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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摆脱

2015-04-09王保忠

清明 2015年2期
关键词:瓜棚木头人种地

王保忠

第一章 老瓜棚

我走到村当街时,一些个老蹲那里晒太阳的没牙货,脸葵花盘似的全转了过来,没遮没拦地望向我,有人还吸了下鼻子。我本就长得有些惹眼,刚又涂了口红,洒了香水,他们不这样反倒是怪了。可这会儿我心里正烦着,停都没停一下,就往村口走。没几步,又碰上几个站街的婆娘,目光都带了审查的意思,似在说,这狐狸精,挺了两个大奶子,又去招惹哪个野汉子呀。若在以往,我会觉得这是她们对我的妒忌,没准会把胸更挺些,但现在,我心里没了底,步子也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了。

这都是因了他的冷落。

我这就要去会他一会,跟他讨个说法——咋躲起来了,多久没见个鬼影儿了。出了村口,我听到手机响了起来,想,肯定是他打来的,赶紧摸出接。没出门那阵子,我在电话里约他老地方见,他嘟囔了半天,老大不情愿地应下了。我喂了一声,听到的却不是他,是我男人赵大刚。我一下怔住了。这木头人常常十天半月没个消息,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走丢了,出了啥问题,有时我憋不住打过去问询一下,他怕费钱,匆匆说上两句,就让挂。麦圆,这长途呀,打一分钟半包烟就没了。我就骂他,你只会算计个这,钻钱眼儿里去了啊。这会儿,我急着去见那个人,他偏冒出来了。

“你咋想起给我电话了?”我耐着性子问。

“也没啥,”他吭哧吭哧地应道,“这两天眼皮老是突突突地跳,跳得我好心烦。你没啥事吧,咱儿子在学校也好吧?”

“老也不打,”我一听就火了,“一打就说些不吉利的狗屁话,天生一个乌鸦嘴。好好的,你说我和儿子能有啥事?”

他在电话那头憨憨地笑:“没事就好,随便问一下嘛。”

“还有别的吗?”我不想跟他说了。

“没了。”

“没就挂吧。”没等他再吭声,我一下掐了电话。

掐了后,我又觉得自已有些过火,他远天远地地打回电话问询,再是个乌鸦嘴,也该对他有个好言语呀。又想,这家伙不会是猜出了啥吧。又觉得不可能,他真要这么心细,我也不会跟那个人好上了。管他呢,猜出了又怎样,想离离想散散吧,反正怎么着也是个守活寡。就又想到了那个人,也不知这会儿起身了没有,走到哪儿了?这个可恨的家伙,到底有啥好的,竟惹得我日思夜想,老像丢了魂似的。近一段时间,我老这么问自己,把他在心里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像要瞧出他身上有几根骨头码似的。

以前,我和村子里别的人一样,把他看得很神,跟他好了一段时间后,我就不这么看了。每回有人提起他,说他在镇大院如何如何勤勉,能干,又如何如何被领导看好时,我便在心里偷偷笑,笑这些人没看到他内里的东西,没看到他的根本。他虽是个不起眼的小秘书,却鬼精得很,像个蛮有经验的杂耍师,手在空中比划那么几下,就能惑了你的眼,分不清他手里的报纸咋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大公鸡。想着,我又给他拨了电话,问他起身了吗。

“还没,”他支吾着,“给点小事绊住了。”

我变了脸色:“你到底来不来?”

“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们再约。”

“你听好了,”我狠着声说,“今天要见不到你,我就找到你家去,把事跟你老婆挑明。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麦圆你疯了,”他一下急了,“你想毁了我吗?”

“我是疯了,怕,那就赶紧来!”

“好我的姑奶奶,怕你还不成?我这就去,这就。”

我听得出他言语里的勉强,不耐烦,可这会儿我啥都顾不上了,今天要见不到他,说不准我真的发了疯呢。可我知道,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找上门去跟他老婆说事,早不是小姑娘了,哪会不知轻重地拆了他的家?刚才我那么说,不过是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真没个胆,一句话就吓得没了魂——这是我当初看上的男人吗?

两年前,他陪县上一伙人下村搞调查。

进了我家,他跟那些人说话,时不时看上我一眼,眼里有亮闪闪的火苗。我不明白他为啥这么看我,就算我长得惹眼,也不能这么往死里看吧?那些人问我,你男人哪去了?我说进城做工去啦。问孩子呢。我说在镇上念初中呢。他们说,那你就一个人过?我说都走了,不一个人过,谁跟过?那些人就笑,说又一个留守的,看来这村子真是空了。问完了就出门,又去下一家。他迟走了一步,给我留下个名片,也要了我的手机号。他说你们村离镇远,有事也好通知你。

过了半个月,他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打。我早把他给的破纸片扔了。我问你是谁?他说,去过你家的,还给你留过名片呢。我就想起他是镇上那个秘书了。我说你有事吗?他笑了笑,说这两天镇上来了个歌舞团,好几个大腕明星呢,你不来看看热闹?想看,我这就开车去接你。我有些冷淡,没让他来。挂了电话,我觉得这人真寡,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套的个啥近乎?何况,他还是镇上的干部,跟我一个家庭妇女说个啥?

过了半个月,他又打来了电话。这回我没问他是谁,听出他的声音了。我说你有事吗?他又笑笑,说这几天镇上过庙会,街上都是卖东西的,很热闹啊,你不来买件衣服?想买,我开车去接你。我又没让他来,非亲非故的,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呢。不过这次我没觉得他寡,还跟他闲扯了几句。末了,存下了他的号。

后来他就经常给我打。

有一次他半夜里打来了。他说他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写得好心烦,想跟我说说话,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跟他撒了个谎,说正看电视呢。其实我早躺下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我就想他。没错,那阵子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我得承认,我对他有了想法。我在暗夜里想他。我想象他裸着的胸膛、他的肌肉、嘴唇、手臂,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甚至,不知羞耻地想象和他做那事。我浑身燥热,不由得去抚摸自己的乳房,它们那么高挺,因欲望而膨胀。一时冲动,我真想让他来,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骂我自己。我想赶走心里的魔鬼,但没法阻止去想他。

我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克制不住的。

他真的来了,开着车轰轰烈烈地来了。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说出去走走吧。我没法拒绝他。我上了他的车,由他拉着在这一片火山间走。我们这一带的山,都是那种熄灭了多年的老火山,不高,不大,山上也没多少树,看上去黄茫茫的。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我说笑,没一点生分,好像我们几万年前就认识了。走了半天,他在一个僻静的沟谷刹了车,直直地看了我好久,猛一下把我揽进了怀里。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知道吗麦圆,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心动了。我看着他,你真心动了?他说,是的,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说,你会爱我?他几乎要发誓了,爱死了,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说话时,他手一刻都不消停,在我身上点起了一团团火,烧得我都有些发软了。他好像看出了什么,下了车,把软软的我抱到了后座上。我知道他想干啥,挣扎了几下,最终没抵住。我打开了自己。我得承认我也想。我像一片树叶漂在他的波涛里,好像时间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从地心喷涌而出。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喊,我叫,我扭动,头甚至把这边的车门都顶开了。我承认我很快活。

那以后,他隔几天来一次,他说他想我,想得不行。我没有拒绝。我也对他说同样的话,我无法抵制身体深处的魔鬼,我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在陷落,陷到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去。我害怕,老那么提心吊胆的,怕被我男人赵大刚发现。他过年回了家,我心里一个劲地打鼓,怕他觉出来,觉出了,他肯定饶不过我的。说不准,会把我打死,也说不准,会把我沉了湖的。

可赵大刚回来后只知道在我身上冲撞,压根就没想过他老婆是不是偷了人。他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冲撞时,我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有时,我甚至想,他真要觉出了多好,觉出了把我打死倒也痛快,也省得我内心受这份折磨了。可他啥都没觉晓,过罢年,就要回工地去。我想留住他,留下了我就安分了,不用去想那个人了。可那木头人一天都不肯多留,他说麦圆咱可不敢误工啊,咱还没挣够盖新房的钱呢。我真拿他没一点办法。我咋也留不住他,多好的东西都留不住他。

他一走,我的日子又空落下来,就又想到了那个人。我盼着他来,我觉得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有次他指着我的胸,感叹说,真是个好东西啊。我说,可那木头人就不懂,这么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个他。他笑笑,说你男人不懂我懂,留不住他留得住我。我说,你真的爱我?他点点头,当然爱啊,爱得不知怎么表达了。我说那你娶了我,让我给你当老婆吧。一听我这么说,他脸一下变灰了,不吭声了。老半天才有了笑,这不行啊麦圆,这不现实,你不能这么想。

其实我不过是说说,我哪敢去想这个。我知道这不平等。我爱上了他整个人,他却还只是喜欢我的身体。我不想让他再来了,我知道这么爱下去,最终苦的还是我自己。但是不行,身体里的那个魔鬼不肯屈就。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我无法自拔。我盼着我男人回来,我想,等他回来,就跟那个人彻底断了吧。哪曾想,他却先开始嫌弃我了,他连这点不平等都不想给我了。他在我灶里添了柴,加了炭,让我呼呼呼地燃烧起来,现在,又开始一根一根往外抽柴了。

我心里喧嚣着,奔着狼窝山下那座老瓜棚而去。

老瓜棚是我公公活着时搭起的,我还没嫁过来时它就在那里了,多少年风吹雨打,破得都不成个样子了,却还是端端地坐在那里。

拐了一个弯,就看到老瓜棚了。

秋天刚露头,四周的玉米绿油油的,都快把人掩住了。

我走到棚前,迟疑了一下进去了。炕上铺的麦秸还在,灶前那一堆玉米秆也还在,这是过去我公公守夜时烧炕用的,没用完,一直没人动。灶台上方有个小洞,洞里还放着盒火柴,也没人动。好久没来了,可我好像还能嗅到他身上那微咸的虾皮味。我使劲挥了挥手,好像要把那味道驱走似的。我又站出来,立在瓜棚前,大模大样地看着夹在两片玉米地之间的路。这时候,就是被人发现了,我也不怕了。我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觉得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成了干柴,一根火柴就点得着,噼噼啪啪地烧。

手机响了,是那个人打来的。

“麦圆,”他说,“真的改天再见吧,我真有事。”

“你咋没一点男人样了,改天,改天是哪天?”我对着话筒吼,“你不来我就把瓜棚点了,烧死给你看!”

“你千万别乱来啊,”他好像真急了,“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酸酸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脚下是一片细软绵白的沙子,当初为了把西瓜种好,公公赶着驴车从几里外的沟谷一趟趟拉沙子,一直拉了半个月。据说铺了沙,旱坡地就蓄水,雨水很难蒸发走。老人真是个有心人,他舍得在地里卖劲,每年,他侍弄出来的瓜长得个头都大,瓜瓤也沙,不出地头就被抢购一空了。我劝过赵大刚,我说你要有点耐心,种瓜也养得活我们。他不听,他说他对种地没兴趣。他说就是进城掏厕所,也比种地强。他和村子里的别的人一样,对种地越来越没兴趣了。我真搞不清他们咋想的,生在了穷土窝里,咋就不想种地了?这年头,人们的心好像都乱了,根本琢磨不透他们到底在想啥。

我盯着这片沙子,慢慢蹲下来,伸出一根指头在上面胡写,蓦地一看,写的都是那个人的名字。我写一个抹掉,再写一个,又抹掉。写得没劲了,我又开始画,画推三托四的他,草草几笔,就是一个,又一个,觉着不像,抹掉了再画,再画。在两条腿中间画出了一条长长的东西,成了一个三条腿的人了。

有车声传过来,轰隆隆的。

我听到他刹了车,朝这边走过来,我不去看他,我料定他一过来就会抱住我。还真让我猜准了,他在我背后停下,似乎是迟疑了一下,两只手臂蛇也似的从我腋下窜出来,最后在我的胸上扣住了。他就这样。我料定他会这样。这动作准确无误,都留在了我皮肤的记忆里。两只手扣了一会儿又分开了,一只移向了左边,一只落在了右边,先是狠着劲揉搓,然后,一只探进我的衣服,乳罩,另一只滑下去,从我的小腹滑到腿间。他就这样。若在过去,我会把他的到来当作一个重大节日,去迎合他的抚慰。但现在,我却感到了他的虚情假意。

我挣脱了他的手,把身子转过来,恼怒地看着他。我脸上肯定没一点笑。他脸上的笑也凝住了。我说:“你这些天为啥躲着我?你连我的生日都忘了。”他一拍脑门:“看我,忙得头大了,怎么就忘了,等下次吧,下次一定补上,你说,你想要啥?”我一瞪眼说:“我要你的真心,你能给吗?你真就那么忙?”他叹了口气,一脸委屈地说:“不是早告了你吗?我在筹备一个会。”我摇摇头,我想他怎么能这样,一开口就假话连篇?我拉住了他的手,我说:“你跟我说掏心窝的话,是不是你老婆发现了啥?”我真希望他能点点头,这好歹也是个理由。他要真这么说了,我也许会原谅他。可他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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