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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了美感从一个村庄消失

2015-04-09南子

清明 2015年2期
关键词:禾木图瓦木村

南子

2004年,在通往阿勒泰地区禾木乡的道路未开通之前,禾木乡对外地的旅行者来说,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这座无法脱离神的法则存在的村庄,曾以惊人的古老形象与神秘历史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不过,随着时代变迁,禾木乡图瓦村落有了电,通了路,电视和手机信号也覆盖到了村子里。日益变化的生活表面下,这里依旧保留着旧日风俗,当地很多的图瓦人仍没到过阿勒泰以外的地方,由于长期封闭地生活在喀纳斯,他们至今不与外界通婚,只能近亲结婚,人口素质和数量都急剧下降,人口只剩一千两百多人。据政府估计,十五年后,这一支图瓦人将濒临消失。而不愿离开故土的图瓦人又嗜酒无度,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将选择在醉乡中随风逝去。

从布尔津县前往喀纳斯湖,位于喀纳斯湖南岸两三千米的喀纳斯河谷地带,起伏的草甸上满目葱绿,牛羊在四处闲卧、吃草,其上点缀着数十间木屋,在晨光中炊烟袅袅,大人们在院子里或擀毡或制作奶酪,间或几个孩童追打嬉闹,一片田园牧歌景象——这就是喀纳斯内白哈巴和禾木的图瓦村落。

禾木、喀纳斯和白哈巴村是个哈萨克族、蒙古族的混居地区,这里的居民都习惯自称是蒙古族的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部分老、弱、病、残士兵的后裔,逐渐繁衍至今。每个图瓦人的家里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却听不懂蒙古话。

生活在这里的图瓦人,由于地处偏远,过去较少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这里几乎完整地保存了原始的游牧文化,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其经济来源主要靠畜牧,种的小麦也处于粗放经营状态,只管播种和收获,中间没有管理,从不浇水、施肥和锄草,不过亩产居然还有两百多公斤。好在他们很知足,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对于环境,他们有近乎崇拜的爱护,虽然他们贫困,却没有一个人去乱伐一棵树、乱垦一块荒地、乱拾一张树皮(用来点火)。这里至今还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多年来几乎从未发生过任何刑事案件。

我是一个习惯听和写的人。我生活在这平凡的人和事中间,保持着对人世的基本感受力。比如,对阿勒泰地区禾木村的再一次体察,是我以往阅历和经验的一次延伸,也是我自己阅历和经验边界的一次行旅。

还记得2004年,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图瓦人的村庄时的惊讶——在这座村庄,我看见的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幽暗,那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木质尖顶小屋及乐谱般跃动的栅栏,毗连着一座乡村纹理的精神元素,有着夜晚与清晨呈现出的轮廓。它就像一片从未经人的手指抚摸过的树叶,含着牛哞、炊烟,进一步呼应了图瓦人谜一样的历史。就像绢上的墨迹,意味隽永却又无以名状,散发出混合的多元的生活气息。有时它是杂乱的,有时是艺术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神秘静穆的。

但是,当我们再次抵达禾木村时,万分惊讶地看到这个“神的自留地” 已成为当地旅游业的开发之地,完全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俗气热闹的“旅游景点”。“旅游热”正在席卷这座昔日图瓦人居住的古村落。

在禾木村,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占领用来大规模的商业开发,大批的商贩、民工以及游客蜂拥而至,包围了这个村庄。禾木村已成为外来人口的杂居之地。

盖房子的民工衣着褴褛,他们的脸上有着劳作之后的尘土和倦意。而那些开旅馆和餐厅的老板是傲慢的,他们用外地人的口音大声喧哗,与游人讨价还价、争吵、漫骂。

几乎所有图瓦人家的村舍前都招牌林立,院落内外挂满了不伦不类的大红灯笼及随风飘扬的彩带。一路看过去,各种大大小小的招牌密密麻麻,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堵。

但这还不够,越来越多的外地人看到了商机,正在大规模地大兴土木,扩建房屋村舍。在图瓦人家原有的屋宇上叠加屋宇,变成两层、三层……又在原有的房屋之侧加以扩建。他们切实地规划这些房屋和空地,从而使自己获得更大的利益。

禾木村正在以旧换新。

当天下午,我们无处可去,我便提议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去禾木村的桥头拍“牧归图”。

牛是乡村男人生活中最为贴切的伙伴,被赋予了乡村最古老的形象。牛的脊背上闪烁着弯弯的曲线,占据着村庄的每一个黄昏,在大地上漫游,与乡村男人们一起进入到安详、静谧的家园的意义中去。巨大的木质拱门挑起一轮夕阳,犹如最灿烂的镜子,辉映出每一个古老乡村的影子。原始而古老的有关人类家园的歌谣,在每个清晨、黄昏中被反复吟唱。

每一个黄昏,它们排着队从河流的对面慢慢踱过来,架设在宽阔禾木河上的拱形木框高大结实,像门楣一样刚好框住了它们晚归的身影,背景是落日的烟柱与质朴的木桥,衬着远处的白桦树林与清澈的河水——这是摄影者们拍禾木村的一个最为经典的镜头。

我与女友苏浅走在禾木桥头的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扛着摄影器材从身边擦过去。显然,他们与我们有着同一个方向:桥头。还没走到近前,我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不到百余米的古老木桥的两侧,黑压压地挤满了男男女女的摄影者,他们早已架设好了“长枪短炮”静候一旁,早先于我们到达“舞台”,等待着重要的“演员”——牧人与牧归的牛群“上场”。

我犹豫地停下脚步,摸了一下手中薄脆如玩具般的数码相机,有些自卑:“比不过啊,还去凑热闹吗?”

最后,我俩决定不拍“牧归图”了。

很快,一位骑着马的牧人赶着一大群牛从树林的对面过来了。他与这一大群牛准备过木桥回到村里去。人群中有了骚动。这些摄影者像接到“命令”似的,纷纷摆好拍照的姿势,将“长枪短炮”齐齐对准了这群悠然而至的“演员”。

突然,一位头上披着花头巾的小伙子一个箭步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半跪在木桥的中间,捧起相机对着牛群一阵猛拍。其他几个摄影者见状,也学他的样子扑了过去,齐齐半跪了下来,拦住了这一大群准备过桥回家的牛群的路。为首的那头健壮的牛被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一下子与后面的牛纷纷挤作一团。紧跟在牛群后面的马也像是受惊了似的发出不安的嘶鸣……很快,牧人的鞭子狠狠落在了牛的身上。这头牛向后退的脚步停了下来,站立不动,眼睛里有一种恼恨与隐忍的敌意。紧跟在它后面的牛群也停下了脚步。

一场牛与游人的对峙开始了。

从2004年至2007年短短三年间,我曾三次来到禾木,仿佛就是为了见证这个村庄的变迁。

“禾木”的意思是哈熊身上的一块肥油。禾木村三面环山,是一个被密密的白桦树林包围的幽静之所。

以前,图瓦人在这一带经常打哈熊。哈熊的胸部有一个白圈,那个地方的油最肥。据当地人讲,当地人打死了哈熊,太油太肥的哈熊油带不走,就挂在树上。有人要找到这里来,别人问:“到哪里去?”他的手往远处这么一指,答:“去树林里挂满肥油的地方。”后来,人们就都知道这么一个水土丰美之地了。

“树上挂满肥油的地方”翻译成图瓦语,便是禾木。

我知道,我不会再找到一个完整的村庄。短短几年时间,它已面目全非。

可我还一直记得它的旧模样:这座古村落在寂静中显示出自己的符号王国,一间间图瓦人家的木头房子在夕阳中泛起金光,方方正正的,所以整个村庄看起来也显得有棱有角。那一个个曲折半开的木栅栏皆为松木,经历漫长岁月,变成了温暖的金黄色,具有迷宫似的风格,带着草腥味的牧草与夏日景致纷纷拥入图瓦人的睡眠。每家的门一律朝东开,盖新屋上梁的时候要扯白布,当地人说是祈福的意思。他们用松木搭建出的一幢幢屋舍之中,每一根木头缝隙的连接处都要用一种叫努克的草填满,说是挡风。他们不砍活树。

2004年夏末秋初,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古村落。我觉得我找到了心灵的安居之地。那时,禾木村像所有边缘事物一样,无人打扰,在时间的隐秘处兀自发光,没有受到外界普遍的青睐,因而没有人轻易闯入它的世界。这存在了几百年的古村落,成了一枚从年代的巨网中脱漏的古币,铜锈斑驳,沉落在旧日的时光中。只有人在老去。

而我也只是一个遥远的跟随者。早年我看见它或许是我的幸运所在。这个地方触及了我的想象,构成了我与现代文明疏离的一道个人幻影。

每天傍晚,夕阳切割着栅栏的阴影。那些木屋散发出古旧的光泽,像是暮色中的老鸦,整齐而拙朴。牛哞声四起,一个牧人的身影远远出现了。从木屋中走出红脸膛的图瓦妇女,在院子里用干柴烧着炉火。炊烟升起,年轻的牧人在门口隔着栅栏和她大声说话,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屋子里饭菜已摆好,沏好的奶茶香气四溢……炉火与饭香令苍茫的暮色显得更加温暖,带来一种真正的人间的生活气息。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黄昏等待着他们。迟归的牧人围坐桌旁咂酒,芳香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

这个村庄的存在让我感到心里安详,我们经常盘坐在村西头一个叫“大平台”的山坡上,随着升起的炊烟独享清晨的日出与黄昏的日落之美。

没有游人打扰的村庄是静谧而安详的。这种静谧和安详,乃至人们贫瘠生活中的坚忍,才是真正生活的本质和常态。

我还喜欢在村头无人打扰的白桦林里,看桦树叶儿由绿变黄,由黄变成金色。对我而言,禾木村的这片白桦林的生命历程同样具有启示意义。那些随风舞动的金色叶片与这个村庄古朴淳厚的民风一样让我感到快慰踏实,让我的内心充满了美感。有如一枚精美的齿轮,与我心灵的凹槽刚好吻合——定格已久的热情又开始活跃起来。

三年以后,我目击了美感从这个古老的村庄消失。

一个被无数人遗忘的地方是不幸的。但是换句话说,一个被无数人记住的村庄同样是不幸的。

2004年,禾木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选美中国”活动中被评为“中国最美古村落之一”:“神的自留地”、“云中百姓”——人们把最美好的称谓给了它。同年,一条新建的从布尔津到禾木村的公路拉近了禾木与外界的距离。这个村庄几百年前的古旧岁月一下子裸露出来,像接到一道神秘的手谕,一夜之间成了聚焦点,蜕变成一个粗俗的“旅游景点”。

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势必会给人带来快感和心理优势。人们刚刚掂量出禾木村的价值,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变成商品奉献出来,把禾木的日常生活打扮成一个吸引外人目光的布景。禾木成了游客与商家争相膜拜的对象,他们一个个接踵而至,在灵魂下坠的那一刻抓住了它——一个原本平凡的小村庄注定承载不了这样的重负,弯曲和变形在所难免。

路上到处是随团出游的游人。他们成群结队而来,操着南腔北调,追逐着导游到处招展的小旗子和刺耳的喇叭,被一辆又一辆豪华大巴拉到这里来,脸上满是懵懂的神情。他们往往会选择在旅馆住上一夜,然后第二天又坐上豪华大巴离开,兴高采烈地与真正的禾木村擦肩而过。

更多的是那些开餐厅的、开旅店的人,纷纷带着他们的商业嗅觉和野心来了。在他们眼中,禾木不仅是大把兑现的钞票,而且他们还要修改这个古老村庄的价值观念。

过度的商业开发已经使禾木变得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禾木。现在,图瓦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了,只剩下商家与游人的自娱自乐,脱离同生活的关系并违背它原来的意义。那些尖顶小屋散发出松木的清香,它精美小巧的结构曾被岁月和工匠赋予无限的姿态。而现在,它似乎只为证明或衬托人世的浑浊和粗暴而存在。那些闪烁在古老村落中的霓虹灯箱,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生活的标记而已。

其实,禾木只是禾木,只是一些图瓦人的栖居和生息之地。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它的美感是图瓦人用来呼吸的芳香空气,我们只消呼吸着它就可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和满足自身,而非对应外来的概念和空洞的外表,更无意获得外人的嘉奖。禾木不为外人而存在,它只是乡村中国的一个气韵生动的局部而已。不是圣地,因而它也谢绝朝拜。但人群还是固执汹涌地来了——我也在其中。倘不是出自对禾木村的误读,便是出自一种不言自明的赏玩意味——其原有的生态价值恰恰得不到尊重。

离开禾木的这天下午,我向同伴提议去看望一位真正的图瓦老人。

我向路边一位高个子男人走去。他倚在半新的摩托车上,等待着游客。我说了一个地方。“多少钱?”我问。

“一百二。”他自信地向我报出这个价钱。

“才两公里的路程……”我倒吸一口凉气。“都是这个价,你去问下别人。”他脖子一梗,口气还是那么生硬。看着渐晚的天色,我俩妥协了。

“摩的”在禾木村是今年才有的新玩意儿,是外地人从城里带到这里的交通工具。在这之前,禾木村的马和牛没见过这玩意儿。每天上百辆的“摩的”在村子里乱窜一气,到处围截游客,突突突地开过,难免会把那些马牛惊得四逃。

我俩坐在“摩的”上,男人发动了马达,突突突地向白桦林的深处驶去。一路上,我怀揣着一些不踏实的感觉。好在,两公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我望见掩映在白桦林深处的那几顶熟悉的尖顶木屋,松了一口气。

“一百六。”他用一种冷淡、傲慢的口气说。

“为什么?”我盯住他的眼睛,看来今天遇上无赖了。

“一百六,上车前说好的。”他向前走近了一步,离我很近。他的身躯高大健壮,衬出了我俩的单薄无助。我掏出了钱,狠狠按在他的手上。他骑上“摩的”迅速消失在白桦林中。

我们要去拜访的图瓦老人叫确凯,2005年我曾拜访过他,算算他今年也该八十岁了。在禾木村,他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年长的老人了。他以前家住加孜布拉克,四十多年前搬到这里来,把家安放在离禾木村很远的一个山坡上,再也没有离开过。

几顶充满古老气息的尖顶木屋掩映在白桦树林中。平时,除了儿孙的嬉笑声与鸟叫声,以及村人的偶尔造访,再没有其他的声音进入。

不知从哪年开始,确凯老人在自家办起了一个“图瓦家庭博物馆”,在一间收拾好的屋子里摆满了木头鞋、皮酒壶、旱獭皮、绣针布袋、纺线车、打奶的木桶等等古老的物件。他似乎相信所有的物件都有那样的禀性,能够自己讲述图瓦人的历史,承担着图瓦人以往的精神元素,能将古老的游牧传统安放在这里。

每天,确凯老人照看他的小小“家庭博物馆”,他的目光在一个个物件上停留。偶尔会有些外地的游客光顾这里,和他一起触摸这些古老的记忆。没有什么可以成为让他离开这里的理由。

他的家还是老样子,正厅的前方供着一张成吉思汗的画像,与其他图瓦人家不一样的是,画像是用镜框仔细地镶嵌起来的。屋子里清冷异常,所有的一切全都笼罩在灰尘之中,包括分置在木门两侧的打奶桶。几件图瓦人的民族服饰斜挂在墙上,那皱褶所形成的阴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也有能使我感到安详的物件,如子宫形状的干灵芝,木盆里的清水,凝滞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哈熊皮、木鞭子……

这时我看到确凯老人眼球表面浑浊的液体。

确凯老人话不多,沉默地在一旁搓着手。

他说起话的时候,我也听不太懂。他说一种最古老的图瓦语。我们借助简单的手语交谈,恍若置身于语言诞生之前的蛮荒岁月。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确凯老人的儿子用含混不清的汉语把老人的意思传递给我。

他一再重复这句话,并且抬起他忧郁的眼睛。我见过他一次,是2005年,但他显然不认得我。他不笑,好像从来就没笑过。

“你别拍我了。”他无精打采地对我做了个手势。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对他笑笑。告诉他这话他已经对我说过了。

那些穿过窗棂的风已在深秋的薄暮中止息。

我曾读过埃兹拉·庞德的诗句:“让一个老人休息吧。”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老人对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励了。

真正的禾木正以某种方式离开我们。我现在正在它的身后,并在恰当的时候离开它,我对它的情感被我的叙述谨慎地予以拒绝。第三天下午,我们匆匆作别禾木。

一切都那么令人索然无味。

在禾木乡,无数的外地人带来了所谓的现代文明,以及商机,但似乎并没有动摇图瓦人的传统生活习性,仍鲜有人离开故土去外地打工,或经商,也不与外族人通婚。

由于与外部环境的长期疏离,封闭和贫困是图瓦人的现实处境之一。而生活单调也是可怕的,它是贫乏的最明晰的概括。还有无比漫长的冬季,迫使人的一切欲望压抑在冰点以下,因而,喝酒是一种安慰。

酒不仅是一种供人享受的实物,而且还可引导人走向酣醉之后的畅快淋漓的遗忘之境。

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图瓦村庄与外界彻底隔绝。图瓦人常说:“一年之中,七个月冬天,五个月夏天。”为了抵挡近半年的寒冬,图瓦人以酒度日,酒成了生活中的依赖和生活的润滑剂。在村路上,不但经常可以看见饮醉的男人,甚至也有许多饮醉后席地而卧的妇女。常常有一些人因喝酒把身体喝坏了,躺在寒天里把自己冻伤,冻死。有人曾做过统计,图瓦人一个人一天平均喝三瓶半白酒,这个数字想来是无敌了。

“哈纳斯大曲”是当地图瓦人最喜欢喝的白酒,不是口感有多好,而是便宜,五块钱一瓶。其次是“古海”,三块五一瓶。

图瓦人喝酒的方式很奇特,除了和熟人、亲戚们在家里喝,最常见的是喝“柜台酒”:在店里买一瓶白酒,用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起子,然后倚在柜台上,连咸菜和几粒花生米都不要,就这么闷头一口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起来。一个人喝得嘻嘻哈哈,自言自语,对着墙说上大半天。夜已深了,杂货店要打烊了,他还不肯走。要是熟人进来了,就拉上他们一起喝,喝得友好而放肆。

喝醉了,死不开口,走路步子却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飘浮乏力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异常的话,那就是走路时脚伸得太直、太硬了,走得也比平时快很多——大概是酒气冲到了脑子里,冲得太厉害了,特别是在寒冬腊月里,在禾木村夜晚的路上,到处都会看到这种人——一路走过去,什么人也不理,熟人打招呼,他连看都不看,隔好远,都能闻得到他们身上一股子浓烈的酒气。

在禾木乡,曾经流传当地人喝酒的一个笑话:说是在禾木乡如果遇到狗的围攻,你只要假装喝酒喝多了,将身子胡乱晃那么几下,狗就会立即停止进攻。摇晃着身子走路,是禾木乡里的一种标志性步态,连狗都能看得懂。

因而在这里,有关酒鬼的故事有很多。偏远乡村的生活,大抵就是这样,人们嘴上传来传去的新闻,都是有关几个老熟人的。

他叫蒙开。他是禾木村里有名的酒鬼,是个图瓦人。

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也许他才四十多岁,也许都五十开外了。暮春正午酷烈的阳光散发出噩梦一样的暑气,一阵阵吹着他破烂衣衫的一角,再顺便吹一下他黧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积满了发黄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着尘土,影子一样散发出尘世的暖意。

现在,他歪着颤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马路中间。这个时辰已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一只脏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乎地走了。当有过路人或车辆经过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喉咙里像呛着古老的哽咽,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伸展开手臂,身体几乎要扑将过去,那张被劣质酒精摧残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古怪的欢喜,但过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开了,绕着道,带着厌恶、鄙夷的神情远远地看着他,好像在说:“瞧,这个酒鬼!”

听说他曾经还算是一个有钱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他曾经有过不多不少的牛,甚至还拥有过一匹高大健壮的马,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嗜酒无度,不多不少的牛都被他拿去赌酒、换酒喝了,再也不属于他。

为讨酒喝,他那温顺的妻子也被他打得捂着脸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他的生活便跟酒有关。他常常和一伙像他一样无事可干的图瓦小伙子在一起赌酒喝,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怔怔地喝,皱着眉头,像喝苦药似的咂一口酒,有时还就着掰碎的饼子、一把葡萄干或一块煮熟的土豆。

没有人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大,他常常喝醉——好像一喝就醉。酒是他的温暖、他的苦恼。有时喝醉了,他就像未装满东西的布口袋一样歪斜着贴着墙根倒下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终于有一天,他萎缩着身子,牵着马来到小杂货店。离开时他拥有了一匹用马换来的小牛犊和腋下夹着的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他的在门口玩耍的两个小孩子齐齐地望着他。那张被酒精浸泡过的,带着懊恼、羞愧,又有一点沾沾自喜的脸,奇怪地扭成一团,像在说:“哎呀,我又喝多了。”

就这样,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为了换酒喝,他的一匹马就先后被他换成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又换成了两只羊。直到有一天,他赤红着脖子,勒紧破袄上的腰带(一根麻绳),牵着羊走进了一户牧民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口袋里揣着一只空酒瓶,两手痛苦地扶着墙根,慢慢地蹲下去。那个季节正值冬季,等他第二天醒来,身上已落了一层薄雪。他感觉迟钝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雪,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舐了舐,细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现在,我的脚步正在路过他,这个苍老的酒鬼。

他衣衫褴褛地睡在禾木乡乡镇小杂货店的墙角下,睡在自己的梦乡里,没有谁来惊醒他。他是这个图瓦村中以奇奇怪怪的方式生活着的一个。每一天,他是感到快乐呢还是悲伤,我已无从知晓。

禾木乡里有一座很普通的乡村寄宿小学,我记得其中的许多细节:粗糙的木柱支撑着一个个倾斜的四边形单面泥皮屋顶,简单的细碎的木格状窗户里,孩子们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的方程、一个合乎题解的答案,趴在有几道裂缝的木桌上皱起眉头。学校操场草地上的遍地黄花,在暮春阳光的照射下,好像铺展在另一个时空里。

在学校的操场上,一群孩子围了上来。这些孩子里面有蒙古族和哈萨克族,还有蒙古族图瓦孩子。现在,他们的脸挤在了一起,显得那么小,拳头一样紧缩着。年龄小点的孩子都挂着鼻涕,那鼻涕非常自然地挂在脸上,他们不擦。这鼻涕和卫生无关。

我注意到,有一个孩子冷着脸,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扯着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时地朝着热闹处张望。

他是个图瓦孤儿,叫阿依尔特,有一双图瓦孩子特有的尚睡未醒的、单眼皮的细眼睛。

早些年,在禾木乡,因为酗酒无度,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撒手归西了,留下年幼的孩子。这些孩子从小就失去了可以依附的亲缘关系,变成了乡村孤儿。乡村孤儿是村子里的一种独特的形象。因为缺乏照顾,他们的身上有长期不洗澡散发出来的体味。当他们低下头去,发丛里的干草屑、土坷垃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也许长大以后,这些孩子们会变得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把对生活沉重的忧虑放在心里,整天闷头干活,开粗鲁的玩笑,抽烟,喝酒,还喝得醉醺醺的——这是可能的。

很难忘记禾木乡乡村寄宿小学的那些图瓦孤儿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里已经含有他们的声音,我的呼吸里也有他们的呼吸。而他们的眼神,已凝结成一个铁块,压在了其他的日子上面,短小而沉重,让我时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能一一叫得上这些孩子的名字:

阿依尔特:12岁,男,小学2年级。父母去世时他年纪还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这些年一直被姐夫收养。

阿登居拉:11岁,女,小学4年级。父母去世两年了。现在被姑父收养。

哈帕:9岁,男,小学1年级。爸爸喝酒导致脑溢血去世。单亲。

萨力别克: 13岁,男,小学5年级。单亲。

左尔克特:12岁,男,小学4年级。单亲。

沃登:13岁。爸爸和妈妈酗酒,2006年先后去世。现在和10岁的弟弟沃特住在一起。

对这些单亲或全孤的孩子们,学校在吃饭和住宿方面都是免费的。可是,当他们一个一个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震颤了:这些孩子,从小就从人为的、不自然的酒的芬芳里过早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里面有害怕,绝望,无声的哭泣,夜里数不清的呼喊。

禾木河东面的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庙,与当地居民的木屋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凌晨或傍晚,狗吠声随着白色的帷幔飘起,用松枝燃烧代替的贡香发出的松香味儿老远就闻得见,使得这座喇嘛庙在其浓郁的宗教外表下面,又平添了一层古老乡村的静谧。庙里只有一个喇嘛,他叫蒙克巴依尔,是个图瓦人。

听当地人说,他家在这里是世袭的喇嘛,到他已是第三代了。

蒙克巴依尔坐在阴冷潮湿的庙堂里。他的脚下卧着一条狗。禾木乡到处都是狗,以白色居多。

那些狗看起来像是从天空掉落到地上来的云块,慵懒,贪睡。

有那么一会儿,蒙克巴依尔像一只倦了的苍鹰那样凝然不动,眼睛半闭半合。感觉有人走近,他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有着某种动物般的信赖。

蒙克巴依尔伸出手向我示意时,我看到他的手指关节变形突出,像干枯的松枝上长着的松塔一样肿大、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高寒潮湿的环境中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的缘故。可是每天,他仍坚持为前来参拜的人诵经,为他们消业、祈福。

站在这里,我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一件事:2007年秋季的某一天,新疆女画家段离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喇嘛蒙克巴依尔诵完经、做完法事之后,又听他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对她说:

“我想说几句话,你如果能带出去,就算我说了;你如果带不出去,就算我没有说。”这位陌生的女士拜在他的面前,虔诚地聆听着他那突如其来的让她“带出去”的话。

他微闭着双眼,像在诵读经书一样,用平和而低沉的语气对眼前的女士说:“现在我们图瓦人每年死的比生的多。有很多人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留下孩子没有人管,他们大多数是喝酒喝死的。你回去后,能不能向政府反映一下,让那些在我们这里开商店的人不要卖十块钱以下的酒,那些便宜的酒都是害人的假酒。那些喜欢喝酒的人,到山上去挖两三根虫草,拿到小商店去就换那些便宜的假酒喝,把人的脑子都喝傻了,不能干活。”

说到这儿,喇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要卖酒也可以,进一些好酒,二十块、三十块,再贵一些也不要紧。那些酒鬼,没有钱,买不起酒,就不喝了。”

后来听段离说,她在听了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这番话之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那双像松塔一样抽搐的变形的手指。可以想见,关节炎的病痛,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是喇嘛的心痛和担忧却在那些用虫草换毒酒喝的无知的酒鬼们身上。

现在,我站在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跟前,他一直没和我说什么,我也安心地看他用蜷曲的手指拿起一个铜铃一样的法器,摇了三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那一刻,好像有股奇异的风吹过我的身体。

紧接着,一连串嗓音温厚的经文在正午的阳光下从他的嘴里飘出来,声音忽高忽低,也像是在问我:

“我的话,你带出去了吗?”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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