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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2015-04-09朱东波

清明 2015年2期

朱东波

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铁定不变的。从接了友妻的电话后,我心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好友得了抑郁症,很严重。怎么可能?

开始我觉得好笑,以为她在开玩笑。对于一个在商界纵横近三十年,刁钻奸猾、五毒俱全而又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抑郁二字无论如何也与他沾不到一起。可从友妻急切的语气里,又听不出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而且要我立马就去!只许我一人,他在等我。

刚好在下班途中,我瞅瞅,西天倾了炼钢炉似的,正烧霞,天还不算晚。于是匆匆给夫人拨个电话,说有事,便趟着车流改了路径。

好友姓施,叫施恩发。我们先是同学,后成好友。高中刚毕业那会儿,央视正热播电视连续剧《樱花梦》,陈道明主演。那时的施恩发跟那时的陈道明活脱脱地像,当电视剧放到“陈道明”在东京街头,为维护中国女留学生的尊严被几个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时,恩发霍地跳起来,拍着脑门说:我靠!我咋觉得这就是我呢?

恩发不但长得像陈道明,性格也像,做事大多出格又出奇,一双单眼皮,总给人两抹解方程似的目光。可以说,在他面前,就没有走不通的路,只要是他琢磨好的事,一般没个跑。

在我们一大帮同学都沉浸于毕业后的迷茫期时,恩发早就连蹿带跳地满街折腾了。当我们想到自己该找点事做的时候,恩发已经垮着BP机,拿着大哥大,开着昌河小面包,成了我们三清市的款爷。羡慕使我们终于明白:靠幻想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于是,我们大家开始踏踏实实地去寻找各自的坐标。等我们刚刚入轨,开始起步人生时,恩发却又突然地神秘消失——他又嫌三清市太小了!

两年后我才知道,恩发下了苏州。

在苏州的高桥菜市,恩发租了一处废弃的冷库,摇身一变,就成了皖北副食品批发总公司驻苏州总代理。那时候,皖北地区的副食品资源极为丰富,最愁的就是销路。他只需几个电话,家乡的成品猪、牛、羊,便源源不断地送进他的冷库。对于所有的供货主顾,第一车他都是照单付款,极为爽快。然而第二车、第三车他就压着不给付款了!再往后,爱送不送,不到第五、六、七车,你休想拿到第二车、第三车的钱。迫不得已,送货的主顾只好让他牵着鼻子继续送。只两个冬季,他便做到了上百万的身价,这在上世纪90年代,可算是个惊天的身价。

恩发并非只会做生意,更长于交际。苏州金阊一带,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各色俱全。在他的人际圈里,他的本名倒是不太响亮,然一提到施公子,却无人不晓。施公子是苏州商界送他的雅称。若看恩发做生意,那是极为简单的,他仅仅几个电话,或简要地聊几句,事情就搞定了。他常常自诩:自己就是标准的儒商!挥洒着随意而又富足的时间,他风光地厮混于各阶层的朋友圈,没日没夜地疯玩,吃喝嫖赌,极尽奢华。在朋友眼中,他就是天堂里的宠儿。

记得有一次我去上海,返回途中被他邀到苏州。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竟能邀来几个苏州文化界的名流作陪。在雅都高高的转楼上,我喝晕了,晕得不知所措……从雅都回高桥的途中,他飞扬着骄傲的表情,不时指点着车窗外的灯红酒绿,潇洒地拍着我的肩头说:老同学,这才是高品位的生活环境噢!

车入库时,他的会计迎面跑过来对他说:施老板,庙岔的俩司机正赖在家里等你,说不结账就不走。我听后连忙插嘴问咋办?要不换个地方休息吧。恩发莞尔一笑说:这等小事儿都要躲,还做甚生意?小菜一碟。走,回家。

家是租赁的套房,很大。两个满身油污的司机就候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被安排在恩发卧室隔壁的小套间里,临关门时,他扭头对我说: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好好睡你的觉。

我关好门,想着外边那架势,总觉得这觉睡不安稳。

恩发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俩司机保镖似的跟了进去。透过窗帘微撩的缝隙,我见恩发把脱下的衣服在衣架上挂好后,就旁若无人地躺到了床上,然后不耐烦地示意俩司机有话快说。于是,俩司机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大意是说快年底了,要债的天天挤破门,父老乡亲都等钱过年呢;厂子小,压的货太多,实在顶不住了……俩司机拖着哭腔,大约苦诉了近一个小时。恩发依旧泰然自若地躺着,眯着眼,无动于衷。我被煎熬得翻来覆去地折腾,那场景令人纠结。直到其中一个司机在恩发床前扑通跪下,我的心才开始麻木。接着,另一个司机也跪下了,他们嘴里大声呼着施老板,实在没办法呀,让他高抬贵手,不然回去要债的真的要砸厂子啦!

已是凌晨两点,我真的看不下去了,翻下床,便开了门出来,恩发卧室的门大敞着。走到门旁,我又犹豫了,自己毕竟是位客人,局外人,怎么说?该说什么?又该向着谁说?极度的不忍,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躲在暗处,探头看了看——好家伙,面对两个跪在床前的人,可爱的施公子竟然鼾声如雷呼呼大睡。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难以想象,他在生意场上的道行竟修炼得这般登峰造极!

早晨,我是被恩发的大声呵斥惊醒的。俩司机后半夜也熬不住了,都趴在恩发的床沿上睡着了。起来起来!快起来!恩发大发雷霆,看看你们,趴在这里像什么话!俩司机蒙头蒙脑地揉着灰青的眼圈,愣愣地抬头看恩发。好了!都起来!恩发说,恁俩听着,立即回去,再给我放两车羊。赶在腊八前,只要不耽误苏州这边年底前做羊糕,以上十车的款子,我决定优先给你们结八车,一次结清。但是,咱丑话先撂前头,余下两车和这两车羊要压着,这是规矩,明年再结。想通了吗?不承想,俩司机竟然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同意了。只听恩发厉声叫道:同意了还不滚回大库睡觉去?没看见我有客人吗?于是,俩司机很听话地踢踢绊绊着朝外走,没几步,其中一个突然折回来,大叉着拇指和食指问:施老板,羊放来,那八车都跟俺结齐?结齐!恩发说,要么不答应,答应就是圣旨!快去大库,把觉睡足了,回去给我拉羊。

然而,市场是有规律的,也是无情的。到了1993、1994年,各种商贸公司如雨后春笋,纷纷登场,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加之无度的挥霍与放纵,恩发的生意转眼日薄西山。残酷的竞争让他逐渐败下阵来。最初听到的传言是,他已经资不抵债;隔不长时间又有传言说他老婆卷了些资金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三清市;第三个传言我想可能是不虚的了——恩发破产了!孤身一人去了上海,给人打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着实地担心恩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恩发是个十分要强又极要脸面的人,我很了解他,他不会轻易认输的,更不会轻易地返回三清市。渐渐地,不再有人谈论他的事,甚至在我们的同学和朋友心中,他也被淡出了,仿佛三清市就不曾有过他这一号。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2000年。记得是刚过完八月十五没几天的一个清秋之夜,我和夫人正立在阳台上说话。我家楼东侧,是一面明净的池塘,池塘对岸是个很大的公园。公园内桂花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海潮样一波一波地侵袭着人的肺。我俩正悠然地谈论着桂花的地域、品种和香色,两束雪亮的车灯不经意地打扰了我们。接着,一辆白色的帕萨特缓缓地停在了我们楼下。因为这辆车很陌生,我朝下就多看了几眼。灯熄了,有个人猫着腰,腋下夹个包,匆匆拐进我们楼后。恍恍惚惚地,我觉得那个身影似乎很熟悉,就随口说:谁家来客了。夫人笑了说:谁家来客又不需你管饭,瞎操心。话音刚着地,我家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嗨,我突然醒悟说:恩发回三清了!施恩发?夫人的眼豁然张大,好像恩发是外星人。唷,开着帕萨特呢!这回可是衣锦还乡呀。我摇摇头一笑:不一定。你不了解他,我对夫人说,若是衣锦还乡,他一定是白天回来,而且一定要招摇过市。

我俩连忙转回客厅开门,恩发很快地溜进来,甩手就关了门。那动作加神情,简直就像逃犯。我迎上去,深情地拥抱他,他却少了以往的激情,只轻轻拍拍我说:莫惊莫愁也莫喜,放心,我不是于勒!也别声张,我这次是暗度陈仓;关于断线这些年,马上我会向你们谢罪!

寒暄了一会,夫人独自去卧室休息。和过去一样,我和恩发则去了我书房里的大书榻,老友重逢,肯定要夜战的。原来,离过婚,恩发把公司转让抵了负债后,就一文不名了,而且成了孤家寡人。这些年,他寄生于上海的一位朋友处,帮人出谋划策;由于习惯了吃喝交友,近况依旧艰难。他终于涨红着脸,摊开两手冲我笑道:不瞒你,我现在还是两手空空。接着他还是那样斜觑着甜不叽叽的眼仁,皮笑肉不笑地歪起脸看着我:车是在上海租的!他显出一副调侃不羁又无所谓的样子。我直视着他,会意地笑了。好啦,废话不扯了!恩发说,老伙计,我在你这里秘密暂住,给我七天时间。我嗨了一声说:说啥呢?只是粗茶淡饭而已,甭说七天,一年也没关系!

就七天!他说,一年那是猪。

我有些担心地说:现在不比前些年了,生意越来越难做。那要看谁做!他轻蔑地一笑道。现在的三清市,与十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大机场,大电厂,米字形铁路枢纽,知名度越来越高,城区飞速扩张,人口几百万,吃喝拉撒住,到处都是商机。我不屑地望着他,调低喉音问:你赤手空拳地贸然杀回根据地,能有几分胜算?凭借什么呢,就凭你自诩的儒商?超级智商?他很坦然地拍拍我的手,老伙计,实话不瞒你,我是有备而来。我抓不着看不见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还记得那个腊九吗?他很神秘地问我,就是矮咱一届的那个姓谭的小胖子。谭副市长的少爷谁不认得!我说:他爹不是“双规”后自杀了吗?一只下架的倒霉鸟,他对你又有何用?恩发耸了耸肩头说:你知道他手里有多少钱吗?我说:听过传闻,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恩发的一双单眼皮中突然就放出彩儿来,他一扬手腕,优美地弹出四个指头。我说四百万?有那么多!?恩发点点头说:恐怕不止这个数。我说那又怎么样?怎么样?!恩发哼一声说:腊九就是我东山再起的战车!我皱着眉头,依旧不解。恩发笑吟吟地审视着我,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他那钱敢露头吗?我迷糊了一会,猜谜似的悟了半天,仍不解玄机。但我还是说:你有把握借到东风?恩发说:三天策划,四天公关,七天搞定!肯定是好期(七)!你等着瞧。需要钱吗?我小声问,用钱你说话。他连忙摆手,说:打住!三两万还有。现在咱睡觉!他说。

十分钟后,就在我的书榻上,恩发开始扯齁,扯得肆无忌惮,而且越扯越响。

明亮的壁灯,照着恩发的脸,照着他酣然的睡相。多年不见,一怀沧桑油然而生!他的脸宽了许多,眼皮微微臃肿,两腮松弛得似乎有些夸张,使一张大白脸显得更宽了。这张还原了真实状态的脸,其实很难看,很丑,并且越看越难看。说来就是怪,只因醒着的时候他能让它浮出笑,潇洒的笑,恰如其分的笑,精彩可人的笑,所以,这脸也就好看了,而且充满了无限的生动。想着明天,想着恩发未卜的命运,我关了灯,茫然地对着窗外半盘塌边的下弦月发愣,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想。

接下来的头两天,恩发俨然成了我书房的主人。除去吃饭,他显出从未有过的安顺,一直埋着个头,不停地伏案走笔。我虽不去打扰他,却也偶尔路过看几眼,好像是在起草什么计划书之类的。仅是短短的两天后,他就不再安顺了,像幽灵猫一样,开始昼伏夜出。来去之间,如履无人之境,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吃照睡,与我们互不侵扰。我也早已跟夫人商定好了,对他的一切不予理会,只把一日三餐,给他留好在厨房里。在未卜未知中期待着一个近似天方夜谭的结局,那情形之于我,简直是一种煎熬!往常过得飞快的日子,突然就慢了下来,显得又绵长又纠结。

七天的期限,只纠结了五天,恩发又突然失踪了!——晚上下班回来,发现楼前不见了那辆白色的帕萨特,我心里就一沉。慌慌张张地上楼,开了门扑进书房。房里人去楼空,一切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唯一抢眼的只有案头,平展展地压着一张大白纸。我预感到不妙,提心吊胆地低头去看,只见大白纸上风驰电掣般地写着两个字:走了。“了”字的下面一脚,还把纸踢了个大口子!

戏又演砸了!我无奈地叹道:这头异想天开的野驴!

夫人回来后,可就没有我淡定了!啰啰嗦嗦地嘟囔了半天,显得很不高兴。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那样!不管啥样!夫人说,再急的事,走了可得打声招呼?我说:恩发混到这份儿上,内心一定很失落,他藏着的事肯定不好启齿,你要经历过他这种处境,就理解他了!作为挚友,咱又无力帮他,走就走吧!夫人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最后她嗨了一声说:净跟咱们捉迷藏,也不知这回又去了哪里!是啊,恩发又去了哪里呢?后来的日子里,这句问话像片云,一直悬浮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我们的疑问才算有了着落——那是个星期天,我正在赶稿子,突然听到夫人有些失态地大喊:老公,快来!快看——是恩发!听到恩发二字,我触电般地把手从键盘上弹起,快速地跑进客厅。电视里,女播音员正播着专题新闻:施恩发先生创业不忘家乡,首期注资六百万,打造我市最豪华的三星级大酒店——中都大酒店……我胃里一阵泛酸,但还是很惊喜。恩发一身洁白的西装,居中而立,飘着红丝带的贵宾花上方,一张脸灿烂地笑着,简直是魅力无限!夫人大叫着:我就说么,他一定是衣锦还乡。这家伙,真不够哥们儿!藏得这么深!我悄悄地在电视画面里搜寻着,搜寻着,只是一闪而过,在一处角落里,谭腊九低调地躲闪着——终于明白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由得脱口感叹道:这下可以洗干净了!夫人的耳朵特灵,她陡然转脸问我:你说啥?什么洗干净了?我支吾着,连忙改口:我说恩发又登台了,这出戏叫他演得很干净。毫无瑕疵!

就是从那个2000年的金秋,恩发又一次站了起来。这回是真正意义上的站起来:他不再放纵贪玩,而是心无旁骛地把积聚了多年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恩发是典型的商界奇才,总能最先捕捉到商机,在官场的吃喝大潮刚刚涌动时,便适时抢占了先机。就如蛟龙入海,他开始大展拳脚,仅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三清市的餐饮文化节、高档住宿模式打造得叫人头晕目眩。真难以想象,一个人单枪匹马,竟能将一座城市的商界搅得史无前例地波澜壮阔,天翻地覆!

后来,那个借给恩发东风的谭腊九就成了恩发的贴身秘书。据恩发说,腊九这个人没多大能耐,但很忠诚,对恩发是言听计从。回三清的十余年里,恩发的事业依旧做得很轻松,很消闲。无论后来的家电、超市连锁、房地产开发,还是直到成为三清市身价几个亿的商业巨头,我从未见他因业务奔忙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得会用人。这些年,他的每一次成功与辉煌都是提前让我分享,我们无话不谈。他曾调侃说:你就是我精神的依托,诸事都要向你汇报。在我面前,他不再存有秘密。由于身体原因,我不喝酒,不食辛辣,亦不吸烟,对宴会之类也就了无兴趣,甚至讨厌。所以,我们俩聚会仍和以前一样,不是在我的书房,就是寻一处僻静的茶楼,或者去荒滩野境垂钓,连他的府邸都很少去。

我叮叮当当地骑着个破自行车,极不和谐地穿行在恩发住的那片高档小区里,引得巡逻的保安远远地盯住我不放。已近黄昏,不时闪过的豪华宅第前,各种造型的廊灯都打开了,小区里到处流光溢彩;射灯照耀的绿荫丛中,一辆辆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擦身而过,如梦似幻。恩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心头的疑云在不断地膨胀。恩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极有原则,作奸犯科他不会,杀人放火他更不可能!能会有什么事呢?一个能上天能入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抑郁呢?!

作家老兄,你好!远远地,腊九就迎了过来。他一边接过我的破车子,一边又说:你可算来了!快上楼吧,施总在二楼正等你。我说声谢谢,便上了楼。登上二楼楼梯转台,猛抬头,才发现友妻就立在那里。看得出,她一脸的愁云。我赶忙打招呼。她悄悄地摆手,眼圈红红的小声说:半个月了,谁都不见;今天好像才下了决心,就要见你一个人!他那屋除了腊九,连我也不让进。友妻无助地望着我。到底因为啥?我问。我也不知道!她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你快上去看看吧,我急得实在没办法,怕要出大事!说完,她那眼泪就串珠似的落下来。我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便忐忑不安地推开了二楼的门。

恩发的书房东南西三向朝阳,很大,有近五十个平方;他喜欢附庸风雅,各类书籍架满橱柜,四壁挂的净是名人字画;帘开处,室内室外,满眼好风光。穿过大厅,我径直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过了好大一会儿,门才缓缓张开,露出一张浮肿得变了形的脸。我吓了一跳!恩发赤着个脚,乌白的脸皮就像盐水泡膀的猪肚子,不见一点血色。他有气无力地说:来了!坐吧。茶给你泡好了。然后就蜷缩着腿,回卧进沙发里。室内昏昏暗暗的,燃着气味很重的檀香,四周围帘窗紧闭。是得了狂犬病?怕见光?我胡乱地猜想着。他绵软地扬扬手,让我坐下。这种香,气味太重,会伤肺的!我说。你不明白。他小幅度地摇摇头,我跟佛有缘!你看,我奉的这尊菩萨,四年前在竹音寺开的光,是南京栖霞寺的长老给开的。有信仰是好事!我说,你还给竹音寺捐了很大一笔善款,谁不知道?他的表情只隐约动了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试探着问。他一手捂着脑门,轻轻地说:报应!就像佛说的,这都是因果报应!失眠几天了?找医生瞧了吗?我问。他咝咝地吐着气说:已经有半个月了,吃啥药都没反应,越想睡越睡不着,不停地惊悸,惊悸过后,就是一阵阵的怄心;潮水般一波波地侵袭,稍一眯瞪,立时就惊醒,醒了就是一通虚汗!我说:这就是典型的失眠症。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心中啥都明白,可就是控制不住。你还记得熬鹰的故事吗?冥冥中好像有股无可匹敌的力量在熬我!他痛苦地微眯着眼,神情显出从未有过的无奈。老伙计,这几天,我老是想起咱小时候点的煤油灯,油熬尽了,灯就灭了!这会不会就是对我的诠释?别胡扯!这可不是你的性格。我说,你一不犯法,二不失德,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把你折腾成这样?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他咳了一声叹道:鬼迷心窍啦,鬼迷心窍!到底是啥事?就咱俩,你敞开怀讲。接着,我突然又冒出一句像哄孩子似的话:也许说出来你的病就好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眼倏地亮了一下,随后拿起毛巾去擦鬓角和脖子。一股馊汗味升腾过来,他的脑后和两鬓濡湿得一如水洗。你还记得颍川县的那个红鹤集吧?他问。我点点头。我就是在那里出的事!在那儿能出啥事?!我迷惑地望着他,大为不解。他调整了下坐姿,点点他的红木小茶几说:你品你的茶,听我慢慢儿跟你讲——

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怪异又稀奇。最近几年,由于一生的追求和梦想都实现了,恩发转而开始迷恋养生和亲近自然。他常常秘密地带着腊九,到红鹤集西南那一片淮河汊子里去钓鱼。那儿水天寥廓,水鸟如织,垂钓的人更是趋之若鹜,兴致高的时候,一连几天不回。在那儿,他结识了一个奇人,外号鳖驮子。此人朝前伸着头,小个溜溜矮,当地人称鳖王;一身紫黑的皮肤,连嘴唇、胳肢窝都紫如靛蓝。鳖驮子专靠拿鳖为生。砍河一带的人,拿鳖的也不少,懂拿鳖的也不少,大多是祖辈相传的路数:沿水边看水路,看爪痕,所谓前头有坡,后边有窝,弯腰三尺下手摸,一般情况下十拿九稳。到了上世纪90年代,人们不再忌讳,开始盛行吃鳖,鳖族的大劫一到,没撑几年,沟河湾汊里,鳖就绝了迹。可唯独砍河里的鳖颇多,这里原就是千年鳖窝。奇怪的是,无论是再好的传手,到了砍河里,一个鳖也休想拿到。只有号称鳖王的鳖驮子,那砍河就好似他家的自留地。他不网不钓,每到逢集的拂晓,他就下砍河头,不管冬夏,都是潜到水底拿四只鳖,大多是斤把重到两斤以下,多一只也不拿。那鳖就仿佛是专门给他留好的,天天在砍河里等着他。早晨,街上开始上人的时候,鳖驮子就肩了四只鳖,悠悠晃晃地朝鱼行里一扔,说称称。别人来卖鱼,要在行里看着,他不看,至于多重,卖多少钱,他从不多问,只说随行就市。行主们都知道他的脾气,就随意称称斤两,先估摸着把钱给他了事。就靠着这手绝活儿,鳖驮子不仅日子过得轻松,还悠哉游哉地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前年,他又把自己的老屋翻盖成了三层小楼。鳖驮子也着实怪,鱼行里的人说:在孩子考上大学时,鳖驮子突然把每集送的四只鳖改了三只;到孩子工作时,他又减成两只;现在小楼盖好了,他每集送的鳖就只剩一只了。问时,驮子只憨憨地笑,啥也不说。遇背集天,驮子不会去砍河头,而是揣着半瓶小酒,到南边的大河(淮河)湾里找人闲聊,那儿热闹。从当地人的口中,恩发知道了关于鳖驮子的来处:三岁那年,说是有一次,爷爷带着驮子,在河坝外坎儿上割芝麻。因爷爷钻麻棵里去屙了泡屎,不安顺的驮子,就爬上坝顶玩,一不小心,便滚下了砍河里。远处干活的大人看到了,都大喊着往砍河洼里跑;等人们心惊肉跳地跑到跟前时,却发现驮子慢慢地从河水里浮了起来,正傻呆呆地蹲在水皮上。被惊得张口结舌的人们发现,孩子的面前缓缓地伸出一个鳖头,向上昂着,大如皮拳!轰的一声,人们吓得四散奔逃。最后,只剩下驮子的爷没跑,他扑通跪倒,对着那只巨鳖磕了几个响头,又拜了几拜。巨鳖很灵性地移到岸边,爷爷千恩万谢地把驮子掐了上来。后来,据驮子爷回忆,那鳖,足有晒粮食的大筛箩那么大。

一次,与驮子在洪河汊口的草滩上野餐时,恩发就问他:砍河洼里真有那么大的鳖?驮子被五粮液灌得有些微醺,拿眼不屑地挑了恩发一下说:嘁!那算小的。还有比那更大的!恩发耍猴似的看着驮子笑道:吹吧你就!驮子把筷子往快餐盒里一戳,不悦地说:我吹啥?这辈子我就没给谁说过!恩发一愣,赶紧赔着小心笑道:我信我信,你说,我哪听哪了!告诉你,驮子说,也不怕你笑话,那砍河头就是我的又一个家。七岁的时候我就潜过下面的地瓮,那地瓮比粮站的大仓都大。冬天,地瓮里的水是热的,夏天就入骨的凉。洞口滑溜溜的,长满了苔藓,两丈多长,两边瘪,只中间有二三尺高,像个大嘴。那里边的很多大老(巨鳖)都是我的好朋友,每回去,出来都是大老驮我……

恩发彻底地给诱惑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念头暗暗浮上心头:在他的发源地中都大酒店的大堂里,有几口巨形的水缸,正堂的那口最大,一条火红的血红龙舒缓地游来游去,那血红龙长逾一百公分,身价过百万,数安徽之最。只要来过中都的人,即使忘了中都,也忘不掉那条血红龙。要是再配只巨形鳖王,岂不是双星交辉,名声更加远播!

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一旦思虑成熟,必将付诸实施,这就是恩发的一贯作风。他开始缜密策划,步步为营,不紧不慢地一次次试探,可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然而,恩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从春到夏,又到秋,他把持久战一直延续了近五个月。终于,在一个午后,驮子的死扣对恩发松动了。恩发把钱从八万一直追加到十五万,并且答应驮子,只养三年,三年之后,再秘密地把鳖王恭奉回地瓮,保证完璧归赵。

也是想趁热打铁,恩发说,水箱、皮卡,一切早就准备就绪。恩发脖子上的大动脉霍霍地跳着,跳得有些快。他以手加额,像犯了错误的学生看老师那样看着我,继续说:那天下午,一天的滚疙瘩乌云,很闷热。我和司机小罗,跟驮子悄悄下到砍河洼底。也没见咋费事,驮子只扎了一个猛子,约莫两分钟,便打水里拱出头来,向我颔首说:靠近点!接着。我和司机小罗慌忙循声看,见驮子双臂一收缩,大鳖便被端出水面。快!接着。驮子有些慌张地急催道:手脚麻利点。甭打岔!要快!快!接鳖的那一刻,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恐,一颗心擂鼓似的狂跳。大鳖有下水道上的窨井盖那么大,我和小罗接稳它时,它的头正对着我。猛地,我发现那鳖的两眼,正射电般地盯着我。你说奇不奇,还咧着嘴笑。真是缘分到了!我欣喜地准备把它抬上去,却感到裤脚被谁拽住了,忙说:驮子,别扯我裤脚!说着说着,我的脚就被拽进水里。别过头一看,我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只青木瓜大的鳖头,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脚,跟着,又一只阴森可怖的巨形鳖,爬到第一只鳖的背上,也咬住了我的裤腿。小罗站在下边,早吓傻了,脸和端鳖的手一起筛糠似的抖。猛听见驮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松手快松手!给我!给我!我木木地松了手。驮子好像突然醒了酒,疯狂地抢回那鳖,很快地冲进水里。我僵直地被拖倒在地,两条腿慢慢沉进水里。等驮子反身游回来,轻轻拍拍那两面黑森森的大青盖,两只可怕的怪物才松了口。我倒在水边,下半身浸在水里,浑身的零件都失灵了,连思维也静止了!只有双眼像镜子似的、毫无感觉地反映着余下的场景。紧接着,更可怕的场景出现了:就在另两只硕大的鳖头黯然遁入水底之后,整个砍河洼里的水面,突然开锅似的翻滚起来,像张发怒的脸。水瞬间汹涌上涨,很快就埋了我的胸口。最后,还是驮子把我打水里拽出来,和小罗一起架着我送回到车里。不大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雷打得似氢弹爆炸,闪电像烧红的铁鞭,不停地抽打着我的神经!驮子疯了一般,对我扔回钱箱,两眼放着凶光喝道:滚!滚!都滚吧!转过脸去,驮子猛然嚎啕大哭,他一边啪啪地扇自己耳光,一边顶着暴雨,跌跌撞撞地跑下砍河洼里……

叙述完了,恩发心有余悸地探寻着我的感知。我的心极度惶惑,又不敢盲目地去接他的话茬,就顺着那故事问:鳖驮子后来怎么样了?他疯了!恩发凄惶地嗫嚅道。为了给自己多留些思考的空间,我先应付着说:是够离奇的!这会不会是个梦,而你一个不经意把它混成了现实?恩发静静地说:我知道,你是唯物论者,肯定不信。他站起身,打开电视机,又点了几下矮桌上的硬盘,直起腰说:都给你准备好了,自己看吧!说完,他又窝进沙发,别过脸去,把一双眼埋进角落的黑暗里。

电视里,恩发的叙述又重新真真实实地印证一遍。我看后大骇!若不是恩发有意用车载探头录了像,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愣在那里,一时无语,只余下空白电视屏里闪烁着的雪花点,无限苍茫地沙沙作响。

恩发知道放完了,才转过脸来,略带嘲弄地瞅着木然的我,轻轻说道:告诉你,我原打算事办成了,这份特殊资料就留给你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确是太弱小了!这世上,万事都不可强求,一旦把事情做过了头,就必遭报应。说完,他起身操起矮桌上的硬盘,便毫不迟疑地删除了视频。

我有些隐隐的心痛:真的很可惜,这份资料太珍贵了!然我还是附和着说:这样也好,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了。真能结束掉吗?恩发魔魔怔怔地问。我说是,这回彻底结束了!恩发审慎地看着我,幽幽地说:这几年,三清市连续走了三位老总,地产业的,木地板业的,陶瓷业的。都是年纪轻轻的!你说,下一个会不会是我?我赶紧接过来说:你想得太过分了!不就这么个事吗?事情已经泾渭分明:你是买家,鳖驮子是卖家,拿钱买东西天经地义。问题出在驮子身上,是他的贪心使他做了忘恩负义的事,与你何干?况且你又及时地住了手,并未促成恶果。我边解劝边想,一个很好的契机突然就蹦了出来。我紧接着就道:你不是信佛吗?佛最经典的一句话是啥?回头是岸!恩发恍然一动,烦躁僵硬的脸渐渐现出了柔和。你现在不是依然在岸上吗?而且早就回了头!我补充道。你说得有道理!恩发终于释然地点点头。我说真的过去了!他说:但愿!只是那怪物含笑的眼神叫我吃不透,失眠就是因为它老是笑着不让我合眼。我说这是个心结。一旦解开了,它也就自然地消失了,不信,你今晚试试!

唔,我真的好像突然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浑身轻松了许多。恩发眯着眼,边感觉边说。

沉吟一会,他又说: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我说:你讲。他说:我站在上面,小罗在下面,那俩怪物只拽我,而不拽他,这如何解释?我想了想道:这并不蹊跷,因为你抱着它的同类,离水的距离最远,当然要先拦你。唔!恩发点点头。

你的司机小罗现在咋样?我突然问他。他没事,恩发说,回来屙两泡绿屎就好了。就是嘛!我说,老伙计,你听不听我的?恩发笑了:你是我一生的贵人,不听你的那是白痴!我说:从今晚,不,就从现在起,千万别再封闭自己。你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把一切都恢复到原先的状态,叫夫人过来陪你说说话,你就想象着什么都没发生,跟往常一样,今晚一定会睡个好觉!

一定照办!恩发脸上微浮些欣然道。我说:明天给我派辆车,我去红鹤集蹲几天,看看还有没有善后的事,或者善事要做。好好好!恩发说,这样最好!我这就安排腊九。不过,都这么晚了,现在叫腊九带你们先去吃饭!我说:不是我们,你也得去!他说不去了,头疼,嘴恶苦,吃啥都想吐。我说吐也得吃!他有些迟疑。我不容抗拒地拽起他,调侃地笑道:吃不吃我不问,必须跟我先回归人间!

红鹤集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这儿与著名的王家坝相距不远。由于当地政府环保意识增强,发达的水系便顺其自然成了鸟类的天堂。据统计,光是常住的,不加上候鸟就有上百种。我掂个长焦,拍得心驰神迷,忘乎所以,以至连使命都忘了。到了第三天,才想起正事。

到砍河头的时候,是上午十点来钟。那一天天气非常好,阳光清明,万里无云。我仔细观察了砍河头的形状,是个巨大的倒三角:相传是大禹治水时,清理铲泥不小心砍下的河头。河头拖向东北的下游,是条不太宽的小河。虽然河头无源,却常年流水不断,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循着河头纵目西南,相隔约一华里处便是浩瀚的淮河。照直看,从西南下来的淮河主脉,正对着砍河头;可奇怪的是,淮河却从砍河正西南的一华里处猛然打个大弯,改向东南而去。我想:砍河头不会流无源之水,无源怎能流?源从何处来?联想到鳖驮子说的地瓮,比粮站仓房空间还大的地瓮,我恍然大悟:地下有暗河!砍河的源头仍旧是淮河,而这条暗河应该是淮河的支流故道,可能是因为水患,在远古时期就被人工封堵了。站在砍河坝上,我搜寻了一下四周:大田里,河湾里,到处是一片青黄。农家人都在收秋。不远处的河坝半坎儿上,坐着个放羊的老倌,我打定主意后,就朝他走过去。快到跟前时,我发现老人太老了,坐在那里,就像一截枯树根。他一定又聋又昏!我想走过去,再去寻个目标。不料,老人不但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还笑着跟我打招呼道:遛遛啊!我连忙转回来笑着回道:遛遛!遛遛看看。下到河半坎儿,我给他敬了根烟,点上火,然后自己也点燃了,却不吸。我不抽烟的。老人很可爱地歪着头说:我早都看见你啦!在河坝上转悠了半天。你哄不住我,咋会是遛着玩的,你是搞水利的!我说老人家有眼光!跟着指指自己的耳朵问:你的,好使?好使!老人诙谐地扬扬他的长眉毛说:听虫叫还能分清公母。我被他逗得大笑。老人的耳朵确实很灵,我轻声问他高寿,他连迟钝都没打就回道:九十三啦!我惊奇地看着他说:老神仙,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他说甭客气,你随便问!我说:河南境里要有洪水经过南边的淮河,这砍河里的水位涨不涨?涨,咋不涨!半个时辰能涨一人深;不但行洪涨,刮个西南风,砍河头的水都能涨三尺。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人又一次歪起头,很童气地瞅着我说:我说你是搞水利的,没说错吧?我说我只是个做学问的。老人问我还发现了啥?我说砍河跟淮河是通连的,地下有暗河,暗河可能就是古时候的淮河故道。喔喔喔!不得了!能看透这一层的人我还没见过!老人激动得连连拍着他干枯的手:你是个大大的水利专家!真专家!我说:这砍河下面肯定有地穴。老人惊奇地瞪着我,混沌得像灌满奶油的眼珠突然聚出光来:连这你都看出来了?!我说我只是猜,下面能藏住大东西。老人佩服地点点头说:有地瓮,是个深不见底的鳖窝。我小的时候,只要天一晴,过了东南晌,这砍河洼里爬的到处都是晒盖的鳖,多得数不过来。那大个儿的有多大?你连想都不敢想,乖娘子呦,就跟十二掌子锅的锅盖样!那时候的人,遵古训,不吃无鳞的鱼,没人招惹那东西。正说着,老人用手一指,然后叹口气说:你看,那个人就是专门逮鳖的,叫鳖驮子,如今疯了,天天拿把镰刀遛这片河湾,唉,都是报应啊!听说是鳖驮子,我慢慢站起身,迎着驮子来的方向,想仔细看看他的模样。等走过那片下河沿儿时,他的眼悻悻地瞪着我,又冲我扬扬手握的镰刀。老人说:别怕,他不惹人,只吓唬人。我心里一阵伤感,好像猛然有人控制了我似的,我张嘴就对鳖驮子招呼道:哎,辛苦了!这里是块宝地,可一定要看好喽!我发现,听了我的话,驮子霍地一愣,脸不易察觉地软和下来,手中的镰刀也面塌塌垂了下去。我的心头一动,直觉告诉我:驮子并没有疯!

告别了老人家,我就给司机小罗打电话说:快把车开过来,我们回三清。我想:谜底揭开了!我要赶紧去告诉恩发。

回到恩发家时,一切都比我原先期盼的还要好——家里已是烟消愁散!友妻满面春风地迎接了我后,就开着她的香车会她的那帮名媛去了!

我刚走进客厅,就听见恩发在他明亮的书房里大声地打电话,那声音很稔熟,依然是过去的样子——喂,八千亩太少了,先圈两万亩。别废话,照我说的做!把当地乡镇领导的工作做到位。又不改变土地用途,土地还是他们种,想种啥自己选,我们只负责技术指导。关于监督他们不使用农药的事,交给乡镇就行了,他们说话比我们好使。你只管把合同给我签好,必须按我们的要求,要保证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而且一粒都不准外卖!到时我们以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收购,再加工。你怕啥?销售方面有其他人运作,光三清市的政府机关我们都应付不了。现在从当官的到老百姓,大家都在讲养生,谁不怕死?这就是商机!到时候我们的产品会以高出市价数倍占领市场。等到外地品牌入侵了,我们再去跟着走,那就晚了……

听着听着,我不由得感叹:像恩发这样的商业巨头,要造福一方或者祸害一方,都是很容易的事,只在一念之间啊!

不知为何,就在快要见到他的这一刻,我突然改了主意,决定不再把揭开的谜底告诉他!有些事,多是在脚踩到门槛上才陡然明白的。这当儿,我有些懂了,许多智者为什么总爱说:天机不可泄露。我想,让他继续保留那份对生命对自然的敬畏,未必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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