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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故事

2015-04-09钱国丹

清明 2015年2期

钱国丹

臧来宝死了,是挨枪子死的。

我以为,每个人的性格形成都有两种因素,一是遗传基因,二是后天的影响和教育。臧来宝的父亲曾经是码头帮的帮主,后来又下海当过强盗,臧来宝身上的那股匪气是与生俱来的;而臧来宝的老娘则是48岁高龄才生下他,老来得子的狂欢,让这宝贝儿子享尽了人世间的宠爱,七惯八惯就给惯成那副德性了。再加上那个动荡岁月,善良的人总是忍气吞声战战兢兢,臧来宝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比如这上班8小时吧,全厂的工人都忙着赶工时——我们海阳造船厂的工时定额是很紧的,而臧来宝从来不赶。他上班的主要任务是到各个车间闲逛,到别人的车床、铣床、刨床、磨床旁去指手画脚,而机床的主人一般都匆匆一笑,然后咕哝着时间紧任务重,低头赶活去了。自觉无趣的臧来宝会骂道,赶什么赶?赶着去见阎罗王啊?

然而谁也没想到,我们厂最早去见阎罗王的竟然是臧来宝,那一年他刚满32岁。

臧来宝身材并不高大,但非常精悍,打起架来凶猛而机灵,从来没有吃亏过。骂人的狠话恶语更是张嘴就来。他骂离任的厂长,骂新调来的书记,骂左邻右舍,还骂和他毫无瓜葛、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本厂的工人们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凡事总有例外,他从来不骂自己的徒弟朱美娜。

朱美娜和我都是十几岁就进海阳造船厂当学徒的。臧来宝出事那年,我们都二十大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朱美娜是厂里公认的美人儿,她丰满,红润,浑身散发着一股成熟的水蜜桃味儿。我们金工车间加工钢件的冷却液是柴油,那东西一天到晚哗哗地浇着,那么浓烈的臭味,都掩盖不了朱美娜身上那香香甜甜的水蜜桃味儿。

我们女工都把发辫剪成短短的两把刷子,预防不小心被机器卷进去,可是朱美娜却让头发自由放任,她那两根又黑又亮的辫子直拖到屁股。有一次臧来宝和朱美娜一块儿坐在工具箱上休息时,臧来宝捋着朱美娜的辫子说,你的尾巴真他妈的长,也真他妈的漂亮!朱美娜不但没生气,反而像小猫一样温驯地靠着他。当然,干活时,她会把辫子细心地塞进工作帽里去的。

朱美娜的父母早年间双双调到上海去了,把她遗忘在我们这个沿海小城,跟她半瘫的老外婆相依为命。朱美娜不但人长得标致,还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厂里排个样板戏、搞个形势宣传什么的都少不了她;但她智商不高,我想这也许就是她父母把她遗弃在老家的原因。有一次,厂里排演《沙家浜》,扮沙奶奶的她唱了一句“同志们杀敌挂了花”,我发现她姿态和神情都不对,就问她,你明白什么叫“杀敌挂了花”吗?她认真地回答说,杀敌光荣呗,给他挂朵大红花是应该的。

按理说扮沙奶奶不需要漂亮的脸蛋,可是臧来宝要让她扮,厂里没人敢不让她扮。如果她不是太丰满了些,臧来宝还要让她扮阿庆嫂呢。像我这样的,最多只能演个“群众丙”“群众丁”。

臧来宝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能量,是因为他有“四硬”。首先,他出身硬,父亲虽然当过海匪,但据说那是逼上梁山,是劫富济贫。土改时他的家庭成份也是“贫渔”。也有人问他,你爸就没劫过穷渔民吗?他夸张地挥挥手说,废话!穷渔民能有几个钱?我爸他决不干那缺德的傻事!

有次车间停电,工友们就围着让他讲他爸的故事。他举起胳膊,一脸正经地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毛主席他老人家真该给我爸写篇文章,题目我都替他想好了,叫做《浙南渔民运动考察报告》!

我们的车间主任老高说,别瞎吹了,来点实在的。于是臧来宝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了起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老爸的海盗船正航驶在回海阳的路上,行至黄礁岛附近,忽见一条渔船,正鬼鬼祟祟向东南方向驶去。那时的渔船装备落后,渔民们都是早出晚归,这条船夜间出门,肯定是偷运不义之财!于是我老爸扳转舵轮,扯满风帆,一路呼啸着向那条船追去。那船见来者不善,就拼命逃跑。老爸的兄弟们手舞大刀,高举斧头,对着那船大喊大叫,我爸的驳壳枪砰的一响,对方就慌了,船便左右摇晃,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会儿,老爸他们就把那条船截住了,他们跳上船去。一番搜寻,除了许多金银财宝之外,还搜出一个血债累累的大汉奸,还有一个被汉奸绑架的小伙计!一问才知道,那小伙计检举过汉奸的卖国勾当,这回汉奸绑了他,正准备扔到外海里喂鱼呢。父亲回到海阳就把汉奸和伙计一并交给了政府,县长都夸我老爸是个大英雄呢!

那天我们的黑脸邬厂长也站在一旁听着,完了他摸了一把臧来宝的脑袋说,那时候阎王爷正纠结着,多少年后捏个促狭鬼你呢——讲得活龙活现像亲见着一样!臧来宝嘿嘿地笑着说,被我爸救下的小伙计,现今在县里当着大官呢,不信你问他去!

臧来宝的第二硬是“兄弟硬”。臧来宝对他的哥们挺仗义,谁家有个头痛脑热拉肚子或挂了刀伤棍伤,找医生跑关系他一马当先;兄弟谁吃了亏,他带了一帮人呼啦一下冲过去,该打的打,该砸的砸,毫不手软。

当年,他那几块工资还不够他抽烟和嚼口的,可是他却常常呼朋唤友去馆子大吃大喝。至于他的钱是哪里来的?臧来宝的近邻商步启曾忿忿地告诉别人说,嗨!他老子从前抢来的金银财宝,几辈子都花不完!

臧家和商家虽然仅一墙之隔,但老死不相往来。按道理,臧来宝应该喊商步启为叔,可是臧来宝凶起来就喊他畜牲。商家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年纪尚幼的儿子,从子嗣方面看,五代单传的臧来宝就显得弱势了。可谁要是敢对臧家说声“单丁独苗”,不但臧家父子不答应,连臧来宝的老娘都会拿捣衣槌追得人们鸦飞雀散。所以两家之间有了摩擦,商家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臧来宝最厉害的一招是,他有后台!别看他只是个小小的车工,有一回,他居然把海阳县革委会主任请到车间,让他坐在油腻腻的工具箱上聊天。后来朱美娜告诉我,那位革委会主任就是他爸从前救下来的小伙计!

臧来宝的车旋技术也十分过硬,多难多烦的活儿,到他手中都是小菜一碟;他的磨刀功夫更是了得,他磨的刀怎么用怎么顺手,别人苦巴巴半天都赶不出来的活,他两刀三刀就旋好了。朱美娜是永远完不成工时的,也是他两刀三刀就替她补上了。在工厂,技术过硬,不管是老师傅还是大厂长,谁也不敢小瞧。

我们厂实行三班倒,老师傅们喜欢上白天班,他们夜里需要睡个安稳觉;而我们这帮年轻的则爱上中班,就是下午3点半至夜11点半的那班,这样整个上午我们可以洗尿布、拖地板、上街买菜自由支配了。

女人多少都有点洁癖,下班后的盥洗,男人们三五分钟搞定,女工却起码要忙活半个小时,待到我们洗涤完毕走出厂门都过午夜了。深更半夜穿行在幽暗的大街小巷,总归是有点忐忑。有自行车的男工们就自告奋勇地为年轻女工保驾护航。我的护花使者是同车间的铣工邹海平。小邹干活勤勉技术不错,为人更是正派热情,有他的自行车驮着我回家,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有一晚我洗涤完毕走到厂门口时,那盏高悬的白炽灯下却没了邹海平的身影,只见缺了两颗门牙的臧来宝握着自行车把独自待着,我想他肯定在等朱美娜。

我只管向树影婆娑的河边张望,那条河很短,从我们厂门口到入海处不到一公里。夜间,一些不那么安分守己的岩头蟹会沿着河滩上来搞一夜情,邹海平在等我的空当,常常会去河里寻寻,准有意外的收获。我不停地向河那边张望,想象着邹海平会举一对缠绵的岩头蟹冒将出来。可是,我身后却传来臧来宝的声音,别张望了,邹海平他已经回家了。

我纳闷了,邹海平怎么就走了呢?他就是有要紧事,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啊。我回过头,遭遇了臧来宝跃跃欲试的眼睛,他说,我把他打发走了,从今以后,就由我来送你回家了!

这人也太霸道了,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待邹海平?再说,他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然而我不敢太得罪这个厉害的主儿。我瞥了眼他的豁牙,找到了拒绝的理由。一个月前的一晚,臧来宝家门前不知被谁挖了个坑——据他估计是居心叵测的商步启,但苦于抓不着证据——他骑车回到自家门口时,摔了个大跟斗,两颗门牙不翼而飞。“我可不敢坐你的自行车,怕你把我的门牙也给磕掉了。”说完,我抬脚跨出了厂门。

我已经准备好让臧来宝臭骂一通了,最起码他也要骂我不识抬举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可那晚他却没有发怒,他把自行车往值班室墙上一靠,徒步追上了我说,我们乘“101”号车回家。我们通常把两条腿说成“11”号,而男人把自己的腿称之为“101”,就有点黄色的味道了。

他分明是来者不善啊,如果走到阴暗旮旯,他对我非礼可怎么办?我坚拒着,不让他送,可是他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着我不放。

我们就不尴不尬地走着。走过厂门前的一条石子路,折向空荡荡的东方红大街,又拐进了红旗菜场,剩下的路,就是穿越菜场拐进反修巷了。我说,臧来宝——臧来宝虽然厉害,奇怪的是全厂上下却没人喊他臧师傅,包括他的亲徒弟朱美娜——我快到家了,你回吧。可是他不听,还继续和我并排着走。

初冬的午夜已经很冷,菜场路空荡荡的,散发着一种混合的腥膻味。臧来宝不老实了,他像醉酒一般步履蹒跚起来,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撞。他撞一下,我往边上躲一下,他再撞,我再躲,直到躲无可躲,我一下子跳起来,嚷嚷道,臧来宝你要干什么?臧来宝嬉皮笑脸地说,不干什么。我加快了速度,出了菜场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家。

第二天午夜,他照样守候在厂门口,照样要伴我下班。一路上,我板着脸冲在前头,他紧紧地追着。我的腿长,我迈两步,他得要三步才跟得上。这一晚他没有再撞我,一路上我们也没说一句话。我推开自家虚掩的后门时,他便扭头走了。

第三晚他就没再纠缠我了。我心想,臧来宝能知耻而退,还不算太坏。

直到第五天夜班10点左右,全车间的工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活儿中,我正用千分尺细细地测量一根刚刚卸下来的花键轴。轰!一个巨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猛地跳了起来,身子踉跄几下,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耳朵嗡嗡嗡地乱响。

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转动,大家都惊恐地直起了身子,青灰着脸大眼瞪小眼,互相打探是谁闯了大祸。那声响实在是太吓人了,大块头车间主任赶来了,相邻几个车间的夜班工人们都跑过来了,黑脸邬厂长也随之赶到了。

邹海平扶起了我,捡起我掉落在脚边的花键轴和千分尺。他指着我的脚说,伤着了!惊魂未定的我坐到工具箱上,脱下血糊糊的鞋袜,天啊,我的大拇脚趾被砸烂了,趾甲漂在稠稠的血上,像只摆渡的小舢板。直到这时,我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臧来宝却转到我面前,他的手里拿着只巨大的炮仗和一个蹿火的打火机,正待再次点燃。我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邬厂长上前一步,收走了臧来宝的打火机放进他自己的工装口袋里,然后换了一只手,摸了一把臧来宝的脑袋,转身就走了。

邬厂长怎么可以这样!臧来宝害得我砸烂了脚拇趾,摔坏了花键轴和千分尺,害得全厂工人停工来看热闹,他邬厂长一个屁都不放,只是摸了一下臧来宝的头!这一摸到底算什么?

我眼泪汪汪地抓了张草纸,包扎了倒霉的脚拇趾。臧来宝凑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问,吓流产了吧?我气急败坏地回应他说,滚你妈的,你妈才流产呢!那时候我还没对象呢,他就满嘴喷粪胡说八道。

当年我们工人们暴粗口是家常便饭,五花八门的下流话多着呢,不暴粗口反而会被人当作“资产阶级”。高主任用他健壮的胳膊钩住了臧来宝的脖子,把他拉出了车间。这时候我听见渐散的人群中有人在嘀咕,朱美娜人工流产了,请了半个月的流产假。我终于明白,臧来宝是企图把我当成朱美娜的替补,我这样不识抬举,他没在我耳边点炸弹就算是便宜我了。

耳边又传来些议论声,朱美娜的老公在大庆油田工作,只是春节来海阳住几天,现在是十一月份,她流哪门子的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厂里搞了一次批斗会。不是批斗臧来宝,臧来宝怎么闯祸也不会受到惩罚的。那晚,挂着“反革命学术权威”牌子的邱工程师,狼狈不堪地站在台上。没有人敢拒绝这种大会,连流产假未满的朱美娜也来了。台上有人在慷慨陈词,台下的几百号人正襟危坐,都屏神敛息地听着。突然,臧来宝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离开会堂,他在走廊上转过脸来,对着会场扯着嗓门喊,朱美娜,你给我出来,我们看《杜鹃山》去!

这极不协调的一幕让大家都愕然了,齐刷刷的脸和齐刷刷的目光全部投向窗外,再望望台上的头头们,一个个全在装聋作哑。最后,大家把目光落在吓得脸色煞白的朱美娜身上。会堂里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替朱美娜尴尬,替她难过,更替她担心:臧来宝这样做,让朱美娜情何以堪?我想,朱美娜这一回肯定生气了,她绝不会理会臧来宝的。哪知,朱美娜缓缓地站起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会堂。

一位头头脸上挂不住了,喝道,臧来宝,你要干什么?臧来宝的嗓门比他还高出十倍,这个会他妈的关我屁事!居然带着朱美娜,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是批斗会继续进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听到臧来宝被判处死刑的消息,秋瑟瑟一下子就昏倒了。秋瑟瑟当时虽然才26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我和秋瑟瑟是发小,她家的大门正对着我家后门,两家之间仅隔了条窄窄的太平巷——后来改名为反修巷。我们家泼水很容易泼在秋家大门上。少小时妈妈就教我“手下留情”,控制着泼水的力量和方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

秋瑟瑟仅比我小个把月,但比我纤弱多了,她总喊我姐。她脾气甚好,且冰雪聪明,一把剪刀,能剪出各色花儿朵儿;一束棕叶,能编出水灵灵的蚂蚱蜻蜓。和她玩趣味无穷。

可是秋瑟瑟出身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是非常非常的不好——她的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国民党潜伏特务。那天,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满载着金灿灿稻谷的船只从四乡八村汇集到海阳县河运码头,高音喇叭嚷嚷得震天价响。潜伏特务秋卜实给敌占区的岛屿发了个电报。不到半个小时,七八架敌机呼啸而来,炸弹一串串地往下扔,机枪扫得爆炒豆般,粮船倾了,农民死了,岸上还有数十个缺胳膊断腿的群众疼得鬼哭狼嚎。

这个震惊高层的惨案很快就告破了,被秋瑟瑟父亲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不够解恨,就把仇恨转嫁到秋瑟瑟母女身上。他们往秋家院子里扔石头,甩粪便。别家的孩子是长大的,而秋瑟瑟是被吓大的。秋瑟瑟不敢轻易上街,因为一出门就有人打她;她只上了半个学期小学,因为她的同桌老在桌下拧她。有一回秋瑟瑟拿了只碗去打酱油,斜刺里突然伸出只脚把她绊了个嘴啃泥,那只碗飞出去摔了个粉碎。

日子虽然艰难,秋瑟瑟却越长越漂亮了,让我不喜欢她都不行。只要妈不在家,我就邀秋瑟瑟过来玩。每次邀她,她都有些受宠若惊,蹑手蹑脚地进了我家后门,然后找些篾丝,给我做几个漂亮的小灯笼。那些灯笼插上蜡烛可以点着,我提着它们走来走去,爱不释手。

有时秋瑟瑟也求我到她家玩,可是我不去,我一想到她家夹墙里的恶鬼就毛骨悚然;妈还说瑟瑟妈得的是痨病,若被她传染了肺结核岂非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青春的力量是神奇的。年复一年,秋瑟瑟长成个瓷瓶样的美人儿。她的皮肤羊脂般细嫩,说是“吹弹得破”并不夸张,她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哀伤。若干年后我看了陈晓旭演的林黛玉,总觉得陈晓旭的体型还是壮实了,脸架子也宽了,年龄也偏大。我想导演若找个秋瑟瑟那样的就尽善尽美了。

秋瑟瑟没上过什么学,可她的学识不比我们少,那是她母亲在家里教的。她母亲狄枫叶当海阳绣衣厂技师时,兼任过工厂扫盲班的语文老师。狄老师有百册藏书——这在当年是非常了不起的,瑟瑟把它们都读遍了。瑟瑟还会做许多有趣的谜语让我猜,那些谜语也是她从书上学来的。

当年小县城的女孩到了十五六岁,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可是秋瑟瑟长到十八九岁,却一直无人问津。大家心里清楚,谁敢和血债累累的反革命家庭联姻惹一身骚啊。

臧来宝遭遇秋瑟瑟,是在海阳的6号码头。海阳的海运码头有8个,只有6号码头是泊客轮的,其他7个码头全是泊货轮或渔船的。

那天,臧来宝正陪着朱美娜到6号码头接朱家老两口。朱美娜的外婆快咽气了,上海人带着大包小包的尽孝道来了。当时没有人力车更没有出租车,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外加这么多行李,朱美娜一个人哪里弄得过来?

秋瑟瑟那天也去了6号码头,她是要给上海的姨妈捎蜜橘的——海阳蜜橘香甜可口世界驰名。姨妈嫁给上海海军基地的一名军官,过着无比美好的生活。瑟瑟母亲常常叹息说,女怕嫁错郎!我和你姨妈同年同月同日同胞所生,她比我仅大了几分钟,两人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

说实在的,那些年月,若不是姨妈看在双胞胎姐妹的份儿上不时地寄点钱,秋瑟瑟娘俩的日子会过得更难。所以每年橘子成熟的季节,秋瑟瑟都要千方百计到码头找人,捎几筐蜜橘给姨妈尝尝。

秋瑟瑟极少出门,认识的人自然不多。母亲有位远方亲戚是跑上海客轮的,有时也为她们捎些东西。可后来渐渐来往少了,很难联系得上。那天,秋瑟瑟提着两筐沉甸甸的橘子在6号码头跑来跑去,这亲戚总也不现身,急得她都快哭了。

当时臧来宝已接到了朱美娜父母,把他们和行李一起安置在一辆从厂里弄出来的手拉车里,刚刚起步,却发现了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秋瑟瑟。他惊艳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迈不动步了。他想不到,在这沿海小县城里,在这乱纷纷的6号码头上,竟然会有仙子从天而降!于是他把手拉车停在路边,追着小姑娘问,小同志,找人捎货吗?跟我来吧!

臧来宝的一个铁杆兄弟,就在这条客船上当二管,朱美娜要捎什么东西,都是通过他这位哥们。

听得有人喊“同志”,秋瑟瑟没有理会,臧来宝迎面堵着她,又喊了声“小女同志”,并朝她绽开了亲切的笑容。秋瑟瑟当时正像没头的苍蝇急得都快要哭了,这个穿着工装、工人模样的人这么热情,她眼窝子一热,泪水就出来了。臧来宝看着两筐橘子,说,想往上海捎吗?小姑娘点点头。臧来宝就接过蜜橘,招呼秋瑟瑟跟上。瑟瑟来不及多想,双脚就不由自主地随他去了。他们俩一起登上了客船,臧来宝带着她,径直走到一个标着“二管”的小舱房,他找到了哥们,把橘子放下,又问秋瑟瑟要了她姨妈的联系方式,一并儿交代给那位二管同志。他拍了一下二管的头,嘱咐说,你若是把橘子弄丢了,我他妈的摘下你的脑袋!秋瑟瑟吃了一惊,心想这人说话好凶;再看看那脖子细细的“二管”,竟然还嘿嘿地笑,想来是朋友要好,开什么玩笑都是可以的。

从客轮上下来,秋瑟瑟长长地舒了口气,为自己碰上个好心人而庆幸。她再三地道谢。臧来宝报上自己的单位和大名,又问了秋瑟瑟的名字和住处,说,你姨妈有什么回赠的,我就给你送过去。

那天,我下班回家时和秋瑟瑟相遇。她跟我说,你们厂的臧来宝真是个好人!因为兴奋,她的脸都飞红了,红了脸的秋瑟瑟比平时更加妩媚动人了。

当时臧来宝正追朱美娜追得热火朝天。朱美娜虽然大我们两岁,却是个没主意的人。关于婚姻大事,她说要问她爸妈。所以这次朱家老两口来,除了安排老外婆的后事,另一个任务就是替女儿的婚事来把关的。

“你这个猪脑子!”三天后,朱美娜的母亲一根指头戳到了女儿的脑门上,“你找了个什么东西啊?流氓,地痞,恶棍!还说什么同厂同车间的,还是你的师傅知根知底的!我说这么多年你这个猪脑子怎么一点都没长进啊?”

朱美娜嗫嚅着,分辩说,他对我挺好的啊,他很爱我的……话没说完,朱家老头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还敢犟嘴?我们清白人家,招个海盗儿子来惹是生非?你让我们老脸往哪儿搁?立马给我分手!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朱美娜母亲继续找补说,那天在码头,他说扔就扔下我们,神经兮兮地向那个病西施献殷勤去了!这样花心的男人,婚后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朱家老两口生怕女儿背着他们和臧来宝登记结婚,临回上海时,把朱美娜的户口本也带走了。

朱美娜家的这些破事,外人本来是无从知道的,是朱美娜自己在车间断断续续告诉别人的。她说这话等于向全厂宣布,她和臧来宝要掰了。

臧来宝治得了全海阳县的人,对远在上海的两位老人却鞭长莫及。据说老人飞快地给朱美娜物色了一个上海籍、却在大庆油田工作的技术员。没多久,朱家父母一封电报把女儿召到上海。朱美娜见那技术员样子窝囊,相比之下臧来宝潇洒多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朱美娜老妈说,人家要技术有技术,要德行有德行,还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过几年铁定能调回来,届时你也可以调到上海一块过了。她爸又说,这事我们说了算,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朱美娜的爱情就这样被父母腰斩了。

那些日子,臧来宝疯狗似的到处乱转,见人就咬,可是没用。等到朱美娜从上海回来,我们就吃到她和大庆油田那位技术员的喜糖了。

我们都猜测,对朱美娜的负心,臧来宝肯定会采取些非常动作。可是我们错了,臧来宝并没有怎么的。因为他虽然得不到朱美娜的婚姻,但仍然得到了朱美娜的爱。他们俩从前怎么着,现在还是怎么着。大庆油田太遥远了,那位技术员对海阳造船厂的事情一无所知。

结婚后那位技术员到过我们厂一次,朱美娜并不怎么搭理他。那天,他孤独地坐在女工更衣室的一把破椅上,孜孜不倦地对付一株紫皮甘蔗,我们换装的时刻他也不避嫌。他的脸有点怪,仿佛是一个湿面人被哪个促狭鬼抓住额头和下巴捏了一把,把五官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他削甘蔗削得过于细腻,连我们大人都看得不耐烦了,心想上海人办事怎么就这么纠结呢?甘蔗终于削好了,斩成一截一截的,他递了截给眼巴巴看了半天的一个小女孩,也递了截给我三岁的儿子。那女孩嚼了一口,扔在床上跑了。我儿子咬了一口,把甘蔗递给了我,说,不要。我奇怪了,儿子是很喜欢甘蔗的啊!我一咬,什么鬼甘蔗啊,半点甜味都没有!从那以后,我们这帮女工背后都叫这上海人为“猥琐男”。

所以朱美娜一直和臧来宝厮混着,没有人会跟那猥琐男告密。可是臧来宝光有爱显然不够,最挠心的是,朱美娜不会为他生孩子,即使生了也不姓臧!这让他无法忍受,而臧来宝的老娘盼孙子都快把双眼盼穿了。

自从见到了秋瑟瑟,臧来宝当机立断,将婚姻主题直奔秋瑟瑟。他的哥们听到这个消息,一齐摇头说,找谁也不能找秋家丫头!她老子可是血债累累啊,谁沾上谁血腥臭,说不定还作祟到你身上。臧来宝拍着胸脯说,老子煞气大,阎王见了我都打哆嗦,还怕那个死鬼吗?

臧家老娘心里也有想法的:秋家囡儿命里可别带凶吧?她爸就是被她给克死了。她的话一出口,就让儿子给“弹”了回去。臧来宝说,她爸是她克死的,那么我呢?我老爸掉在海里是你克死的还是我克死的?

老娘自知说不过儿子,就怂恿儿子带秋瑟瑟过来玩。在瑟瑟认门的那天,她提前找了个看相的,让他装作串门的邻居,偷偷地给秋瑟瑟看面相和骨相。那家伙知道臧来宝的厉害,明白“赚吃一张嘴赚打也一张嘴”的道理。待姑娘回家后,就对老太说,这女孩品相尊贵,命里助夫荫子,实是难得!老人家才喜上眉梢,给了看相的一个红包,放心地让儿子去追秋瑟瑟了。

臧来宝疯了般爱上了秋瑟瑟,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瑟瑟的母亲虽然极少出门,但一些女人要绣些鸳鸯枕头、和合帐幔和小儿肚兜什么的,就会登门来要花样,或让狄枫叶老师指点针法,这些人常有意无意地把外面的信息传递给她。有一次臧来宝在院门口喊秋瑟瑟时,就有人把嘴巴伸过花绷架子,凑在狄老师耳边说,这人要找你女儿搞对象?瑟瑟妈正在穿针引线呢,就不置可否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愿意呢?那人就说,要找也不能找他呀,这人可不是个善茬,有天我看见他在3号码头挥刀砍人呢。瑟瑟妈双手一哆嗦,一针就扎在自己的手指上。

那天晚上,瑟瑟妈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我错嫁了你爸,娘俩落得这么个下场;你可要拿准主意啰,若再步了妈的后尘,这辈子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秋瑟瑟正沉浸在臧来宝带给她的喜悦之中。多少年来,她太寂寞太落魄了,现在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地找她玩,她很欣慰。于是回应妈说,他挺好的啊,热情,仗义,也不看人下菜碟!瑟瑟妈明白,女儿可怜见的,总受人欺负,乍有人对她好一点点,都会感动不已。

狄枫叶又说,年轻人打个架也不算什么,可动刀子就出格了。瑟瑟说,码头那么乱,人又那么多,看错了完全有可能的呀。

瑟瑟妈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这天,臧来宝来约秋瑟瑟去看电影《卖花姑娘》。海阳城乍放一场外国电影,海报上那个美丽的朝鲜女孩把人们的心和胃口都吊得高高的,人人欢欣鼓舞,个个心潮澎湃,挖空了心思发疯了似的去搞电影票。

经不住《卖花姑娘》的诱惑,秋瑟瑟答应和臧来宝一起去看电影。瑟瑟第一次和年轻男子出门,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她低着头,和臧来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还没到电影院门口,就听得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抬头一看,小小的售票口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排队买票的人。秋瑟瑟的心顿时凉了,心想肯定是看不成《卖花姑娘》了。

臧来宝围着人群转了一圈,喊了声“老扁”,又喊了声“长人刚”。顺着臧来宝招手的方向,秋瑟瑟看到一个扁脸扁脑袋的小年轻,又看到一位身材特别高挑的英俊后生。臧来宝转脸对她说,他们俩都是码头帮的,是他的铁哥们。

海阳人都知道,码头帮就是横亘在渔民和渔贩子之间的一道铁栅。在码头帮的威胁下,归港的渔船只能抛锚在离码头一两百米的海域中,码头帮们则摇着舢板,把渔货接到船上,再驳回码头,转手卖给等候着的鱼贩子,这行业叫“接鲜”。买进卖出的价格由码头帮说了算,这之间的利润相当可观。渔民们对这种欺行霸市的地痞很是不满,另外一些派别也想插手接鲜,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升级为械斗,却总是以码头帮的胜利而告终。

臧来宝朝人群中的老扁喊,挤到前面去!可是等候买票的几百号人,前胸贴后背的,别说挤,就是拿根竹竿都捅不进去。秋瑟瑟看着都害怕,她对臧来宝说,算了,不看了,我回家去了。臧来宝一把拉住她说,你也太小看我了,区区的电影票,我臧来宝弄不到吗?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臧来宝又一个手势,长人刚一把提拎起老扁,把他往密密麻麻的人头上一扔。秋瑟瑟惊呆了,不知道这些小伙伴要干什么。只见老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一脚踩在这人头上,另一脚又踩在前面一人的头上,天啊,他是要踩着人头前进呢!

不过广大人民群众哪能答应?他们咒骂着,推搡着,要把老扁弄下来。可是人和人挤得水泄不通,根本不能把老扁弄下来。被踩的人一缩脖子,老扁摔倒了,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伏在更多的人头上,人们抬手你一拳我一拳的,揍得老扁嗷嗷直叫,长人刚抓住他的双脚,对着售票口猛地一推,老扁就像一只水面上的蛙,直溜溜地在人头上滑过去,不偏不倚刚好停在售票口前。人们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买好电影票,跳到了人群外围了。

那天看电影的还有一位叫商阿茶的姑娘,她是臧来宝近邻商步启的女儿。也不知商家怎么搞的,宠得她跟大小姐似的。阿茶原本是看上臧来宝的,只要臧来宝在家,她就倚在臧家门框上,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臧家老娘私下里对儿子说,就是天下的女孩都死光了,也不能要这个“雀跃囡”。在海阳,“雀跃囡”绝不是一个好词儿。臧来宝心领神会,说老娘放心,儿子也不想这 “雀跃囡”将来给我戴绿帽子啊。

商阿茶白白倚了一年的门框,都没能讨得臧家半点欢心。商步启更是恨上了,心想这臧家真是给脸不要脸,本想通过两家联姻,将往日的仇怨一笔勾销。还没等商步启想出个什么招儿整整臧家,阿茶就喜欢上臧来宝的小兄弟长人刚了。

长人刚身高一米八几,帅气逼人。两人看了几场电影,阿茶就死活要嫁给他。可是商步启嫌长人刚没正经工作,接鲜的日子并不可靠。阿茶说,接鲜有什么不好?来钱快,又能天天吃海鲜!

看《卖花姑娘》时,秋瑟瑟挨着阿茶坐,她的另一边当然是臧来宝。商阿茶的另一边是长人刚。幽暗的剧场内,阿茶和长人刚不住地摸捏着,还发出一阵阵浪笑。坐在最边上的老扁看着来气,便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弄得秋瑟瑟如坐针毡。她心潮起起落落,双手抱在自己胸前,生怕被人轻薄了。那么好看的电影,她竟然没看进去多少。

这次看电影给秋瑟瑟的触动很大,首先,臧来宝没有办不成的事!可是这样的办事方式让她惊骇,让她后怕,让她感到迟早会出事。

随后,秋瑟瑟母女俩又从更多的女人口中听到些臧来宝的各种负面信息,秋瑟瑟就有点后悔了。再加上母亲不住唠叨,瑟瑟思考再三,决定断绝和臧来宝的来往。估摸着臧来宝要来找她了,就设法躲了出去。

可是臧来宝不是那么容易躲的,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绝对的我行我素而不怕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一到秋家门口就大喊大叫,弄得整条反修巷的人都知道秋家女儿和他谈恋爱了。

一天晚上,臧来宝一手捏着自行车把,一手提着一篓青蟹,兴冲冲地奔秋家来了。那些青蟹个个都足有半斤重,为了防止它们互相残杀,被渔民横三道竖三道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这样大的野生青蟹在海阳也是稀罕货, 工薪阶层根本不敢问津,就是有钱的主儿,也未必能弄得到。

在所有的蟹类中,青蟹最是生猛威武。据说有次一条渔船捕到只百年不遇的大青蟹,臧来宝不由分说就抢了来,拿到一个小兄弟家煮了。这小兄弟也馋,蟹还没起锅,先去掰一个红得油光发亮的大螯,哪知这蟹强健异常,蟹壳虽然红了,里头却还是活的!愤怒的大蟹张开它的巨螯,咔嚓一声,就把那小兄弟的手腕给夹断了!

臧来宝提着那篓青蟹刚出现在巷口井台的灯影下,就被正在树后倒垃圾的瑟瑟觑见了,她赶紧回到屋里把大门给关死了。臧来宝来到她家门口,大张旗鼓地打门,高喊着:“瑟瑟我给你送青蟹来了!”可就是没人应门。打门声惊动了正在洗脚的我,我赶紧擦干了脚板,装作倒洗脚水开门出来。只见臧来宝蹲在瑟瑟家大门东侧那个废弃的狗洞旁,路灯下的他,用跳刀割断了青蟹身上所有的束缚,然后把它们一个个放进狗洞里。他又是吆喝又是顿足,驱赶着蟹们向狗洞里面爬行,那个样子十分滑稽。他嘴里还嘟嘟囔囔道,秋瑟瑟,你拦得了我,可拦不住我仗义的青蟹!

臧来宝一回头发现了我,做了个鬼脸说,听,一个个都“跳”进秋家院子去了。又坏笑着说道,我走了,让她们娘俩满地捉蟹去吧。

我能够想象那些青蟹在秋家院子里是如何地张牙舞爪,如何地肆意横行,我还听见它们嘴巴发出咂咂咂的示威声。

第二天,瑟瑟给我讲起这惊魂一晚。听到臧来宝离开的脚步声,瑟瑟娘俩才悄悄地来到院子里。她们看见一地的青蟹高举着绿莹莹的柄眼,威风凛凛地东张西望,它们每条腿的关节都怒张着,坚挺着,脚尖划拉着地面,像无数把刺刀在刮擦,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娘儿俩已经多少年没尝过海鲜了?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对于顿顿不离海鲜的海阳人来说有点残酷,而青蟹又是海鲜里最高档的,清蒸、爆炒、红烧、煮面条、炒年糕都无比美味。此刻,秋瑟瑟的馋虫给钩出来了,她想立马抓起两个煮熟了解解馋。

可是她马上犹豫了,吃了臧来宝的东西,就被臧来宝的“大螯”给钳制住了,这可万万使不得!算了,待明日,让它们物归原主吧!

可是满地的青蟹耀武扬威,它们有的冲向墙角,有的钻进草丛。如果它们钻洞了,逃遁了,她又怎么赔得起?

还是先把它们抓起来吧。瑟瑟拿出一个水桶,打算把青蟹们归到桶里。可是抓青蟹谈何容易!只要她稍稍靠拢,警惕的大蟹马上立起身,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大螯夹来,吓得她赶忙缩手。夹空了的钳口自身碰撞着,发出了笃笃笃的声响,甚是怕人。

秋瑟瑟拿来畚箕和扫帚,把一只青蟹扫进畚箕里,还没来得及送进水桶呢,青蟹又爬出了畚箕,掉落到地上。瑟瑟只得继续去扫它,可这一回它钳住了扫帚,死活不松口。几番下来,累得她气喘吁吁。为了把那只死不就范的青蟹捉拿归案,她伸出一只手去扯住一条小腿——因为桨状小腿离螯最远。哪知这蟹猛地翻过身来,一下就钳住了她的手掌。她疼极,本能地甩着手,可是那蟹螯的两个尖儿竟像钻子直往她肉里钻。惊恐不已的她更努力地甩手,甩来甩去,蟹体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可是那只螯却顽固地咬着她的手掌决不松口。她又急又气又委屈,心里直骂臧来宝是害人精,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哭了。狄老师知道出事了,她端了盏美孚灯,摸摸索索地过来,看到女儿掌上的蟹螯,赶紧伸手去掰,那蟹螯却像一把钢钳,她那羸弱的手指怎么能掰得动?

正在慌乱之际,却听到了打门声,瑟瑟以为又有人来找妈讨教绣花技艺来了,心想来人也许能帮她弄掉钳子,就甩着一只带蟹螯的手,跑去开了门。

原来臧来宝并没有走远,一会儿他就踅回来了,贴着墙根听壁脚呢。此刻他冲进门来,一把抓过秋瑟瑟被蟹螯袭击的手,分别抓紧蟹夹子两边,使劲地掰啊掰,啪的一声,钳口被掰断了,才算把秋瑟瑟那倒霉的手掌给解救出来。

鲜血像泉水般涌了出来。瑟瑟喊道,妈,抓把灰来止血。这娘俩日子过得艰难,有个磕破碰破、菜刀划伤什么的,从不去医院,只抓把柴草灰摁住创口了事。

臧来宝立马阻止说,不行,那灰多脏,感染了可不得了!这伤口又在虎口上,虎口是什么?人的命门啊!说着就拉过瑟瑟的手,把自己的嘴凑近伤口。秋瑟瑟缩回了手,问,你要干什么?臧来宝说,给你吸毒啊!瑟瑟狐疑地反问道,青蟹有毒吗?臧来宝说,青蟹无毒,可它们最爱吃死鱼死蛇还吃死人,它们的螯上说不定就沾着腐肉。我的一个哥们就因为被蟹螯伤了,得了脓毒败血症!秋瑟瑟这一惊非同小可,手就被臧来宝拉过去了,只听得吱的一声,伤口的血吸没了,他呸的一声把血吐在地上,然后移过灯来,对着瑟瑟的手照照,惊呼道,你看看,筷子头大的一个洞,还是对穿的!

秋瑟瑟吓坏了。平日里她没那么娇气,可是这对穿的洞,如果断了筋头落下残疾,那以后她还怎么干活?更糟糕的是如果她得了什么脓毒败血症,根本就治不起啊,那么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臧来宝不由分说,拉了秋瑟瑟就上了他停在门外的自行车,飞快地往医院跑去。

已经是夜晚9点多了,外科急诊室里,只有一位稚气未脱的小医生值班,他正给一位患者的小腿打石膏,他的身后还围着五六位带着各种伤情的急诊病人。臧来宝一进门就大呼小叫道,赶紧快快,把你们罗洪山副院长喊来,我表妹的手伤了!秋瑟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臧来宝的表妹了,却知道罗大夫是海阳县“第一把刀”,罗副院长那些让人起死回生的故事,经过广播的嚷嚷在海阳县家喻户晓。

小医生从那条石膏腿上抬起头,瞥了眼秋瑟瑟血污狼藉的手问,怎么弄的?秋瑟瑟说,青蟹夹的。小医生说,这点小伤,哪里需要劳动罗副院长!臧来宝生气了,说,小伤?我一位哥们就因为这点小伤死的!小医生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角,说,没见我忙着吗?你自己拿根碘酊棉签,先将伤口处理一下吧。

秋瑟瑟不敢抢在人家先头看病,都是急诊,得有个先来后到。而且还要找什么罗副院长!她太怕惹事了,臧来宝咋咋呼呼地惹了事,到头来她可脱不了关系!于是息事宁人地拉了下臧来宝的衣襟说,我没事,真的没事,耐心等着吧!

可是臧来宝不干了,他对那小医生吼道,你他妈的耳朵叫屌毛塞了是不是?立马给我去找罗副院长!年轻医生涨红了一张脸,吼道,哪里来的流氓,给我滚出去!

一道白光闪过,匕首已架在小医生的脖子上。臧来宝圆睁着双眼,喝道,你去还是不去?小医生绝对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他惊呆了,病员们也吓着了,几位年纪大的患者劝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胆小的都躲了出去。小医生的眼珠子恐惧地转了转,说,你,你把刀拿开,我去,我去就是了。于是他扔下那打了一半的石膏腿,飞也似的跑出了急诊室。臧来宝在后面追着喊,别给我耍什么花招,你就是不在这医院干了,我同样能找到你挑断你的脚筋!

不多会儿,罗副院长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在各种复杂的目光之下,他认真地给秋瑟瑟清理了创口;然后请秋瑟瑟活动着手指,检查有没有伤到神经;最后开了消炎针剂,让臧来宝陪着去输液室挂大瓶。临走出急诊室时,臧来宝大大咧咧地说,罗院长,谢了啊,明晚六点我们海阳饭店见!罗大夫挥了挥手说,免了免了,你不要老给我找事,让我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拿了药,来到了输液室,输液室乱哄哄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当班护士显然和臧来宝很熟,她把他们俩让到一个整洁僻静的房间,又推来一张床,说让秋瑟瑟躺着,一边休息一边挂针。

秋瑟瑟算是享受了这辈子的最高礼遇,可这种礼遇却让她忐忑不安。臧来宝还真带刀,还对医生拔刀相向!这样的人,不管有多大本事,还是离远点好。

一个星期后,秋瑟瑟的伤基本好了。那天,瑟瑟来找我,她咬着我耳朵说,我算是欠了你们造船厂臧来宝一个大人情了,这债可怎么还?

她的神态虽然纠结,却让我觉得她是有些喜欢臧来宝的。她问我,你跟我说说,他、他这个人到底怎样?

我无言以对。如果秋瑟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我肯定会劝她放弃这场危险感情,可是她有得选择吗?再说,以臧来宝的强悍和能量,也许会使这对母女的日子好过些。

我知道臧来宝和朱美娜还挂着,我该不该把这话告诉瑟瑟呢?或许有了瑟瑟后,臧来宝会给朱美娜来个快刀斩乱麻?

秋瑟瑟在一个劲儿追着我问,我无法再回避了,但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透,怕瑟瑟错过了臧来宝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更怕臧来宝知道我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要报复我。我只得说,你俩不是在接触吗?不要急急忙忙草率决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这年的年关秋瑟瑟过不去了。腊月二十六,母亲被弄去办学习班了。其实老师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但一般都不是重要的节日里。听说在7号码头的水泥仓库里。天这么冷,母亲有肺病,比别人更加畏寒,瑟瑟就把家里可穿的衣服全找出来送到码头去。一番打听她找到那个水泥仓库,可站岗的一个吊眼皮根本不许家属会见,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秋瑟瑟,说些下流话,瑟瑟只得匆匆逃离那个是非之地。一路上,寒风和寒意让她的身心都凉透了。她戚戚地想,母亲如果出了事,这世上她就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按往日的经验,母亲被关几天,就会放回来的。可是瑟瑟一直等到除夕那天下午,母亲还没回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呜呜地哭得凄厉。反修巷子里,有的人家忙着往大门上贴春联,有的人家喜滋滋地在屋檐下挂红灯,家家户户都飘出年夜饭的香味。别人家团圆的温馨,更衬得她家冷如冰窟。秋瑟瑟不敢关门,她独自在院子里跺着冻麻了的脚,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直到天都黑透了,家家户户都响起了辞岁的鞭炮,还不见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巷子里响起了一阵板车碾压石板路面的隆隆声,秋瑟瑟赶忙跑出门去,只见臧来宝拉了一辆板车,车里除了一辆他新买的飞鸽牌自行车,还躺着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臧来宝扯着嗓门叫道,秋瑟瑟,板车过不去石门槛,来!把你妈抬进去!

原来这天下午,臧来宝骑着新飞鸽去5号码头拿年货,长人刚问他,知不知道你那秋瑟瑟妈关在7号码头的水泥仓库里?臧来宝二话没说,扭头就朝7号码头跑。到了水泥仓库,见站岗的就是那个吊眼皮。臧来宝递上一支好烟,说,兄弟,我要接那个姓狄的女人回家过年。吊眼接了香烟,嗅了嗅,夹在耳朵上。然后把那只眼吊得老高,问,臭婆子是你什么人?臧来宝大声说,是我丈母娘大人!吊眼说,哟,一个臭婆子,还丈母娘大人?臧来宝说,臭婆子香婆子关你屁事!我就是要接我丈母娘回家!吊眼说,我不认得你。臧来宝把眼睛一横,说,我姓臧,没听说过吗?吊眼曾是西山帮的,岂有不知臧来宝的道理?张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臧来宝问,你到底放还是不放?吊眼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头头批准。臧来宝说,你们头头呢?吊眼说,都回家过年了,你年后再来吧。臧来宝火了,他嗖地抽出匕首,在吊眼面前晃了晃,说,信不信我挖了你这只吊眼?你们头头他妈的都知道回家过年,我丈母娘就该待在这仓库里冻死?吊眼吼道,你敢跟老子动刀?我们砸烂你的狗头!说着抄起电话就要喊人。臧来宝一把夺过电话,拨了个号码,说,兄弟们快到7号码头水泥仓库来,把那个吊眼给阉了!

吊眼猛地觉得,自己连一个臧来宝都玩不过,更何况他手下一大帮心狠手辣不怕死的。前年,他们还把和他们抢生意的小兄弟生生打残了。吊眼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真被阉了,这辈子还怎么做人?于是悻悻地说,那婆娘不在这里,她去公共厕所倒马桶了。

那时候海阳城只有两个公厕,臧来宝一找就找到了。公厕里摆放的是高高的、可以装许多粪便的木制马桶。掏粪工人拉了粪车,把一桶桶粪水倒进车里,然后收拾起那些马桶,到附近的小河里洗涮干净。现在有狄枫叶这类倒霉蛋接替工作,掏粪工人们也都早早地回家了。

河埠上的雪花经反复践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疲累不堪的狄老师端着马桶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一滑,连人带马桶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好在河水只够她的腰部,可是她太虚弱了,挣扎了好一阵却爬不上来。幸好臧来宝找了来,把她拉上岸,截了路过的一辆板车,还剥了车夫的军大衣把狄老师裹起来,把她送回了家。

看见母亲,秋瑟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赶紧去烧水,伺候着母亲从头到脚好好地洗了个澡。臧来宝则跑出门去,把湿透了的军大衣扔给那随后跟来的板车夫。自己又骑着自行车走了,一会儿,就搬来了一大堆的鱼肉年糕来。

那个年夜饭,臧来宝就在秋家吃,那个除夕夜,臧来宝就在秋家过。瑟瑟问他,你妈不等你回家过年吗?臧来宝答,我跟她说好了,这个年夜,我和长人刚老扁他们喝酒守岁呢。

瑟瑟家里没有多余的床,臧来宝没皮没脸的要和秋瑟瑟睡。瑟瑟把脸一拉,说,如果这样,我宁愿死!臧来宝想不到瑟瑟的性子这么烈,一半儿高兴一半儿讪讪地说,今晚我算是白忙活了。瑟瑟带着他到死鬼父亲从前住的屋子,床上堆满了杂物,臧来宝把它们统统扫到地上,往那床上一躺,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

年后,秋瑟瑟跟我说,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顾不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她说她们娘俩就像掉在那洗马桶的臭水河里,谁递给她们一根稻草,她们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秋瑟瑟和臧来宝的恋爱关系,就这么定下了。

接下来几个月,臧来宝往秋瑟瑟家跑得更勤了,他也把秋瑟瑟带到他家里去。这么甜美温柔的美人儿,臧家老太自然喜欢。可是老人家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她不会轻易让一个女孩的漂亮温柔给哄了。在热情待客之余,老太太还要考察这个女孩的品行。秋瑟瑟也乖巧懂事,她从不坐享其成,而是主动地洗菜烧火,饭后便抢着洗碗收拾屋子。老太太欣慰之余,又想,可别是装的啊!

想起看相的说了,秋瑟瑟是助夫旺子的命。那家伙还凑着她的耳朵说了句:柔能克刚。娶了这个儿媳,你儿子这匹野马会变驯顺了,那他将来的路也会走得稳稳当当了。

当后院的石榴花开得无比灿烂时,臧家就要给秋瑟瑟下聘礼了。臧来宝问瑟瑟想要什么?自行车还是缝纫机?再加一块外国名表?瑟瑟说,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是安生日子,今后不许你再打架,更不能玩刀,要不说什么也白搭!

臧来宝立马卸了刀,双手托起送到秋瑟瑟眼前,说,老婆,你给我收起来,往后我再玩刀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人养的!

臧家老太太认为聘礼是必须的。她对秋瑟瑟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来宝正经娶媳妇,你瑟瑟正经嫁老公,没聘礼像什么话?

她想去找两个媒人,郑重其事地定个亲。臧来宝说,找什么媒人,我们自己谈的恋爱!老娘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不管是不是自由恋爱,媒人缺不得的。臧来宝说,妈你这是老脑筋,现在谁还要三姑六婆的!老娘说,那谁送聘礼?臧来宝说,我自己送。他娘说,那不行,日后有个反悔你那聘礼就被她赖去收不回了!臧来宝说,瑟瑟才不是那种人!想了想,又说,妈你既然不放心,那我随便喊两个人吧。

人家送聘礼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中年妇女,而臧来宝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他居然请我和朱美娜担任这重大任务!我那时还是姑娘家呢,从小听说过“嘴馋做媒,狗馋爬灶”的话,送聘礼的虽然不算媒人,但多少沾点边;再说我也不看好臧来宝,往后他闯祸了,或者他们夫妻打架了,是要找我们诉苦喊冤的,还不烦死我啊?于是就拒绝了。想不到瑟瑟倒来求我,说,姐,你不帮我谁帮啊!我不要他们家什么,我要的是证人,没有证人,我心不安,日后臧来宝犯浑欺负我,你能帮着说两句是不是?她一口一个姐地叫着,直把我的心叫得软绵绵的像刚刚熬好的饴糖一般。

朱美娜那时还和臧来宝挂着,他们俩的亲密关系也不避讳人。当臧来宝请朱美娜送聘礼时,朱美娜那张水蜜桃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她扭了扭身子说,才不去呢。臧来宝立起了双眼,说,你他妈的和大庆油田那小子结婚,我放个屁没有?你不去可以,你今年就给我生个儿子,立马就生!我可不想臧家在我手里绝了后!

朱美娜没办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充当这倒霉的送聘礼人。那年月订婚仪式很简单,就是遣两人去男方拿了聘礼,再给女方送上,就算大功告成。可是臧来宝爱张扬,他巴不得让全海阳人都知道秋瑟瑟是他的了,他想摆一个盛大的订婚酒席,把三教九流全请上。但是秋瑟瑟坚决不同意,她怕一招摇就会生出是非来。臧来宝一看她那柔弱可怜的样子,也就不坚持了。

于是那个星期天上午我和朱美娜一起向臧来宝家走去,一路朱美娜只是抹泪。我说朱美娜你委屈什么,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解脱吗?朱美娜索性哭开了。我看了眼那张湿淋淋的水蜜桃脸,真是无语了。

这是我头一回去臧来宝的家。他家位于海阳老街的中段,离码头很近。街道不算太窄,平时并不拥挤,只是逢五逢十的集市时熙熙攘攘。老街两侧多是半旧的二层砖木楼房,楼下是店面,开着些理发店、包子铺等等,比我们反修巷热闹得多。

臧家的房产有两间,门脸上依稀还看得出“寿衣丧服冥币香烛”字样。当年臧来宝父亲坠海亡故后,臧母就开了这店谋生。不久臧来宝嫌吵,让娘把店给关门了。

我们到达老街时,臧家两间房子一关一开,开着的那间装着扇齐腰高的栅门。这种门又叫腰门,里外都有小木闩,就是上了闩,也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屋里有个动作,外面也能看个一清二楚。两间里屋,东间做厨房,西间是贮藏室,再后面就是庭院了。

臧来宝的老娘正在后院为一棵石榴树培土。这石榴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正是五月天,一树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让我诧异的是那花瓣和花托,不光是嫣红,而是红里透出蓬勃的精神气儿,红得像血液在里面快速奔跑,还泛着闪闪的金光,仿佛它们是汲着金水开放的。

七十多岁的臧来宝老娘身体硬朗,声音洪亮。见了我们,忙放下铁锹,在一个盆子里洗洗手,给我们拿来两只隔年的石榴。这石榴不知是贮存久了还是怎么的,皮硬硬的,还金灿灿的,像是包了一层黄金。我拿刀切开石榴尝尝,很甜。就说,来宝娘,你家的石榴真好!老太太说,那是!当年老头子从外地带来树苗时说,石榴是吉祥树,果实里面满肚籽儿,添丁添福的。我当时想,我都四十七了,难不成还能铁树开花?哪成想,石榴树成活了,我也怀上我们的来宝了。

老人家继续说,这隔年的果子水分少了,秋天来吃新鲜的!她看看朱美娜哭丧的脸说,娜娜,把石榴吃了,你也添丁添福!

随后老人家把我们带到楼上,说是去拿聘礼。她用钥匙开了个橱门,取出一个红绸包,一层一层地剥开。当年海阳人订亲兴送自行车缝纫机,这臧家老娘玩什么把戏?当最后一层绸布展开时,我和朱美娜都惊呆了!那是一个光芒四射的金石榴,不是刚才吃的水果,而是个宝贝!它有着金色的外皮,皮外覆着两枚翠绿的叶子,绽开的一个口子里,是挨挨挤挤、晶莹剔透的红石榴籽儿。臧来宝娘告诉我们说,这宝物叫三宝石榴,皮是纯金的,叶子是翡翠的,里面的籽儿则是红玛瑙的。你们瞧瞧,雕镂得多精致,做工多考究,这可是个稀世之宝啊。我和来宝爸老早备着,就是要给儿子长大后定亲用的!

那宝物晃得我和朱美娜头晕。之前我们家也有点金器玉器,“破四旧”时母亲受不了惊吓,主动上交了。而那几件首饰比起这个三宝石榴来,粗糙得简直都不算东西了。

这老太婆,竟然藏下这么个无价之宝,而且还敢拿出来!

我和朱美娜捧着重新包好的金石榴,小心翼翼地往秋瑟瑟家里走去。一路上,朱美娜叨叨说,我结婚时只得了个手表,还是国产的。这秋瑟瑟出身这么差,一辈子也找不到工作的!将来臧来宝不但得养她,还得养她那痨病鬼的娘!姓秋的运气也太好了吧!朱美娜的情绪里,分明有了羡慕嫉妒恨了。

当年的国庆节,臧来宝就把秋瑟瑟娶进了门。这次臧来宝可不再听秋瑟瑟的了,他按捺不住身心的兴奋,每个毛孔都喷薄出热烈的激情,他和他的那帮朋友,把婚礼搞得那个排场热闹!光是喜宴就摆了百十桌,把整条老街都挤满了;喜庆的大炮小鞭打得像一场战争似的,整个海阳城被弄得烟雾腾腾,对面都看不清人形了。

婚后,臧家母子待秋瑟瑟不错,瑟瑟算是否极泰来了。她甚至用不着扯布做衣服,她的穿着都是臧来宝托那个跑客轮的二管朋友从上海买的。秋瑟瑟的身材极好,洋气的衣服一穿,比当红的电影明星都动人。

可是秋瑟瑟并不恋穿新衣。当臧来宝兴冲冲地把新衣拿回家时,她就做欢喜状穿上,在镜子前试试,让婆婆和老公夸夸,然后就收了起来。瑟瑟曾对我说,穿这些衣服太招摇了,她走不出去。她还说,穿旧衣服更舒适,干活也方便。

臧家的菜肴本来就不错,秋瑟瑟怀孕后,长人刚和老扁天天将活鱼活蟹送过来,说嫂子必须吃好了,才能给他们生出个壮实的小侄子来。臧来宝爱屋及乌,他托人从香港走私了几瓶雷米封,狄老师的结核病因此得到很好的控制,身体便一天天硬朗起来。那些日子,瑟瑟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甜甜的笑意,她对我叹息说,真想不到,臧来宝会给她带来天堂般的好日子!

臧来宝犯事是在他结婚后的第五年,那时他大儿子威龙已经4岁,二儿子威虎2岁,出生才七八天的小女儿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呢。

这五年来臧来宝没怎么惹是生非,他是喜欢极了秋瑟瑟,秋瑟瑟不但美若天仙,更了不起的是一口气给他生了俩大胖儿子,给臧家挣足了面子。商步启明里暗里再也不敢说他们家缺丁少口了。

那个星期天,海阳电影院放新片《牧马人》,臧来宝弄到了三张票,是下午场的。听说片子讲了一位姑娘爱上一个右派分子的故事。自记事起,我们这辈人就没看过爱情片,更没听说还有好姑娘会爱上一个右派的,这激起了人们太大的好奇心。秋瑟瑟坐月子当然不能出门,臧来宝就约了长人刚和老扁一起去。下午一点半左右,喝得醉醺醺的兄弟仨大摇大摆地进了影院,找着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长人刚三年前娶了商阿茶,可婚后的日子总是磕磕碰碰的。阿茶贪吃懒做,又爱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把长人刚气得不行。商阿茶也后悔当初没听父亲的话,草率地嫁给了接鲜的小流氓。渔民休闲的季节,长人刚也就没了进项。没钱花的商阿茶受不了,她像只馋痨痨的老鼠,总是到处乱跑,回头时不但肚子圆了,还带来一大堆好吃的,也不知她哪来的钱!长人刚一查问,她就嚷嚷道,你还有脸问我?连老婆也养不起的人还算是男人?我要跟你离婚!

商阿茶一吵架就往娘家跑,一待就是十天半月,任长人刚喊了多少次都不回去。长人刚在楼下喊着,臧来宝在楼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这时候臧来宝会看看秋瑟瑟,再比比商阿茶,觉得自己真是有福气。得意之余,就想长人刚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会看上阿茶这货呢。

臧来宝想,真是“老子混账儿混蛋”,商步启不是好东西,养出的女儿就是这种货色。又忿忿地想,长人刚不能这样被欺侮,污辱长人刚就是打他臧来宝的脸,臧来宝早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商阿茶了。

电影放了不多会儿,长人刚就发现有情况:在他们前几排稍斜的位置上,坐着阿茶和另外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男人,他们俩并不好好地看《牧马人》,而是我在你腿上拧一下,你在我胸部掏一把,还发出吃吃吃的浪笑。长人刚顿时就气炸肺了,刚要站起来,却被臧来宝和老扁按住了。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商阿茶和那男人手牵着手往外走,臧来宝他们就偷偷地尾随着,影院出口处是个瓶颈,三人狠命一挤,把阿茶和那个男人挤散了。

满头大汗的商阿茶终于挤出了电影院,却再也找不到她的新男友,一回头,发现了双眼喷火的长人刚。商阿茶知道来者不善,拔腿就跑,却被长人刚挡住了去路。他拽着阿茶的手腕,阿茶扭动着身子用力挣脱,哪儿还挣脱得了?有熟人看见,只道是小夫妻纠缠,并不想管闲事。长人刚拉着老婆,却不知去哪里。臧来宝把脑袋一歪,说,到青龙山脚去,那里清净!阿茶赖下了身子,摇着头表示不去。臧来宝说,我们是邻居,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你不是要离婚吗?趁我们哥们几个都在,是合是分,把事儿了了。

商阿茶觉得有理,其实也没办法挣脱,就随着三人来到了青龙山脚。转了转,山脚原有的几张椅子都坏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扁头说,山腰有个青龙寺,我们去寺里说去!

阿茶顿感不妙,死活不肯上山。长人刚就拽着她,往上山的石级上拖,老扁则在后面推她,阿茶索性躺在地上打滚号哭,大喊救命。可是没用,下午四点的青龙山脚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商阿茶只管躺着,张大嘴巴一声递一声地干嚎。臧来宝烦了,他掏出一个纸包,打开,要把里面几颗红红的丸药往商阿茶嘴里倒。商阿茶立即闭严了嘴,并警惕地坐了起来,问,这是什么?臧来宝说,老鼠药。我们家老鼠闹得慌,我就揣着这药丸,哪儿闹就往哪儿撒,管用得很。商阿茶被吓着了,不敢哭了。于是就乖乖地跟着三人上了山。

青龙寺规模不小,当年香火旺盛时,上山下山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后来庙宇给砸烂了,荒凉下来。现今山下万事拨乱反正,可这青龙寺还没有来得及修葺,和尚们也没有来得及回来。

进了山门,只见院子里青草过膝,颇为荒凉。禅房都空着,木窗棂上结满了蛛网,破旧的草席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长人刚将阿茶推进打头那间禅房,自己也一起进去了,砰的一声摔上了门。他的火气太大,摔门摔得整排禅房都晃了几下。老扁朝臧来宝伸了伸舌头,眼神有点淫荡。臧来宝歪了下头,说,别发呆了,我们到大雄宝殿逛逛去。

这哥俩在大殿里游走着,看到了尘满面、鬓如霜的如来佛。老扁笑道,都说孙悟空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你说阿茶今天逃不逃得过长人刚的手心呢?臧来宝也嗨嗨地笑着,说,他们本就是老公老婆,管他妈的逃得过逃不过的呢。

禅房里传来激烈的打闹声,臧来宝和老扁转过身来,只听得商阿茶尖着嗓门嚷嚷道,就离,就离,这婚我离定了!又听得长人刚骂道,臭不要脸的,婚没离你就跟那淫贼搞上了?你这烂婊子!商阿茶说,你管不着!我愿意!啪的一声,大约是长人刚甩了阿茶一巴掌。臧来宝就跑到禅房门口,敲了敲门,呵斥长人刚说,有话好好说,打什么打!只听得长人刚委屈地说,我没动手,是她打的我!

臧来宝不干了,他把肩一斜,砰地撞开了门,指着阿茶吼道,你这臭婊子,敢打我兄弟?阿茶尖着嗓门嚷嚷道,什么狗屁兄弟,打了又怎么样?我还敢打你!说时迟,那时快,商阿茶突然跳了起来,对着臧来宝也要动手。还骂骂咧咧地说,你欺负我们家几十年了,我爸我妈怕你,老娘我可不怕你!

臧来宝哪受得了这个?嚷嚷着反了反了,看我怎么治死你!说着就拔出了刀。长人刚伸手挡了,说,哥,别脏了你的手,我自然会治她的。臧来宝气极了,将那把匕首猛地插在禅房的一张桌子上。

门重新被关上了。又传出一阵打闹声,渐渐地,声音小了下去,想来阿茶虽然厉害,终究不是长人刚的对手。果然,一会儿就传出阿茶嘤嘤的抽泣声。老扁说,这回是真的被打哭了。臧来宝说,这女人的哭最他妈的不可靠,也许是屈服,也许是撒娇呢。

一会儿,长人刚开了门出来,他脸色通红,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老扁将脑袋探进禅房一看,哇,只见商阿茶一丝不挂的,被四根绳子拉成大字形,绳头拴在两端的床栅上,她嘴里还塞着只臭袜子!

长人刚挥挥手,气急败坏地说,哥们,上,反正这婊子也不再是我老婆了,你们都上,干死她!

老扁早就馋涎欲滴了。他说,刚子,你这话当真?长人刚指着天说,那还有假!老扁还有点讪讪的,说,哥,朋友妻,不可戏啊!我可不敢。长人刚说,什么朋友妻!她早不是我的老婆了,她自己说的,她跟许多人都睡过了!

老扁又磨蹭了一会,忽然转过身来,对臧来宝说,要上也得大哥先上!臧来宝什么也没说,推了他一把,然后把禅房门带上。

面对商阿茶丰满的胴体,臧来宝也是血脉偾张,一颗心怦怦跳得好凶。可是他想到坐月子的瑟瑟,想着商阿茶的脏,突然兴味索然。他只是摇了摇桌上那把刀,将它拔下,插回腰里,然后对长人刚一歪脑袋说,把她解开,我们下山吧。

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四人一起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商阿茶走得稳稳当当,看不出有丝毫的失魂落魄,更没有半点受辱痛苦的样子。她只是时不时地揉揉手腕上的绳子勒痕。兄弟仨都深信,阿茶是个烂女人,谁都睡得,她老公和老公的朋友更应该优先。即使她不情愿,也只能吃哑巴亏,谁让她这么坏这么烂呢。也许她正偷偷地乐,觉得自己魅力无穷呢。

他们没料到,商阿茶一回家就向父母哭诉了青龙寺的事。商、臧两家结怨已久,当年臧来宝父亲在翻修新房子时,硬是高出了商家一截,两家因此打了一架,只是当年臧来宝的父亲风头正健,商家才忍气吞声下来。几年后,臧来宝父亲死了,商家就凶了起来。下雨天,臧家的滴水檐往商家屋背滴水,商步启总要“土匪哇强盗哇不得好死啊”地叫骂,一边拿竹竿捅臧家的屋瓦。这时的臧来宝已经长大成人,土匪儿子绝不是省油的灯,他搬了好多石头到楼上来,只要对方一叫骂,就往商家屋背扔石头,商家的瓦片被砸个稀巴烂,雨水直接往屋里灌,有一回石头还把阿茶妈的肩膀给砸伤了,气得商步启的肝都痛了。

现如今,商家又遭此奇耻大辱!这仇不报,商步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女儿,而自己也无脸活在世上!商步启的肝痛得不行,他捏紧拳头,顶着肝区,带着女儿直奔派出所,把臧来宝哥儿仨给告了。

当天晚上,穿着制服戴着肩章的民警就把喝得醉醺醺的三人给抓起来了。他们还跑到臧来宝家里,搜出了那把作案时插在桌上的跳刀。

审讯时,长人刚满不在乎地翻着眼白,说,商阿茶是我老婆,她在外面找野男人没事,我睡自己的老婆反倒有罪了?天理何在?公道何在?臧来宝更是暴跳如雷,他指天画地地说自己碰都没碰过那个烂货,骂警察瞎了狗眼乱抓好人。老扁则承认自己睡过商阿茶了,说那不是强奸,而是长人刚请客,就好比他请我喝酒吃菜一样,他情我愿的,犯哪门子罪?

老扁和长人刚都证明臧来宝没强奸阿茶,而且根本就没进过那禅房。警察举起那把跳刀,问,他没进禅房,那桌上的窟窿是谁扎的?老扁说,桌上有窟窿吗?我怎么没看见?警察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们搞攻守同盟!我们已经去青龙寺比对过了,那桌上的刀痕和臧来宝家搜出的这把跳刀完全吻合。臧来宝说,往桌上扎刀他妈的能证明什么?屁都证明不了——我爱扎哪儿就扎哪儿,我扎着玩呢,你太平洋警察管得也太宽了吧?警察愤怒了,大喝,你老实点!臧来宝说,我他妈的太老实了,所以没睡那臭女人。你们说我强奸了她,我还说你们强奸了她呢!你们若看到那赤条条四仰八叉的样子,不动心才怪呢!不是老子吹牛,老子的定力比你们强!气得警察鼻子都歪了,说臧来宝你不老实死路一条!

青龙寺轮奸案的冲击力空前强大,海阳县城狂欢了,无论是街头还是巷尾,无论是单位还是家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津津乐道都是这桃色事件,大家发挥了最大的想象力,为这个花案添油加醋。有人甚至把金瓶梅里的细节都加进去了。海阳人享受着有史以来最丰盛的精神饕餮大餐。

案发的第二天,我在去老街的路上远远地望见了商阿茶。我不敢看她,担心她见了熟人会无地自容。可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眄了她一眼,只见她在一个瓜子摊前站定,一边抓起瓜子嗑着,一边和卖瓜子的摊贩说着什么。我绕过那个摊点径直向前走去,可是商阿茶一抬眼就发现了我,她扯着嗓门喊我,喊得我只好停住了脚步。她追了上来,塞给我一把瓜子,说,你们厂那个该死的臧来宝!他和他的那帮狗兄弟都不得好死!

我不知该说什么。臧来宝三人固然坏透了,商阿茶也算得是受害者,可是我忧虑的,却是月子里的女友。瑟瑟又要回到原先的倒霉日子里去了,甚至比原来还要糟糕。我想,瑟瑟才是这个案件的最大受害者。我扭头继续赶路,掌心的瓜子像毛毛虫一样让我恶心,我松了手,一任它们从指缝中迅速滑落。

我登上了臧家的楼梯。可怜的秋瑟瑟!她窝在被子里,抖得像秋蝉一般。或许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都这么抖着。是冷?是惧怕?是绝望?可能兼而有之。昨晚警察上门时秋瑟瑟正在吃姜汤面,看到从衣柜顶上抄出来的跳刀,她咽了半截的面条就卡在喉咙里,接着便吐了一地。

瑟瑟哭着对我说,姐,我明明把那刀扔了的,还特地跑到巷口,把它扔在那口深水井里了,怎么它又出现在家里呢?我要找臧来宝问个明白。她挣扎着要起床,新生儿哇的一声哭了。我按住瑟瑟,劝说道,你坐月子呢,吹不得风,闪不得腰。然后我抱起那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儿,摇着。她是那么的小,那么俊气,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生儿。多少年后,这孩子才会明白母亲此时的心境呢?

瑟瑟嗫嚅着,说,臧来宝这混蛋,他当初可是发过毒誓的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为什么?瑟瑟捶着床杠,悲愤欲绝。此刻我特别恨臧来宝,就说,你扔得了他的刀子,扔得掉他的恶习吗?瑟瑟说,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啊!

“瑟瑟你只管好好地给我躺着,凡事有我!”见我们说臧来宝的“坏话”,臧家老太不高兴了。她显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儿子这点破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所以她所承受的打击远没有儿媳那么大。

秋瑟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原本丰沛的奶水戛然而止,怎么挤都挤不出一滴来。婴儿没了奶,哇哇地哭个不停。婆婆端来碗满满的猪蹄汤饭,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要紧,可我孙女饿得慌!然后说,你放下心来吃得饱饱的,我出门找人去。老臧家朋友遍天下,不信救不出我儿子来!

从臧家出来,我的心像塞了团泡了三天的烂棉絮,透不过气来。

我一直等待臧家老娘的信息。然而她毕竟是耄耋老人了,老头子早年的哥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再也不能叱咤风云了。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臧家老太太带着棒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看守所,对大门口的看守说,我来接我儿子回家。看守问,你儿子是谁啊?老太太说,臧来宝!看守说,听你这口气,臧来宝好像是英雄!臧家老娘举起棒槌说,他爸就是个英雄,我儿子也算得半个!看守冷笑了。老太太火了,说,笑什么笑?你放还是不放我儿子?看守说,不放!老太太一棒槌就砍下去,看守头一歪,棒槌落在肩上,疼得他杀猪般嚎了起来。里面的狱警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将这骠勇的老太太双手反绑起来。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我都七老八十了啊,儿子出不来我不活了啊!

这些人对付不了这样的犯人家属,只得用一辆吉普车把她送回了老街。

秋瑟瑟无论如何都躺不住了,她侍候老的,照顾小的,已经累得够呛。这天,她拖着月子里羸弱的身体跑到我们厂来求邬厂长,让邬厂长设法救救她老公。邬厂长以前没少喝臧来宝的酒,所以平日里臧来宝犯了再大的错,也只是摸一下他的脑袋而已。这一次,他的手虚空了一下,再也摸不着什么。听着秋瑟瑟的哀求,他眼神游移地说,臧来宝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就……瑟瑟的眼泪小溪般流着,邬厂长有点于心不忍,勉强说,我打听打听,事情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秋瑟瑟又跑到金工车间来找了朱美娜,她知道臧来宝和朱美娜好,也曾为这事酸溜溜过,可是她从来不和臧来宝吵架,就是朱美娜到她家来玩,她都好菜好饭地招待着,从来不给她脸色看。

可是找朱美娜有什么用?朱美娜没脑子,遇到这等大事,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着乱叫乱撞。

我们俩在车间的过道上相遇了,也许是真的绝望了,也许是想起了童年一起跑警报的惶恐,她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然后她说,我不相信臧来宝会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臧来宝疼我,疼孩子,他没理由这么干啊。又问我有没有熟人在公检法部门,看在三个孩子的份儿上救救臧来宝。

我一个穷工人,两点一线地上班下班,又能认识谁呢?再说臧来宝真的犯罪了,岂是说救就救得了的?我忽然责备起自己来了:婚前秋瑟瑟曾向我打听臧来宝来着,我明知臧来宝是个不安分的人,却没能积极地阻止她,还有意无意地帮了臧来宝一把。现在秋瑟瑟过得这样惨,我算不算也是助纣为虐呢?

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臧来宝不是说他老爸救过一个小伙计吗?这小伙计后来当了官,还来过我们厂坐过我们的工具箱呢。于是我和秋瑟瑟又返回金工车间去找朱美娜,问那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朱美娜混沌的眼珠子转了半天,说,我忘了……

倒是臧来宝的狐朋狗友仗义,他们虽然没法子把臧来宝弄出来,却有本事隔三差五地跑到牛头颈拘留所旁的小山坡上,每每放风的时候,他们就对着院子里的人犯大喊大叫,争着给臧来宝扔红烧牛肉、白斩鸡和清蒸鳗鱼鲞,使臧来宝虽然身陷囹圄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让别的罪犯们嫉恨得眼里喷血。

几个月后,海阳县人民法院按强奸罪给高仁刚和卞良扁(直到此刻我们才知道这两人的大名)各判了有期徒刑五年,臧来宝虽然没有实施强奸,但在轮奸案中拔刀威胁被害人,也判了四年。

臧来宝哪里肯服?他在里面大吵大闹,把所有接触到他案子的警官、检察官和法官通通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既然“没有实施”,算什么强奸轮奸?商阿茶是你们的妈?她说一句顶一万句?臧来宝还一个一个地指着办案人员吼:信不信我出去就弄死你们?一个都不轻饶!

有个狱友问,你怎么弄死他们?臧来宝说,我当然有法子!法子多着呢!狱友又问,说具体点让哥们学习学习。臧来宝说,他妈的傻逼才告诉你!狱友就笑他吹牛,臧来宝却信誓旦旦地说,不弄死他们我这臧字倒过来写!

谁都不知道这臧字倒过来该怎样写,于是臧来宝照样一日三餐吃着牢饭,一天到晚骂爹骂娘。有一回臧来宝嫌饭里有沙子,他抓起饭碗向送饭的伙夫砸了过去,伙夫的脑袋顿时就开了瓢,一条条鲜红的蚯蚓沿着脸庞活泼泼地乱爬。因此臧来宝又被加刑三年,变成七年徒刑了。

接着就要把这三人押往青海服刑。长人刚和老扁不再分辩,说大丈夫男子汉做也做了,就得担当,熬上几年苦力回来还是条好汉。但是臧来宝不服,他反复说自己比他妈的窦娥还冤,坚决提出申诉。他说,我就不信了,那婊子的毛我都没碰着就说我强奸,我还强奸了你妹,你姐,你妈,你奶奶!他的申诉把长人刚和老扁给牵住了,谁能想到这一牵,却把他们两条命也给搭进去了。

臧家老娘听到儿子不但出不来,还被加了刑,怒火中烧的她提着棒槌又去了那个叫“牛头颈”的班房。正当她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大呼冤枉时,一辆吉普车驰了过来,老太突然亢奋起来,她大喊一声“青天大老爷给我做主啊”,就扑了过去。这太突然了,吉普车司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车子撞上了臧老太,一个轮子又从她的大腿上轧过……

老人伤得不轻,当下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警察们把她送到了海阳县人民医院,有位熟人见了,立即跑到老街告知秋瑟瑟。瑟瑟脑子嗡的一声,心想,祸不单行,该来的都来了。就扔下正在吃奶的小女儿直奔医院去了。那天骨伤科的值班医生正是罗洪刚,人家现在已经是院长了。秋瑟瑟见了他,就想起被青蟹夹穿手掌的那晚,想起臧来宝闹医院的场景,心里不免尴尬。又想,罗医生一年到头要看多少病人?况且那事也过去许多年了,他肯定记不得了。于是就遵医嘱推着婆婆去拍片。

罗院长看了看片子,说,右股骨粉碎性骨折。秋瑟瑟问,要手术吗?罗院长说,按理要手术。可是老太太……他看了看病历上的年龄,说,七十八了。接着罗院长挥了挥手说,算了吧,这么大的岁数,经不起了。秋瑟瑟想,难道让婆婆在床上等死?臧来宝出来后不是要骂死她啊。于是就对罗院长说,还是住院手术吧。罗院长看了看她,说,住院的钱可不少,你现在不是挺困难的吗?再说你一个人要照顾一大堆孩子,怎么来医院侍候老人?别为了老的又伤害了小的。非常时期,保小的要紧。秋瑟瑟想,罗院长什么都没忘记,什么都知道了。看来有些事,是永远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

瑟瑟把婆婆拉回了家,用了吃奶的劲,才把老人背上楼梯。楼梯在两人的重压下痛苦地呻吟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老太太这次躺下,拉屎撒尿都没有起来过。

也是他臧来宝的气数已尽,就在他无穷无尽的申诉期间,青龙山轮奸案拖了两年迟迟未决,必须从严从快,再加上臧来宝在狱中的猖狂和嚣张,担心他出来后疯狂报复的大有人在,这些人极力宣扬臧来宝对社会的危害性;而从前受过臧家父子欺凌的人也都纷纷出动,写匿名信的,纠集在一起跑公、检、法的,他们同仇敌忾,发起了一个新的群众运动,指证臧来宝、高仁刚和卞良扁都是罪大恶极、怙恶不悛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中级法院将臧来宝判处死刑,同案犯高仁刚和卞良扁也跟着一起下地狱了。

中级人民法院的公判大会是在海阳中学操场里召开的,那一天,四乡八村的群众全都汇集在这里,当听到“臧来宝犯流氓罪、强奸罪、狱中伤人罪,且认罪态度极差,数罪并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立即执行死刑”时,臧来宝才明白自己32岁的生命走到尽头。

刑车在艰涩地前进,臧来宝不停地扭动着脑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着,也许他在寻找他那八旬老母,也许在寻找他苦命的爱妻。他不知道,秋瑟瑟此刻拉了口棺材,正奔赴青龙山的路上。今天凌晨,有人悄悄地往她家门缝里塞了张纸条,告诉她臧来宝将在青龙山脚下执行死刑,让她早点去那里收尸,迟了人山人海的就不好办了。秋瑟瑟想找个人帮忙,可原先一呼百应的臧来宝,入狱伊始还有狐朋狗友来看他,现在,码头帮怕引火烧身,脚下抹油跑得连炮都吊不着了。

这两年来,软弱的瑟瑟变化许多。此刻她拉着棺木拼命地奔跑,她不想让丈夫暴尸野外,受人围观,遭乌鸦啄食野狗撕咬。可是她怎样跑也跑不过眼泪,她的泪水像颤抖的琴弦,弹奏着天下最凄惨的悲歌。

在床上躺了两年的臧老太从高音喇叭里听到她儿子判死刑的消息,直着脖子喊道,商步启你太狠毒了,我儿子都没糟蹋成你女儿,你却非置我儿子于死地!她想对儿媳说几句什么,可是儿媳不知死哪儿去了。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作对,一口气堵在心窝里,上不来下不去,她就这样活活地憋死过去了。

赴刑场的臧来宝经过自家门口时,朝着自家的门窗,声嘶力竭地喊,妈,我先走一步了,你老保重!老婆,带好我们的孩子!照顾好我妈和石榴树……

臧来宝临终前的几句呼喊,又成了海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议论纷纷,这时候才想到“老娘保重”,早干吗去了?更有人说他向阎王报到的路上,竟还惦记着他家那棵石榴树,他是在追忆石榴花一样的红火岁月,还是留恋着石榴树下和秋瑟瑟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

此刻,臧来宝多么希望秋瑟瑟能露一下脸,哪怕一个侧面、一个背影也好。可是没有。正当他失望之际,隔壁二楼窗户砰地打开了,探出一张快乐得几乎变形的脸,那是商步启的脸,他的手里拿着个火苗幽幽的打火机,正向一挂鞭炮凑去。臧来宝突然发飙了,他双目怒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吼道,商步启!老子先走一步,转身就回来找你索命!商步启顿觉毛骨悚然,鞭炮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臧来宝死后没几天,商步启因为肝痛难忍去了医院。化验结果,已经是肝癌晚期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死在医院里。有人说他是被臧来宝的鬼魂勾走的,有人却说他是被活活气死的。到底是被臧来宝气死的,还是被自己女儿气死的?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秋瑟瑟的两个儿子正在院子里快乐地追逐着,他们太小,还不能理解家里出了多大的事。而秋瑟瑟必须把他们关在家里。

我说,瑟瑟你搬回娘家住吧,至少你妈还能帮上你一把。我们俩对面住着,也有个照应。瑟瑟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嗫嚅着,重复着臧来宝临终的那句话:带好我们的孩子!照顾好……

她仰起了脸,问我:难道那石榴树跟他妈、跟孩子一样重要吗?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住在老街家里。这年夏天,石榴幼果上长了虫,秋瑟瑟搬了张竹梯子,上上下下把虫子一一捉拿干净;接着是老天爷闹别扭,连续两个月滴雨不下,秋瑟瑟天天往返三四里,从太平巷(这时巷子名已改回来了)口的水井里挑水浇树,因为别处的水井都没了水。老树在她的照应下,精神矍铄,到了秋季,满院子硕果累累,红艳喜人。有一天秋瑟瑟带着三个孩子看外婆,回家时却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屋前屋后全是泥土和木屑,她们的石榴树被砍倒了,满树的石榴也被摘个精光。

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残枝败叶,秋瑟瑟的心也拥挤不堪。她凝视着新鲜的树桩,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她自言自语道,这石榴,随他去了。

白生生的树桩像断了的骨头,看着瘆人,秋瑟瑟打算把它挖掉。我说,挖这么个大树桩可不简单,它根深蒂固着呢。秋瑟瑟说,慢慢挖吧。

那阵子我上中班,每个上午,我都去老街转转,有时也帮秋瑟瑟一块儿刨土,运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铲断了的一根根条子拔出来。这些根条伸得太远太深,我们差不多把整个院子都挖开了。

有天上午10点光景,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被我们挖得狼藉不堪的泥坑里,忽然,有什么闪了一下,秋瑟瑟跳下了坑,拂去泥土,就发现一个紫釉坛子。我和秋瑟瑟都屏住了呼吸,大眼瞪着小眼。我们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便狂跳起来。我左右看看,院子是后院,没人看见我们在挖地,更没人窥见这个神秘的坛子。瑟瑟用衣袖擦了擦坛上的泥土,用劲把它整个儿拔了出来,然后招呼我一起到了楼上。她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打开了坛子上面的封口,伸进手去。她先是摸出几块银元,接着,就掏出一个金光闪闪、和当年聘礼一模一样的金石榴……

到底是当过海匪的人家,总归藏下些珍稀宝贝,我心想。有了这对金石榴,这一家日后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了。秋瑟瑟咬着下唇,找了块干净的布,把它擦拭了一番,又翻出她的聘礼那只,把它们比了比,然后细细地包好,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那个冬天好像特别冷,我扯了一块宝蓝色的棉布,缝制了两套棉童装。那时候我们都坚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小孩的衣着从来舍不得花钱请裁缝师傅劳动。为了让童装更好看些,我还在衣服的前襟和裤子的膝盖处绣了几只可爱的长颈鹿。这两套衣服,一套给自己的老大,大点的那套计划送给秋瑟瑟的大儿子威龙。我骑上一辆好不容易拼装起来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来到老街。当我拿出新衣喊小龙过来试试时,小虎冲了出来,朝我问,我的呢?我说,没有你的。威虎不高兴了,这个不到5岁的孩子横了我一眼,嚷嚷说,坏阿姨,凭什么只送哥哥不送我?他歪着头,叉着腰,那神态活脱脱一个臧来宝转世!我想起了“基因”两字,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劝老二说,小龙大,先让他穿,明后年他穿不下了可以给你穿啊。威虎说,我才不穿破衣服呢!我说,阿姨家也是小哥哥穿了再给弟弟的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威虎哪儿听得进去?他一把拽住新衣,要把它抢走。我说,虎子你还小,这衣服太大,你拿去也穿不了。威虎气呼呼地把衣服一扔,跑了,一转身却拿来把剪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咔嚓!就把新衣剪了个大口子!老大哭了,骂了老二一句,让他赔新衣。威虎竟举着剪刀,朝着哥哥的脸扎去!我一把夺了剪刀,急着喊秋瑟瑟。瑟瑟赶了过来,气急败坏地骂威虎“冤家,孽种”,她一把抱起他,把他扔进一间贮物间里,让他面壁思过。贮物间的电灯被拉灭了,门也被秋瑟瑟带死了,我以为威虎会号啕大哭。可是他没哭,而是拼命地踢门,乒乒乓乓地踢得木门直晃。我叹息说,威虎这脾性,如不及时矫正,恐怕将来又是一个……我打住了,因为我看到秋瑟瑟苍白而绝望的脸。

臧来宝的死,给朱美娜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首先,她好像一下子没了朋友。从前工友们因为惧臧来宝,见了朱美娜都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可如今,大家好像避瘟疫般躲着她,仿佛谁沾上她谁都跟着晦气。其次,她再也完不成工时了,搭挂轮就成了个大问题。那天,她拿着粉笔蹲在地上,对着一大堆齿轮翻来覆去地画着分子分母,她显然是永远也算不出来的。我走了过去,用脚拨出两个。这一回她没有翻我的白眼,而是凄惶地扯了扯嘴角,然后捡起这对齿轮装到轴上。没有臧来宝的日子,要她独立完成工时,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连自身也不太收拾了。工作服、工作帽多久都不换洗,看起来油腻腻的,那张水蜜桃脸也松弛了,上面经常会带着些油垢。那两根被臧来宝夸奖过“你的尾巴真长真漂亮”的长辫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油光水滑了。

这世上少不了拜高踩低的人,我们造船厂也不例外。朱美娜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会指桑骂槐地说些很难听的话。朱美娜再怎么笨,也能感知人家的不怀好意。她总是灰溜溜地快速离开。我觉得这有点过分了,臧来宝在世时宠朱美娜,可她并没有因为得势而狗仗人势欺负人啊。

朱美娜常常一个人发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叫人揪心。有一次她车削一根长轴,刀都快走到尽头了,她还浑然不觉,那可是要出大事故的啊。千钧一发之际,我们的车间主任发现了,老高一把推开了她,抢先一秒钟退出刀来,才躲过一场灾难。高主任把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然后向厂领导反映说,朱美娜不适合做车床了,把她调到厂托儿所哄娃娃去吧。

可是朱美娜还没来得及去托儿所,就出事了。

那天她搭好了挂轮,却忘了关上进给箱的门。朱美娜苦巴巴地赶着工时,没想到一条辫子像蛇一般从她的工作帽里滑了出来,被进给箱里的齿轮死死地咬住了……

我是第一个听到朱美娜惨叫的,我立即跑了过去,用力搂住她的腰,死命地把她往后拽。生存的本能也让朱美娜的双脚蹬住了车床的底座,我们像拔萝卜一样,和变速箱抗衡着,只听得一种怪异的撕裂声,齿轮劫走了朱美娜的一根辫子,同时也扯下了她半边头皮……

养好伤的朱美娜完全变了一个人,憔悴得让我们惨不忍睹,尤其是那半个光秃秃的脑壳。她上班下班都戴着工作帽,大热天也舍不得摘下。有一天她跟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海阳她也待不下去了。我说,让你父母想想办法,把你调上海去吧。她摇了摇头,说了句我认为是她这辈子说的最聪明的话:指望他们?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半年后,朱美娜调走了,不是调往上海,而是调到大庆。她说那里的天气冷,一年四季都可以戴帽子。从此,我们对朱美娜的老公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再也不喊他“猥琐男”了,朱美娜变得那么丑,他还能接受她,算得上是条汉子。

秋瑟瑟才26岁就守寡了。之后她没有改嫁,不是没人娶她,26岁的秋瑟瑟是那么漂亮,那么凄苦,喜欢她和同情她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自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了。厄运把她彻底击垮了,她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是催命鬼投生的,小时候害死了爸,长大后害死了老公,将来还有可能害死儿子……

不管噩梦怎么缠她,为三个孩子,她必须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首先,她得去赚钱。像她这样的人,找正式工作想都不要想,正经点的临时工也轮不到她。我曾介绍她给我一家亲戚去当保姆,可舅妈一听是她,就连连摇头说,这人太晦气了,我可不敢用。

海阳医院缺少重症病人的陪护工,她听到消息就去了。这工作又脏又累,还要忍受垂死病人的秽气和各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可工资高,比我们这些正式工还高,秋瑟瑟义无反顾地去了。她做事勤勉周到,能体恤病人的痛苦和家属的心情,渐渐地,她的口碑越来越好,成了临终病人的抢手货。

不管是夜班还是白班,陪护工每班都干12个小时,两班对换。所以秋瑟瑟只在一早一晚做两顿饭。孩子们吃了饭,白天自己玩,晚上自己睡。狄枫叶是要过来陪伴外孙的,可是秋瑟瑟担心母亲的身体,把她累病了更麻烦了,同时她也怕肺结核传染给孩子,硬是拒绝了。

老大和老三挺乖,脸蛋和脾气都像妈,尤其是皮肤,白净得像刚刚起锅的糯米汤圆一般。瑟瑟担心的就是老二威虎,那性格太像他爸,一点就着。怕他出去闯祸,所以她每天出门后,都将那扇腰门关上,从外面闩死。

有天晚上秋瑟瑟下班回家,看到包子店一家挤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赔我们小夏天的眼睛来!”包子店老板一声吼,瑟瑟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一跤。儿子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这可闯了大祸了。小夏天瞎了眼睛,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一个落魄的寡妇家又该如何应对这场官司?

她急着要看看小夏天伤得如何。在纷杂的吵闹中,那孩子出现了,他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比威虎还高出一截,他的左眉骨上贴着块纱布,有豆腐乳那么大,让秋瑟瑟庆幸的是,小夏天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点问题都没有。秋瑟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包子店老板说,你这威虎天生是流氓坯子,拿起饭铲就劈人,把我们小夏天的眉毛给砍断了!

秋瑟瑟先把老二狠狠地揍了一顿,心想这孩子这么暴戾,如何是好?转身就去慰问小夏天。包子店老板指着孩子的眉角,气哼哼地比划说,伤口这么长,缝了五六针,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大把钱!小夏天如果破了相,我跟你没完!秋瑟瑟拼命说好话,把刚刚领到的陪护费全塞给了对方,包子店一家才悻悻地离去。

事后秋瑟瑟问三个孩子,谁让你们出去的?谁开的栅门?威龙说,小夏天啊,他开了门闩进来的。秋瑟瑟想想也对,门是反闩的,没有外人帮助,孩子们开不了。她又问威虎,你干吗拿铲子劈人?真的劈瞎了眼睛,我们可要坐牢的啊。老大说,小夏天开了门进屋来,往我们饭里放毛毛虫,好大好粗的一条毛毛虫啊,小虎才劈他的呀!

秋瑟瑟无力地坐了下来。然后拉过了威虎,说,你给我记住了,往后别人再怎么做,你也不能动粗的啊!小女儿吉祥奶声奶气地说,劈死人是要被枪毙的!

秋瑟瑟一惊,满腹的酸水苦水往上涌,牙齿都酸得酥酥的。她想,把孩子扔在家里是绝对不行了。她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可是不打工一家人吃什么?回家跟母亲一商量,狄老师说,你家有现成的店面,不如开个灯笼铺。大红灯笼一挂,能驱晦气;守着铺子,也就能天天守着孩子们了。

说干就干。她贩了些大、小红灯笼来,那些铁丝架灯笼呈扁圆形,用红绢蒙的,到晚上全给点上,红彤彤的十分喜庆。有些人要祭祖拜佛,需要那些细篾编的白纸糊的、上了清油的长圆灯笼。那时候环境宽松了,这类东西都可以买卖了。她到处打听,找到个会编这种灯笼的老人,让他现做了一批货送过来。因为价钱公道,她的生意还算不错。

元宵节前几天,吉祥说要一盏兔子灯。秋瑟瑟找了些篾丝,自己动手编了一个轮廓,再用白纸糊上,又画上红眼睛三瓣嘴。瑟瑟从小就手巧,编什么都编得像模像样。看兔子灯好玩,威龙威虎也争着要,秋瑟瑟干脆就糊齐了十二生肖动物。想想,又糊了些鱼灯、虾灯、熊猫灯,接着又糊了唐僧师徒四人灯。这些灯笼把一街的小伙伴们都乐疯了,争先恐后地来买。

养家糊口没问题了,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一个个陆续上学了。有一回威虎回家时,鼻青脸肿的还抹了一脸的血。秋瑟瑟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威虎不答,只是到灶间拿了把菜刀,说要找人拼命。瑟瑟吓坏了,伸手夺下了刀,说,你找死啊?威虎把脖子一梗,说,他们骂我是坏孩子,我要跟他们拼命!

好不容易把儿子劝了下去,那一晚,秋瑟瑟翻来覆去地彻夜未眠。

不久,一位到海阳寻找码头文化的美国佬,在瑟瑟的店门前站住了,他摆弄着个照相机,摄入他画面的除了五花八门的灯笼,还有忙碌工作的老板娘。他被秋瑟瑟给迷住了,他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比美丽而忧郁的女人更令他心动。随后他天天来买灯笼,天天去邮局,把压缩了的中国灯笼打包寄往美国。过了一阵子,这位叫迈克的美国佬对秋瑟瑟说,我想请你去美国糊灯笼,好吗?秋瑟瑟很惊讶地问,我?去美国?我去得了吗?美国佬说,我娶你呀!把你娶到美国去呀!瑟瑟想,美国佬脸皮真厚,这种事就这么大声说出来。毕竟是当了几年小老板,秋瑟瑟能笑着应付这种善意的骚扰了,她说,你娶了我,那我的三个孩子怎么办?美国佬说,我把你全家一块儿“娶”走啊。

按理,这是逃避尴尬环境的最好途径,美国那么远,她的孩子再也听不见类似“爆头客”这种残酷的词汇了,他们会在美利坚合众国灿烂的土地上健康地成长。可是秋瑟瑟拒绝了。美国佬固执地问她why?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她告诉我,她是患了婚姻恐惧症了。一个臧来宝就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谁知道这老外又是什么样的人?到时候远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她又不懂英语,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呢。

这年秋天开学不久,威虎又闯下了大祸。图画课时,他用削铅笔的小刀,把同桌的脸划了条口子。老师和家长带着缝好伤口的孩子上门告状,那家长气急败坏地骂道,什么样的藤结什么样的瓜,死刑犯的儿子将来也要吃枪子儿!秋瑟瑟又伤心又气恼,赔了礼赔了钱,还送了他一盏“聪明的一休”灯。小虎嚷嚷说,不给他一休!是他先打我的!那晚,我正好过去看她,她跟我叹息说,小虎的脾气,一点就着。我真怕了他了,又不知道该怎么管他。我说,小虎的脾气是坏,可是这环境也不行,天天有人骂他欺负他,小小孩子怎么受得了?秋瑟瑟说,这海阳城我真的没法待了。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逃亡是后来的一件事,一件大事。那是个中秋节的晚上,我们厂里给每个工人发了两筒本地产的月饼,我就给瑟瑟送一筒去。刚在她家坐下,闹哄哄地进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中,我听明白他们都是长人刚和老扁的家人。他们毫不客气地抢了月饼就吃,其中一个长相和老扁十分相像、却已年过半百的秃头男人不阴不阳地说,不错啊臧来宝家的,过节还有月饼吃,我们这节可没法过了。秋瑟瑟惴惴不安地问,你们什么意思啊?秃头说,我是老扁爸,我们没钱付房租,被人赶出来了!秋瑟瑟说,这跟我有关系吗?老扁爸说,关系大了!臧来宝欠我们的,父债子还;你们家崽子太小,那就夫债妻还吧。瑟瑟说,臧来宝从来没欠什么债务!老扁爸说,他欠我们两家两条人命!

接着他们鹅一句鸭一句地说,臧来宝这害人精,若不是他挑头,海阳城也没有码头帮,老扁和长人刚也不会学坏;更可气的是,当年他们犯了事也就判个三四年,早早服刑,现在也回家了,偏偏臧来宝往死里折腾,连累长人刚和老扁都跟着吃枪子了,你得给我们偿命!

这太无理取闹了!我实在听不下去,就站了起来,说,你们要偿命,找臧来宝去,欺负孤儿寡妇算什么本事!老扁爸不是什么好鸟,他一伸手拨开了我,他的力气很大,拨得我一个踉跄。还指着我鼻子骂骂咧咧地说,要你这臭女人管什么闲事!他妈的你替她还债呀?

长人刚和老扁的母亲更是呼天抢地,哭她们的家破人亡,骂臧来宝断子绝孙。

秋瑟瑟反倒出奇地冷静了,她说,你们说要怎么办?老扁爸说,我们没地方住,这两间屋,我们要了!我实在气不过,说,你一个大男人,抢孤儿寡妇的,太不要脸了!你让她们母子住野外呀?长人刚老爸瓮声瓮气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她娘家不是有房子吗?搬那儿去不就得了?

或许是息事宁人,或许是觉得真的欠着两家的债,秋瑟瑟二话没说,就上楼找房契去了。老扁爸接过房契,说,臧来宝家的,你赶紧腾房啊,我们一人一间,马上要住进来的。说完,一帮人就欢天喜地地走了。大概他们也想不到,这么简单就把房子弄到手了。看着这些贪婪的嘴脸,我想,原来房子比长人刚和老扁的命更重要!

两天后,秋瑟瑟就开始搬家了。就在她把最后一车破旧家什拉回太平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总是等在大门口的狄老师却不见了影子。母亲原来一直撑着病体,帮她卸家具的,可是她现在去了哪儿呢?秋瑟瑟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大声喊妈,没人答应。她沿着巷子找过来找过去,一直找到了巷口的那口水井旁边,却发现娘的一只鞋子。她朝水井里望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赶忙回家拿了手电筒,往井里一照,天哪,她看见两只朝天的脚,一只穿着鞋子,一只光光的,那惨白的脚底心,像一朵开败了的荷花……

安葬了狄枫叶老师以后,秋瑟瑟就失踪了,带着她的三个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对海阳已经毫无牵挂了,她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那时的环境已经比较宽松,到哪儿也不要太多的批准和证明了。

从那以后,我和瑟瑟失去了联系。多少年来,我对这个苦命女友总是牵肠挂肚,有时竟搞得夜不能寐。她到底去了哪里?天下虽大,可有她们一家四口的立锥之地吗?

不久我们这条小巷两旁的房子被拆迁了。看着推土机扬起的粉尘,我想,秋瑟瑟如果回来,恐怕再也找不到儿时的记忆了。

一晃,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今年春天,海阳小学举办百年校庆,请的都是事业有成的曾经的学生们,也有出类拔萃的在校学生。没有哪项活动,与会者的年龄跨度如此之大,从十几岁的总角少年到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人们其乐融融地在海阳小学的大操场上济济一堂。

主席台上,坐的是县领导和校领导,另外就是七八位从这个学校出去的精英人物。我们这些庸庸之辈则坐在操场后面的板凳上。主持人让一位年轻人讲话,离得太远,我看不到发言者的音容笑貌,只听到喇叭里传来他低沉而洪亮的声音,他讲他苦难的母亲,讲她的鞠躬尽瘁,讲她怎样把一个少年犯拉回了社会,最后成为知名企业家。讲到动情处,台上台下一起唏嘘。

我们这些同窗女友们则在下面东家短西家长地低语,不知怎么的,忽然怀念起秋瑟瑟来。瑟瑟虽然只和我们做了半个学期的同学,但因为父亲和丈夫的故事,知名度颇高。许多人也像我一样,年纪越大,越是想她想得厉害。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漂泊在哪个天涯海角,日子过得怎么样。

校庆结束已是傍晚,精英们在领导的簇拥中走下台来,当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像是被雷击中似的惊呆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我既熟悉又久违了的人,那就是臧来宝!只不过从前的臧来宝穿的是工作服,现在换成西装革履了。我冒昧地拽住那个30多岁的年轻人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有点意外,但还是谦恭地回答说,阿姨,我叫臧静宜。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姓章还是姓臧?他说,姓臧,臧天朔的臧。你小时是不是叫臧威虎?你是小虎吗?他答,是的。我说,我就是住你外婆家对门的阿姨啊。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说,他妈念叨过我。

小虎把我带到了他们住的宾馆。他告诉我,自从离开了海阳,他妈嫌“威虎”两字太戾气,改成了“静宜”。我又问,这么多年你们都在哪里?小虎说,先是去上海郊区,妈给一家五金仓库当保管员——忘了告诉阿姨你了,介绍我们去上海的,就是当年我爷爷从海上救下来的那位学徒,当时他是我们县招商局局长;后来妈嫌仓库附近的小贼太多,怕我学坏,又全家搬迁到了浙江绍兴,妈在那里给一家建筑工地烧饭;再后来我们发现那包工头不正经,常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妈又带我们南迁到了深圳。妈在深圳乡下租了间农民房,生产起灯笼来了,那些灯笼都是妈设计的,又新颖,又漂亮。慢慢地,我们的作坊变成工厂,变成企业,且越做越大……

我着急地问,你妈呢?你哥哥和妹妹都好吗?威虎说,我们兄妹仨一起管理我们的企业。只是妈……说到这里,小虎的眼圈红了,妈没能熬到这次校庆,她在半个月前去世了。其实她的胃癌早就有了,可一直瞒着我们,也怪我们太粗心……

瑟瑟没了!这个聪慧勇敢的女友历尽了沧桑,永远地离开我们了!瑟瑟凄清的身影在我前面飘飘忽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泪水盈满了我的双眸。小虎接着说,妈咽气前,就说了两句话,一是让我们好好做人,永不惹事;二就是把那对金石榴捐出去,她说那是不义之财,留着无益。

这么多年,这么艰难的日子,秋瑟瑟竟守着这对宝贝而没有把它们变卖掉!

小虎接着说,这次回海阳前,我们兄妹仨,已把那对金石榴捐给国家了。

啊,秋瑟瑟!莫非你就是那金石榴投生的,如今又随着金石榴走了?

有人喊臧董吃饭了。我起身告辞,小虎送我出房门时,我住了脚步,说,小虎,要不要去看看你们的老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的“老家”指的是他父亲臧来宝曾经的家,还是他母亲秋瑟瑟曾经的家。小虎摇了摇头,说,昨天晚上我就去找过了,海阳变化太大了,老街老巷子全找不到了。

出了宾馆,我独自徘徊在太平巷我家和秋瑟瑟家老屋的位置上,那里如今是一个街心公园,一帮和我们年纪相仿的老人热情似火地跳着广场舞,四周高楼大厦上不断变幻的霓虹灯,把他们一个个都映照得五彩缤纷。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