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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谱

2015-04-09沈苇

清明 2015年2期
关键词:博格达一滴水天山

沈苇

昆 仑

诸神的枕头,但是诸神缺席。

无边的睡眠笼罩,如同一个徐徐下降的天空:它掖藏的衣被。昆仑在永恒的睡眠中沉沦,再也不愿醒来。

啊,众山之父,玉英之母。高处的风暴,战乱,浑沌无言。巨石与冰川的餐桌,欢宴之后的杯盘狼藉。这高处的眩晕、峰巅的虚空……统统遗弃了它:这东方荒凉的奥林匹斯山──

天 山

以天山为书脊,新疆是一册打开的经典。南疆和北疆舒展辽阔的页码,混血的风景奇崛而起。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傍依两侧,两盆时间的黄沙,两页记忆的残简,沙漠无言的浑沌映衬天山嘹亮的蓝。

天山,天上之山。一项浩大的工程完成了,被天空交付给大地。这神圣的派遣,这轰轰烈烈的放逐,从东到西,从日出到日落,一行蜿蜒的诗句横亘不灭的美。让神祗去朗诵,让大地去倾听,喉咙里滚动着一个炽热的颤音,仿佛大地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众鸟飞渡,骏马展翅,雪豹绽放,清风与泉水拨动冬不拉的琴弦,行吟的阿肯唱出世代不绝的赞歌。升起的雪峰,一顶顶中亚的皇冠;披肩的冰川,一个伟男子的白发三千丈。岩石和峭崖缝制他的衣袍,松林和云杉添置严冬的被褥,草原和谷地铺展羊绒的毡垫。还有怀中珍藏的湖泊:一块块惊人的翡翠。

天山,游牧之山。毡房开遍草原,炊烟缚住白云,羊群追逐水草,孩子在马背上长大,蜜蜂和蝴蝶飞不出花的海洋。野罂粟和雪莲花的故乡,黑琴鸡和大角马鹿的疆土,山坡上流淌蜜与奶的家园……这自然的奖赏补偿了牧人的劳顿,成为亚洲的瑰宝和珍馐。

天山,光芒之山。一个中亚的脊背,一种隆起的启示,风景在这聚集、融合,发出欢呼。哦,太阳的车辇,月亮的灯盏,眷顾它,牵引它,启动它——这光芒万丈的童贞之山,宣告一个蓝色抒情纪元的开始……

博格达

晴朗的日子里在乌鲁木齐,只要没有高大建筑物和云团的遮挡,你抬头便能看到东南方的博格达峰。冰清玉洁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银般耀眼的光泽。尤其当太阳西下,美丽的晚霞映照和涂抹在并立的三峰上,它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空中宫殿,夕阳点燃它不朽的雄姿。仿佛一天之内,它又变高了些,成为悬浮在空中的一座寺庙、一座教堂、一座清真寺。或者,三峰并立的景象正是三座建筑合而为一、融为一体的写照。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就忘了城市的噪音和喧闹,仿佛听到了博格达峰撒下的阵阵梵音、清真言的呢喃和唱诗班稚嫩的童声。

博格达,蒙古语的意思就是“神灵”。像新疆许多著名的山峰一样,博格达峰也被神圣化了。但那些大名鼎鼎的山峰,如慕士塔格、乔戈里、托木尔等,大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博格达峰离城市最近——它是乌鲁木齐的“保护神”。“博格达三峰入云,冰雪晶莹,望之如琉璃世界。灵迹最著,故俗以‘灵山呼之。”(《西域闻见录》)它也被叫作神山、祖峰,在哈萨克民间传说中,博格达是一位白衣圣人,用山上的石头去击打敌人可以战无不胜。1859年,清政府颁布的《博格达鄂拉祭文》,将博格达峰列为每年要祭拜的名川大山之一。博格达峰下的天池曾是西域最著名的道教圣地,尽管源于西王母与周穆王在此相会的牵强附会的传说,但无疑也与对博格达峰的崇拜和敬畏有相当的关系。

洪荒退去了,陆地显现了,“美丽的牧场”消失了,城市诞生了……博达格见过太多的沧海桑田,太多的时世变幻,太多的争斗、厮杀、绝望与膨胀,它只是不露声色地站在那里,仿佛人世只是自己脚下的一个幻象,它已洞察时间的起源与尽头。它的目光是平和的,亲切中带点冷峻。它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父,目光中含着慈祥的微笑,确切地说是原谅——原谅大雪压坏西公园的树枝,原谅风吹散老太太晾晒的辣皮子,原谅雅玛里克山上的牛魔王,原谅自杀者神往的红山悬崖,原谅二道桥的游荡者,原谅十字街头的徘徊,原谅一张年轻时凶恨老了变得安详的脸,原谅架在羊脖子上的刀,原谅穷人的小锅炉,原谅建筑民工的汗臭味,原谅蜜月里的纵欲,原谅出租车里的摇滚,原谅宗教学生读错的一个圣训发音,原谅孩子作业簿上的一个错别字,原谅悔恨的泪水,原谅倒在桌子下的酒鬼,原谅方便面,原谅长相难看的土豆,原谅鸽子粪,原谅一个女人神经质的尖叫,原谅书籍上的尖埃,原谅电视里的废话,原谅秃子的洗发液,原谅下水道发出咯咯咯的人笑……在无限的善意、体贴和谅解中,城市变成了博格达的一只摇篮。而人,就是摇篮里的婴儿。一摇篮的婴儿啊。博格达微笑着,俯下身去,它的职责只有一个:细心地呵护和照料。

乌鲁木齐人应当心存感恩,因为他们过得是一种有护佑的生活。从来没有一座城市的生活与一座山峰靠得这么近,联系得这么紧密。即使在人们忙碌、沉睡、遗忘的时候,博格达并没有转身弃之而去。它微笑着,默默地守护在你身边。不,它贴近你,缩小自己,成为你胸口上的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天上的水和泪

正午阳光下的雪崩:博格达的重金属摇滚。冰川的融化,滴滴清冽的雪水,则是天山的低吟浅唱。这是强音之后的低音和弱音,如同豹尾虎齿西王母的长啸化为一缕缕不易觉察的叹息。人间的耳畔仍回响着一位愤青的摇滚:“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海经》和《穆天子传》诞生得太早了,来不及收录这句箴言。时隔三千年之后,一位当代愤青仿佛替西巡的天子说出了爱的誓言和惊人的表白。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问题是,并且常常是:水和泪,一起汩汩涌出,以便我们同时啜饮;水和泪,有着同一个高寒而荒凉的源泉。水和泪,需要一起选择,一起朝拜。——最终分不清:哪是山的水,哪是山的泪。摇滚歌手热衷于抽刀断水的游戏,固执地分开了水和泪的界限,通俗歌手则像一个和事佬,努力将它们变成一滴苦涩的抒情:“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泪……”由此看来,通俗歌手的忧伤不亚于摇滚歌手的愤怒和深情,正如群山的叹息每每盖过孤兽的长啸。这是自然的真相、生活的现实。

曾经,山羊们背负砖瓦去山上建筑庙宇、道观,它们选择了佛光呈祥的一个山洼,以便建立起一个精神海拔,与大自然海拔比拼一下。现在,一滴水离开了一块冰,也就是说,一滴水卸下了冰山大厦的一点负荷、一片砖瓦。所以,冰山大厦一点点轻盈起来,在慢慢升高,如同三峰插云、三位一体的悬空寺。我在乌鲁木齐的二十年,从各个角度去观察,这个悬空寺还在一年年升高。几年前在拉萨,布达拉宫也给了相似的“错觉”——每天经过时,总觉得它比前一天高了些。

我难于描述一滴冰川水的旅途,难于描述它的流浪生涯。或许大致情况是:一滴水离开了一块冰。一滴水向一朵雪莲花挥手告别。一滴水(冰川水)遇到一滴泉水,将它带在身边。一滴水乘着白桦叶漂流。一滴水骑着浪柴飞流直下。一滴水溶入湖中。一滴水跳下悬崖,摔疼了自己。一滴水带走山谷里的羊群、风滚草和苏铁化石。一滴水走过特纳格尔——物阜民康之地。一滴水穿越麦田、向日葵、啤酒花、葡萄园……此时,一滴水如果还是一滴水,是一个幸存者,终将消失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但在流浪的中途,它有一个漫长的逗留——仿佛一滴水的犹豫变成了一个湖:一池悬浮半空的忧伤。

所谓池在天上、天在池中,恰恰说的是: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朵、飞鸟、森林、群山倒映在一滴水中,被一滴水收藏了。然后,通过一滴水,我们又一次看到了云朵、飞鸟、森林、群山,看到了一个敞开的世界,甚至看到了雪豹的飞翔、峰巅的光芒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滴水是有记忆的,因为在天山瑶池,一滴水就是一个记录、一部编年史:从远古到今天,从神话到新闻,从穆天子与西王母神秘的约会到现代版的殉情故事。所有的向死而生,所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有的蝴蝶与毒药,在今天即使驾八骏日行万里,也是太慢了。一滴水被自己的履历与经验、梦境与传奇修改,变成悬浮半空的一滴泪!一滴蔚蓝的泪!

一部液体编年史中,水的遗骸漂向沙漠,水的遗址却留在了半空。

一滴水中,有过去,有现在,有一个暧昧的未来。

一滴水中,有许多水滴的灵魂,许多泪水的呜咽……

时光苒荏,群山巍峨。我们对天山的眺望是对一滴水的眺望,对博格达的祭拜是对一滴水的祭拜。关于东、西小天池是王母娘娘洗脚盆的表述过于恶俗,无异是对博格达神灵的一次恶搞和戏弄。面对天上美景、人间创伤,言语的失败总是令人羞愧难当。现在有了一个摆脱遮蔽的比喻:倘若大天池是一颗大泪珠,东、西小天池则是陪伴它的两颗小泪珠,或是天山脸颊上两道妩媚的泪痕。我相信,这样的表达并非出于修辞和感伤的需要。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有泪,正如山有水。当水和泪不再是现实,而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我们的瓦罐碎了,我们的眼睛干涸了。而在不久的从前,作为天山子民和博格达遗民,“天上的水”和“你的泪”,我们曾经一道拥有并一饮而尽。

红 山

红山的东边是一个缓坡,那里有一片树林,长满榆、杨、松,还有一些小灌木,是情侣们幽会的好地方。那里的鸟鸣,吉他和都塔尔的旋律,以及相拥者的喁喁私语,形成一种和谐浪漫的音乐,偶尔有小偷、流浪汉混杂其间,几乎已被感染了。许多边城青年的初吻就发生在这片树林中。在这个山坡上谈情说爱,迎来黎明和日出,是美好而终生难忘的事。夏天,从天山下来的雪水被水泵抽到了山上,沿着山坡形成几条流水淙淙的小溪,在整座城市火烧般的炎热中构成了一个阴凉静谧的世外桃源,清澈甘冽的雪水直接流进了年轻人因爱情而焦渴的心。

然而缓坡只是一个开始。人们知道,山顶(“红山嘴”)在西端,那里有一座青灰色的砖塔,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从树林里出来的情侣向西而行,山势缓缓增高,然而所谓高也是相对的,红山的海拔高度近千米,但实际高度只有几十米。一公里多的路,不用几分钟就到了。──突然,一面垂直的断崖出现在脚下,几乎使人刹不住脚步。悬崖陡峭狰狞,好像是一把巨斧猛地砍出来的。情侣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高处,恐惧感使他们抱作一团,不敢往下看一眼……过了一会儿,一种轻盈、飘忽、晕眩的感觉慢慢抓住了他们,仿佛要将他们提起,放在云端,爱的柔情蜜意迅速被另一种疯狂替代了,这是危险而可怕的,然而跳下去的冲动比任何诱惑都要大,都难于抗拒,他们的心怦怦怦地快要跳出体外,再也忍不住跃跃一试的决心……每年,几乎都有相爱的男女从悬崖上跳下去,殉情者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以前,悬崖下面就是急流湍湍的乌鲁木齐河,自杀者的尸体常常滚进河中,冲向远方沙漠。如今,河水几近干涸,纳入了一条小渠,取而代之的是河滩快速公路。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位于乌鲁木齐市中心的红山都像一艘爱情的泰坦尼克号,其船尾──东边的山坡和树林──已经沉没,而船头──西边的山顶和悬崖──却高高翘起,在拼命挣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仿佛能听到这艘巨轮下沉的声音,还有人的惊叫和呼救。诞生于林荫下的爱情是羞涩的,沿着山坡西行变得大胆,在悬崖上则达到了致命的高潮。在山坡上迎来爱情的日出,在悬崖处送走爱情的日落,也许没有比这更美丽和圆满的了。因为红山,因为“自杀悬崖”的存在,这座城市的爱情染上了炽热、疯狂和毁灭的色彩。

红山对面,越过一大片热闹的街区,是阴沉沉的妖魔山(雅玛里克山),它像一头神秘的怪兽静卧在那里。曾经有一种传说,当乌鲁木齐河泛滥的时候,红山和妖魔山就要合拢,所以人们在两座山上修了镇妖避邪的宝塔。如今乌鲁木齐河已近干涸,但“怪兽”和“巨轮”还没有相会。我想,与其说是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还不如说是殉情者壮丽的死隔离了它们。

喀纳斯路上

那年在阿勒泰,我随一旅行车队去喀纳斯。出发时天就下起雨来,在阿尔泰山区,这是多雨的季节,雨水宣告了夏天的结束和秋天的开始,空气中有了些凉意。

从布尔津到喀纳斯的盘山公路那时尚未建成,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从小城哈巴河出发,到喀纳斯湖,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大部分是沙石路和泥路。车开得缓慢,颠簸,像蜗牛一样爬行,好在坐在车里看风景是一件怡然自得的事,所以心里也不太着急。

走到图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已是中午,我们匆匆吃了午饭,继续赶路,内心也振奋起来,因为只剩下最后二三十公里了。我们指望越野车开足马力,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地。

雨继续在下,过了一座桥,山势变得陡峭,苍翠浓密的西伯利亚泰加林一望无际。在林中陡坡上,路突然没有了。落叶松、红松、云杉和山杨组成了一座巨型迷宫,仅在粗壮树干间留下一些空隙,汽车就在这些空隙间左右扭动,艰难前行。好在车是好车,三辆丰田越野车,司机都是棒司机,熟悉这一带情况的哈萨克人。

但我们想错了,车越来越不听使唤,发出牛一样的喘息──车轮开始打滑了,在泥泞中如在油脂或冰面上一样打滑。办法想了不少:挂上前加力,垫上松枝、杂草,挖去车轮四周松软的腐殖土,但都无济于事。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推车。

十来个乘客都下了车,人的体力变成了车的马力的一部分。车在泥泞中挣扎,咆哮,仿佛它的肺都要气炸了,人在泥泞中齐心协力,骂骂咧咧。泥浆四溅,喷到脸上、身上,我们也顾不上了。

我们的样子一定滑稽可笑,惊扰了山斑鸠和红冠松鸡,咕咕叫着飞向密林,说不定它们正蹲在不远处哪根松枝上,一边吃着美味的浆果,一边嘲笑我们呢。但我们已顾不上这些啦。最后十几公里,我们在泥泞中足足挣扎了三四个小时,车几乎是被我们推上山去的。人都变成了泥人,我们相互看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彩虹!彩虹!”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是的,一道彩虹挡在了我们的面前,它太近了,几乎伸手可及。它的一端几乎就从我们身旁拔地而起,大弧度跨向天空。

有几秒钟,我们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大家纷纷跑过去照相,我也照了一张,一手几乎搂住了彩虹。奇怪的是,这张照片后来洗不出来,我问了同行的好几个人,他们都没有拍出与彩虹的合影,要么照片上人在,彩虹却消失不见了。这至今是我心中的一谜,使人备感神秘:难道这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幻觉?

不过,真也好,假也罢,换着想想也是安慰,大自然将美显现给你,让你的眼睛看到,将五彩的种子撒进你心里,这就够了。你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占有并带走,是有点过分了。大自然是慷慨的,同时也是节约的,它瞬息的显现已是一种赐福,一次奢侈的奖赏。

一道彩虹是对我们艰难旅行的最好奖赏,它近乎一种神示,假如没有以艰难为前提,我们便与它无缘相遇。我凝神静气地看着这道很快会消失的彩虹,它像一个壮丽的拱门,打开远方黛青色群山的宁静、绵延,淡淡的雨雾轻纱一样掠过松林,笼罩了人的遐思……我心中浮现瓦雷里的诗句:“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海滨墓园》)

时间过去好多年了,那次旅行的喀纳斯湖的美景,有关湖怪的传说,醉人的喀纳斯特曲,手抓羊肉,散发松香的图瓦木屋,等等,都有些淡忘了,唯有一道彩虹在内心深深扎下了根。我珍藏着它,这份大自然的神恩,这永不褪色的五彩之美。

倒坡子

运草车沿崎岖山路颠簸着前行,码得十分齐整的草捆似乎要站起来,开始跳舞……怀抱长镰的打草人也在摇晃,微闭双眼,一副满载而归的怡然神情。当他们的牛羊抬头看见这一车喷香的草料时,一定会比主人更加心满意足,眼里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八月底,天山深处,米泉倒坡子沟。

当运草车迎面而来,轰响着开向山外,我闪到一边,为它让路。紧接着是一股飓风般的干草香味扑面而来,似乎要将我裹挟而去。这看不见的翻滚的香味球团,一直尾随着运送草料的卡车,车开到哪里,它就伴随到哪里,并在那里卸下天山牧场的芬芳。这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干草香味中,有季节的骄傲、季节的宣言。

已是初秋,山坡上的野花谢了,最后一点花香交给了草香。走进齐腰深的牧草地,草的耐心显然超过了花的易谢,它们的一半已枯萎,另一半仍努力保持着夏天的青绿。牧草编织的毡毯在铺展,呈现时节变幻中色彩的丰富与微妙。草的起伏如同浪花,拍打着群山、树木、风景的角角落落,随着它的拍打和无边漫漶,白桦和山杨树叶一点点渗出明亮的淡黄和金黄。只有阴坡上的云杉,它们的葱郁不会因季节的改变而改变,挺拔如天山卫士,聚集如群山中的绿色烽燧。

天山的沟沟壑壑我走过不少,天山美景我也看过很多,但怎么看还是看不够。如果昆仑是神话之山,阿尔泰是史诗之山,天山则是悬浮在半空的抒情之山。作为新疆风光的代表作,天山如同风景的伟大蛋糕,随便切下一块,都是绝佳的美景、难忘的美味。倒坡子就是这样一块蛋糕,但它的美味似乎在乌鲁木齐周边的天山风光中更胜一筹。不像南山,已变成游客云集、人声鼎沸的风景公园。

倒坡子的美,美在它的安谧、隐遁和人迹罕至,美在它的适度遗忘。被遗忘的风景保全了它的纯正,并成为一个有待认识的幽谷主题。

这里离天池很近。历史上,从清代到民国时期,倒坡子是通往天池的古道。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阜康三工河的天池公路修通后,这条古道才废弃了。从乌鲁木齐到天池,走倒坡子要比走阜康近三十公里左右。至今,这条古道仍是户外徒步的经典线路。

冰草台子、月亮台子、蝴蝶谷、哈熊沟……这些临近倒坡子的地名是对风景的精彩命名。从景到词的转换,就像一个箩筐,在词的方寸世界中盛满了风景的浩渺、跌宕。倒坡子的垂直景观并不逊色于西天山的那拉提,从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到高山草甸,从针阔混交林到山谷中绵延不绝的老榆树林,倒坡子风景是一部百科全书,一本半开半合的百科全书。“这里的山花就有一百五十六种。”陪同我的一位米泉朋友肯定地说,“我最喜欢贝母花,绽放如一个蓝色梦境……”朋友一脸陶醉的表情。我虽错过了山花烂漫的时节,但能够想象那个时节铺天盖地的美。有时,想象比亲临更有意思。

有时,眺望也比抵达有意思。此刻,我正在一个眺望点上:水磨河上一座废弃的铁桥。桥上的木板早被拆除,只留下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一座钢铁的“廊桥”,适宜一个人在风景深处“遗梦”。能供汽车行进的简易公路突然消失了,除了步行,不存在抵达天池别的办法。由于群山的阻挡,在这里看不到博格达峰。但马牙山和灯杆山在不远处展露它们的丰姿和黛青色的壮丽风景,越过两山之间的天池沟,便能到达天池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这条天池古道能再度复活,一方面拉近了天池与首府的距离,另一方面则开辟了一条美轮美奂的天山景观大道,可谓一举两得。

人往深山走,常能感受到风景对人的洗礼。越是人迹罕至,越能回归自己的内心。这是纯风景的伟大功能之一。景与人的同在、心与物的交融,正是旅行的魅力,也是旅行者最重要的获益。这样的旅行不带走一枝一叶、一草一木,但心被风景的珍馐装得满满的。正如荷尔德林所言:“如果人群使你怯步,不妨请教大自然。”大自然是一位老师,也是我们的亲人——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我同时想起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话: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

我的那位米泉朋友一路上不停地感慨:假如能在倒坡子有一间自己的木屋是多么的好啊。我听着听着,产生了与他不同的感慨:人总是在美好风景中产生停留和永驻的愿望,或者说对美景有一种天生的占有欲,却用一种弃绝尘寰式的构想来表达内心的愿望。这种构想谈不上是个人的乌托邦,而常常化作一声沮丧的叹息。当一个人在某一天终于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木屋,也许他的新苦恼又开始了——他不一定承受得了随之而来的寂寞和孤独。这种不可承受的情绪压力很可能快速将他赶回人群。他是孤独的逃兵。我想,一个在城市生活中坐立不安的人,一片纯风景不一定能使他安静下来。风景作为一剂心灵的良药,不一定对每个人有效。

事实上,由于人的存在、人的逗留与迁徙,风景中已荡漾起不易觉察的苦恼的涟漪。哈熊沟的一位牧民在怀念他丢失的羊只,所以当他的山羊爬上高高的山崖时,他不停的张望流露了牵肠挂肚的不安。一位去过乌鲁木齐的哈萨克姑娘,一心向往大酒店的灯红酒绿,身边的风景对她来说已没有意义,母亲的毡房也变得灰暗、无趣,她向我打听首府的消息,而我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可以告诉她,这使她显得有些失望。一位老实巴交的护林员向我倾诉他的痛苦:由于长期分居两地,他在米泉的妻子忍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前几天跟别的男人跑了。为了延长倾吐所带来的自我安慰,他不停地劝我品尝他刚炒好的一脸盆羊肝。这大盆的羊肝是他三四天的下饭菜。

人的苦恼不会改变风景,却为风景抹上了一丝异样色彩。是那样的微弱、不易觉察。风景的隐秘常常被打开缺空和通道,流向人的视野与心灵,在今天已很难成为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而人内心隐秘的痛苦却无人分享、无人诉说,成了秘而不宣的孤寂。

天池古道的进口在峡门子。确切地说,它也是倒坡子的出口——天山风景从这里流泻而出。

峡门子,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山口。这是一个山前小盆地,山峦怀抱,流水潺潺,树木葱郁,掩映着一个回民村庄。这里的回民,是上个世纪初从宁夏西海固迁来的,已在峡门子生活了四、五代。回民们都知道,从前村里有一座道观,是天池铁瓦寺的姊妹寺,所以现在还留下了“庙湖”这个地名,说明道观(庙)旁边从前有一个小湖。回民们还说,山上有一大片鞑子(蒙古人)墓地,有人曾在夜深人静时分看到蒙古的骑兵在操练。天山北麓曾是蒙古人的游牧地,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乌鲁木齐、博格达等都是蒙古地名,米泉城的所在地正叫古牧地。

在新疆,我很喜欢那种混融型的风景,也就是农区向牧区的过渡带,这种景观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丰富的,有一种故土般的亲切感。峡门子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随着海拔一点点上升,是平原向着起伏的山峦以及雄伟群山的过渡,也是麦地、瓜地、稻田、菜园向着草原、森林的过渡,黄泥小屋向着洁白毡房的过渡……某种程度上,是大地向着天空的过渡。它如同风景的变奏,一路留下了美丽段落和华彩乐章。

在峡门子,你拥有一个眺望博格达的绝佳角度。

虽然我未曾登临过博格达峰,但我从多个角度观察过这座“神山”,在阜康,在达坂城,在自己生活的乌鲁木齐。角度不同,博格达的身姿也有所变化。三峰并立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冰清玉洁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银般耀眼的光泽。尤其当太阳西下,美丽的晚霞映照在并立的三峰上,它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空中宫殿,夕阳点燃它不朽的雄姿。而在峡门子,博格达雪峰显得尤为庞大、恢宏,三峰也浑然一体。抬头间,你就与它打了正照面。与其说它是一座“神山”,还不如说它是一座“圣殿”——天山风景中徐徐升起的超拔的“圣殿”。如果天山存在一个精神中心的话,这个中心就是博格达峰。

在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之后,峡门子的回民在继续担任博格达的虔诚守望者。每天早晨推开门窗,首先看到的是迎面而来的天山风光,是慈父般的博格达峰。峡门子人总是心存感恩,因为他们过的是一种被博格达慈父般护佑的生活。这座村庄的生活与天山风光、与博格达紧密相连。即使在人们在忙碌、沉睡、遗忘的时候,神山没有转身弃他们而去。它微笑着,似乎看破了尘世,却默默守护人们的生活。

去天池和博格达的路,自古有三条:北道阜康,南路达坂城,西线就是峡门子。现在北道是最常规、最繁忙的,达坂城的那条险路只有少数户外徒步者穿越过,而西线峡门子到倒坡子的古道,几乎被遗忘了。但是,从博格达的朝向与观赏角度来看,峡门子恰恰处于博格达的正前方,是博格达的正门。所以,我愿意将峡门子叫做“博格达之门”。

进山前一天,我在峡门子回民潘军家的“兄弟神木园”里住了一晚。这是一片很大、很幽静的老榆树林。明月高悬,银光洒落一地,弥散的静谧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仿佛能听见流星划过天空的声音。清晨,被公鸡的啼鸣唤醒,推开门,微风从山上吹过来牧草香味,一阵阵,一缕缕,经久不息。我感到自己尚未起步、动身,已是一名幸福的朝圣者。并且感到从晨光中的博格达方向,正向所有的风景朝圣者驶来一辆梦幻卡车,上面运载的不是寒冷的冰雪,而是芬芳的、可以供我们一起起舞的精神草料……

帕米尔

石头在流水中变硬。石头在马蹄间开花。石头在空中攀登……帕米尔,一块坐在天空的巨石,一座宏伟的石头宫殿,慕士塔格雪峰是它头顶耀眼的王冠。盛开的帕米尔花,八个花瓣正好象征了帕米尔的八个帕。八个姊妹环绕金色的花蕊,出落大方,在仁慈的“冰山之父”膝下。

“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帕米尔。”(塔吉克谚语)天山、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巨大的山结,地球的一枚神秘纽扣。解开,就是石头的帕米尔,神话的帕米尔。众山之上,大团大团的白云几乎静止地移动,将影子投在峡谷和山梁上。鹰的盘旋如一个突然展翅的惊叹号,一点点融入天空。空气透明而蓝,人的呼吸、身体和思绪也是蓝色的。蓝色中沾染了一点高原的孤寂和忧伤。

塔什库尔干。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在正午浩荡的阳光下躲进群山之中。当月亮升起,仿佛躲过了一天的磨难,它又将自己放大,梦一样无限放大。

河漫滩、草地、沼泽、羊群、石头村庄……一幅绝美的高原牧歌图。看,那草原上孤独而桀骜的浪荡子——牦牛来了。长长的粗毛像黑色的流苏垂落、飘扬,衬托着气势和威仪。感谢上苍赐给牦牛这么大的肛门,让它一下子能排泄出很多粪便。没有牦牛,高原会缺乏燃料而无法生存,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亡之巅。

蓝盖力。石头小屋上,一对盘羊角顶住稀薄的空气、时间松弛的腹部,就像男人用臂膀顶住命运无常的逼近。屋内的一切:灶台、卧炕、毡毯、木器皿……正在醒来并呼吸。塔吉克语的嘀咕,神秘的东伊朗发音,萦绕于天窗投射的光柱上,光柱里是悬浮的、飞扬的尘埃。生存之隐忍中,人是梦的胚芽,仿佛就要开花抽叶。石头垒筑低矮简陋的居所,而一种耀眼的光,正以乳汁的方式,从昏暗的囚禁中破壳而出。

大食的后嗣。碧眼的子孙。葱岭守护者。离太阳最近的人。锁罗亚斯德教徒。塔吉克——“王冠”,那血统中的欧罗巴气息,那遥远的古波斯韵味……瓦罕走廊啊,玄奘走过,一百多位求法僧走过。公主堡上的枯树仍在眺望,朅盘陀的乱石是一部散佚的石头史籍、石头经书。

“滔滔泪水将阻碍死者去天国的路!”于是,他们停止哭泣,在墓地点灯、吃肉、歌唱。他们在坟头安上马鞍,祈愿死者快马加鞭进入天堂。他们将死者绑在骆驼上,游荡的骆驼将为亡灵在远方找到安息之地。他们指着高原,又指指自己的心窝,说:“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圣寺!”

大山压住的泉水散发呛人的硫磺味。一个被石头囚禁的种族,当鹰笛和手鼓声响起,他们起舞,在重中变轻,在石头的囚禁中展翅。他们用手鼓占有大地,用鹰笛占领天空。谁说高原是荒凉贫乏的?他们同时拥有大地和天空!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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