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霓裳羽衣曲》在《长生殿》中的作用
2015-04-10刘斌胡婉如
刘斌,胡婉如
(1.沈阳师范大学戏剧艺术学院,辽宁沈阳110034;2.辽宁大学本山艺术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试析《霓裳羽衣曲》在《长生殿》中的作用
刘斌1,胡婉如2
(1.沈阳师范大学戏剧艺术学院,辽宁沈阳110034;2.辽宁大学本山艺术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长生殿》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不朽经典,其中屡次提及《霓裳羽衣曲》。通过分析可以得知,《霓裳羽衣曲》在戏曲中的分布呈对称形态,它本身就是李、杨爱情故事之外的另一条线索,同时又构建了一个和人间相对应的天宫,两个世界的交融又使得《长生殿》的主旨更具多样性。
《长生殿》;《霓裳羽衣曲》;两个世界;主旨
作为中国戏曲史上不朽的经典,《长生殿》一直备受好评,长演不衰,被称作是“一部闹热《牡丹亭》”。这固然得益于明清两代传奇的发展、兴盛以及民间对于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一直以来的喜爱,更与作者洪的巧妙构思与生花妙笔密切相关。如果我们对《长生殿》的文本进行细细品读,就会发现,《霓裳羽衣曲》并不简简单单是见证唐明皇、杨贵妃感情以及大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物象,它在文本中呈现出对称式的分布,这种对称既有结构上的也有情感上的,而这种“小对称”又出现在戏曲故事的“大对称”中,二者除了在某些方面相互统一之外,“小对称”又有自己的独立意义,它不仅构成了李、杨爱情故事主线以外的另一条线索,还构成了一个和幸福转瞬即逝的人间世界相对应同时又有互动的情爱永存天上世界,两个世界的构建对故事的主旨的多样性起到了丰富的作用。
唐明皇、杨贵妃爱情故事,本出于史实,来源甚久,兹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霓裳羽衣曲》本属于唐朝宫廷音乐,《新唐书·礼乐志》和《资治通鉴》都有记载,但是关于它的作者以及其来历的众多问题,却因为后世史料缺乏,一直没有明确的答案。[1]
中唐以后,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诗人群体对唐明皇、杨贵妃故事所表现出的极大的兴趣,他们对此进行的诗文创作对于故事的推动也是显而易见的。白居易《长恨歌》中就有“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以及“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的诗句,《霓裳羽衣歌和微之》中亦有“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等句。大约同时的陈鸿所作《长恨歌传》中亦记载“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2],宋代的《杨太真外传》也说到:“妃醉中舞《霓裳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3]由此可见,《霓裳羽衣曲》自从当时开始就已经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一直在李、杨故事中流传。
《长生殿》戏文共五十出,其中有二十出提及《霓裳羽衣曲》,贯穿全剧。第一出《传概》中就有“妙舞初成,新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的句子,“妙舞”“新歌”之所指,不言自明。唱词最后亦云:“月宫会,霓裳遗事,传播此场。”作者从一开始就交代此事当是“霓裳遗事”,此时“霓裳”不光是舞曲和舞蹈的代称,更是唐明皇、杨贵妃爱情故事的代称,《舞霓裳》之痕迹可见一斑。在第十一出《闻乐》中,《霓裳羽衣曲》正式出现在观众面前。前面几出戏,杨贵妃与姐妹几人初得唐明皇宠爱,稍露头角,杨氏却因争风吃醋而贬谪出宫,在高力士的鼓动下,皇帝终于将朝思暮想的杨玉环召回宫中,“这恩情更添十倍”。郭子仪进京待选,却意外发现术士李暇周的谶诗,大唐王朝的危机初现端倪。此时,月宫中的嫦娥上场,交代杨玉环前身本为“蓬莱玉妃”,而《霓裳羽衣曲》本为月宫之“仙乐”,只因唐代天子“知音好乐”,故而召杨玉环梦中之魂魄“重听此曲”,“竟将天上仙音,留作人间佳话”。戏剧本身就是场上之艺术,观众们从嫦娥的这段经过精心打磨的念白中可以接受到的信息当然十分丰富:第一,杨玉环本非俗世之人,乃是天神下凡,而根据中国传统民间观念,下凡之天神来红尘走一遭后必将回到天上,显然这是为后文李、杨月宫重逢所埋下的伏笔。第二,《霓裳羽衣曲》亦非世俗音乐,而是月宫迷藏,这进一步渲染了《霓裳羽衣曲》的重要性与神秘性,因而它的每一次演奏,都显得举足轻重,不可忽略。第三,杨玉环的前身对于此曲十分熟悉,此生不过是“重听此曲”,这暗示了仙曲和杨玉环的个人命运必然紧紧绑在一起。第四,从剧情发展来看,一方面杨玉环的宠幸正是刚刚“失而复得”,她急需要有所表现而确保自己地位的稳固和宠幸的长久,另一方面郭子仪的出现很容易让观众想到“安史之乱”,作者却笔锋一转,让观众把视角投向了虚无缥缈的月宫,进而沉醉在仙乐舞曲之中,让受众在暂时忘掉天翻地覆变化的同时也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大唐王朝必将有朝一日衰败的气息。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让我们短暂见识了“蚁穴”之后立刻回到歌舞升平的“千里之堤”上,布局之巧妙让人惊叹。
果不其然,紧接着第十二出《制谱》,醒来的杨玉环立刻根据记忆谱成新曲,欲与梅妃《惊鸿舞》争宠,第十四出《偷曲》,李龟年等月宫操练演奏《霓裳羽衣曲》,却不防被宫外李漠偷听,这看似无关紧要的情节却直接暗示了后文国变之后李漠、李龟年的重逢引出的昔胜今衰的触目惊心的对比。第十六出《舞盘》写杨贵妃生日之时宫廷宴会,在“岁岁花前人不老,长生殿里庆长生”之时杨贵妃在梨园弟子的伴奏之下跳起了精心酝酿的和仙乐相配的《霓裳羽衣舞》,其效果之惊艳“浑一似天仙,月宫飞降”。舞蹈伴随着音乐一步步将唐明皇对杨贵妃的宠幸推向高潮。第二十一出《窥浴》借宫女之口说道:“如今万岁爷,有了杨娘娘的《霓裳》舞,连梅娘娘的《惊鸿》舞,也都不爱了。”第二十二出《密誓》把李、杨的爱情带到了第一个高峰,乞巧节上,二人许下山盟海誓,愿长相厮守,“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此时的杨玉环,得到的与其说是恩宠,毋宁说是唐明皇独一无二的情感。全剧至此过半,此时的《霓裳羽衣曲》,是杨玉环拿来和梅妃《惊鸿舞》争宠的法宝,也是二人之间的爱情浓烈到极致的见证,更是李唐王朝的太平盛世的欢愉之音。然而,“潜藏在欢快之下的危险信号正在轻歌曼舞的掩护下向故事的主人公步步逼近”[6]。
后面几出戏,形势急转直下。自第二十三出《陷关》开始,安禄山起兵反叛,潼关失守,叛军直捣长安。第二十五出《埋玉》,写出马嵬之变,杨贵妃香消玉殒,此时的唐明皇,再也没有清平时节的气度,反而惶惶如丧家之犬。第二十八出《骂贼》中,《霓裳羽衣》再次被提及,此时占领长安的安禄山“聚集百官,在凝碧池上做个太平宴筵”,不免叫梨园子弟将“旧日霓裳,重按歌遍”,昔日的歌舞承平,竟然以近乎荒诞的方式得以重现,满朝文武无人敢言,只有乐工雷海音,痛斥贼人,哭祭前朝,以身殉国。第三十八出《弹词》,沦落江南的宫廷乐师李龟年不得不抱着琵琶唱曲为生,“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边弹琵琶边唱尽当年繁华,却偶遇当年偷曲之李漠,彼时二人一在宫内一在宫外,一个奏曲一个偷曲,如今二人重逢,却都是江湖飘零,一曲《霓裳羽衣》,不仅见证了李、杨的生离死别,更见证了世事变迁的沧桑。李、杨之爱情悲剧,安史之乱的时代之悲,在人间层面至此已到极致。直到第四十七出《补恨》,织女引见杨玉环,告之中秋之时将重奏《霓裳》,李、杨不日即将重逢之事,此时故事重心已经由人间返回天上。直到最后第五十出《重圆》,李、杨二人于月宫中重新团聚,“把《霓裳羽衣》之曲,歌舞一番”,“长恨”最终为“长生”所化解,《霓裳羽衣曲》和二人的情感一起在天上成了永恒。
前文之所以费如此多笔墨来说明《霓裳羽衣曲》在全剧中的主要分布,就是为了说明《霓裳羽衣曲》在剧本中的呈现是一种和谐的对称。关于《长生殿》的对称结构,前人已有文章提及:“《长生殿》的剧情以杨贵妃生前与死后为界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主要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从声色之好到恩重情深。其中以李、杨的‘定情’为发端,‘密誓’是这一情感质的飞越的标志,‘马嵬之变’的‘埋玉’则是一个转折,在这一转折中两人的爱情经历了生死之别的考验。下卷主要写唐明皇与杨贵妃死抱痴情、生守前盟,对爱情生死不渝的精诚。其中《冥追》《情悔》《神诉》等主要写杨贵妃执着地追求‘密誓’的实现。而《闻铃》《哭像》《见月》等出则主要表现唐明皇对杨贵妃的刻骨相思。李、杨对爱情的忠贞最终感动了天地鬼神,致使同登仙,升入忉利天宫,得到了一个永久团圆的结局。”[7]相比之下,《霓裳羽衣曲》的分布正是这种“大对称”中的“小对称”,这种对称既包含着形式上的对称——以《密誓》为轴心前后均匀分布,也包含着内容上的对称——《密誓》作为整个戏曲的“主脑”,在此之前涉及到《霓裳羽衣曲》的部分的走势为月宫传乐——李龟年等乐工演奏——杨玉环得宠日深——四海升平,而这之后则变成了安史之乱生离死别——安禄山命令乐工演奏《霓裳羽衣》——李龟年李漠因此曲重逢——唐玄宗睹物思人——二人月宫重逢,重奏《霓裳羽衣曲》。这种内容上的对称如同一把这扇的两面一般严丝合缝。
因此,与其把《霓裳羽衣曲》仅仅看作《长生殿》中的一种物象,毋宁说它是整本戏文中的一条重要的线索。作为物象,《霓裳羽衣曲》服务于李、杨的悲欢离合之中,而作为戏文的另一条线索,它最大的意义在于在《长生殿》中构建了一个和人间世界相对应而且又互有交集的天上世界。两个世界的彼此交融使戏曲呈现出一种多层次的美感,可以让观众在亦真亦幻的交叉叙述中实现从“长恨”到“长生”的心理转变。
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开篇便提到:“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分别何在。譬如说,‘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最主要的线索。把握到这条线索,我们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创作企图方面的中心意义。”[8]其实,《长生殿》亦何尝不是如此呢!因《霓裳羽衣曲》的所在,《长生殿》也被洪巧妙地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人间的世界,一个是天上的世界,人间的世界本属真实,天上的世界本来虚幻,然而因《霓裳羽衣曲》本是月宫仙乐传到人间,故而天上和人间并不是完全隔绝,而是互动的。同时,杨玉环前身本是“蓬莱玉妃”,因而天上的世界是前身,与之相对应的,人间的世界则是今世,天上的世界呈现出的是一种情之所至的乐,人间世界却是充满了乱离之悲。从时间的维度上讲,人间的世界如此的短暂而多变,昨日四海升平却难免今日山河破碎,前一秒还是欢聚团圆却转瞬间就是生离死别,相比之下,天上的世界却是代表了一种稳定和永恒,二人可以“永远成双,以补从前离别之恨”。正是人间世界和天上世界的彼此交融和互动,才让受众们在对戏剧的接受中逐步由真入幻,由幻返真,在真与幻的交融中获得最大限度的理满足。
[1]王安潮.《霓裳羽衣曲》考[J].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07(4):39-51;王元明,赵瑞.《霓裳羽衣曲》的著作者究竟是谁?[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5):88-91.
[2]陈鸿.长恨歌传[A].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7.
[3]乐史.杨太真外传[A].李剑国辑校.宋代传奇集[C].北京:中华书局,2001:24.
[4]本文所引《长生殿》原文,皆系康宝成校点.长生殿[M].长沙:岳麓书社,2006,后不再另行说明。
[5]“霓裳羽衣”—《长生殿》中的一个重要物象研究.[J].徐龙飞.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07(4):43.
[6]一曲霓裳长生梦两情若是兴亡歌——浅谈“霓裳羽衣”意象在《长生殿》中的同主题变.[J].张祯.学理论,2009(17):188.
[7]吴瑞霞.《长生殿》叙事结构探析.[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6):23.
[8]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36.
[9]殷茜.《长生殿》主题思想研究述评[J].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61-64.
[10]刘宏.《长生殿》的主题思想究竟是什么?—《长生段·自序》解读[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1):26.
【责任编辑杨抱朴】
I207.3
A
1674-5450(2015)03-0181-03
2015-01-14
刘斌,男,辽宁沈阳人,沈阳师范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