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语文教师的学术自觉
2015-04-10黄惟勇
黄惟勇
一个中学语文教师的学术自觉
黄惟勇
语文是一门被社会诟病的学科,不仅仅是今天的事儿,民国期间也是如此。朱自清先生在 《怎样学习国文》中有这样的表达:国文学科,在学校里是一种重要的功课,与英语、算术居同等的地位。可是现在呢?国文只是名义上的重要了,其主要的原因,就是一般学生存在着错误的观念,以为我们是中国人,学中国文,当然是容易的,于是多半对这门功课不很用功。叶圣陶先生在 《认识国文教学——〈国文杂志〉发刊辞》中指出:而国文教学尤其成问题。他科教学的成绩虽然不见得优良,总还有些平常的成绩;国文教学的向题却不在成绩优良还是平常,而在成绩到底有没有。如果多多和学校接触,熟悉学校里国文教学的情形,更多多和学生接触,熟悉学生运用国文的情形,就会有一种感想,国文教学几乎没有成绩可说。这并不是说现在学生的国文程度低落到不成样子的地步了,象一些感叹家所想的那样;而是说现在学生能够看书,能够作文,都是他们自己在暗中摸索,渐渐达到的;他们没有从国文课程得到多少帮助,他们的能看能作当然不能算是国文教学的成绩。
沉疴积弊,已非一朝一夕的事,语文教学需要变革。这是共识了。但怎样变革?
时令已过大雪,这个清晨,这个江南的小城阴冷的飘着雨,那雨瘦,枯寒地在天空飘着,混迹在人群中,像二十几年来的那么多个早晨,匆匆往学校赶。个性在陌生的人流中荡然无存了。它根本与他人无关,没人关心你的职业与个性。
但我的职业意识时刻在提醒我。今天是双节连,也就是按学校的课程来排,是让学生写作文的。但自从我上讲台开始,我从没这么执行过。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普通语文教师,执著于自己对语文的理解行事。对语文的理解,我就是这么一个民间的标本,或者说草根的标本。我没有像孙绍振教授那般 《直谏中学语文教学》居高临下的批判性,也没有像吴非老师 《不跪着教书》表达得那般铿锵。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草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和姿态。在这个公共领域表达对语文及语文教育的理解,我相信我的观点不是 “个”。
作为一个一线的语文教师,他可能有的姿态或如斯多葛派的比喻所描述的生存状态:当一条狗拴在这辆车上时,如果他愿意跟着走,他就被拉着,同时跟着走,这样他自发的行动与 “必然”巧合。但是如果他不想跟着走,反正它也得被迫跟着走。人也是一样:即使他们不愿意,他们也得被迫跟着命运的道路走。总之,无论是人还是狗,当然希望随意到处跑。但是如果它、他不能,那么不如乖乖地在车后面跟着跑,而不要被车轮碾死亦或是被绳子硬拽着以至于绞死。事实上,在语文的课堂上,由于学科的界定并不明确,我们很多时候遭遇的就是这条狗的悲剧。而我想要表达的一个中学语文教师的学术自觉的意义正是如何摆脱这条狗的悲剧。
而塞内加给我们阐释了另一种可能:无论我们与被绳子拴住的狗有多少相似之处,我们有一点比狗优越,那就是我们有理性,而狗没有。狗一开始并不知道它是让绳子拴着的,也不理解车子的移动和它脖子痛之间的关系。方向的变换使它糊涂,它很难捉摸出车子走的路径,因此只能不断忍受阵阵的疼痛。但是理性能使我们用理论准确地推算出车子的路径,这样,我们就有机会通过与必然之间保持适当的松弛而增加自由感,这种机会在所有的生物中唯我们所独有。理性是我们能够决定,什么时候我们的愿望与现实的冲突是无法调和的,于是命令我们甘心情愿的,而不是怨恨满怀地接受必然。我们可能无力改变某些事态,但还是有自由决定对待他们的态度。正是从自发地接受必然之中,我们找到了明白无误的自由。 (《哲学的慰藉》阿兰·德波顿著,资中筠译)
在这双节连的作文课上,我让学生在课外写作文,而把这腾出来的时间践行我对语文的理解,构建我的语文空间。这是一个一线语文教师的无奈和执著。这样的变革是有效果的。所以,从教以来,我更多的时间是在高三年级,这不是抱怨,也无炫耀,只是现实。一个一线的语文教师不可能不要学生的高考成绩,要高考成绩,还要好的高考成绩,不然,那是对学生不负责任。同时,我还要实现我的语文教学理想。
学界对 “语文”正名,对语文内涵与外延的讨论,似乎对像“我”这样麻木的语文教师来讲意义并不大。我对语文的理解很简单,那就是日常语文和应试语文。日常语文自然包括文学在内,还包括能对学生未来的生活产生影响的语文能力。应试语文不用我赘述,这对我的高三学生来说还相当重要。我要做到两者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每周我都会自己选文编印一份阅读材料给学生,就安排在双节连的这两堂课上。多年后,学生的反馈,印象最深的也是这两堂课。所以,我对现行的语文教材没有多大的抱怨。你看不上教材上的文章,那不用就是了,应该看到现在的高考语文考试在这一点上还是有进步的,没有让教师抱住那丑陋的大腿,之于部分语文教师的失落也是可以理解的,敝帚自珍,是否太狭隘了?
这周选的三篇文章我还是相当满意的。一篇是 《我们都是平庸的沙和尚》,选文来自 《中国青年报》,欣赏文章的视角和表达。“我多像、你多像、我们都多像这个寂寞的沙僧。似乎每个平庸的中等生,心里都住着一个沙僧。14年的取经路上,看着别人金蝉转世,看着别人大闹天宫,看着别人坐享其成,看着别人波澜壮阔、风云际会占据了整个故事的三分之二,而你始终是那个老实的、不言不语的沙和尚。”这样的表达自然平和,又符合我这样一个高三语文教师的需求,高考也需要这样的文风。既有底蕴的展示,又有自我的表达。一篇是 《排泄与喧嚣》,这是张贤亮的散文,四两拨千斤,读来亲切,但笔力深厚,很能给学生启发。 “‘有痰必吐’早已是中国传统的养生之道,尤其是老太爷,有了痰必须 ‘一吐为快’。有道是‘两不忍’:有屁就放,有痰即吐。痰和屁是决不能忍的,忍住不吐不放, ‘肺气’和 ‘肠气’就会郁结而致病。李鸿章到国外考察,就因为找不到痰盂又不能忍,干脆把痰吐在克里姆林宫的地毯上。在中国历史上,最高档的痰盂是活人的嘴巴,主人咳嗽一声,奴婢马上张开嘴去接。这种现象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在中国大地才绝迹。至于普通的痰盂,我们一直使用到上世纪80年代,后来,谁也没下限制令,不知怎么就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看,痰盂的历史可以做出一本书,最后一章就是中国人因失去了痰盂而不得不吐向世界。”这等文字怎不让人拍案叫绝!信手拈来,不落窠臼,明明白白,绵里藏针。还有一篇是 《民国狂人》,文章选自孙郁先生的 《在民国》,活色生香的掌故, “你有时不禁发出笑声”, “鲁迅那一代人可就不同了,他周围有趣的人物是那么多,留下的故事一时难以说尽。在纲纪毁坏、旧屋欲倾的时代,文人的表演每每与古人相反,所谓除旧布新、乱世出英雄,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狂人之中有真伪之分,高下之别。鲁迅就不喜欢钱玄同,章太炎抨击过吴稚晖,陈独秀与黄侃有隙等等。凡此种种,让人窥见了通脱之人又多不通脱的一面。中国的士风到了现代,是一次巨变。各路豪杰也涌现于此时。但后来天下归一,此类人物逐渐消失,很有“广陵散绝矣”之叹。现在的青年也偶有模仿狂士者,但不知为何,总是不像,有点流氓态了。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道。进化与退化,有时和时光的流逝是无关的。”
课堂上主要是我一个人读或点评,兴致来了,和学生一起朗读。理由很简单,学生喜欢我 “读”和“讲”,如此而已。
作为一个语文教师,我一直警惕自己,是否我就是别里科夫,或者是陈最良。我曾经在 《生命中不能缺失的 “个”》中写过:别里可夫这辈子没有结过婚这是无疑的,至于他是否为事业荒芜了大事,我们就不必推敲了。其生态是那样的黯淡、阴郁、狭仄和低垂,生命被禁锢得厉害,自缚得厉害,那么多死结,那么多壁垒,那么多禁忌,你何以能期望他的灵魂能明快起来?听命于时尚,舆论、集体价值、世俗评价的暗示和怂恿,惟独缺失了自个,消解了私人,惟独没有个体的理想和选择。在这样的前提下,其实无论你是那样的风光八面的时令人物,这生命的自主快乐还是打了折扣,还是别里可夫一样的角色。而陈最良,或许更值得我们语文教师去反省,这是我在 《谈“情”是一个问题中》的体悟:对陈最良的尴尬,笔者特有感触。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选择 “饱学”的腐儒陈最良做塾师,乃是同气相求,他们的道德理性、思维定势无多大差别。但是与杜丽娘之间存在隔代交流,从不同年代获得的经验信息和个人情感,把他们相隔。也因此在杜丽娘们是最真切最直接而简单的阅读感受,在陈最良们的眼中被漠视了。从对 《关雎》的理解上来看,杜丽娘从鸟儿的求偶联想到男女求偶,进而想到求偶行动是人生历程中最自然的程序,如此而已。重要的问题在于,正是在这种联想的基础上,情感受到激发,鸟儿飞鸣所构成的情境就成为被精神体验的语言了。在鸟儿的欢叫与诗中人自身的处境形成强烈对比的情况下,她自然感到生存的意义没有在人伦关系中得到充分肯定的缺憾。而已深受程朱理学污染的陈最良们又怎能有如此鲜活的感受?
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陈最良和别里科夫,我们得扪心自问。从公共道德圈的意义上我们来讨论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更多的是学院专家的做派。而在一线的老师,更多的时候,我警惕的是我是否也在喂 “狼奶”。 许知远先生在 《语言的革新》一文中写道: “语言是一个作家面对世界的主要工具,我怀疑我的写作总是不由自主的滑向极端情绪,多少与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语言教育相关。这种语言教育的首要特征是它的暴力性和夸张性,因为所有的课目都带有某种意识形态色彩,它的价值观是被明确界定不容质疑的,所以,那些可能揭示真相的细节、逻辑感,经常被忽略,我们可以使用的词汇是如此之少,当描述人的笑容时,我们总是用 ‘灿烂’,在比喻祖国时,我们总是用 ‘母亲’。我们这一代人都会有这种记忆,在中学的课堂作文上,不管你写作的是什么题材,结束前都要点题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这种语言方式,要么和一种冷冰冰的缺乏感情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要么和一种空洞的情感夸张联系在一起,中央电视台的 ‘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是前一种,而 ‘春节联欢晚会’的主持人则是后一种产物,他们在每一个庆祝仪式上的煽情作风,经常令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名言 ‘情感的枯燥掩藏在热情洋溢的风格背后’。”
我比许知远还虚长几岁,他的这番话让我深有同感,这让我对自己的课堂语言更为警惕。一个语文教师语言的影响力,可以说是杀伤力,是这般程度。我们可能就在不自觉地用自己的语言污染正在成长的一代人。
语文教学改革风起云涌,思潮翻滚。我却愿意像个局外人,对此想入非非。我更愿意是学生心中的恋人,我们互相有着美好的期待,共筑家园,这是我作为一个语文教师当下的价值和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