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与反思:《乡村志》的社会文化解读
2015-04-10王琳
王 琳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四川 成都610071)
贺享雍的创作长期关注农村,从2013年开始,他陆续推出了系列长篇小说《乡村志》,迄今已正式出版了五部。这五部作品以纪实的手法反映了新中国成立以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所经历的转型之痛和巨大变迁。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宏大计划,全方位涉及了农村土地、乡村政治、民主法制、教育卫生、新型乡村关系、婚姻家庭、生育养老、打工创业等诸多领域。
一、《土地之痒》
201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土地之痒》为其中的第一部。从这部小说中可以看出,小说的形式问题已经退居次要的位置,而基本上以实录的方法将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来国家关于农村土地政策进行了宏观的再现,并忠实纪录了这些政策在农民心理与情感上引起的巨大波澜。
土地在中国这样一个农耕之国,是生命之根、生存之本。对于中国的农民来说,是个人毕生奋斗的目标,是家族兴旺的保证,是一代人的愿望,也是祖祖辈辈的夙愿。对于土地的渴求是生存的需求,甚至已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这样一种需求在红色经典中得到了提练与强化,在《红旗谱》、《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作品中有形象的表现。在推翻旧制度的语境中,农民的这种渴求表现为正当的诉求;而在农业合作化的语境中,这种渴求则被表现为落后意识。但朱老忠、梁三老汉们对土地的渴求是当代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对于改革开放以来的农村土地政策的调整,人们关注的是如何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如何提高生产率,而农民自身的主观感受往往没有得到重视。贺享雍的长篇小说《土地之痒》,续接了我国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作品中贺家湾村民在改革开放几十年里,经历了包产到户、分得土地的巨大惊喜,从种田到赔本,对土地“说个‘爱’字委实不易”,再到城市资本的强势进入,农民面临再次失去土地的无奈与无助,贺享雍用“痒”字来形容村民的复杂感受。
故事始于1978年春天,包产到户的消息几经周折,终于落到实处,贺家湾的贺世龙分到了梦昧以求的土地。贺世龙的父亲贺茂前,“种了大半辈子地,却没有自己的一寸土地……能够拥有一厢地,成为他最大的心愿。”土改时,他分到了一块“窝窝地”。[1]为将这块旱地改为水田,他让正在读小学的贺世龙辍学回家,和他一起开始了浩大的引水造田工程。就在他修通引水渠时,“农业合作化运动潮水一般涌来了,”贺老汉被迫入社,土地又成集体的了。如今,贺世龙分到的正是那片祖业“窝窝地”。贺世龙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气都花到如何种好这块地上。他带着儿子深翻地,广积肥,来年粮食便获得了大丰收。但很快城市化的潮水一浪一浪地涌来了,贺世龙的两个儿子、两个弟弟都不种地了,做起了其他生意。村民们也纷纷外出打工。儿子兄弟的地,一些外出打工的村民让世龙帮种的地,一时间,贺世龙手里的地已经多得种不过来了。“粮食卖不起钱,化肥、农药和上缴国家、集体的税费,又节节见涨。”种地机械化的成本不断增加,“如此一来,种地虽美,却真是除了锅巴没有饭,甚至还要倒赔。”农民们对土地已失去兴趣了,“那农人想对庄稼说个‘爱’字委实不易”。[2]再后来,制药公司要租地种药材,在村干部的勾结下名曰“土地流转”,村里一千多亩地包括贺世龙的“窝窝地”在内被强行租用,“这块凝聚了两代人的希望和汗水才改成的田”,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这部作品从农民的立场对多年来的土地政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让我们看到,土地的耕耘者农民其实从未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一家一户的农耕方式在当下的确已不能适应现代农业的发展需要,土地的集中、大资金的注入、新技术的引入都是必由之路。但是,土地所有者的不明晰或者虚化,给各种强权势力豪夺土地提供了方便,一句“发展”的借口便名正言顺了。这是作品提出的需要正视的问题,在国家提出新一轮土地流转政策的背景下,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这也是作者的尖锐、深刻之处,表现出其生活阅历与创作功力都达到很高境界之后的返朴归真,直朴、大气,直击历史的命脉。
二、《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关注的是现代法制进入乡村的过程。传统乡村社会的关系维持靠的是宗族宗法制度,以及在此基础上衍生出的伦理文化,封建王朝的法典难以覆盖乡村基层。现代法制体系的建立始于民国,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颁布,到现在已走过了百年历程。这个过程是现代法制体系自身不断改革完善的过程,是由都市向乡村逐渐渗透的过程,也是现代法制思想与传统皇权以及宗族宗法思想的博弈过程。[3]这个博弈过程在现代作家笔下进行了大量的演绎,并且是在传统与现代、文明与愚昧、落后与先进的框架下进行诠释的。《阿 Q正传》、《祥林嫂》、《家》、《春》、《秋》、《呼兰河传》、《科尔沁旗草原》等作品,当代赵树理、柳青,包括浩然等的作品对此都有深刻的描写。陈忠实的《白鹿原》更是对宗族宗法制度有完整的表现。《人心不古》将此思考延伸到了当下。
中学校长贺世普退休后回到老家贺家湾,靠随身携带的《法律大全》,想在村民中普及法律知识,依法治村。在禁止捕鸟、保护生态、制止对小偷滥用私刑等几件较小的事情上,他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在阻止县交通局和林业局挖村头的黄葛树,并要求惩治相关官员的问题上,他遭遇了权利部门的制肘。在关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两件官司上,他遭遇了重挫:他的姨妹因家暴喝农药自杀,他想将妹夫送进监狱,遇到了乡邻“就活人不就死人”的习惯法的阻挠;妹夫建房侵犯了他的“采光权”,他通过法律手段打赢了官司,但却得罪了乡里,不得不黯然回城。
这是一部当代乡村的法制图景。可以看出,当代乡村与鲁迅等笔下的乡村已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宗法制度已经摧毁,村民已经初步具有了现代法制观念,新与旧的斗争也远不如鲁迅等人当年笔下惨烈和残酷。不过残存的宗法思想和乡村伦理还会时时闪现,阻挠现代法制的推行。[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几十年来社会的巨大进步,同时也看到法制建设的任重道远。
不过,在关系贺世普切身利益的两件官司上,我感觉在作者的笔下,乡村伦理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落后面,还时时表现出人性与温情,表现出人性层面的合理性。这是我想要稍稍多讨论的一点。
关于佳桂之死。佳桂的死缘于家庭暴力,但是死于自杀而不是他杀。贺世国的施暴只是用凳子砸在了佳桂的头上,并未重伤,更未致残。佳桂自杀,并不是真的想死,也不是被逼到了绝境,只是想吓唬一下贺世国。但阴差阳错,弄假成真了。这个悲剧反映出乡村男权意识浓厚的现实,也反映出乡村妇女现实生存空间、心理和精神空间的狭窄。常年生活在家暴的环境中,佳桂从未想到过离开家庭,也未想到过更多的解决办法。一时想不开便选择极端的方式。在2009年颁布的《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中有“禁止用迷信、暴力手段残害妇女”条款,但贺世国的暴力又够不上量刑标准,因此,对于贺世国而言,只是批评教育的问题。
此案的核心问题是农村妇女的地位及合法权益得不到保障和农村精神文化建设严重缺失。新中国建立初期便在农村基层政权中设立有“妇女主任”一职,专门承担在新的法律框架下保护女性的权益之职。[5]但改革开放以来,这样的职位或者取消,或者形同虚设,从女性的角度来讲,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
当贺世普报案,要求严惩贺世国后,村民们想到的是如何维系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让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有一个家,但前提是贺世普不够量刑标准。如果说这是当地“就活人不就死人”的风俗的话,这更体现了人性和人情。也就是说在这个案例上,更多表现的是法律与人情、法律与人性的冲突,而非现代法制与落后陋习的冲突。
因此,从《人心不古》我们可以看出,传统的宗法制度、家族已经慢慢淡出了社会生活,除了一些传统观念,如“大房”、“小房”、“就活人不就死人”等而外,已不再是现代法制的强大对手。这是令人欣慰的,与百年前、几十年前相比,我们的社会已悄然前行了很远。法律面对的是金钱、权利以及更为个人化的问题,如亲情、人伦等。法律毕竟是一个宏观的规则,一个条文面对不同境遇的个体,都会有不同的意义。宗观国际,法律还面临着诸如种族、性别等挑战,阵容庞大的陪审团的意义就在于,当法官只能僵硬地搬弄法律条款的时候,陪审团可以更为人性化地兼顾到当事人的实际境况。所以关于法制,我们将来面对的应该是更为个人化的环境以及个性化的书写。
三、《村医之家》
《村医之家》聚焦的是当代乡村医生以及乡村的医疗现状。本书以贺万山口述的形式回忆了他几十年的行医经历。贺万山出生于中医世家,爷爷是一代名医,死于匪患;父亲解放前夕因不懂政策,害怕而自杀。贺万山随母亲改嫁,母亲病死后一人回到了老家贺家湾。孤身一人的他又得了在当时很难医治的黄胆性肝炎。他凭借儿时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依稀的对于草药的记忆,采了几味草来熬水喝,硬是治好了自己的病。接着当地肝炎暴发,贺万山又依法炮制,用山间地头的草药止住了肝炎的大规模流行。从此,他的名声慢慢传开,他也不得不继承祖上的衣钵,开始为乡间邻里抓药治病。后来他又被村里选送到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回村后成为赤脚医生,开始了正式的行医生涯。改革开放后,赤脚医生制度取消,贺万山自己开了间诊所,挂牌行医。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为了医生,但与贺万山不同,为人治病消灾成为次要目的,赚钱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
贺万山中医世家背景和赤脚医生的身份,使得他集中医和西医于一身,实际上在他的身上就聚集了两条线索:以赤脚医生为表征的现代医疗制度的浮沉;传统中医在当代的境遇。于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功力与眼光,他通过主人公散淡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中,拨开浮云,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沉积物。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随着农业合作社的建立,各地也相继建立起了保健站和医疗站,开始了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建设。在经济极其落后的条件下,为广大农民提供了常见病的治疗,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不久我国新生婴儿的存活率和人口的寿命便大幅提高的主要原因。这种合作医疗制度在文革中随着赤脚医生的出现达到了鼎盛。以四川为例,基本上每一大队都配备了一个赤脚医生,生产队都有卫生员和接生员,让农民们看病更为方便。贺万山便是这种医疗制度的代表。但是,这种医疗制度也是基于公有制的,医疗费用基本上由集体提供,资源有限,却又得不到合理配置,浪费严重,使得这种制度无法满足农民的需求,多年难以发展,体系运转难以为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集体经济的消亡,也消亡了。农村看病难、看不起病的现象重又出现,实际上是一种严重的倒退。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又开始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上重新探索农村的合作医疗问题。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才大规模铺开,简称“新农合”。目前国家已经提出城乡一体化建设,“新农合”制度也开始同城市接轨。
贺万山治好自己的病,村民们趋之若鹜,都把他当成神医,让我们看到的是当时乡村极度的缺医少药;他接受赤脚医生培训,大队成立合作医疗站,当上赤脚医生,靠公社每年资助一点钱,村民只花五分钱就可看病吃药打针,我们看到的是当时一种特殊的保险制度的尝试,就靠这种简陋的措施,保障了村民最基本的医疗。也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中医背景、又有些许西医知识的贺万山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人生价值。
从另一条线索我们可以看到,贺万山父辈们的妙手回春可以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样的场景在今天是难以寻觅了。在现代西医的视阈内,中医近似于巫术。因此,几十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中医的持续衰退。贺万山治病更多的还是依靠他的中医才华,靠的是他的望闻问切、祖传的药方,以及“悬壶济世”的传统医德。但是多年里他的中医才华并未得到官方的重视,他的行医资格也是因为他接受了赤脚医生培训才取得的。改革开放后,乡村中医的生存空间更是受到正规医院的挤压,贺万山的医术以及医德也被严重边缘化了。
因此,《乡村医生》给我们提出两方面需要思索和总结的问题:如何评价过去的医疗制度?如何在当下的“新农合”建设中,重视、发扬中医的传统?在“新农合”的强力推进和全面覆盖下,作为乡间中医的贺万山如果不能进入这个体系,他的中医传统将断裂,他的精湛医术也将成为绝唱。
综观享雍老师已经出版的五部作品,都聚焦于农村几十年来发展中的关键问题,视野广阔,生活丰厚,给我们传达了丰富的、复杂的社会文化信息,这是史书类写作无法达到的。像享雍老师这样几十年不脱离农村,对乡村的山山水水、恩恩怨怨了解得这么透彻,胸中有着写不尽的生活素材,愿意为普通读者,尤其是农村读者写作的当代作家委实不多,我们期待着后五部作品的出版。
[1]姜玉超,程丽蓉.论贺享雍的长篇乡土小说[J].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383-403.
[2]范 藻.返本归真,新农村文学的“农民书写”——以著名作家贺享雍的创作为例[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4):63-66.
[3]范 藻.坚守巴渠大地 创作时代文学——论著名作家贺享雍文学世界的审美构成[J].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4):15-17.
[4]陈思广.欲望书写情感支点——论贺享雍长篇小说《土地神》的情感选择[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1(1):94-96.
[5]袁基亮.贺享雍短篇小说[J].当代文坛,1999(4):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