的祷告同样涉及了恩惠的馈赠,唤起了《圣经》中的先贤亚伯拉罕(Abraham)、摩西(Moses)、约书亚(Joshua)、所罗门(Solomon)和大卫(David),同时证明亨利是经上帝涂油的国王,蒙受了恩惠,使他能够与被涂油的前辈平起平坐。随后,圣爱德华王冠被香薰和祝圣,并被戴在亨利的头顶。国王的涂油和加冕仪式以祈祷文《站立与坚守》(Staetretine)结束。这篇祈祷文呼应了涂油礼之前国王的宣誓内容,在与教会有关的等级制度中限制并规定了国王的地位。《站立与坚守》提到君主权力来自上帝的给予,但是强调教士在权力转换中的作用。①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31.祈祷文提醒国王,教士是“上帝与人的中介”,是他们确立了国王的地位。②“Liber Regalis”,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81-130.最后的这份重要的祈祷文通过重申与国王有关的定位,以及与教士和俗众的契约而调和了涂油礼的逻辑关系。在亨利和凯瑟琳双双被涂油和加冕后,仪式以弥撒作为结尾。
三、爱德华六世的加冕礼
亨利八世于1547年1月28日逝世,留下一份起草于1546年12月30日的遗嘱。这份遗嘱提名十六位遗嘱执行者组成新的枢密院,其中包括托马斯·克兰麦(Thomas Cranmer)、爱德华·西摩(Edward Seymour)、威廉·保利特(William Paulet)、约翰·达德利(John Dudley)和威廉·佩吉特(William Paget)等人。爱德华六世(Edward VI)在幼龄(9岁)承继君主之位,英格兰在这一年再次成为摄政政体。在改革派人士的主导下,爱德华六世的加冕礼也具有了前两次加冕礼所没有的诸多新气象。
爱德华当时身处赫特福德,在获悉父亲过世消息后,于1月31日骑马前往伦敦。在礼炮的欢迎声中,年轻的爱德华被护送到伦敦塔内。同日,伦敦发布正式文告,宣布爱德华为国王。③关于这份文告的起草者,并无明确的记录。根据《瑞欧瑟斯利编年史》(Wriothesley’s Chronicle)的记述,文告由几位嘉德勋章获得者拟就。参见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90.
值得注意的是,国王继位要通过正式文件予以明确宣布,这在英格兰历史上尚属首次。文告开头写道:“爱德华六世,蒙英格兰、法兰西、爱尔兰的上帝君主之恩,信仰守护者,英格兰、爱尔兰教会在尘世间的至尊首脑,致我们最忠诚、忠实和顺从的臣民,致其中的每一个人好。……在已经取悦了全能上帝之处,在过去的上个星期五,主将无限的恩慈降临到最杰出高贵和强大的君王——最高尚和永垂史册的国王亨利八世、我们最亲爱和受到全体爱戴的父亲——身上,上帝赦免了他的灵魂;(爱德华)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和无可怀疑的继承人,现在被授予并戴上疆域内的帝国王冠。”这份文告通过同时公布亨利的死讯,强调了爱德华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对王位自动和无可争议的继承权利。在第二份文告(标注日期为1547年2月1日)中进一步突出了这一逻辑关系:“国王陛下,现在作为他(亨利八世——引者注)唯一的儿子和无可争议的继承人,现在因此被授予并戴上疆域内的帝国王冠。”④Alice Hunt,The Drama of Coronation:Medieval Ceremon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89.两份文告突出强调了爱德华继承王位在血统上的合法性,而且戴上“帝国王冠”也清楚表明了王权不受任何其他权力制约的至高无上性。
爱德华进入伦敦城的仪式在2月19日(星期二)举行。入城队列依然主要由王室贵族和伦敦市民代表组成。列队行进的一个目的在于向其臣民展现一位新国王,使观众能够看到国王的尊荣。爱德华当天的衣着使人炫目:他披着“一件银色布料制作的昂贵长袍,周边镶着金黄色锦缎”,穿着颜色相称的紧身上衣,脚踏靴子,系着腰带,头戴天鹅绒帽子,都以“威尼斯银”(16世纪时的一种贵金属——引者注)装饰,衣服上并配有一些用钻石、红宝石和珍珠组合而成的繁复图案。他从伦敦塔的庭院内动身,“在华盖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这样民众便可以更好地看到他优雅的身姿”,华盖则由六位身着深红色和亮蓝色外衣的骑士支撑。⑤Dale Hoak,“The Coronation of Edward VI,Mary I,and Elizabeth I,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udor Monarchy”,in Westminster Abbey Reformed,C.S.Knighton and Richard Mortimer eds.,p.130.所有这些都展现了王家财富的尊贵,也在暗示这些金银珠宝和服饰只有国王和王后才能穿戴。
在列队行进的沿途,各种露天戏剧表演也都在努力展示着王家风范。当天,在队伍行经的奇普赛德街上,人们用大导水管搭建了一座“华丽的喷泉”,在喷泉顶部放着一顶“金质帝国王冠”的复制品,⑥Dale Hoak,“The Coronation of Edward VI,Mary I,and Elizabeth I,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udor Monarchy”,in Westminster Abbey Reformed,C.S.Knighton and Richard Mortimer eds.,p.142.象征忏悔者爱德华以皇帝身份登基,借以强调英格兰一直都是一个独立于罗马教皇体制外的国家。另外,露天表演在技术和主题上都借鉴了最早出现在1533年安·博林(Anne Boleyn)加冕礼上的元素,如云朵、鸟和玫瑰等元素在这场加冕礼上被再次利用,只不过将标志物进行了添加或修改,以适应爱德华时期的实际情形,如安的徽章图案猎鹰在此时变成了爱德华母亲简·西摩(Seymour Jane)的凤凰。另外,戏剧表演中也包含有很多寓意明显的情节,如一头老狮子(象征亨利八世)俯在铺满玫瑰的床上,等来了凤凰,随后出现一头幼狮,从天堂中带来一顶帝国王冠,然后老狮子和凤凰消失了,留下幼狮独自加冕。当爱德华国王在游行中通过舰队街的巨大导水管时,一个孩子代表“真理”(Trewth)欢迎他。①John Gough Nichols,Literary Remains of King Edward the Sixth,I,London:J.B.Nichols and sons,1857,p.ccxci.②在亨利八世因离婚案发起宗教改革时,“真理”一词一直是以克伦威尔为首的改革者用以支持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皇管辖的理由。参见张炜:《英格兰宗教改革时期的新教改革者与传播媒介》,《世界历史》2014年第5期。在游行中出现这种“真理”②的形象,是将新教政策隐含在仪式之中,借以推进从亨利八世时代开启的宗教改革。
1547年2月20日的正式加冕礼仪式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上演,改革派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麦在其中几乎扮演了决定性作用。克兰麦首先更改了他向众人引介国王的用语。在传统仪式程序里,国王受到疆域内“所有三个等级”的“推选和要求”,“获得王冠和英格兰的王家尊严”。③“Little Device”,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p.228-229.但在爱德华时期的《枢密院法案》(ActsofthePrivy Council)和传令官的记述中,“选举”和“赞同”的残余因素被去除,即“由这片土地上的三个等级选举和要求以支持他获得王冠和王家尊严”的内容被删除了。克兰麦转而说道,“上帝的法律和人订法律”已经使爱德华继承了“王家尊严和帝国王权”,因而呼应了早先文告中所说的内容,亦即爱德华作为英格兰国王和教会首脑依据的是神性,而非尘世的机构。另外,当他向三个等级引介国王时,通过将传统用词“先生”(Syrs)改为“服务”(serve),克兰麦要求在场的人必须“服务于”国王爱德华。④P.E.Schramm,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p.176.
其次,克兰麦对加冕誓词做了重大修改。英格兰国王进行宣誓是从14世纪开始的,主持仪式的高阶神甫代表国王的臣民提出五项要求。国王被要求:(1)确认前任国王给予英格兰民众的法律和自由;(2)给予教士同样的自由;(3)允诺给予教士、教会和民众以和平友爱;(4)所有行为都公正仁慈;(5)并遵守“由您的臣民将要选择的法律”。⑤“Little Device”,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Wickham Legg ed.,p.230.克兰麦压缩了其中的第一条内容,去掉了国王需要“确认”的法律和自由,变成国王有权决定什么将作为法律和自由权利;第二个问题涉及国王对教士的自由和特权的保护,现在被完全删除;而且,“和平友爱”也只向教会和民众允诺,而没有了教士;重新修订的第五点颠倒了传统的意义:自此以后是民众而非国王要赞成新的法律。⑥P.E.Schramm,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p.217.
再次,克兰麦在涂油礼前做了史无前例的布道,意在通过解释爱德华的至尊地位而消解加冕礼的重要性。克兰麦指出,由于国王的世俗和精神权威来自上帝,在加冕礼誓词中的允诺不涉及这一权威,誓词应被理解为是对至尊地位的一种保障。⑦P.E.Schramm,AHistory of the English Coronation,pp.217-218.这旨在说明爱德华的王权不受任何条件性承诺的限定或捆绑,加冕礼仅是对爱德华神圣权威的确认,并不能赋予国王权威,也不体现教皇或教士的权威。⑧Jennifer Loach,Edward VI,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9,p.37.克兰麦继而解释道,尽管“坎特伯雷的主教们在绝大部分时候加冕了您的先祖,并给这片土地上的国王涂油”,但是他们并没有接受或拒绝这种仪式的权力。施涂油礼的圣油,以及将被授予的宝剑和权杖,并未给予主教或教皇凌驾于国王的权威。爱德华已经被给予了上帝的恩典,因此“加冕仪式既不是主导力量,也不是必须之物”。⑨John Strype,Cranmer,I,London:George Routledge,1853,p.206.它们是很好的训诫,以提醒国王们对上帝应尽的职责,但并不会增加国王的高贵性:因为他们是被上帝涂油的君王,不依靠主教们敷上圣油,及被授予宝剑,也不是人民的推选。他们由上帝遴选,被赋予上帝精神的馈赠,为给他的人民以更好的统治和管理。圣油,如果加上,也仅仅是一个仪式。⑩John Strype,Cranmer,I,p.206.这一布道一方面完全否定了教会及教士在加冕礼中的作用,意在完全解除教权对王权的束缚;另一方面,他力图削弱仪式本身的重要性,使之转变成一种历史的展现者,而非历史的制造者。但辩证地来看,克兰麦恰恰是通过这一仪式场合宣扬了其宗教和政治理念,实际上并没有废除仪式的重要性,而是展现了一种看懂仪式和理解其词语和象征行为的新方式,便是说,观看仪式的体验完全由克兰麦的话语所决定,这反倒显示了仪式本身的功用。
最后的正式加冕礼是由克兰麦和萨莫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共同完成的,两人依次为爱德华戴上了忏悔者爱德华王冠、帝国王冠以及专门为这个场合制作的一顶王冠。①Jennifer Loach,Edward V,p.36.整体来看,加冕仪式展现了王权至尊和帝国王权的要素,是真正体现宗教改革理念的一场仪式。不过,虽然仪式中的爱德华六世具有不容置疑的至尊权威,但是,其至尊地位只是理论上的。这场加冕礼实质上完全依靠枢密院成员设定,所以它更多体现的是枢密院的权威。更有学者指出,爱德华时期的枢密院和议会通过仪式已经接手了王权至尊。②Dale Hoak,“The Coronation of Edward VI,Mary I,and Elizabeth I,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udor Monarchy”,in Westminster Abbey Reformed,C.S.Knighton and Richard Mortimer eds.,p.148.
结语
国王加冕礼作为都铎王朝前期的一项重要国家典礼,既是对中世纪传统仪式的延续,又会根据所处时代的具体情形而有所变动。纵观三位君主的加冕礼,我们认为其在如下几个方面具有一以贯之的延续性:首先,加冕礼无不强调国王在血缘上对王位继承的合法性,并着力突显上帝的旨意;其次,教俗贵族、内廷私室官员在仪式中的作用不可或缺,体现了残存的封君封臣关系以及国王所倚重的旧式封建统治系统;第三,乡绅与市民代表在加冕礼中的作用显著,展现了王权所倚重的另一大统治系统。这些因素都从不同侧面反映出都铎王朝前期依然是一个等级君主制色彩鲜明的社会。③等级君主制是一种与封建制度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体制。这一体制有着经济实力作为后盾,并有着遍及全国的统一性,其重要基础是议会和自治城市,王权对在封建制度内部发展起来的乡绅与市民及其经济力量有所利用与依赖,但它又是非独立不完备的体制,其存在的合法性依赖于王权。参见郭方:《英国都铎王朝王权的演变》,施治生、刘欣如主编:《古代王权与专制主义》,第369、384、385页。
与此同时,三位君主加冕礼的变化成分则体现了各自所处的时代特征。亨利七世登上王位时国内政治局势并不稳定,建立并维护都铎家族的统治地位是当务之急。因此,他的加冕礼努力突出其在战场的得胜是上帝的选择;通过先举行自己的加冕礼,后与伊丽莎白公主结婚的顺序安排,避免了两人共享王权的暗示;特意在约克城举行盛大的入城式,旨在强化其对北方地区的影响力。亨利八世的继位环境优于其父,其加冕礼主要借昭示圣灵降临的宗教节日和圣爱德华的王权象征物,突显其受到教会和王权两方面的眷顾,表明其王位继承的合理性。但总体来看,罗马教会、贵族与民众的认可与支持都是亨利七世与亨利八世加冕礼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表明他们的王权要受到基督教和日耳曼传统因素的某种制约。而爱德华六世的加冕礼发生在宗教改革迅猛发展之际,因此,他的加冕礼变化最大,而这种变化的核心便是如何体现“王权至尊”的理念。④“王权至尊”是英国宗教改革时期的产物,旨在确立王权在宗教和世俗世界独一无二的统治地位。“王权至尊”经由一系列议会法令得以确立,不仅导致“教皇权至尊”原则的衰落,而且国王通过“王在议会”拥有了立法权,并实现了对教会的直接管理。参见刘城:《十六世纪英国“王权至尊”的确立与教皇权的衰落》,《历史研究》2006年第2期;边瑶:《英国都铎王朝“王权至尊”的确立》,《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11期。爱德华六世被戴上“帝国王冠”,突出了英国作为“主权国家”的地位;街头表演中的“真理”形象是意欲摆脱罗马教皇的利剑;加冕誓词中强调了国王的立法主体地位,并取消了对教会的保护;克兰麦在涂油礼前的布道则否定了教会在加冕礼中的作用。不仅如此,有些仪式行为甚至超出了宗教改革以来的各项法令对“至尊地位”的理解,⑤1534年的《王权至尊法令》中所规定的“王权至尊”地位尚需“得到本王国教职会议的承认”,“经由议会法令规定”,国王是英格兰教会在尘世的“唯一首脑”。26 Henry VIII,c.1.The Statutesof the Realm,vol.III,London:George Eyre & Andrew Strahan,1817,p.492.转引自刘城:《十六世纪英国“王权至尊”的确立与教皇权的衰落》,《历史研究》2006年第2期。譬如克兰麦大主教引介新国王时去掉了三个等级“推选”和“赞同”的要素,表明爱德华作为英格兰国王和教会首脑依据的是神性,而非尘世的机构。不过,虽然仪式中的爱德华六世具有不容置疑的至尊权威,但这场加冕礼实质上完全依靠枢密院成员设定,所以它更多体现的是枢密院的权威,这也再次表明了所谓“王权至尊”的脆弱性。总之,加冕礼不仅是这一时期王权和社会性质的反映,甚至在很多时候已然成为一种权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