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普·凡·温克尔》中的政治反讽
2015-04-10黄贺
黄 贺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外语教学部,北京,100048
随着对华盛顿·欧文经典作品不断重读后的批评视角的转变,批评家们对这位美国文学引领者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视野,而是将欧文置于他创作时代的社会政治语境中,挖掘其作品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对于欧文最广为人知的故事《瑞普·凡·温克尔》,已有评论者从重读这一路径出发,对其进行了深入的历史内涵发掘,发现“它不仅是美国历史瞬间的真实记录,而且还具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即小说在国族构建、意识形态和主题意蕴方面均有着十分广阔的文本内涵”[1]。也有评论者结合美国建国初期的社会政治和经济语境,探讨了作品背后折射出的美国当时诸多政治、经济和民族身份问题,认为小说反映了新大陆人民的困惑和焦虑以及欧文对于新共和国的深思和担忧,令人信服地证明了欧文“敏锐的心理和政治洞察力”[2]。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继续透过历史考察的视角解读《瑞普·凡·温克尔》,通过对作品文本中历史政治内涵的分析,认识到欧文在小说中以诙谐的口吻和不无犀利的描写,揶揄和讥讽了他所经历和观察到的美国政治和社会现象,表达了鲜明的政治立场和观点,展现了作为一名经典作家所应有的历史厚度。
1 欧文作品中反讽的叙事基调
正如有评论者所说,“欧文既参与了构建其民族历史的这项工程,又挖苦揶揄,有时则同时进行,这都使他成为美国19世纪最为广泛阅读的作家之一”[3]。欧文在作品中描述美利坚民族历史时常常语带讥讽,而他在书写历史时反讽的笔调又常常对着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对自己敏锐的目光所观察到的社会政治问题大加调侃,甚至带有浓重的自反性(self-reflective)色彩,打趣历史书写行为的本身。
欧文记述的历史和故事经常充满政治性的反讽,这一点在他的成名作《纽约外史》中已显露无疑。在这部被欧文自己评价为“讽刺性的和幽默的”[4]历史小说中,与《瑞普·凡·温克尔》同一叙述人——历史研究者迪德里希·尼克博克以戏谑的口吻讲述了纽约从开天辟地到荷兰统治结束期间的主要历史人物和事件,其中充满了对当时美国政坛的讽刺和揶揄,对选举、暴民政治(mobcracy)、美国政府的政策和国民心态等广泛的政治社会话题都有所影射。反讽同样是《瑞普·凡·温克尔》的叙事基调,在故事正式开始之前,作家就以一段序言交代了故事的三重叙述人结构,拉开了讲述者与读者的距离,为后文的反讽创造了空间。故事是作家欧文假托杰弗里·克莱昂在已故的迪德里希·尼克博克的遗稿中发现的,虽然克莱昂煞有介事地宣称尼克博克的历史记载“严谨准确”、“有毋庸置疑的权威”,但紧接着克莱昂又说尼克博克的记述被一些“意见值得尊重”的饼干制造商所珍视,这些饼干制造商们还把他的肖像印在他们的“新年蛋糕上”,这“几乎和被印在滑铁卢奖章和安妮女王硬币上一样能够流芳后世”[5]。这种插科打诨式的描写带有明显的讽刺口吻,立刻消解了尼克博克历史记述的真实性,为全文讽刺性的叙事基调打下了铺垫。
从故事对瑞普经历的诙谐描写以及对瑞普长达20年的沉睡前后村庄变化的记述,结合欧文所处时代的政治历史语境以及欧文的政治观点,可以明显觉察出作家反讽中的政治维度,即作家通过对故事中一个荷兰聚居村庄在美国独立前后的变化以及对瑞普感受的描述表达了对当代政治问题的嘲讽态度。
2 对暴力革命的质疑
在欧文创作《瑞普·凡·温克尔》时,故事中发生的美国革命已经尘埃落定,成为过往,但受到美国革命影响的另一场风云激荡、产生了世界性影响的革命尚未消停——法国大革命。在美国国内,联邦党和民主-共和党之间就对待法国革命的态度产生了对立。联邦党人认为法国革命充斥着恐怖和暴力,与实现民族解放的美国革命毫无瓜葛,而民主-共和党人则认为法国革命受到了美国革命的启发,是美国革命的“姐妹篇”。欧文认为法国革命的悲剧是因为革命失去了控制,开始堕落为暴力和恐怖专制。他曾说:“美国革命的成功带来了血腥的法国革命,但强大的波拿巴在法国建立了独裁统治,这让世界感到十分困惑!”[6]
在《瑞普·凡·温克尔》中,欧文借用一系列讽刺性描述,表达了对堕落了的暴力革命的质疑。一方面,他在描述中暗示了革命中的暴力、流血和牺牲。在瑞普回到村子后,老绅士一上来对他的质问就是他“掮着枪,带着一群人,是不是打算在村子里造反?”[7]14无辜的瑞普因为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就被认定成“保皇党、奸细和逃亡者”[7]14,这无疑是对暴力革命话语的影射。瑞普回村后的遭遇说明暴力革命之后村子里和人们头脑中的戾气尚未消失,险些让无辜的瑞普成为牺牲品,这是对革命暴力最有力的指责。除此之外,瑞普在解释来到村庄的原委之后问到了一些故人的下落,而其中两人——布鲁姆·达契尔和凡·本麦尔——参加了革命,作家对这两人命运的安排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前者在革命战争中牺牲,连在何处阵亡也无人知晓,他的命运象征着革命中无谓的牺牲者;后者则通过革命飞黄腾达,从一位乡村教师一跃成为军事将领、国会议员,他的命运则影射了通过革命跃居统治阶层的政治获利者。不管是哪种命运,都隐含着作家对革命的强烈质疑。另一方面,作家也通过瑞普归来后旅店变化的细节揭示了革命换汤不换药的实质。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革命前客店招牌上的乔治三世变成了旅馆招牌上的乔治·华盛顿,两个乔治的穿着不同,但瑞普立刻就认出了两者同样的红脸。欧文明显是在借此暗示,所谓的革命成果不过是同样的统治者换了副嘴脸而已。另一个明显的隐喻是旅馆门前的大树“变成了一根光光的高柱子,柱顶上有一个仿佛红色睡帽似的东西,从那上面飘扬一面旗子,旗子上画着些星星和条子——一切都是这样,难以理解”[7]13。瑞普所难以理解的杆子和红色帽子即自由杆和自由帽,它们最初被美国人在独立革命中用来象征自由,后来被法国革命所借用,成为自由的符号,而不明所以的瑞普却把它们描述为“光光的杆子”和“睡帽”。在文本描写的喜剧效果背后,体现出欧文对于革命话语的嘲讽以及对革命并没有为人民带来真正自由的批判。
3 对党派政治的揶揄
美国是党派政治的发源地,建国之后联邦党和民主党在内政、外交政策上代表不同的利益群体针锋相对,对权力展开争夺,突出表现为各党派通过选举争夺对立法机构的控制,因而催生了政客们争相煽动民意支持并互相攻讦(mud-slinging)的选举政治。此外,党派政治所带来的政治分裂给国家造成的潜在危害之一就是少数持有激进观点的人用更加激烈的手段对大众民意进行挟持,以满足自己派别政治利益的需要,这被称为暴民政治(mobcracy)。
出身美国的欧文自然对于集会、选举造势等党派政治有着敏锐的观察和深切的体会。在《纽约外史》中,欧文借尼克博克之口表达了对这种党派政治的态度:“两个政党就像两个恶棍一样,各自执住我们国家裙子的一角;并且最后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衣衫脱掉,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8]601而欧文或许最为讨厌的是选举之前的集会,这些集会的目的是极尽所能煽动选民情绪。在一封给好友的信中,欧文曾这样描述一次自己所参加的选举集会:“我们经历了选举的炼狱,而且或许拉票的这一天在日历上受到了诅咒,因为我可怜的联邦党弟兄们从未像这样比可怜的魔鬼们还要疲惫不已、狼狈不堪。令我更加愤懑的是,在第三天结束之前,我就被死死拖进这漩涡之中,我这样一个温和的绅士就这样深深陷入政治的泥潭。我和大众一起喝啤酒,以发传单的方式和人们一一交谈,同围聚的人群握手——我真心讨厌他们。”[9]欧文对于这种选举集会的厌恶之情显露无疑。在此背景下,作家在《瑞普·凡·温克尔》中对类似场景的描写也就不难理解:“一个瘦瘦的、样子暴躁的家伙,口袋里塞满了传单,正在那里激烈地演说公民的权利—选举—国会议员—自由—邦克尔山—一七七六年的英雄——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在愕然无措的凡·温克尔听来,完全莫名其妙。”[7]14这同欧文在信中对自己选举经历的描述几无二致,一副民意煽动者的政客形象跃然纸上。欧文同时也嘲讽了这种煽动性集会背后的根源——党派分裂,以及党派分裂对于民意的挟持。旧时的小客店已经更名为“江奈生·杜立特尔联合旅馆”,而就在这个以“联合”命名的旅馆前面,瑞普被问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预备投哪一面的票”[7]14,这无疑是对标榜“联合”的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绝妙讽刺。
接下来的细节则更加值得玩味。“有个矮小的、好管闲事的人就拉着他的胳膊,踮着脚尖,在他耳边问道:‘你是联邦党,还是民主党?’”[7]14“拉胳膊”“踮脚尖”和“耳边”的细节让人不禁感受到这个场合政治氛围的“严肃”,在所谓的民主集会中,人们并不敢公开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场,而是要交头接耳地悄声问询。之后的描述则进一步说明了人们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一位老绅士“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拐杖,他那锐利的眼光和尖尖的帽子好像刺进了瑞普的灵魂,他用严峻的口气”对瑞普展开了质问。在这样的气势下,作为普通民众的瑞普当然会“害怕起来”[7]14。在欧文的描述之下,不仅瑞普受到了暴民政治的胁迫和恐吓,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是暴民政治的受害者。
在故事中,村民们的生活和思想似乎完全被选举和政党所占据着,客店门口的乡村公共场所成了选举政治的舞台。而在确认了瑞普的身份之后,“这伙人也就散了,重新去搞他们的更重要的选举去了”[7]18。欧文对于选举政治揶揄的态度不难体会。
4 对民族主义的批评
欧文创作的时代是刚立国不久的合众国民族主义高涨时期。新的共和国四处高歌,急切渴望破旧立新,在世界上立足。美国人从心理上急需切断同宗主国英国的脐带,这反映在美国民众的情绪上就是急于同殖民地历史撇开关系,排斥一切同过去有联系的事物。这种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在小说中体现得尤为强烈。在回答瑞普的问题时,村民们“所讲的事情都是他无法理解的:战争——国会——斯东尼角”[7]16。在革命过后,美国人民都沉浸在击败老牌英帝国的辉煌胜利中,并对自己崭新的民主制度极为自豪。尤其是小说中三次提到的“斯东尼角战役”,是革命战争中对美国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一场胜利。当时美国军队处于不利的战局中,经此次付出巨大代价的战役击败英军,极大地提振了士气,被美国人普遍认为是“美国革命中一次辉煌的功绩”[7]16。这次战役被屡次提起,正反映了美国人民民族自豪情感的迸发。
与此相呼应的是,在欧文写作《瑞普·凡·温克尔》时期,第二次美英战争刚刚结束,立国伊始的美利坚合众国同老牌大不列颠帝国在战争中打成平手,极大地提高了美国的国际声望,也使得美国国内的民族主义热情极度膨胀。当时欧文身处英国,能够以旁观者的姿态对此进行清醒的观察,并感到不安。在《纽约外史》修订本的序言中,欧文就表示他厌烦了美国作家在写作中充斥着民族主义情绪,而他写此野史的目的就在于打趣某些美国作品中一味宣扬民族主义的迂腐气息,“为历史书写中高昂的民族主义士气降降温”[8]610。
有评论者对《瑞普·凡·温克尔》的解读,认为瑞普的归来象征着新成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初次在世界舞台上亮相,他们最常引用的证据就是瑞普在山谷中醒来时看到鹰在天空中盘旋,那是“新的美利坚民族的象征”[6]190。在《瑞普·凡·温克尔》中,瑞普看到盘旋的鹰之后,却很快又听到了“一群闲鸦的呱呱声”[7]12,而瑞普在听到引他进入山谷的喊声时恰恰看到了“一只乌鸦孤零零地振翼掠过山头”[7]8。如果把鹰理解为新共和国的象征,那么乌鸦就象征着以瑞普在山谷中遇到的哈德孙和以他的水手们为代表的美国殖民地历史。瑞普看到了鹰的盘旋却听到了乌鸦的叫声,正是欧文在提醒民族主义者们:一个国家不能盲目地摆脱过去,历史永远会在新社会里留下痕迹。此外,瑞普回来后问到的第一个故人就是尼古拉斯·维德尔。维德尔曾是村长、客店老板和村落“秘密政治会议”的头领,他代表着美国革命之前的历史,而瑞普得到的回答却是:“唔,他死了十八年了!本来在教堂的墓地里,他坟上还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他一生的事迹,现在那块墓碑也烂掉了,什么也没留下。”[7]16瑞普睡去了20年,但对于这位曾经在村中拥有核心地位的人物来说,连墓碑都烂掉了的命运则显得过于夸张,说明欧文在此有意凸显新共和国人民对历史的遗忘,在这种调侃的背后是欧文对于背向殖民历史的美国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的批评。
而在故事的最后,欧文也通过尼克博克之口说出了一个普通村民对于政治所应有的态度:“事实上,瑞普不是什么政客;共和国和帝国的变化对他们有多大的印象”[7]20,在他看来,革命战争、摆脱奴役或是自由公民等政治修辞不过就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7]18。 他 所 关 注 的,还 是 能 否 “随 自 己 高兴”[7]20,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故事前文中所描写的在村落中充斥着种种政治话语和政治情绪,都不啻为华盛顿·欧文对于其时代社会政治风态的反讽。
5 结束语
尽管欧文在《瑞普·凡·温克尔》中的反讽口气并不激烈,但这也无法抹杀欧文在讲述故事的同时表达了自己政治观点的事实。正如有评论者所言,“该故事的力量部分来自于作者运用娴熟的修辞技巧对政治和社会生活大加反讽”[10]。政治反讽是理解故事的一个重要维度,把欧文的作品同美国19世纪初期的各种社会政治话语相结合进行考察,探讨其作品中所包含的政治反讽,不仅能够透析在欧文娱乐性很强的文本之后存在的历史和政治维度,也能够让读者瞥见作品不经意间展现的美国建国初期那段躁动的历史以及欧文看待其时代的态度。
[1]杨金才.从《瑞普·凡·温克尔》看华盛顿·欧文的历史文本意识[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6):75-79
[2]刘敏霞.转型与定型中的多重身份:困惑与焦虑:《瑞普·凡·温克尔》的文化解读[J].外国文学评论,2013(4):102-116
[3]Jeffrey Insko.Diedrich Knickerbocker,Regular Bred Historian[J].Early American Literature,2008,43(3):605-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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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Washington Irving.A History of New York,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World to the End of Dutch Dynasty[M].Philadelphia:M Thomas,J Maxwell Printer,1819
[9]Pierre M Irving.The Life and Letters of Washington Irving[M].New York:G P Putnam &Son,1864:113-140
[10]Sarah Wyman.Washington Irving's Rip Van Winkle:A Dangerous Critique of a New Nation[J].ANQ:A Quarterly Journal of Short Articles,Notes,and Reviews,2010,23(4):216-222 (责任编辑: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