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探究
2015-04-09寺岛美贵子
寺岛美贵子
华东政法大学
关于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探究
寺岛美贵子
华东政法大学
财产保险的被保险人对保险标的应当具有保险利益,否则不得行使保险金请求权。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2009年修订)》(以下简称“现行《保险法》”)中没有采取列举的方式具体规定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种类,但法院在认定被保险人对于财产保险之保险标的是否具有保险利益时,应当以保障被保险人为目的,尽量进行宽泛的认定。唯有如此,在当今保险利益的构成呈现多样化的趋势下,才可以更好地保护投保人和被保险人的合法利益。
【案情概要】
2007年7月18日,A物流公司(本案“原告”)、C保险公司(本案“被告”)签订财产一切险保险合同,合同约定:被保险人为A物流公司。保险利益包括大楼、物品以及仓储物品。责任范围明确为:在保险期限内,若保险单明确列明的被保险财产因自然灾害或意外事故(除特别指明除外的原因以外)造成的直接物质损坏或灭失,被告按照保险单的规定负责赔偿。其中自然灾害指雷电、飓风、台风、龙卷风、风暴、暴雨、洪水、水灾、冻灾、冰雹、地崩、雪崩、火山爆发、地面下陷下沉及其他人力不可抗拒的破坏力强大的自然现象。因被保险人及其代表的故意行为或重大过失引起的任何损失、费用和责任,以及被保险人的亲友或雇员的偷窃造成的损失,C保险公司不负责赔偿。
2007年11月12日,原告与B公司(本案“第三人”)签订《仓储管理合同》,约定因不可抗力造成的货物损失,原告同意先行赔付。2008年1月28日,因遭遇特大雪灾,仓库坍塌,原告管理的仓储货物毁损严重。原告及时向被告发出紧急出险报告,并要求被告予以理赔,被告拒不理赔。
因原告未向第三人履行先行赔付义务,为此第三人提起仲裁申请。2011年4月28日,仲裁委员会裁决原告赔付第三人因雪灾造成的货物损失款1350万元,并承担仲裁员实际费用2.3万元及仲裁费用15.9万元。裁决后,原告向第三人支付了赔付款1368.2万元。
之后,原告诉至法院,请求判令被告支付保险理赔款1368.2万元及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计算的自2011年7月27日起至判决生效之日止的利息损失。
【判决】
法院认为,原告向被告投保的险种属于财产险。原告在这个保险合同签订后,再与第三人签订了《仓储管理合同》。合同约定由不可抗力造成的仓储货物损失由原告先行赔付。由于该内容未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故约定有效。且上述原告与第三人作出不可抗力先行赔付的约定也没有增加被告的承保风险。
对于因不可抗力造成的仓储货物损失,按照约定原告需向第三人进行赔付。然而,事故的发生确实给原告造成了经济上的损失,故原告对仓储货物享有保险利益。据上,法院支持原告要求被告支付保险理赔款的诉讼请求。不过,对于利息损失和仲裁费用的诉请,法院未予支持。
【评析】
一、本案的法律适用
现行《保险法》自2009年10月1日起施行。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一)》第一条第一款规定:“《保险法》施行前成立的保险合同发生的纠纷,除本解释另有规定外,适用当时的法律规定。”
虽然本案被提起诉讼时,现行《保险法》已经施行,可是本案争议所涉及的保险合同成立于2007年7月,为现行《保险法》施行之前;本案争议所涉及的保险事故发生于2008年1月,为现行《保险法》施行之前。依据上述司法解释的规定,审理本案应当适用修订之前的《保险法》,即《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2002年10月28日修正)》(以下简称“2002年《保险法》”)。
二、被告对仓储货物承担的是责任保险还是财产保险
(一)责任保险的概念、功能、标的
按照2002年《保险法》第五十条第二款的规定,责任保险是以被保险人对第三者依法应负的赔偿责任为保险标的的保险。现行《保险法》第六十五条第四款规定:“责任保险是指以被保险人依法应当对第三人承担的损害赔偿责任为标的而成立的保险合同。”责任保险不仅可以保障被保险人因为履行损害赔偿责任所受利益丧失或者损害,实现被保险人自身损害的填补,而且可以保护被保险人的致害行为的直接受害人,使受害人可以获得及时赔偿。责任保险一定程度上保障加害人和受害人的利益,从而具有特殊的安定社会的效能。
责任保险的标的是被保险人对第三者依法应负的赔偿责任。一般而言,法律上的责任产生于侵权行为、合同、不当得利和无因管理等。因此,第一,责任保险合同一般将自然灾害约定为除外责任;第二,因为被保险人的承诺或要约而对第三人增加的赔偿责任,属于除外责任。
(二)财产保险的概念、功能、标的
财产保险合同是以财产及其有关利益为保险标的的保险合同。在理论上,财产保险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财产保险泛指以财产及其有关利益为保险标的的保险,其保险标的既包括有形财产,如汽车、房屋等;也包括无形财产,如知识产权;还包括财产权利,如债权。狭义的财产保险仅指以有形财产为保险标的的保险。现行《保险法》第九十五条规定,财产保险业务包括财产损失保险、责任保险、信用保险、保证保险等保险业务。可见,现行《保险法》所称财产保险是指广义的财产保险。对狭义的财产保险,《保险法》将其称为财产损失保险。
(三)本案保险合同是责任保险还是财产保险
本案中,如果被告对仓储货物承担的是责任保险的话,那么被告可以免责而无需承担保险责任。但是,如果被告对仓储货物承担的是财产保险的话,则不受上述责任险的限制,被告需要承担保险责任。笔者认为,对于保险责任范围的确定应当根据保险合同的约定。
第一,本案保险险种名为财产一切险,而非责任险。第二,如前所述,责任保险合同一般将自然灾害约定为除外责任。而本案保险合同中,保险责任条款明确约定,被保险财产因自然灾害造成的直接物质损坏或灭失的,保险人按照保险单的规定负责赔偿。由此可见,该约定的内容明显不属于责任保险范畴。第三,本案保险合同责任免除条款约定,因被保险人及其代表的重大过失引起的任何损失、费用和责任,以及被保险人的亲友或雇员的偷窃造成的损失,保险公司不负责赔偿。显然,该约定内容也不具有责任保险的性质目的。
综上,笔者认为被告对仓储货物承担的是财产保险而非责任保险。
三、原告在本案保险合同签订后,与第三人的约定是否增加被告的承保风险
对此问题,被告作如下主张,即被告作为责任险的保险人不承保法定赔偿责任之外的责任风险,除非原告在投保时明确提出该请求并经被告确认同意承保。但法院认为,这个约定并没有增加被告的承保风险,故对被告的抗辩事由不予认可。
笔者认为,首先,被告主张的前提不对,即被告不是责任保险的保险人,而是财产保险的保险人。另外,原告和被告签订保险合同的责任范围明确为:“被保险财产因自然灾害或意外事故(除特别指明除外的原因以外)造成的直接物质损坏或灭失,被告按照保险单的规定负责赔偿。其中自然灾害指雷电、飓风、台风、龙卷风、风暴、暴雨、洪水、水灾、冻灾、冰雹、地崩、雪崩、火山爆发、地面下陷下沉及其他人力不可抗拒的破坏力强大的自然现象。”各方当事人对于造成保险事故的原因是雪灾,属于不可抗力无争议。因此保险事故属于被告的承保范围。
《合同法》第三百九十四条规定:“储存期间,因保管人保管不善造成仓储物毁损、灭失的,保管人应当承担损害赔偿责任。因仓储物的性质、包装不符合约定或者超过有效储存期造成仓储物变质、损坏的,保管人不承担损害赔偿责任。”根据这条规定,储存期间保管人没有因为保管不善而造成仓储物毁损、灭失的,保管人无需承担损害赔偿责任。原告在本案保险合同签订后与第三人签订的《仓储管理合同》中,约定因不可抗力造成的货物损失,原告同意先行赔付。笔者认为,按照保险合同的约定,因不可抗力而造成的损失本身属于被告的承保范围,所以原告与第三人作出不可抗力先行赔付的约定没有增加被告的承保风险。
四、原告要否告知被告与第三人的特殊约定
法院以原告未告知被告这一特殊约定为由,对于原告主张的利息损失赔偿之诉请不予支持。由此可见,法院的立场是认为原告应该进行告知,但判决中却未能说明其法律依据。
按照2002年《保险法》第三十七条规定,在保险合同有效期内,保险标的危险程度增加的,被保险人承担法定的危险增加的通知义务。发生保险标的危险程度增加的事实,被保险人应当将该事实及时通知保险人,以便保险人决定解除保险合同或者增收保险费。被保险人承担的危险增加的通知义务,性质上为被保险人的法定义务。但被保险人履行危险增加的通知义务,以其已知晓保险标的的危险程度增加为必要条件。
如上所述,因不可抗力而造成的损失本属于被告的承保范围,原告与第三人作出不可抗力先行赔付的约定,并没有增加被告的承保风险。换言之,这个约定没有引起保险标的的危险程度增加,因此,原告不需要告知被告自己与第三人的特殊约定。笔者认为,法院以原告未告知被告这一特殊约定为由,否定原告主张的利息损失赔偿之诉请有失偏颇。
五、原告对保险标的是否具有保险利益
对此问题,被告主张,本案受损财产并非原告所有,只能享有责任保险利益,而不享有财产所有人的保险利益。可是,法院认为,法律上承认的利益并非如被告所理解的仅限法定利益,还应包括合同约定利益。因此,法院判断原告具有保险利益。
(一)保险利益原则
1. 概念、起源
按照2002年《保险法》第十二条第三款的规定,保险利益是指“投保人对保险标的具有的法律上承认的利益”。现行《保险法》第十二条第六款规定:“保险利益是指投保人或者被保险人对保险标的具有的法律上承认的利益”。与2002年《保险法》相比,现行《保险法》中保险利益的主体由单一的投保人扩展为投保人或被保险人。
在历史上,保险曾经被广泛运用于赌博。因此英国国会于1746年制定了作为法律规则的保险利益原则。保险利益原则据此得以确立并日趋发展成熟。在美国,保险利益原则最早是由法官提出的,其后才有一些州以成文法的形式予以确认。但是,由于立法中采用的诸如“合法”“实质性”等术语在法律中没有定义,人们依然普遍将美国式的保险利益原则视为“由法官解释”的原则,而不是“法定原则”。
2. 功能
时至今日,保险利益原则为世界各国保险立法所普遍采纳。一般认为,坚持保险利益原则具有以下两方面的目的:其一在于防止保险变为赌博的工具;其二在于防止道德风险。现实情形是,博彩行为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呈现“有限合法化”的趋势,因此当前保险利益原则的核心功能在于防止道德风险。除上述两项功能以外,中国国内学者还普遍认为,坚持保险利益原则可以限定赔偿范围。
3. 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与合同效力的关系
2002年《保险法》第十二条第二款规定:“投保人对保险标的不具有保险利益的,保险合同无效。”现行《保险法》删除了上述规定,由此在财产保险的范畴内,保险利益与合同效力的关系被割裂。投保人与被保险人,即便对保险标的均不具有保险利益,也不会导致合同无效,至多是被保险人不得向保险人请求赔付保险金。这一规定的目的在于明确合同效力,尽量使财产受到保险保障。
(二)保险利益的认定
1. 保险利益的类型
虽然《保险法》没有采取列举的方式具体规定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种类,但一些地方法院积极探索保险利益的规范方式,并通过指导意见或会议纪要的形式作出规定。比如,《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财产保险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浙高法〔2009〕296号)第十三条规定:“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应具备合法、确定和可用货币衡量三个条件。保险标的不合法,不当然导致保险利益不合法。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可分为财产上的既有利益、基于现有利益而产生的期待利益、责任利益等三类。财产保险上的既有利益是指投保人或被保险人对保险标的所享有的现存利益。既有利益不以所有权利益为限,主要包括:(1)财产所有人对其所有的财产拥有的利益;(2)抵押权人、质权人、留置权人对抵押、出质、留置的财产拥有的利益(但债权人对债务人没有设定抵押权、质押权、留置权的其他财产则不应认定有保险利益);(3)合法占有人对其占有的财产拥有的利益;(4)财产经营管理人对其经营管理的财产拥有的利益……”
此外,《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保险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粤高法发〔2011〕44号)第十二条规定:“财产保险合同的被保险人存在下列情形的应认定其具有保险利益:(1)对保险标的享有物权;(2)对保险标的享有债权;(3)保险标的系其依法应当承担的民事赔偿责任;(4)对保险标的享有其他合法权益。”保险法学界大致认同上述分类,并且将财产保险的保险利益细化为物权、占有、债权、法律责任、股权。除上述公认的几类保险利益之外,还有观点认为,知识产权、代理人权益等皆可导致保险利益的存在。
2. 保险利益范围的扩大
从历史来看,保险制度从海上保险发展到陆上保险,从财产保险发展到人身保险,保险利益的范围逐渐扩大,内容不断丰富。如上所述,现行《保险法》扩大了保险利益的主体,割裂了保险利益与合同效力的关系。这些变化,无不说明在扩大保险利益范围上,与2002年《保险法》相比,新法有了质的飞跃,也更能体现其与国际发展趋势保持一致的特质。
与此同时,保险理论界的变化也值得关注。一些学者认为,保险制度除填补损失外,还有不容忽视的社会管理功能。只要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保险利益的范围应该是发展的、动态的、变化的。更有一些业界人士对于同一保险标的上是否可以存在不同的保险利益展开讨论。实践中,借用人、租用人、保管人、承运人等非所有权人是否可以基于自己的法律地位或者利益关系享有保险利益,根据不同的学说也有不同的结论。2013年5月6日出台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以下简称为“最高院司法解释二”)第一条开宗明义地规定:“财产保险中,不同的投保人就同一保险标的分别投保,保险事故发生后,被保险人在其保险利益范围内依据保险合同主张保险赔偿的, 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由此可见,在司法审判实践中,对于保险利益适用范围的扩大已迈出了实质性的一大步。
笔者认为,保险是实现经济互助共同体抵御和防范危险的一种工具, 而分散危险和消化损失遂成为保险的基本功能或目的,也是其本质特征。在日新月异的当今社会,人们无法预测危险何时发生,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保险行业与时俱进和不断开发新的保险产品以满足社会的需求,而限制保险利益范围必然会阻碍保险业的发展。显然,最高院司法解释二作出的扩大保险利益适用范围之举,颇具理论和实践双重意义。
3. 保险利益的认定
世界上一切交易规则的目的均在于追求交易的公平,保险亦不能例外。但是,鉴于保险的目的在于转移风险的特殊性以及风险对于交易双方的有害性,“公平”在保险的范畴内衍生出了独特的规制与要求。2009年《保险法》修订贯穿始终的核心理念也是坚持以人为本,切实加强对投保人和被保险人利益的保护。比如,限制保险人合同解除权,约束保险人抗辩权;规范格式条款,防止保险销售误导;明确规范保险人理赔程序和时限等等均体现了这一理念。
笔者认为,法院在认定被保险人对于财产保险之保险标的是否具有保险利益的时候,也应当以保障投保人和被保险人为目的,尽量作宽泛的认定。唯有如此,在当今保险利益的构成呈现多样化的趋势下,才能更好地保护投保人和被保险人的合法利益。
(三)本案原告对保险标的是否具有保险利益
法院经调查认定,虽然受损的仓储货物不是原告所有,然而,根据原告与第三人签订的《仓储管理合同》,原告对该货物实施管理和占有。
按照《合同法》第三百九十四条规定,保管人对保管仓储物的毁损、灭失在某些情形下有可能具有利害关系或者承担责任,因此保管人对于保管物具有一定的保险利益。《物权法》第二百四十四条规定:“占有的不动产或者动产毁损、灭失,该不动产或者动产的权利人请求赔偿的,占有人应当将因毁损、灭失取得的保险金、赔偿金或者补偿金等返还权利人……”上述规定明确了善意的占有人可以成为有关财产保险的被保险人并且可以向保险人行使保险金请求权,其特殊之处仅在于,当权利人请求占有人赔偿时,占有人应当将其获得的保险赔偿给付权利人。
笔者认为,本案中,原告向被告投保财产一切险,及之后原告与第三人签订《仓储管理合同》并交付、储存货物的行为均合法。货物在储存期间一旦发生损失,第三人可以要求原告赔偿,由此原告对保险标的具有保险利益。因此,保险事故发生后,原告作为货物的保管人在其保险利益范围内依据保险合同主张保险赔偿的,法院当予以支持。这样的解读与最高院司法解释二第一条的宗旨正是相吻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