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中革命女性形象的苏俄文化镜像——以《丰乳肥臀》为中心

杨　娜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　110034)



莫言小说中革命女性形象的苏俄文化镜像
——以《丰乳肥臀》为中心

杨娜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110034)

摘要：莫言在小说中塑造了多种多样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敢爱敢恨，泼辣勇敢，富有主动性，与中国传统小说对女性的书写有着显著区别。在《丰乳肥臀》中，莫言着重书写了三种类型的女性，她们是莫言泛文本的知识谱系中苏俄文化镜像本土化的文学继承和创造性改写，体现出莫言对于女性心灵美和人性美的神性崇拜。

关键词：《丰乳肥臀》；镜像；女性形象；苏俄文学；本土化

在莫言的文学世界的女性形象长廊中，有一群在时代潮头搏击风浪的革命女性，她们深受传统文化的压迫，遭逢时代的文化震动，命运曲折凄惨，在急剧错动的历史中瞬间绽放又迅速枯萎。如《红高粱》中敢爱敢恨、死于日本人枪口之下成为飘荡在高密东北乡的“英魂”奶奶，同样遭遇凄惨的高密东北乡的“冤魂”二奶奶，还有《红耳朵》中的现代知识女性姚老师，《蛙》①中在计划生育的执行过程中背负着深重罪恶感的“姑姑”等。而在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①中，莫言着力书写了母亲和她的9位儿女的生活遭遇和命运起伏，她们个性鲜明，美丽奔放，在战争这种特殊的历史境遇下，以自己的身体和命运参与到国家话语中，成为具有符号功能的历史标记，是真正的“革命女性”。这些女性形象按照社会功能和家族角色可以分为革命母亲、革命女儿和祖国母亲三类形象。她们是作者莫言泛文本知识谱系中多重文化镜像重叠折射的结果，在中国具体时空语境中再创造的产物，也是莫言着力塑造的悲剧性女性。尽管莫言创作中的多种文化镜像是相互交错、混融一体的，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丰乳肥臀》中，苏俄文化镜像是其中重要的一维，本文将谨讨论这一维女性文化镜像对他创作的影响。

一

“镜像”理论是在20世纪语言学转向的理论背景下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创造性发展和理论创新。“这个概念起源于人行为中那个为比较心理学的一个事实所揭明的特征。在一个短短的时期内，小孩子虽然在工具智慧上还比不上黑猩猩，但已经能在镜子中辨认出自己的模样。”[1](P88)“为此，我们只需将镜子阶段理解成分析所给予以完全意义的那种认同过程即可，也就是说主体在认定一个影像之后自己所起的变化。理论中使用的一个古老术语‘意象’,足以揭示了他注定要受到这种阶段效果的天性。”[1](P91)以上所说的是镜子中的“意象”对于主体的认同所起的作用。然而，人在存在的环境空间中接受到的更多的意象是文化意象，文学中的意象对于对语言和文学有着高度自觉的作家来说，是重要的心理认同和文学资源。

一般来说，中国现代作家受苏俄文学影响的有很多，苏俄文学滋养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五四时期鲁迅受克勒惠支现代版画的影响，其1940年代的很多小说中有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的痕迹，1960年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中国风靡一时，到莫言写作的1990年代，苏俄文学作品成为当时很多作家的借鉴对象，梁晓声的作品中明显有俄罗斯文学的痕迹，路遥的小说《人生》与冈察洛夫的小说《悬崖》有相似之处。一位作家是否接受外国文学、其他作家的文学与多种因素有关，其中有文化基因、民族心理、地域心理和文学自觉等等。

《丰乳肥臀》中的革命女性大胆泼辣、富于主动性，都超出传统文化对于女性书写的类型，显然有着其他的系谱来源。在莫言范文本的知识谱系当中外国文学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其中苏俄文学的影响显然是重要的一维，直接影响到他对笔下女性形象的塑造。一般来说，这些革命女性的形象更多来自外国文学与文化中女性文化镜像的影响。当然，这影响有直接的文本来源，也有间接的已经被本土化之后的二度接受，因为中国革命本身就是现代性历史运动中外来影响的结果，而且至莫言出生的时代已经延续了半个来世纪，历史叙事中革命传奇一类的文学作品是外来文化本土化的产物，以各种方式滋养着莫言的精神心理和情感方式，是他成长的意义空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十七年”出版的《苦菜花》，是他一再提到的早年阅读书目，在2011年所作的演讲《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中，他明确提到冯德英的小说《苦菜花》给他带来的震撼，“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卫生队长白云，像战斗英雄王东海求爱时，王东海却说，自己喜欢的另有其人”，她是“一个身体非常丰满，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抱着一颗大白菜”的农村寡妇[2]。而《苦菜花》这类革命历史传奇作品，继承的源头是苏俄文学中书写的革命中的女性的小说。而且，1949年之后的大陆与苏联长达近20年的政治盟友关系，使左翼的革命文学成为接受外来文化的主流思潮，几乎成为唯一合法的出版与阅读范围。这就使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国当代作家别无选择地模仿苏俄文学的写作模式，因此苏俄文学的人物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人物的因型性文化镜像。莫言小说中的革命女性显然与这个人物系谱有着血缘上的紧密联系。

二

《丰乳肥臀》中着重塑造的母亲上官鲁氏，首先是一位革命母亲，这个形象的塑造显然受到高尔基《母亲》的影响，作为一个丈夫几乎缺席、养育了一群革命女儿的母亲，这一层义素显然和高尔基笔下的革命母亲构成文化镜像的关系，其他如水华的《革命家庭》中的周莲与冯德英的《苦菜花》中的仁义嫂这两个母亲形象，则是不同时代的艺术折射，原始的镜像都可以追溯到高尔基的《母亲》。高尔基作品中巴维尔的母亲尼洛夫娜，是被繁重的劳动和丈夫的殴打折磨成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人。而从儿子和他的同志们身上看到的革命信仰，除了加深了她的母性关怀之外，还激活了她的自主意识，成为她新的精神支撑，成为她反抗政治制度和男权压迫的一个精神出口。尼洛夫娜这个革命母亲形象，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意识形态的倡导和中苏广泛交流的文化氛围中，成为莫言及其同时代的作家成长空间的重要典型人物，影响着其感受方式和情感体验，置换变形在《丰乳肥臀》中的母亲身上。

母亲上官鲁氏与尼洛夫娜一样深受社会历史和男权文化的压迫，然而她生活在男权文化更加根深蒂固的中国乡土社会，她的反抗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更加不为人接受，其所承受的精神苦难和心理压迫也更加深重。她因为丈夫的原因不孕而备受传统观念的歧视，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反抗着，分别跟自己的亲姑父、卖小鸭的外乡人、江湖郎中、光棍汉、和尚、瑞典洋牧师等男性生下了8个女儿和1个儿子。莫言继承了高尔基《母亲》身上的革命英雄主义和反抗精神，同时也赋予这个原型形象更加丰富的历史文化内容，这样的故事结构显然有着当代女权主义的知识谱系，也有着现代语言学的修辞特征，上官鲁氏的身体简直就是乡土生存的肉身化，也是原始地母的现代转型。而她的女儿们的革命者身份，则使苏俄文学的母亲谱系被纳入更久远的文化实践中。而且，她的投身革命与战争的众多女儿无一例外地承受着悲剧的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无疑是自身苦难的组成部分，这比她自身被蹂躏更加难以承受，女儿毕竟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因此，历史加于上官鲁氏的苦难比高尔基的母亲更加深重，这个地母以女儿们的惨烈牺牲而成为历史最大的祭品。

三

《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除了是伟大的地母式的革命母亲之外，还是原型意义上的文化之母，她无疑是中国乡土文化不可避免的溃败命运的女性象征，在文化象征这层义素上，上官鲁氏显然和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构成文化镜像关系，苏俄文学中有很多相似的文化之母原型，如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中的娜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娜斯塔西娅，而《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则是这种文化之母原型本土化的产物。《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是俄国文化的女性象征。她的丈夫代表了传统文化中保守的一面，以男权社会的封闭、沉静的女性标准来要求安娜。而安娜身上继承的是乡土文化中自然活泼、野性丰满的一面，她要挣脱乡土文化沉闷的一面，进入城市这个新的文化空间序列中，然后她身上带有的乡土基因注定在溃败的乡土自然文明和新型的现代铁血文明两者之中都格格不入，难以找到生存的土壤。她无可选择地只能以最后的纵身一跳，沉入文化错动中的历史缝隙。《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形象的书写继承了《安娜·卡列尼娜》中以女性形象为国家文化命运的象征方式，但是莫言将她更加中国化，在感叹国家文化命运的尴尬境地、增强形象的悲剧性的同时，也带有中国作家更加深沉厚重的文化恋母情结的心理无意识，上官金童这个人物的设置显然是这种情结的心理投射，他的恋乳癖显然是现代中国与两千多年来的农耕文化之间永远剪不断的脐带关系的文化寓言。

中国两千年的农耕文化在近代以来遭逢断裂性的奇劫巨变，国家在历史错动和文化夹缝之间的发展就更加步履维艰，每走一步，都带着血的痕迹。上官鲁氏这个文化之母，在战争的动荡和文化的压迫中，反叛、坚韧、慈爱，充分展现出乡土女性的韧性和母性，带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艰难地挣扎在错动的历史中。因此，历史加于上官鲁氏身上的负荷比安娜更加艰巨，这个文化之母以自己的坚韧，拉扯着手中的儿子踽踽独行，成为文化错动缝隙中苦难的引渡人。

四

在《丰乳肥臀》中，莫言除了塑造母亲上官鲁氏这个女性形象之外，还浓墨重彩地书写了母亲众多的革命女儿，这些女性浪漫、忠贞，执着坚定地支持自己的革命丈夫，作为丈夫困顿境地中坚定的支持者这一要素，显然与苏俄文学中“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构成文化镜像的关系。

俄国历史上的“十二月党人”曾经用自己坚守真理的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唱出了一首悠远感人的历史赞歌。而与他们一起，在俄国历史和文学中留下永不磨灭印迹的还有他们坚贞、浪漫、伟大的妻子们。这些美丽的贵族女性，在丈夫困顿之际，毅然决然地选择跟丈夫共患难同命运，放弃优越的生活跟随他们来到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很多都客死他乡。普希金著名的诗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不仅献给“十二月党人”，更献给他们伟大的妻子们：

在西伯利亚深深的矿井，

你们坚持着高傲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壮的劳苦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就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来到你们身旁。

这些女性的身上殉情与殉道几乎难以区分。莫言写作伊始就处于这个文化镜像的强大映射中，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其影响。随着大规模冤假错案的平反昭雪，大批受难者的妻子得到整个社会的崇敬，以“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加以类比是一个时代政治伦理语法的主要修辞方式，成为一个时代带有强迫性的女性文化镜像。上官鲁氏的女儿们，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分别嫁给了土匪、国民党人、共产党人、窑子、共产党人和美国飞行员，老七、老八找不到自己想嫁的人，就自己寻死。虽然她们所嫁的丈夫身份不同，政治立场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但是这些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都成了各自丈夫的坚定同路人，无论他们是发达还是困顿，她们都以自己的生命演绎了古老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的爱情誓言。当然，莫言更忠实于历史的残酷真实，从对革命的浪漫主义想象和言说中抽身而出，毕竟莫言已经生活在改革开放、资讯发达、铁幕破碎的全球化时代，对于革命的质疑成为书写这些革命女性命运的重要义素，在崇敬之外有着更多的悲悯，这是他笔下的人物超越苏俄文学女性原型的重要内容。

莫言在对苏俄文学原型的变形处理中，保留发展了苏俄文学对于女性的神性崇拜。他对于女性心灵美和人性美的尊重，对女性延续生命的历史文化使命的尊重，都使苏俄文学的女性镜像在本土化过程中，折射出更为本色丰厚的生命华彩。

注释：

①本文涉及的莫言作品均参考《莫言文集》，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

参考文献：

[1][法]拉康.拉康文选[C].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2]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J].名作欣赏，2011，(10)：99-105.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The Mirror Image of Russian Culture: On theBigBreastsandWideHips

YANG Na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China)

Abstract:Mo Yan created in his novels a variety of female characters, who dare to love and hate, bold and aggressiv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women image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In 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 Mo Yan focuses on three types of female images, which embody the Mo Yan’s localization and creative rewriting of Russian cultural images. Such inheritance reveals Mo Yan’s divine worship for inner female beauty and humanity.

Key words: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mirror image; female image; Russian literature; localization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838(2015)06-0086-04

作者简介：杨娜(1988—)，女，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收稿日期：2015-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