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东江的出租屋
2015-04-09丁燕
丁燕
一
我被一种沉闷的声音惊醒——凌晨。
睁眼,开灯,撑起上身,倚靠在床头,慢慢思忖声音来由:哦,是船的轰响。那声音被水波阻扰,滞重低沉,层层向前;那声音如此之近,像船从床头驶过。那一定是条大船。我曾在江边,瞥见过那些体态雍容的家伙,不曾想,凌晨时分,它们会发出一种舌头被秘密之火灼烧的呻吟。嗡嗡声是突然开始的,炽炽燃烧,让水波变成炉灶。
这是我在东江边度过的第一夜。2013年3月至8月,我在江边的出租屋居住。白铁皮房门的顶部,红漆喷出三个数字:610。对这幢七层楼来说,我便是那个610的租客。在我的居住史中,610的日子,怪诞突兀:我既不是和父母在哈密老屋居住,也不是在乌鲁木齐的女生宿舍,更不是在岭南小镇半山的屋子——那些时候,我都不是单独的一个人。现在,我被陡然摘出来,像心脏离开身体,一个人孤悬,独居于江边的出租屋。
他们问我,你在哪住?
“江边。”
我喜欢这两个字:江、边。我从西北沙漠来,从不敢奢望能拥有一条江;我曾长久地生活在边缘地带,习惯于冷漠,于是,江边的独居生活,虽然裹挟着陌生的生活方式,又暗含着熟稔的精神内里,成为我南方生活中最为敏感的一个阶段。
出租屋的日子被豁然打开,像发动机的嗡嗡声,穿过涟漪,刺破长空,没有商量余地,一下子击中耳膜,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已水深火热地陷入生存迷宫,必要调动起浑身细胞,才能对付这绵里藏针的新生活。即便那个瞬间,我尚且不知我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我情感的边界,我所能反抗的软弱;在那时,大地尚未被光曝晒,在明与暗,结束与开始间,我要像过境候鸟般,纵身一跃,进入飞行地带,穿过城市迷宫版图,躲闪纵溢横流的霓虹灯,抵达各类丛林建筑体,融入陆离光怪之仪式,剥掉数层皮,俯首称臣,最终,获取一个新身份。
二
万江桥是灰色的。简陋栏杆旁,是条人行道;桥面的中心部位让给了汽车,低矮护栏隔出的自行车道,异常逼仄。这座桥总让我想起乌鲁木齐的西大桥,从那里可眺望到红山上的庙宇;而从万江桥,可眺望到江边的金鳌洲塔。
我骑自行车经过万江桥时,一路总是惊心动魄。有女人将婴孩用布袋捆扎在后背,奋力蹬车,双腿双臂,闪着黝光;有男人戴草帽,穿拖鞋,蹬三轮车,车斗上的蔬菜,用塑料布包裹,透着青绿(是要拉去旁边细村市场的)。车把上没铃铛,一路吆喝,让让,让让,逼迫自行车停下,闪出道;雨天,人们撑雨伞、披雨衣、穿雨靴;有父亲把雨衣撩起,将后座上的孩子整个罩住,赤着脸踩车。
桥上常能看到年长的老妪:稀疏的头发可见头皮,面如核桃,脊背佝偻,脚趾干燥,脚踩酱色塑料拖鞋(古怪之极,几乎每位老妇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拖鞋),慢吞吞地独行,像座微型老房子,不能有任何刮擦,哪怕用小拇指触碰一下,便会顷刻坍塌。
过了桥就抵达万江区。这里不像莞城,虽没落了,还有王者风范;也不像南城,新鲜整洁,像冰山浮升出水面,云垂海立。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味,裹挟着淤泥、水草和朽木的味道。穿过低矮楼群,会惊诧发现,五六层的土黄色小楼上,赫然挂着肥大雨痕,深褐浅褐。冬日乌鲁木齐的屋檐下,挂着的是冰凌。啊,都是一束束,都是锐利向下。在主街侧旁,有无数条小巷,深入进去,是农民房,大门,独院,形状各异,门前皆有两个花盆,种着绿萝类植物,叶片阔大。
这片出租屋,并非城市边缘的平民区,它是本地农民在宅基地上建起的楼房,有的自住,有的出租,形成定居和流动的杂糅局面。租住屋子的人,面貌混乱,气味暧昧,宛如大海深处,各种激流相撞,令水质幽暗。我想要一套一(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但没有,只有一套二(一个客厅,两个卧室)。时间紧迫,来不及犹豫,仓皇中,我挑了阳台朝西的一套二:客厅里有条木沙发,矮柜上是台旧电视;大小两个卧室,各一张双人床;阳台半侧用水泥墙隔开,靠内的是卫生间(挂着淋浴蓬头);靠外的是厨房(有个煤气罐)。
整整五个月,我只从客厅穿过,从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卧室床板赤裸,堆着箱子;厨房里多了个烧水壶和茶杯。我的主要活动空间,集中在大卧室。搬进来之前,我对女房东提出的唯一要求是需要桌椅。她搬来张斑驳木桌、简易钢管椅。于是,大卧室的格局便这样定型:双人床、书桌在靠门的那侧;对墙是单人衣柜、小梳妆台。我不得不选择在这里进行全部活动:整套房,只有这间屋装了空调。
从傍晚回到屋子至第二天清晨离开,分分秒秒,都是我的黄金,不愿轻易舍弃。我总是待在屋中看书、写作。渺小吾辈,文字族,不过学了点小法术,一套避火诀,随时随地即可遁入文字魔镜,不管外面天光。我剖视自己:一朵阳性的灵魂装在阴性的身躯里。我的精神活动充满了阳性特质,但我的身体,这个携带着子宫的身躯,作为不可逃脱的定数,我的铁血命运,总和精神里的阳刚在博弈。好缜密好狡猾的文字,一点点编织在屏幕中,慢慢地占满一页,又一页。
时间过去太久,脑子便发蒙,想要大吼。寂寞是不能派遣和打发的。我太明白了:遣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之彻底共处。我几乎能听得见它白蚁般在蛀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我的躯壳栖息其中。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还能侵袭生理。陡然,突突心悸,急湍冲击胸腔,呼吸困难,要用手抚着胸口,用力深呼吸才能消退。不久,还会再来。只能拉开蚊帐,蜷缩进入,干睁眼珠,忍到疲乏之极,才缚抱薄被,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枯坐小屋。实在坐不住,便凝立阳台,又被对面屋宇健全的家庭空气侵扰,感觉自己像一枚孤鬼,畸零单调,望断天涯路。实在坐不住,便要找借口出门,哪怕是买洗衣粉。从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民房路过,拐出小巷,上了大街,进入超市,买了洗衣粉后返回才发现,蹊跷暴雨突至。在黄寒灯火中,沙沙而行,浑身竖起鸡皮疙瘩。一团不容争辩不容犹豫的靶雨,劲且强,紧紧匝住我的躯体。伞似玩具,摇摇晃晃,几次欲脱手而飞。我向前,再向前,如吸血鬼德古拉夜行觅血,怎么着,也得尽快找到一枝可栖。我出生在哈密——中国降水量最少的绿洲城市——家里从未买过伞,也没有雨衣、雨靴——我在少年时期,没有积攒下任何和雨斗争的经验。现在,我蹚着积水,黑暗中,费力摸索到我尚且不熟悉的民房,进入门厅时,浑身透湿,长舒口气。这里,也算是个家。
我在610从未做过饭。我既不想买炉灶,添置油盐酱醋,也不想耗费时间,为自己做饭。通常,我会到超市门口吃麻辣烫(但不放辣椒):海带、蘑菇、白菜、萝卜、竹笋。吃完后三五分钟,口腔内依旧麻酥酥,像火焰持续燃烧。我怀疑(我几乎肯定),小贩在汤里放了罂粟。超市前的道路,密匝匝挤着餐厅、旅店、学校、住宅楼,它们不像南城玉兰大剧院旁的那些建筑,经过精心设计,形成某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在这里,呈现着某种农业社会的散漫、混乱、稠浊。
我在超市,除了买牛奶、苹果、面包外,从不多买任何东西。从住进去的第一天起,我就盘算着何时搬走。任何东西对我,都是搬家时的负累。
我在610,几乎是隐遁式居住,缄默如哑口鲑鱼——我怕别人看到我,记住我的脸,摸清我的生活规律,洞悉我在此地只是孤单一人。这是异常危险的事。我与世界断了联系,冰封于自掘的坟墓中,越掘越深。我已感染上常年不愈的游离性、无根性,成为格格不入的孤独罪人,像单细胞自阳界脱佚而出。我不屑像邻居,把鞋架放在门口,像占了大便宜。不,我的空间大得很,各处都空空荡荡;同时,我也不愿让任何人,由鞋子揣测出和我有关的信息(我的职业、收入、审美),那会降低我的安全系数。没有人警告我;是我的畸形直觉让我变成蜗牛,鼓起厚厚的壳。
我学会了反锁。
平生第一次——关上门,再把钢销插上,吧嗒,套上铁锁。那锁子相扣时的脆响,在空虚暗黑的房间里显得多么干脆。每一天,那把小锁都会吧嗒震响。这貌似毫无意义的声响,却一次次击中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只有听到那吧嗒声,我才能神奇地获得一种保护感。之后,我把窗子密闭,帘布深掩,褪衣、冲凉、套睡衣、啃苹果、看书、上床,迷迷糊糊地睡着。整个傍晚、深夜、黎明,我都不说话——我是一个人。我的生活变得简单、固定、僵硬。每日的同一时间,同一动作:砰!关上门,再反锁。而邻居家则敞开大门,能看到凉席、床单、锅铲、脊背、长发。他们热热闹闹,在这里养孩子、炒菜、招待亲友、看电视剧、争吵、做爱、睡觉;然而,我却无法和这幢楼相濡以沫——哪怕,我已是手持三把钥匙(一楼大门的蓝色圆牌状感应钥匙,610的暗锁和明锁的钥匙),可自由出入的笃定租客,依然感觉自己像油花浮在水面。
从外表看,这幢楼红瓷砖裹身,没有一丝泥腥味;其内里,无论楼梯、墙体、房内地面、卫生间、厨房,都瓷砖到底。墙上贴着硕大警告语:“不许喧哗”、“不准乱丢垃圾”、“退房要提前一周申明”;每一层楼梯的左右两侧,都是门对门的房间,门前放着鞋架、垃圾桶。这让它和高层公寓、花园洋房、半山别墅,在外观上没有太大差异;但其内部安全指数,却天上地下。我不能不为自己担忧,总感觉不测就藏在旮旯,虽一时未能显现,却总闪着锐利的寒光。而在公寓楼、家属院、花园小区,每一家每一户,都相对稳定,即便道德水准低下,生活习惯发指,也总能有案可查,有据可凭。出租屋不是农村,也不是真正的城市,是城乡接合处的过渡地带。租住出租屋的人,也许只住一两天,一两周,一两个月,他们的行为乖张、吊诡、惊悚。
我从没见过真正的房主:他的身份是本地农民,实际,已跃身上流:戴名表、开跑车、包二奶、国外游。我见到的二房东,是一对夫妇:妻子纤细瘦弱,扎马尾,说话绵软,底气不足(和电影《功夫》中那个脾气暴躁、生气蓬勃、尖嘴薄舌的肥胖女房东完全不同);丈夫魁梧、黑脸,赤足踢踏拖鞋,个子高过妻子整一头,极寡言(在我租住期间,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大厅靠墙,堆放着三四十辆自行车,中央放置着木沙发、茶几、老式电视。他们住在大厅侧面的一间屋。我朝那半掩的门里瞄了几眼:黑魆魆一片中,杂物跌宕,蚊帐隆起。
女房东给我发短信:燕姐,这月房租共780元(我的一套二,租金650元,其余是水电费)。阅读短信,感觉轻飘甜糯声在耳畔轻诉,因过分迎合而几至谄媚。女房东像株含羞草,骨瘦如柴,容光黯淡,怯生生,节制地选择词语,唯恐得罪租客。在整个610的时日,女房东都客客气气;甚至,还帮了一个大忙。
我没本事将蚊帐搭起,又不敢找邻居帮忙,无奈,想到楼下女房东,便抄起电话,拨了出去。她一听,即刻说,马上来。很快,响起敲门声。我用钥匙开门后,第一次让一个陌生人进入房间。她满眼惊诧,掠过木桌上的那叠书、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茶杯。
她说装蚊帐有诀窍:她拨弄着纱布的网线,往上捋,动作齐整,节奏均匀,像她是偏远小王国中唯一的女主人。不消十分钟,巨大的四方形拱起,我在床头,她在床尾,将纱质毡房抬起,四角卡进床边,固定好。蚊帐如此华美,出现在出租屋,像公主落难。
三
我想换个一套一:我无法同时使用两间卧室。女房东每次都摇头:没有,真的没有。她解释,现在不是春节后,有大量空房。我疑心她想多挣房钱,但又觉自己太卑鄙。
有一天,正在超市门口吃麻辣烫,电话突响,显示是汕头,不禁犹豫(我在那里并无熟人),但铃声,一味鸣响,执拗顽强。铃声变成骚扰,变成逼迫,催逼着我,按下接听键。
一个女人的声音,糙如木柴,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想要一套一?我被这平实的问题弄得惊诧。她何以获得我的电话?何以知晓我如此私密的愿望?没等我回答,那边便自顾自,无遮拦,大言不惭地宣称:“我是你邻居,有一套一,想和你换哦。”声音充满田间地头的熟稔,充满好意嗔怪,充满热辣辣的纠缠。啊……我梦想的一套一。
我急匆匆往出租屋赶,一路都在琢磨,发出那样热情活泼,笃定蛮健声音的,定是青春妖娆之女,有着农民女儿的本色,在珠三角打工多年,刚从汕头来到东莞,欲开创人生新局面,才急切切,扯下套在陌生人头上的无形盔甲,赤裸裸直奔过来。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孕妇:一米六,四肢纤细,头发漆黑,皮肤苍白,两个眼睛明显地不大对称。她没有一点孕妇的安泰,反而像一座微型核反应堆,焦灼急躁。
她的腹部隆得厉害,至少有七个月。
看起来,孕妇和女房东甚为熟悉,正在为我搬家后的房钱开战。我深感不悦。我还没有同意换,她们就当着我的面,为房价纠结。孕妇为诱惑我搬入一套一,说房价是五百;女房主用纤细的声音抵抗:“少了的五十,你添上。”孕妇又恼又急,五官在脸上挂不稳,气急败坏:“我添,我添。”即刻将脸庞转向我:“我家里要来老人,没办法才要换房的……”她甜蜜地微笑,浑身裹着梦幻般的光彩,表情切换的速度,类同闪电。我一惊,怀疑她腹中胎儿踢了她一脚,命令她放弃争吵。
我们一起爬上六楼。她虽费力,还算灵巧。她开锁,推门,尽量缩紧身子,让肚腩向后,腾出空间,让我进入。她靠着门板的样子,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这个动作充满亲昵的信任:像小动物袒露出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于冰冷、对抗、拒绝,陡然置身于接纳和欢迎的气氛里,浑身不自在。我蹑足跟进,谦虚地倚墙侧看,绝不僭越。OK,只这样站着就好。而她说,随便看随便看。可一旦定睛,我便在心里惊呼,为我所看到的。
空间逼仄幽暗,好像里面塞了很多影子,每个影子都在自言自语。我不想触碰任何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僵硬沉重,从平面上凸起。屋内散发着难以排遣的闷热,像野兽内脏,散发着某种原生的、旺盛的生命力,是男女交织杂糅的场,那轮番吸吮的各类津液混拌一气,胶结为一层烂泥沟味道的面膜,驱除不去,蛛网似的裹缠。无论是那些杯杯盘盘,或瓶瓶罐罐,或放凉席的双人床,挨在一起的枕头(没有枕巾,枕面因和脑袋摩擦而泛光),及客厅里的湖蓝色皮沙发,都让我感觉不洁。我孤绝如同性恋,无法坦然接纳。
当她提出要看看我的房时,我无力拒绝。
她尾随着我,成为第二个进入我房间的陌生人。
她四处走动,眼神逡巡,感慨连连。她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她邻居的居所。啊,敞亮;啊,宽阔;啊,简约。客厅里没有茶几,厨房里没有锅碗,大卧室的双人床上,只有蚊帐、床单、枕头、被子;小卧室的床上是个拉杆箱、双肩包。仅此而已。她转悠着,啊,啊,艰难地发出慨叹。回到客厅,她盯着我,责备:“你好浪费哦。”又无比体贴,“你要多交很多房租啊。”惋惜,“你太划不来了哦。”
我和她离得那么近——我几乎靠在她的肚腩上。我能闻到从那里散发出的一种暖烘烘的灼烧味,那味道让我紧张(那是雌雄同体的味道)。此刻,她腹中的胎儿,正通过她的鼻孔,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向我施放某种奇异的能量,试图控制我,让我做出有利于它生存的决定。突然,阳台外传来刺耳的啼哭声,狠狠地拍击瓷砖,在窄小空间里回旋。我轰然而醒,将已到舌尖的妥协之言,又吞咽回去。
我艰涩地说:“我再考虑一下。”
我懂得孕妇的焦灼:即将临产,需老人照顾,而老人也需一个单独房间。但是,我没有爽快答应的原因,几乎和她一样:她的身体在逼迫着她,而我的身体也在逼迫着我。我本能地感觉,搬进一套一,绝不像“挪一下蚊帐”那么简单,也许结果会更难堪。
面对我的这套房间,像面对某种自由——我不知道上任租客是谁,他或她,在这里干了什么,是否有孩子或老人,有情人或仇人,这些一概被敞亮的空间删除;这里,不存在别人的气息。我搬来自己的衣箱,擦灰,扫地,让这个空间一点点沾染上我的习性,驯服于我的时间表。我打开电脑,开始写作,空气中飘荡的,是从我体内散发出的细微颗粒。我习惯凌晨两三点开始写作,等我傍晚返回,再次掀开笔记本时,能感觉到凌晨写作时遗留在这里的气场,一直没有消散。于是,我坐在木桌前,进入到日复一日的循环中。这屋子和我血肉相连,变成我的前心后背。甚至那空荡荡的客厅,根本没睡过一天的小卧室,都以它们的方式,浸润着我的生活。在这段特定的时光,它们都属于我。我在这里逐渐建立起自信,让自己以丰沛的精神,抵御肉身的孤单。
我如何能搬到孕妇的房间?在那慌乱的双人床上,一对男女,曾紧密纠缠。我并非要贬损性,认定它多么暧昧、龌龊、不洁;而是,一想到为节约150元,将自己的肉身置于别人交媾后,依旧张扬着致密腥热味的床榻,便感觉浑身别扭(房子可以换,可床太大,无法搬动)!在那个逼仄空间,到处都飘荡着生殖气息,到处都是男女身体彼此嵌入后的残骸遗迹。阳光和灰尘让那些气味多倍数膨胀,肉眼都能看得见腥臊味在弥漫。而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新环境。啊,迁徙中的人,丧失掉的不是一间又一间房屋,而是某种对生命的精细、精致、精微之感。只是粗糙地住了进去,又仓皇地搬了出来——一切都因陋就简,恍如丧家犬。
一天傍晚,爬上610,反锁好门,我开始洗衣服。没有洗衣机,而且衣服攒了不少,只能在卫生间里搓洗。哗啦啦,哗啦啦,水声很正常,突然,在这种音律中支棱出另一种调子,砰砰,砰砰,是敲门声。
是那种非常急切的敲门声——几乎,算得上砸门。
那声音真是厉害,一声连着一声,算准了门内有人,算准了那人正在聆听。那声音要把铁皮门板砸出个洞;那声音像服了毒后不管不顾;那声音震得灰尘尸首横躺一片。
我的耳朵轰鸣,胸腔怦怦,呼吸粗大像对着氧气筒。会是谁呢?我要不要喊一嗓子:“谁?!”不。我僵硬在小凳上,双手浸泡在肥皂水中,赤脚穿着拖鞋,脊梁弯曲,就这样一动不动,心脏如青蛙,要弹跳出来。
是隔壁男孩在外面触了霉头,仇家找了上来?是楼上酒店女,招惹了不三不四的男人,酒后寻来,找错了楼层?是那两个小夫妻,表面摆摊,暗地里贩毒拉皮条?啊……也许只是做工后回家,敲错了门?走亲访友,记错了房号?我将每日从洞开的门口看到的场景综合起来,细细揣摩,越发不敢开门。
砸门声一阵强于一阵。
难道是我丢的垃圾吃坏了旁边大户人家的狗?那户人家,阔气之极,门头高大,四层小楼,棕黄瓷砖从头裹到脚。阳台敞亮得像个小房间。但是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搬来把椅子,坐在上面,使用它。那阳台整日整日地空着,落雨时水灵,晴天时光亮。它就在我的隔壁。我从没高空抛物。我和它唯一的联系,是我们这幢楼的垃圾桶,就在它的墙角下。然而,一切皆有可能。我不敢动,像被一声声砸门声钉进墙壁的油画。
或者,我无意间触犯了隔壁?可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住在我的一墙之隔后。我毛骨悚然,甚至感觉那人踢踢踏踏,已站在我的背后,声音如此清晰,毫发毕现。我心跳如鼓,缓缓地站起身子,回头:空空荡荡。慢慢踱出卫生间,客厅里,也空空荡荡。我愣怔在那里,凝神屏息。砸门声就在门外,持续轰响,好像那墙壁被施了魔法,非但没有阻隔声音,反而放大了很多倍。我如磐石,虽被噪声洪流裹挟,却周身寒凉,一动不动。
这真是惊悚的一刻,其真实性,超过了我看任何鬼片时的感受。这来自生活本身的恐惧,像一堵厚实的墙,庞大得无法推动;而电影里的惊悚,是可以用笔尖戳破的一张纸。是的,我没有打开门的勇气——我无法把握敲门人是不是充满戾气的小贩、无业者、罪犯、富豪。我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也许,他能干出任何事。
从新闻中获悉,就在我搬来的三月末,五名外地男子因工作不如意,相约来到东莞,住进东江边的出租屋,将门窗的缝隙用胶布密封,通过烧炭的方式自杀。其中的两人经思想斗争,觉得不想死,便中途离开。房东上来催房租,才发现门被电脑桌顶住,搡开,里面的三个人衣着整齐,躺在地上。他们都二十几岁,无业,从外地来到这里——我身旁的出租屋。我从那幢楼走过时,每一次,都像心尖上扯着一根钢丝,浅呼吸时不感觉疼,每当深呼吸一口,那疼便像鞭子甩出去一般,发出脆响。
我曾学习过“鱼龙混杂”这个词,直至住进出租屋,才感觉深意。那是一缕气味,一个生死场,一种摄人的能量,能让人变成惊弓之鸟;能让你确信,你的邻居会做出世上最惊骇的事。我曾设想过他们会武断地戕害别人。然而,看了这则新闻后,我发现我的惊恐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重。当他们抢劫、强奸、偷盗时,他们对生还怀着一种热辣辣的渴望;然而,他们选择了自戕——衣着整齐地躺倒,吸着毒气,慢慢停止心跳。这样惊悚的细节,乌云般逼迫着我——我离事发现场那样近!我几乎看到了另外两个人,挣扎着出门,跌跌撞撞地走过我的楼下,蹒跚至东江边,涕泪横流。
几劫几世——不过,十几分钟而已,砸门声消失。
那股阴郁的气氛,随之不见。
我洗净手,拉开蚊帐,在无伴的双人床上躺了半个小时,才慢慢恢复体力,又爬起身,把剩下的衣服洗完。人在恐怖境地是要消耗大量热卡的。我像献完血那般软弱。
第二天下楼,女房主说:“那汕头女人昨天去找你,说你不在。我明明看到你上楼了啊。”我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看她,像看着一个人形大疑团,眼神直勾勾的。
原来是她:那孕妇!
她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长的耐力?
窝在心里的那句话噌地蹿出:“我不换房了!”突破了心理障碍,干出了这件难为情的事后,我发现,自己获得了一种既疼痛,又解脱的感觉。即刻补了句:“我真的没时间搬家。”
孕妇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办法——把客厅的湖蓝沙发搡出来,堆在楼道顶头——她毅然决然,抛弃了它!她在腾出的空间,安置上一张小床后,解决了一切困难。当我和那沙发对视时,感觉它的眼神充满毒怨。我对它今日之下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伤害了它。在它眼里,我是背叛、谎言、狡黠、冷酷、自私、偏执、古怪的综合词。
我和孕妇再次相逢在楼梯口,我下楼,她上楼。两具肉身对曾经那样亲密地联系过,都感觉羞愧万分。她的肚腩更加庞大。她一步一步向上,腿像抽去了骨头的肉棍子,费劲地跨着。在灰昧阴影里我们碰着了视线,又立即移开,自今尔后,只此一眼。从此,债主变天,烟视媚行;从此,擦肩而过,视若空气;从此,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
四
我很讨厌那条狗。毛黄不黄,白不白,脏污邋遢,像被主人遗弃,又气定神闲地四处闲逛。看到我推车进来,狐假虎威地汪汪着,慢跑过来。听到女房东的呵斥,“狗”,便驻足,不甘心地嘶嘶低吼。
我听说有个温文尔雅的女作家被狗咬后,不得不打官司的事,揣测那疼一定超过了极限,才让她忍无可忍撕下文雅面纱。于是我要提前撕去面纱,先愤怒起来:“谁的狗,要养就在自己家里;出来溜,是要拴链子的。”
女房主心虚地赔着笑脸:“五楼的出差了,先放在我这。过几天就领走了啊!”黑豆子似的眼珠在细长眼皮下灵活地游动。她嗔怪地看了那脏狗一眼,又用属于她和狗之间的特殊语调喊了声“狗”,狗即刻听懂,夹着尾巴,溜着墙根,无声地蛰进大厅的黑暗旮旯,把自己隐遁起来。
这一天,我换了花裙子,从外面骑车回来,正进入大厅,那狗原本在旮旯里困觉,突然醒来,迷迷糊糊间,炸开一身脏毛,哼哼着,作势要扑将过来。我不得不学女房东的语气向它喊:“狗!”它根本不听,居然,尾随着我,已接近脚踝。我听到它正呼呼喘气,口腔里嘶嘶哑哑,像风刮老树。我紧张狼狈,不得不再次大喊:“狗!”
女房东从小屋中急忙忙走出,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干了坏事,即刻朝它瞪眼:“狗,你瞎了眼啊!”狗一脸识相,浑身的威武全都瘫痪,耷拉下脑袋。我逼问女房东,为什么还不把狗拴起来,万一咬了人怎么办?
她抬起单薄眼皮,怯生生地辩白:“没有啊,它从来没咬过人的啊!”
我恼羞成怒:“再不拴链子,我就打110。”
她正在用晾衣杆挂衣服,听到这话,举起棍子,试图去揍狗,嘴里继续责骂:“你怎么不认人啊,你真是狗眼啊,你能不能看清楚点啊……”狗向后退缩着,又遁入黑暗中的旮旯。
这是作秀,演给我看,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我僵硬地停车,僵硬地上楼,僵硬地甩给她一个后脑勺。
然而,我依旧每天都能看到那条该死的狗。谁是豢养者?为何长时间不在?什么职业?何时归来?每日躺进蚊帐后,多了份猜想。狗的主人……成为我在这幢民房中,认识的隐形人。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他(她)养了一条狗,这便是一切信息。然而,每当我和那条脏白狗对视时,我就诅咒他(她)一次。我甚至幻想,如果能知道狗的主人住在几楼,哪个屋子,我就搞把万能钥匙,到那屋里搞点破坏。
这幢楼像一幅卷轴画,徐徐展开,每间屋子都是个小洞穴,每个洞穴里都住着个探头探脑的的小兽,早晨,为自己穿上衣服,出去找食;夜晚,褪下衣衫,躺倒安眠。在每一个洞穴间,虽然隔着一层薄如纸片的水泥墙,但他们的心灵,却相隔千山万水。这样的洞穴一层层,一排排,凝固成一株水泥树;这样的树,东一棵西一棵,组成变形的队列,不断地重复下去,重复下去,将东江边的空地全都填满。河流的濡湿,临海的潮热,形成了独属于这里的气息,混乱而热情,感伤而粗粝。
在我所居住的五个月期间,我只和两个人有过正面接触:女房主和孕妇。我只对一个人产生过仇恨感:狗的主人;还有一个人,我称她为“三楼的”,只是侧面观察过,却没想到,我会那样深刻地记住她,并惊诧地发现,在有限的时间链上,她的出现,促成了某个意外的结局。
和别的屋子不同,三楼靠楼梯右边的那间屋子门上,贴着幅招贴画:蓝黑底色中,一辆赤红跑车闪亮登场,四周形成炫目奇光,变形的中英文字母,彰显着型号,让整个画面形成一个雅致华丽的微缩场。这一小片风景,像能触摸到的奇境,陡然间,和整个楼道的其他房间,拉开了距离。我猜想那屋里住着个大学生毕业生,理工科的,雄心勃勃来珠三角找工作,西装瘦腿裤,手拎电脑包,短发上喷着发胶,丝丝缕缕支棱,指甲干净。
而我所看到的租客,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那日我傍晚归来,一步步向上攀爬,看到了她。我们互相对视的那一眼,让双方定格。那真是私密的一瞬,像两个动物具有X光视线,一下子就穿透了对方,看到了胴体、衣衫、职业、收入、未来。我们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被冰冷的的小猫爪子轻轻挠过。我穿着深蓝色西装套裙,黑丝袜,黑色浅口坡跟皮鞋。她高挑,健壮,果绿低腰短裤,不是软软的水蛇腰,而更硬朗粗粝;丰盈的乳,凸显柚子弧线,把酱紫低胸吊带蕾丝背心撑得滚圆;细长眉,高颧骨,唇的红太异色,只属于一种,吸血鬼德古拉刚吮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幽幽泛光。
是我的注目让她不安吗?她的五官强烈地抽动起来。即便她光彩照人,柔润饱满,多汁多水,像条移动的蛇,可她的缺陷依旧那么明显:
果绿/酱紫;
粗腰/圆乳;
颧骨/嘴唇。
她缺乏挑选的经验,不知用黯淡来凸显光芒,而让一切凹凸都暴露,变成玻璃盒子般透明、拥挤。她不懂掩盖,像个作案新手,还没离开现场,就遗留下一堆线索。她努力让自己变成姿色鲜明的都市熟女,但内核,还有着乡村女子的胆怯。我惊诧地发现,那辆赤红跑车就在她的脑袋顶上,像朵蝴蝶结,位置刚刚好。于是,她和整个环境:简陋的门板、粗糙的楼道、弥漫在这里的杂芜气息混合成一体,有种奇怪的契合。她不是那种介于少女和成年女之间的洛丽塔,她裹挟着某种来自乡村的混沌、急切、慌乱,身体强壮成熟,流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活力。
我们对视:深蓝浓黑VS果绿酱紫。
她做出了个古怪的抉择,转过珠贝色柔韧身躯,返回,砰地关上门。
她不愿和我擦肩而过,让我近距离看她,是因为直觉提醒她,这身装束有缺陷?当她返回小屋,调整衣衫,重整妆容,再次出现后,一个完美的宝贝,便在街道上流光溢彩地走起来。世界,我来了。
第一次看到她是四月末;第二次,是七月末。
在超市门口的麻辣烫前,我坐在塑料凳上,举起筷子时,发现旁边女子的侧影很眼熟,再一看,是她,三楼的。穿着黑色纱质T恤,领口镶细密银钻;雪白短裤,边缘也镶银钻;厚底黑皮凉鞋,脚骨节盈盈可握,脚趾细长,紫红指甲油,大脚趾上缀着三颗银钻。她变了。她那青春发育期刚刚停止的胴体,生气勃勃,在云母般光亮的衬托下,刀锋般锐利,又暗含蛊惑,让男人的感官河流,瞬间注满汁液。她同时兼具销魂夺魄和阴险狡诈的双重魅力。三个月,只需要三个月;或者,只需一夜,乡村的稚气便在都市霓虹灯的逼视下,消散得荡然无存。
她只点了海带、萝卜、竹笋,小小的一团,连碗底都遮不住。她吃得很快,往嘴里塞食物的筷子,似乎在我身体内部最隐秘的弦上拨动。那真是绝妙的瞬间:美好的皮肤、蠕动的太阳穴、脚踝处的骨头、张开又闭合的嘴唇、暖烘烘的头发……我离她那么近,能感受到她的胳膊和腿发出的热气,听到她呼吸节奏中细微的变化——她也认出了我:之后,细小汗毛顺着她的小腿轻微竖起,膝盖有些挪移。她不愿见到我。恨不得隐形。
她陡然站起,在我视距中,赫然出现了个紧绷绷、窄小、隆起的臀部。我仰望,像看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楼房。她打开坤包,掏出把毛票,数了数,递给小贩。突然,传出阵喑哑浮胀的嚷嚷:
“怎么又涨价了——啊!还让不让人活——啊!”
她像被女巫附体,从喉头奔泻出不属于自己的音符。她整个人都燃烧着,眼神忽闪忽闪,无邪又无知的年轻脸蛋悍然叫喊。天哪,天哪。一股血从脚底冲到脑门,让我无法吞咽食物。某种美好清晰地粉碎了:像碟子往空中一扔,跌下来,清脆响亮。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改变;其实,所有的美好及失落,都是我附加在她身上的联想;其实,此刻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从出租屋走出,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毛票,眼里浸满市井妇女的凶狠。是的,她从来都不是公主,没有优雅土壤供养过她,她是只自己刨食吃的母鸡,离开鸡笼,靠的就是那两只翅膀。她锱铢必较,分毫不让。然而,即便她如此怪诞而粗俗,依旧散发着某种令人销魂的魅力。
她扭着臀,摇摇摆摆地走到马路边,幻若彗星拖着尾巴旖旎出镜。她招来辆三轮摩托,转瞬消失于萤灰交融的夜色。她要到达的地方辉煌华美,她要迎接的人群干净馨香;离开出租屋,离开麻辣烫,她便离开了寒酸、简陋和阴暗。她一步步走向光明。高跟鞋和大理石台阶每触碰一下,便如弹钢琴键盘,节奏鲜明。我兀自哑笑,感觉有种古怪的解脱感。
她甚至比我更早搬走。
八月初的一个雨天,她走出门厅时,撑着伞的胳膊上挂着坤包,另一手拖着的大红拉杆皮箱,赤裸裸地迎接着雨点。即便她的脸藏在伞下,我依旧能看到妆容一塌糊涂,眼圈发青,耳侧有刮伤痕迹。显然,她被人打了;而且,不轻。她那样美好的胴体,即便羽毛滑过,都是罪恶,现在,居然成为拳击袋。她虽躲闪着我,斜侧过身,加快脚步,但其迫切和绝望,却如舞台干冰般团团腾起。那只红色大箱,软塌塌淌着水暴露于天光下,像狐狸尾巴,越来越远,终于遁入雨雾。
我看到女房主在给狗倒食,便说:“三楼的,怎么搬家也不找个晴天。”
我惊诧于那回答我的声音:“我让她搬的。”
她站起来,身躯瘦小单薄,声音平稳决绝:“来了三个男的,不知为什么打她。她这样,早晚要死在屋子里的。我可不想丢饭碗。”
没有更弱的人。
某种人界可以接受的最败伦德行的底线,被突破了,我陡然一疼。那条狗,那条脏白狗,比那乡下女子,更强。那女人在某个时刻,是个没有防卫能力的无壳的蜗牛,只能被利器不断戳戮。她在干涸无泪后,拖着红色拉杆箱,暴露于强风大雨中,让两个窟窿眼睛汪出水光,把道路照亮。她要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于溃散,嘴巴用力抿成一条线。
我上楼,脚像灌铅。路过三楼,汽车招贴画的门洞开,像嘴里豁了个牙。我怀着诡秘好奇,凑过去,将眼神扫射进去。奇怪极了!和她招摇的衣装完全不配套——那屋子内部整洁清爽,没有一点多余杂物。床、沙发、凳子,井井有条。垃圾筐收拾得很干净,地面也清扫过。
这天夜里,我不断回想女房主,感觉此前,我根本不认识她。作为二房东,她绝对称职。她知道三楼女人的全部行踪,知道整幢楼内所有人的行踪,同样——知道我的行踪。我不寒而栗。想到我们盘腿坐在双人床上,一面穿着纱布,一面聊天,我的内心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而她,已用老辣的X光,将我的房间扫射一遍,计算出我的年龄、职业、嗜好。我想起她看到那堆书时,微微一震,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对我的全部客气,也许,就来自那堆无言的书籍。那里有种“蓬生于麻,不扶自直”的威力。
第二天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招贴画上那辆火红跑车,不是飞驰在跑道上,而是坠进深蓝大海。当它在下陷的瞬间,车头的灯刺目地闪耀着,让光射进大海深处,让那些长久地被暗黑包裹的地方,陡然间,异常炫目,甚至连微细的皱褶,都看得清楚。之后,慢慢地,慢慢地,车身沉陷了下去。
当我说八月中旬要搬走时,女房东毫不吃惊,只淡淡地应了句:“哦。”
五
日以作夜,纵北纵南,我染患搬家忧郁症,无药祛除。
每晚,站在阳台,在倒计时的悲壮中,向外眺望,看对面豪宅的屋顶,在雨天如浮洲般晃动。暮色渐浓,景物匆匆而逝,如快放录影带,刷刷刷洗着我的眼睛和脑子,直到洗白了,洗干了,才拉开蚊帐,躺卧下,将大蜥蜴沉重眼皮阖上。
我不断地整理东西,将箱子、袋子装满后,堆了一床。我那样节约地使用器物,不愿多买一样东西,五个月时间,也弄得如此负累。人多么离不开物件:每一天,人都需要床、被单、水、食物、毛巾、衣服;缺了哪样,人都不舒服。若长久定居,用起东西来,自然方便,然而,迁徙途中,生活变成简写版图书,字里行间,都裸着巨大空隙。
搬家前的那一晚,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突然愣怔,看到黑色吊带睡裙被风吹得发软,像一件我脱掉的青春皮囊,爱情残骸,陡然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婴孩,被囚禁在岭南漆黑而潮热的子宫,无力自拔。这个瞬间——没有婴儿啼哭、狗叫、鸣笛、争吵,四周一片死寂。在赤裸的阳台外,是幅巨形油画,顶天立地,供我一人欣赏。啊,我独自一人,静静体味过多少次这样的雨夜!而这,却仍然不是最后一次。煎熬过这反常的出租屋独居生活后,我越来越清楚地明白——就连最简陋素朴的家庭生活,也比这孤悬的日子好,而这,是我和女房主、孕妇、三楼的女人,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
搬到电梯公寓时,楼道冗长,我每向前走一步,头顶的灯便吧嗒亮了起来;再一步,又亮起一盏……就这样,在光明的迎接中,我一步步迈向新生活:干净、整洁、优雅、充满秩序。在十六楼的第一夜,我被楼下电锯声吵醒,久久无法再次入睡。那声音刺啦向左,刺啦向右,让我想起东江边的第一夜。
我一直想从窗口看出去,想知道东江,是怎样的一条江。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