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神思”义考原
2015-04-09杨园
杨 园
《文心雕龙》“神思”义考原
杨 园①
《文心雕龙·神思》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释 “神思”,其意非本《庄子》字面,而是取 《吕氏春秋》 《淮南子》高诱、许慎注之别说。根据其说 “心下巨阙,言神内守也”,可证明刘勰所论 “神思”,具有心身内外二分的特点,而非向来所认为的心身彼此二分。 《神思》篇由 “神思”论虚静,其学理依据是汉代以来道家、道教的养生守神思想。
神;心身;巨阙;虚静;养生
《文心雕龙》之 《神思》篇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经典篇章,所论为文运思之 “神思”也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范畴。此观念今人阐发甚众,似已题无胜义,但考诸 《文心雕龙》原文,刘勰论 “神思”,实有一层古注向来为人忽略,而故训不明,“神思”义难免模糊不清。因此笔者不揣浅陋,试抉发隐微,揭橥 “神思”之古说,期为 “神思”义正本清源。
一
《神思》为 《文心雕龙》下篇之首,首谈文术,主要论作文时的构思想象。有关 《神思》篇之 “神思”出典的注解,向来皆引 《庄子·让王》,然而笔者覆案再三,以为刘勰论 “神思”,其典故涵义非本于 《庄子》字面,实本于《吕氏春秋》 《淮南子》高诱、许慎注之别说。据此可进一步断定, “神思”所喻说的心理状态,非向来所认为的心身彼此二分,而是心身内外二分。以下试为论证。
《文心雕龙·神思》云: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①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3页。
此即刘勰对 “神思”的基本阐述。他解释何谓“神思”,是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为喻,而此典出处非一,自清代黄叔琳开始,历来注家皆引 《庄子·让王》为之解: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 “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 “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 “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②刘文典:《庄子补正》卷9,载 《刘文典全集》第2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84页。
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云:“案公子牟此语,谓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故瞻子对以重生则轻利。彦和引之,以示人心之无远不届,与原文本义无关。”③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6页。范文澜认为,虽然刘勰引 《庄子》论 “神思”,但 《庄子》本义与其所谓 “神思”的含义并无关系,后之学者也多持此论。但如此解释殊为可疑。试想刘勰本篇发明 “神思”一义,开篇即引此语解释何谓 “神思”,但他征引《庄子》不过说明人心之无远不届,其实际含义竟与本篇论旨无关,岂不空费笔墨,有文无实?退而言之,刘勰也绝无可能引 《庄子》此意。正如范文澜所言,此话在 《庄子》原文中是指“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但这种隐遁与荣利、出世与入世两兼的心态正为刘勰所反对。《文心雕龙·情采》有云:“故有志深轩冕,而汎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④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38页。他讥讽心在庙堂之上而又好为方外之想,说这是 “真宰弗存”,即心无定见,没有主心骨。可见刘勰绝不会用 《庄子》字面上这种带有贬义的比喻解说人心之无远不届,更不会据此意阐述其所特标之 “神思”。因此有必要重新检视这一解释和出处。
中山公子牟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此说别见 《淮南子·道应训》 《俶真训》《吕氏春秋·审为篇》和 《文子·下德篇》。所以独依 《庄子》字面为之训解殊为武断。何况《庄子·让王》属 《庄子》杂篇,杂篇本经庄子后学及汉人整理,非庄子亲撰,较之 《吕氏春秋》《淮南子》,中山公子牟语未必即源出 《庄子》。《吕氏春秋》和 《淮南子》皆有汉代人注,而 《庄子》现存最早注本不过两晋时郭象注,如欲探讨中山公子牟所云究为何意,不妨根据汉人古注重新审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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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将此典的另3个出处及其汉人注解排比罗列,分析其义。《淮南子·道应训》云: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许慎注: “江海之上,言志在于己身。心之魏阙也,言内守。”①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12,载 《刘文典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96页。
《淮南子·俶真训》云: “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高诱注: “魏阙,王者门外阙,所以悬教象之书于象魏也。巍巍高大,故曰魏阙。言真人虽在远方,心存王也。一曰:心下巨阙,神内守也。”②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2,载 《刘文典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2页。
《吕氏春秋·审为篇》云: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高诱注: “身在江海之上,言志放也。魏阙,心下巨阙也。心下巨阙,言神内守也。一说:魏阙,象魏也。悬教象之法,浃日而收之,魏魏高大,故曰魏阙。言身虽在江海之上,心存王室,故在天子门阙下也。”③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卷21,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1460页。
按许慎和高诱皆东汉人,高诱晚于许慎,主要生活于汉魏之际。以上注文以 《吕氏春秋》高诱注较为具体,其注提出两种解释,后一说即身在江海之上而心存王室之意,此说易解,《庄子·让王》字面意同于此。不易理解的是前一种 “心下巨阙,神内守”之说。《淮南子·俶真训》高诱注的后一解 “一曰”所云与之略同,《淮南子·道应训》许慎注基本也属此说。尤可注意者,“神内守”讲到 “神”,《淮南子·俶真训》原文径为 “神游魏阙之下”,而 《文心雕龙》 “神思”义分明论 “神”,二者很可能存在联系,但这一解释向来为人所忽略。所以欲明刘勰何以用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解释 “神思”,关键须弄清 《吕氏春秋》高诱注前一说究为何意。
二
《吕氏春秋》高诱注前一说将 “魏阙”释为“心下巨阙”,何谓 “心下巨阙”?按 《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载华佗弟子樊阿事有云:
阿善针术。凡医咸言背及胸藏之间不可妄针,针之不过四分,而阿针背入一二寸,巨阙胸藏针下五六寸,而病辄皆瘳。④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卷29,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79页。
根据这段话前后文意,可知 “巨阙”是人体胸腔部位的一个穴位,这是汉魏以来中医学上的术语。魏晋时期的脉络针灸典籍已清楚记载了该穴所在。魏晋时王叔和所撰 《脉经》论心之脉象有云:“心俞在背第五椎,募在巨阙。”⑤沈炎南等:《脉经校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3年,第56页。另魏晋时皇甫谧编撰之 《针灸甲乙经》载云: “巨阙,心募也,在鸠尾下一寸,任脉气所发。”⑥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年,第78页。由此可知,“巨阙”穴属任脉,在人体左右肋骨相交处下方约一寸的地方。
巨阙穴自有医术典籍记载以来,其位置名称从未发生改变,今之中医仍以 “巨阙”称呼此穴。“巨阙”穴位于心脏下方,自古中医认为其为控引心脏之 “心募”,所以高诱称 “巨阙”穴为 “心下巨阙”。据此,则高诱以 “心下巨阙”释 “魏阙”,实即就人身心胸而言,所谓 “心居乎魏阙之下”,其实就是说心守在胸中。高诱注《吕氏春秋》 和 《淮南子》,讲 “心下巨阙”,都用 “神内守”一说释之,由以上所证心胸关系观之, “神内守”无疑当从身神关系理解。“神内守”应指人身所具之神守于身内。守神于身的思想学说汉代以来甚为流行,《淮南子》及《老子河上公章句》二书可为代表。 《淮南子·精神训》一章重在阐发人之精神内守而不外散的道理,如其云:
文中所谓 “五藏”即五脏六腑之 “五脏”。 《淮南子》引申老子 “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之谈,认为人的精神受外物诱惑影响,则不能明辨祸福,洞明事理,甚至不能安心保命,是以人应虚静少欲。高诱注 《精神训》尤能发挥此意,如 “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句下注云:“多情欲,故神不内守。”另如其后 “治其内不识其外”句注: “治其内,守精神也”,又如 “若然者,正肝胆,遗耳目”句注:“言精神内守也”,再如 “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句注:“其寝不梦,神内守也。其智不萌,无思念也。”②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7,载 《刘文典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22页、第227页、第229页。根据 《淮南子·精神训》及其高诱注,不难理解本书 《俶真训》及 《吕氏春秋·审为篇》高诱注所谓 “心下巨阙,神内守也”之意。“神内守”即谓精神守在身体之中,不向外散佚,不受外物诱惑影响。
守神于身的思想在汉代所传 《老子》重要注本 《老子河上公章句》中也有集中体现。如《老子河上公章句·虚用第五章》注云: “人能除情欲,节滋味,清五藏,则神明居之也。”③王 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8页。又如 《成象第六章》“谷神不死”句注云:“谷,养也。人能养神则不死,神谓五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肾藏精,脾藏志。五藏尽伤,则五神去矣。”④王 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1页。又如 《无用第十一章》注云:“治身者当除情去欲,使五藏空虚,神乃归之。”⑤王 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1页。《老子河上公章句》谈到人身之神居于人身五脏,欲使神居身中,须去除情欲,使五脏空虚清净,否则神便离身而去,命不能保。《老子河上公章句》是汉魏六朝时期流行的 《老子》注本之一,影响甚广。
高诱谓 “心下巨阙,言神内守也”,以上既分别释明 “心下巨阙”和 “神内守”二义,则高诱此注可合而观之。上引 《老子河上公章句·成象第六章》注讲到 “心藏神”,此神非泛称,而是与 “魂” “魄”等相对等的 “神”。又 《老子河上公章句·爱己第七十二章》 “无狭其所居”句注云: “谓心居神,当宽柔,不当急狭也。”⑥王 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卷4,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79页。
由此可知,神藏守于心胸是 《老子河上公章句》所持的一个基本观念,也当是汉魏以来的惯常认识。据此来看,高诱以 “心下巨阙,言神内守”解释 “心居乎魏阙之下”, “魏阙”为 “心下巨阙”, “心居乎魏阙之下”即谓心在胸中,心在胸中即比喻神守于心内而不受外界影响。
综合以上考释,可全面理解 《吕氏春秋》高诱注前一说对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整句话的解释。其云: “身在江海之上,言志放也。魏阙,心下巨阙也。心下巨阙,言神内守也”,“身在江海之上”是说身形本求放逸,而 “心居乎魏阙之下”则是说神守藏于胸中,别有所思,与身外之江海相隔绝。同理,《淮南子》许慎注云:“江海之上,言志在于己身。心之魏阙也,言内守”,也是说虽有重身爱命的隐遁志趣,无奈心守胸中,别有他想,不随其身而动。
这一解释最重要的特点是将 “心”与 “身”内外二分。高诱注以 “神内守”释 “心存魏阙”,引入神居于心的观念, “心”因 “神”居住其中,就可解释作为脏器的 “心”能思考想象的问题。如此则 “神”与身形相分离,就可以是神 “内守”于心中,与身外相隔离。所以,形神相离未必意味身中之神向外离开身体,游于他处,如果神与身外相隔绝,转向身内而 “内守”于心,在心中思考想象,同样是身中之神与身形相分离。因而身处江海之上,心中对此一无所感,心中所想完全是另外的事。试比较高诱注的后一说,即可看出此说心身内外二分的特征。其云:“言身虽在江海之上,心存王室,故在天子门阙下也。”这一解释虽也是将 “心”“身”二分,但却是说 “身”在此而 “心”在彼,换言之,后一说的意思是 “心”“身”彼此分离开,而非内外相隔。同样是心身二分,两种解释之间却有如此差别。而且,心身内外二分之说较之心身彼此二分于理更为恰切。心本脏器,与身不能分,说心 “在天子门阙下”,则与江海之身相远离,可见所喻未允。所以高诱注后一说实不及前一说 “神内守”说法严谨。由此看来,与其说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是指心在他处,不如说心是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
汉代以来,这种心身内外相分离的观念还可引他书作为参证。如 《楚辞章句》王逸注王褒《九怀》 “思君兮无聊,身去兮意存”一句云:“体远情近,在胸臆也。”①王 逸注,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76页。本文 “身去兮意存”从字面看,似乎是说身虽远离君王,情意却系之。但王逸却说 “体远情近,在胸臆也”,意谓情在自己心胸中,这与情系于君的意思似乎不合,其实应注意,王逸正是以心身内外二分的观念释之,据此应解为身虽远离君王,心却时常思念,因而君王也近在自己心中,此即 “在胸臆也”。若以心身彼此二分的观念释之,就是说,我身虽在此而心却在君王处,这就无法理解王逸注了。又如魏晋时傅玄 《傅子·正心》中 “身坐廊庙之内,意驰云梦之野”与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意思一样,都是身心分离的表现,所以傅玄说这是 “心与体离,情与志乖,形神且不相保”。②傅 玄:《傅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页。但 “心与体离”并不意味心离开身体,真去到所想的地方,而是指沉浸于心中念想,似已脱离开自身实际所处的环境。心之所想与身之所处各为两地,这就是心身内外二分的表现。再如陆机 《吊魏武帝文》论曹操有云:
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③萧 统编,李 善注:《文选》卷60,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33页。
陆机读到曹操留下的遗令,讥讽曹操建立如此丰功伟业,而临死时也仍不免有生死戚戚之感。陆机用 “魏阙”一词,应该也是本于高诱 “心下巨阙,神内守”之意。细绎原文 “魏阙”一句,前后实为对文。“济世夷难之智”与 “回天倒日之力”相对而言,此是形容曹操之功业,“受困魏阙之下”也当与 “不能振形骸之内”相对读。“不能振形骸之内”即谓身外建立如此功业,形骸之内的心却不能振起。同理, “受困魏阙之下”无非是说身外济平天下,而心胸却如此窘困,竟与雄图壮志这般隔阂,所以下文概言之为“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这也是心身内外分离的表现。由此看来,以 “魏阙”指代“心胸”“内心”,本是汉魏六朝时惯用的比喻。
三
上依汉人古注,证明 《文心雕龙》“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一说素有心身内外二分之义,今试依此意解释 《神思》上下文,观其是否与文意融通,进而与心身彼此二分义相较,评骘二说优劣。
《神思》篇首先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释 “神思”,即借此喻说创作时心身内外分离的状态。刘勰如此界定 “神思”,当与下文紧密联系。随后其云: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文之思也”与 “其神远矣”二句合说一意,意谓为文构思时,心神可以想到很远之事,相较其身实际所处,其所想象者离得很远。这种心理状态好像是与身体隔断了联系,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想像思考中,所以刘勰形容为 “寂然凝虑”“悄焉动容”。接下总括之以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意谓构思时心理状态之奇妙,好似“神”与各种意象、人事相接通。但这样的状态实际是 “神”内守心中,沉思冥想,不与身外相接通。所以下文紧接就说 “神居胸臆”。之所以讲 “神居胸臆”,就是因为 “心存魏阙之下”是喻说神内守于心胸,“神居胸臆”与 “心存魏阙”正相照应。可见刘勰释论 “神思”,上下文之间是紧密联系的,若释为身在此处而心在他处,“神居胸臆”一说便无着落, “心存魏阙之下”则成无关紧要的比喻,所以范文澜误以为其说与原文本义无关。若将 “其神远矣”“神与物游”释为神与外物相交接,则 “神”如何“思接千载”?由此看来,以心身彼此二分义释《神思》,上下文难免扞格不入,而以心身内外二分义解释 《神思》,文意完全清楚明白,诸多疑问自涣然冰释。由此可以证明,刘勰所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当是取高诱“心下巨阙,神内守”之释义,喻说心身内外二分。
刘勰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喻说 “神思”,即以心身内外二分释之,所喻虽妙,而义非独见。依心身内外二分义论文学构思,首见于陆机 《文赋》。 《文赋》描述人文学构思的状态,有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騖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眬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李善注云: “收视反听,言不视听也。耽思旁讯,静思而求之也。”④萧 统编,李 善注:《文选》卷17,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40页。“收视反听”谓不听不看,即隔断内心与身外的联系,使自己安静沉浸于想象中,如此方能“精騖八极,心游万仞”。此段论人开始文学构思时的心理状态,正是心身内外二分,所以刘勰论 “神思”云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与其说何其相似。既已 “收视反听”,陆机所云 “物昭晰而互进”之 “物”,无疑在此即谓 “物象” “意象”,亦即人想象之物,而非实际之外物。然而, 《神思》篇所谓“神与物游” 之 “物”,自黄侃 《文心雕龙札记》开始,便释为 “外境” “外物”。其云:“此云内心与外境相接也。内心与外境,非能一往相符会,当其窒塞,则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怿,则八极之外,理无不浃。”①黄 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3页。“神与物游”之 “物”既释为外境,则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自可理解为心与外物相交接,心身彼此二分之说遂成应有之义。后之学者殆受其影响,率以心身彼此二分论说 “神思”,大都认为 “神思”有心身二分的特点,皆以为心神可以离开形体。其实 《神思》意本谓心神转向身内,进入想象中,隔断与身外的联系。向来注家唯有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释 《神思》引及《吕氏春秋》高诱注一段,然其下断语云: “郭象 《庄子》注与高注 ‘一说’同,可见 ‘心下巨阙’之说不足据。”②詹 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75~976页。后人视此成说为理所当然,汉人古注也难免被忽略。考 《神思》篇之论 “神思”,前言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末云 “神用象通”,③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3页。“神与物游”之 “物”分明就 “意象” “物象”而言,由 《文赋》观之,刘勰所论甚明。黄侃精于小学,于此故训尚且未能措意,何况今人多重理论阐发,更难留心矣。
以上既明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一说,由此更可清楚认识 《神思》“虚静”论的学理依据。《神思》自 “神居胸臆”以下,集中于身内而论 “虚静”: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④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3页。
根据上文所论可知, “神居胸臆”即神内守于心,所以身心不安,则 “神有遁心”。 “神”不安处身内,便不能思维想象,因此刘勰提出文学构思须讲求 “虚静”。 《神思》前后文两处皆典据 《庄子》,学者多以为 《庄子》学说为 《神思》所本,但笔者认为,语本 《庄子》不过是刘勰引经据典的论述方式,其内涵其实是汉代以来道家、道教所倡导的养生思想。道家注重养生保命,自汉代以来已将 《老子》 《庄子》 《淮南子》等思想学说融入其中。刘勰讲 “虚静”应做到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语出 《庄子·知北游》:“老聃曰:‘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⑤刘文典:《庄子补正》卷7,载 《刘文典全集》第2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96页。刘勰所说和 《庄子》原文有个细微差别。《庄子》所讲是 “疏瀹而心”,刘勰则谓 “疏瀹五藏”。其实 “疏瀹五藏”云云,自汉代以来早已成为论养生的习语套话。如魏晋时嵇康 《答难养生论》谈到养生而长寿成仙,主张服食和服气修炼,有云 “澡雪五脏,疏澈开明”。⑥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85页。即令五脏洁净,精神澄澈。所以刘勰讲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其实是根据道家养生思想来讲在为文构思时如何调养身心。“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虽语出 《庄子》,但自汉魏以来,其说所蕴含的养生意味甚为突出,而此意单据 《庄子》未必能明瞭。
道家养生向来讲求虚静,此为老生常谈,而养生重虚静,则与养身中之神密切相关,即汉代道家所谓 “守神”。 “守神”的修炼方式后为道教吸收并发展,大都认为人身虚静不受外间诱惑影响,才能使身神常驻其中,如此便能神清气爽,延命长生。此意汉魏六朝人常道及,刘勰即据此阐发其“神思”义,正因保“神”养“神”,使 “神”内守于身心之中,不受外界诱惑影响,自能为文有 “神思”。
综上所述, 《神思》篇先释 “神思”,阐明“神思”是 “神”转向身内,与身外相隔绝,在心中思考想象,而后论说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前后文是依据道家、道教的养生守神思想立论。刘勰讲为文创作应该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因为养生主张五藏清静才能养 “神”。而讲 “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则是因为 “神居胸臆”,如果 “神”在身内,身中气血臃滞,五藏不清,神就要遁去。若神不外散而内守于心,逐渐进入自己的想象世界,此时心身内外二分,便能够达到 “神与物游”。这就是刘勰 “神思”义的要旨。
(责任编辑 廖国强)
①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3页。作者简介:杨 园,云南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 (云南昆明,65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