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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青藤道士煎茶

2015-04-09姚建静

茶道 2015年3期
关键词:青藤徐渭饮茶

姚建静

从仓桥直街到前观巷,穿越居民区,七拐八弯,在一条幽深静寂的巷子里,于黛瓦之下、粉墙之上,我又看到了“青藤书屋”的牌匾。

第二次走进这个小院,满眼陈迹,竟如故1日。记得七年前我独自到绍兴游玩,意外到此,一场原本无可无不可的参观,瞬间变成两个灵魂跨越时空的邂逅——不是我撞鬼,实在是书屋主人绝世的才华,附着在字里画间,震摄住了我,令我不得不记住他、记住这个疯子:姓徐名渭,字文长,号青藤,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幼年丧父,身世凄凉,天才超逸,尤擅绘画,笔墨放纵淋漓,气格刚健而风韵妩媚,具有诗一般的抒情性和韵律感;书法师晋唐,又取米芾、黄庭坚之韵,被赞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诗文则怀“李贺之奇,苏轼之辩”,有《四声猿》、《南词叙录》诸作存世……他于弱冠之年便考取了山阴秀才,但此后乡试却八试未第,“皆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因其狂妄不拘,已到了绝不容于主流社会的程度。及至后来在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精神错乱,自杀并杀妻,沦为阶下之囚……一边是被誉为“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的才子,能叫袁宏道倾倒,令郑板桥甘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使齐白石“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一边却极尽落魄、困顿潦倒—一性格与才学之极端,时运和际遇之坎坷,令人唏嘘!

但真正使我倾慕,并将他视为远年知交的,却是才学之外,他对于茶的热爱。一

青藤书屋的正堂悬挂着一幅行书刻石拓片,以木框、玻璃面维护。七年前初来时,它对我来说只是一幅书法作品,但今天,它的内容比形式更深刻地吸引住我,让我对徐渭生出一种别样的亲切感,并吸引我去探索他和茶的关系,这就是《煎茶七类》。

徐渭一生嗜茶,无日不饮之,两者的关系,诚可以“伴侣”二字相喻。他曾在《茗山篇》中描写自己对茶的感情: “知君元嗜茶,欲傍茗山家。入涧遥尝水,先春试摘芽。”他的茶可能多来自友人,因为生活窘迫的徐文長,囊中恐怕是羞涩的,这一点,从他的答谢诗中可见一斑。而无论是获得虎丘茶后“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的珍视,还是饮石埭茶后“对之堪七碗,纱帽正笼头”的欣喜,都透露出茶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但徐渭的喝茶,并不单止于茶的物质功能。《刻徐文长先生秘集十二卷》言“饮茶十三宜”: “茶宜精舍,云林,竹炉,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鸟间,清泉白石,绿鲜苍苔,素手汲泉,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里飘烟。”从品饮者的角度对饮茶的环境与情境、时节与人物做了最佳设定,清雅之极。我私下揣测,徐渭对茶的偏爱,恐怕更多的是源于茶这种植物所承载的“淡泊”、“出尘”的精神内涵吧?!作为“精行俭德”的文化象征符号,茶,极契合中国文人在人格层面的追求。 据说徐渭曾依陆羽之范,撰有《茶经》一卷,惜今难觅。倒是悬挂于青藤书屋的这幅行书《煎茶七类》,或因它书法珍品的身份,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煎茶七类》从人品、品泉、烹点、尝茶、茶宜、茶侣、茶勋七个方面对饮茶者的人品、用水、煮水方法、品茗技巧、饮茶环境、适合饮茶的人物、茶的功用进行了分析,把“微清小雅”的饮茶生活,归为“高流大隐”的文化活动。

徐渭在文后注明“是七类乃卢仝作也,中伙甚疾,余忙书,稍改定之。时壬辰秋仲,青藤道士徐渭书于石帆山下朱氏三宜园。”明确点明《煎茶七类》文字内容的真正作者其实是卢仝,但他认为“旧编茶类似冗”,对内容“稍改定之”,并以行书的形式表现出来,算是对作品进行了二次创作。此文后被清代陆延灿的《续茶经》列为徐渭作品,同时也被收入《徐渭集·徐文长佚草》之中。 短短262字,却把茶文化的主要方面都涉及到了——与唐至明的《茶经》、《茶录》、《茶疏》、《茶谱》、《茶论》诸书,动辄数千上万字相比,《煎茶七类》简短易记,加之以行书方式录出,艺与文相谐,无疑能提升它在文化艺术界的重要性,对于普及推广茶文化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即使是到了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仍不失其宝贵意义。二 从《煎茶七类》的情境走出,依然回到那小小不过几平米的院子里。书屋旁侧有圆洞门,门额上徐渭亲笔之“天汉分源”四字,逸兴遄飞。门内小园只堪一二人落足,有水池一方,据说几百年来不涸不溢,号称“天池”。池边有青藤一株,为徐渭儿时手植,枝干蟠曲如虬松,长势颇盛。池周石栏,造作古朴。池上平桥,书屋建于上,有徐渭手书之联,日: “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只这句,便可知多次自杀、又误杀妻子的徐渭也曾有对生命的喜悦和真诚赞美!

出圆洞门,环顾四下,青藤书屋,一眼可尽:一条窄窄石径、一口小小枯井、三间寂寂书房,浓缩起那些坎坷人生的种种、起落境遇的点滴。好在还有榴花红艳,芭蕉绿萌——小则小矣,却也清幽不俗。 忽然想,此地岂不就是《煎茶七类》所叙适宜喝茶的地方么?不如就坐下来,对着西下的日影,与徐渭我的文长兄晏坐行吟、煎茶论道吧!没有可令肉身穿越时空的机器,我只能放灵魂出窍,与他的精神作短暂的聚会。设想:我与文长兄俱座园中,遣小童取了鉴湖的水来,用漉水囊滤好。我取茶于纸囊上炙烤,以茶碾碾成粉末,以罗筛之,置于盒中,执炭槌碎炭,以火荚夹炭入风炉,用瓢将生水倾入铁鳆烧煮。少顷,水面如鱼目、微有声,我便从鹾簋中取盐放入,至水缘如涌泉连珠,便舀出一瓢沸水于熟盂中,再以竹夹搅动。当锅心出现旋涡,遂用茶则取茶末入水,环击汤心,以发茶性。当水面腾波鼓浪,再将盂中熟水浇入鳆中以救沸育华。至沫淳鼓泛,便投茗于器中,初入汤少许,候汤茗相浃再重新倒满——伺云脚渐开、乳花浮面,这碗茶便算大功告成了。 其实,明朝已有盖碗与紫砂壶,散茶的泡饮已经普及,为什么我们不能泡一杯盖碗茶,而非要兴师动众,舍简就繁,使这么多复杂的器具呢? 记得文长兄曾作《陶学士烹茶图》,画中嗜茶老者旁有题诗曰:“醒吟醉草不曾闲,人人唤我作张颠。安能买景如图画,碧树红花煮月团”。这月团,便是明以前的蒸青团饼茶。自朱元璋罢造龙团后,已是散茶当道,但“碧树红花煮月团”的境界依然不能被取代。况且,《煎茶七类》若出自卢仝,那最符合我们这次聚会的,自然是唐人所用的煎茶法,而非泡饮法。实际上,煎茶过程的繁琐,是其缺点,同时也是其妙处所在:那充满仪式感的隆重,会逼迫你专意弄茶,忘却烦扰,以一种近乎“入定”的方式对自己在俗世备受摧残的心灵进行抚慰和洗涤,得享一时的欢乐!而这种能够抛离是非、不参功利的快乐,恰恰是文长兄,也是我自己,真正爱茶的原因! 依稀见文长兄双手捧碗,先涤漱,既乃徐啜,然后闭目回味。我亦如法,遂觉甘津潮舌,孤清自萦。 抬头,于树影之间、灰墙之上,有“自在岩”三字,应是文长手书。我说,我能读出你笔端的雄奇怪诞,你字里的浪漫情怀!在这媚俗的人间,有几人能与君匹敌?“自在”二字,不仅概括了中国文人崇尚的人生态度和精神风貌,亦与君“青藤道士”之号相呼应,透露了你出世的决心。

然而,我可悲、可叹的文长兄啊,你一生苦求“自在”,却又何曾做到?所以不能者,我想,是心未澄,欲未遣也。你因执着而生虚妄与贪求、烦恼和愤懑,致使杀人、自杀,无所不为,自诩狂放又被自心所羁,性格孤傲而不能放达,难以淡泊、无法放下、至死未休!我仿佛看到你这“老畸人”与世人为敌、与自己为敌,痛苦、纠结、撕扯,欲罢不能…… 但是,若非如此,你是否便不是你了?那笔底的气象,又将变成何种情致?我不能回答!

光阴流转四百年,你的肉身早巳灰飞烟灭,但灵魂一定还在的!青藤书屋的气场如此浩荡,我来了,便无法轻易离去。就让我借一碗茶的名义与你相聚吧[其实,世事如梦幻泡影,与悠悠天地相比,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无常,本来,也不过是一碗茶的光景一一你和我,又有多远呢?

罢了,将干般计较、万种需索都抛却,只你我二魂,在这黄昏的小院中,坐享无事福,闲赏煎茶趣——我想,这是最好的喝茶,诚如你在《煎茶七类》中表达的。恍惚间有一片树叶落入碗中,是文长兄会了我的意么?

不知过了多久,茶好像已经喝尽,晚风拂面时有几丝凉意,小园中暮日的金黄与园外略显清冷的光线形成鲜明对比——我忽然醒觉这里只有我一个,只有我,在此时此地,咀嚼你这个四百多年前的疯子的悲喜!

天暮了,工作人员来喊我离开。我不得不放下心中的茶碗,走出书屋。抬头,见夕阳如血,映透天宇!

1593年,一代大家徐渭在贫病交困中溘然长逝!当我再读“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念及你“独啜无人伴,寒梅一树花”,便止不住泪出!惜几间东倒西歪屋仍在,一个南腔北调入已亡!你老了、死了、不在了,没有来得及等到我——远年的知音不能为你做什么,谨以此文祭叹祈愿灵魂是有的,祈愿我为你而煎的那碗茶能沟通古今、穿越死生,祝福青藤道土我的文长兄在高高的天上,获得自在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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