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编》黄侃评语的内容及其研究价值
2015-04-09刘玉红
刘玉红
(暨南大学 华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10)
一、《通俗编》与黄侃评语及相关研究现状
中国古代有编纂方言俗语辞书的优良传统。西汉扬雄的《方言》乃最早记录方言词的著作,东汉服虔《通俗文》则为第一部记录并诠释俗语的著作。在其影响之下,历代研究者不绝。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编纂方言俗语辞书蔚然成风。这些著作中以清代翟灏《通俗编》规模最大。《通俗编》共38 卷,采集方言俗语5456 条,分38 类,即:天文、地理、时序、伦常、仕进、政治、文学、武功、仪节、祝诵、品目、行事、交际、境遇、性情、身体、言笑、称谓、神鬼、释道、艺术、妇女、货财、居处、服饰、器用、饮食、兽畜、禽鱼、草木、俳优、数目、语辞、状貌、声音、杂字、故事、识馀。每一类下面分别收录相关词目,例如卷一“天文”下收录的词目有:谈天、天然、天长地久、天生天化、天大地大、回天之力、贪天之功、赖天……。每一词目下,均引用书证以明词义与来源,或有按语。
《通俗编》一书,古今中外学者评价都很高。例如,日本已故著名汉学家长泽规矩也曾从日本公私庋藏的中国古籍中精选有关书籍二十种,于1974 年由日本汲古书院影印出版《明清俗语辞书集成》,该丛书中并无《通俗编》,其原因则是因此书是“这类书籍中最为知名的”,“篇幅甚大”,是“理应藏架之书”,当单独庋藏。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补逸》评价《通俗编》“搜罗宏富,考证精详,而自成其为一家之书,非他家所能及也”。当代学者蒋绍愚先生《古汉语词汇纲要》认为,“在这些古代研究口语词汇的著作中,可以翟灏《通俗编》为代表”,“它在口语词汇研究方面的成绩”是“对历代口语词的记录和诠释”,“对口语词始见时代的考订”,“对口语词历史演变的研究”,“对口语词语源的探求”。由此可见《通俗编》一书价值。
《通俗编》刊出之后当时影响就很大,相关研究成果已有不少,但历来关于《通俗编》的研究似未曾注意到黄侃先生对《通俗编》所作的评语。黄侃精通语言文字之学,尤精小学,曾在《通俗编》书眉施评语二百多条。评语原收录于黄焯先生所编《量守庐群书笺识》。当前学界跟明清俗语辞书、《通俗编》、黄侃评语研究有关的情况:
(1)关于明清俗语辞书的研究。专门针对明清俗语辞书的研究学界成果主要有:曾昭聪承担了2009 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清俗语辞书及其所录俗语词研究”,发表了系列相关论文,其工作是从词汇学、训诂学、文献学、辞书学角度进行;李登桥是四川大学2012 届博士生,其博士论文《〈明清俗语辞书集成〉研究》侧重诸辞书释义方式、词源探讨方式等的研究;曲彦斌及其研究生的系列论文侧重对明清俗语辞书作民俗语汇的研究。诸家研究均对《通俗编》用力不多。
(2)关于《通俗编》的研究。学界现有的关于《通俗编》的研究论文十余篇,主要是校订引文、词语考释、民俗语汇的研究。所有的研究均未涉及黄侃先生的评语。
(3)关于黄侃先生语言研究成绩的研究。学界已有的成果对黄侃先生语言研究的各方面均有涉及,包括黄侃先生的古音学、词源学、训诂学、文字学等方面的研究成绩,都有不少论著进行了评述,唯独对于《通俗编》评语,学界均未提及。
总之,从学界已有研究来看,对于《通俗编》,黄侃评语尚没有任何研究论文,而据我们的初步考察,黄侃先生的《通俗编》评语虽只有两百多条,但多个方面有重要意义,加上黄侃先生的评语牵涉到汉字形音义问题,需要逐一疏证才能明白其深刻含义。因此,我们拟对《通俗编》黄侃评语作一系统的研究,以揭示其学术价值。
二、《通俗编》黄侃评语的内容
以《通俗编》黄侃评语为研究对象,可以深入揭示黄侃评语中所蕴含的词源研究、词汇训诂研究、文字研究、音韵与方言研究、民俗文化研究等方面的内容,挖掘其评语在明清俗语辞书研究方面的价值、在理解黄侃先生语言文字研究方面的观点以及在研究汉语词源、训诂、俗字、语音等各种语言现象上的价值。
《通俗编》黄侃评语涉及语言研究的各个方面,我们的研究内容也因此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词源研究内容
(2)词汇训诂研究内容
黄侃先生的训诂研究,注重以声音通训诂,他认为:“古无韵书,训诂即韵书也;古无训诂书,声音即训诂也。故古代经典文字多同音相借,训诂多声近相授。详考吾国文字,多以声音相训,其不以声音相训者,百不及五六。故凡以声音相训者,为真正之训诂。反是,即非真正之训诂。”在《通俗编》评语中同样如此。《通俗编》卷五“夤缘”条黄侃评曰:“‘夤缘’犹延缘、沿缘。”按,“夤”,喻母真部;“延”、“沿”喻母元部。喻母双声,真元旁转。真部,黄侃称先部,元部,黄侃称寒桓部。语音关系密切。语义方面不烦赘述。研究可以发现“夤缘”、“延缘”、“沿缘”均为同义复用,指沿着某物前行或联络,是一组异形词。黄侃还注重以典籍用法进行训诂。《通俗编》卷十一“木人”条下,黄侃于《史记》正义“杌杌若木人也”之后评曰:“‘杌’即干令升《晋纪·总论》之‘萧杌’。”按“萧然”有空虚之义,“杌”有浑然无知义,则“萧杌”为同义复用,空虚无知之貌也。黄侃数语即进行了词义训诂,结论精审。
(3)文字研究内容
黄侃先生注重文字研究,对正字、俗字关系有深入的思考,曾撰有《字正初编》。在评语中,黄侃先生时时注重通俗常言之文字形式。例如《通俗编》卷二“苏州獃”条黄侃评曰:“獃,正作‘嬯’。”我们通过深入考察、疏证,可以发现“嬯”、“騃”是较早产生的表示迟钝、痴獃之义的字,“懛”、“獃”则为其俗字,“獃”后来又写作“呆”。从词的角度来说,“嬯”、“騃”、“懛”、“呆”则为异形词。黄侃所说的“獃,正作‘嬯’”揭示了字体正俗之关系。
(4)音韵与方言研究
《通俗编》黄侃评语以词源探讨、训诂研究内容为最多,黄侃的古音十九纽、二十八部观点是评语的音韵体系,他同时强调形、音、义三者的密切关系。“小学必形、声、义三者同时相依,不可分离,举其一必有其二。”因此,评语中的音韵成分颇多,需要关注。同时,评语中还有不少方言语音的记录,亦须联系在一起进行考察。例如《通俗编》卷九“唱喏”条黄侃评曰:“吾乡谓之‘诺’,读而霸切,或而夜切之撮唇音。古以‘诺’为应,今以‘诺’为呼,施于尊卑无别,略与通语之‘叫、唤、喊’同。武昌谓之‘咉’,於郎切,亦以应为呼也。”黄侃此处举出了蕲春、武昌的方言读音,又分析了“诺”古今用法的差异。评语的方音记录还有助于当代方言词典的编纂。“今以‘诺’为呼”的用法方言词典已收录,如《汉语方言大词典》“喏”条,然仅收吴方言用法,未收黄侃所说的蕲春、武汉用法,未为完备。
(5)民俗文化研究内容
黄侃虽以语言研究为重,亦重视民俗文化,其评语体现了语言与文化的深层融合,有助相关研究。例如《通俗编》卷九“追节,下财礼”条黄侃评曰:“吾乡谓‘追节’为‘赶节’,亦曰‘赶人情’。”《汉语方言大词典》“赶人情”条仅指出其为西南官话,由黄侃评语知其释义举例均不完备。又《汉语大词典》“赶节”条未收“追节”之义。《通俗编》卷九“从吉”条黄侃评曰:“俗间重酬报,有丧者曾受人輓联祭帐,未几而人有庆事,不得准直以偿,则报以祝联寿帐。然俗又多忌讳,不得以制字自称,故曰‘从吉’,以表有丧,而又不为人所恶,亦权道也。若自举庆事,而曰‘从吉’则不可。”评语颇长,可见其对民俗之重视。
三、《通俗编》黄侃评语的研究价值
我们认为,对《通俗编》黄侃评语进行研究,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理论价值:
(1)有助对明清俗语辞书所录词汇进行深入研究
所谓明清俗语辞书是指明清时期(兼及民国早期)编纂的俗语辞书。参照《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汉语方言”条的论述,古人“调查、辑录和考证方言俗语的著作”中“以比较通行的一般性的方言俗语作为调查、辑录和考证对象”而不是“以某个地点方言或区域方言的方言俗语作为调查考证对象”的著作,即可认定是俗语辞书。当然此处所说的辞书也包括了从书籍体制而言应称为随笔的著作。明清时期的俗语辞书数量很多,其中较著名的二十种已由日本著名汉学家长泽规矩也先生于1974 年辑为《明清俗语辞书集成》。而在此前,北京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了《恒言录恒言广证》(1958)、《通俗编(附直语补证)》(1958)、《〈迩言〉等五种》(1959),中华书局排印出版了《称谓录·亲属记》(1996)、《通俗常言疏证》(2000)、《通俗编(附直语补证)》(2013)。此外,可纳入明清俗语辞书范围的还有很多。这些俗语辞书中,《通俗编》规模最大,成绩也最大。学者对明清俗语辞书分别从其中的方言词、外来词、异形词、词的理据、同义词以及汉语词汇史的角度进行了研究,但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间。黄侃先生的评语有助对明清俗语辞书所录词汇进行深入研究,他的评语,三言两语就能非常精辟地指出《通俗编》中所记录的“通俗常言”本字是何字或词源是什么。例如《通俗编》卷三“冬烘”条下黄侃评曰:“‘冬烘’非‘冬日’之‘冬’,迺龙锺癰肿之意。”这些评语对于《通俗编》乃至整个明清俗语辞书的研究都是很有帮助的。
(2)有助对黄侃先生的语言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进行深入研究
黄侃先生是我国现代语言学史上著名的语言学家,在经学、文学、哲学诸方面也都有独到的成就,他在学术上远绍汉唐,近承乾嘉,在我国学术史上占有突出地位并产生过巨大的影响。由于他平生以为“敦古不暇,无劳于自造”,故生前发表的论著甚少。他逝世之后,多种笔记才逐一印行,流布渐广,嘉惠后学,于此中亦可窥其术之一斑。例如,黄侃先生指出:“古无韵书,训诂即韵书也;古无训诂书,声音即训诂也。故古代经典文字多同音相借,训诂多声近相授。详考吾国文字,多以声音相训,其不以声音相训者,百不及五六。故凡以声音相训者,为真正之训诂。反是,即非真正之训诂。试取《说文解字》观之,其说解之字,什九以声训,以意训者至鲜。推之刘熙《释名》诸书,莫不皆然,声音为训诂之纲要,断可知矣。”在《通俗编》评语中,黄侃先生也时时注重以声音通训诂,在《通俗编》卷一“雨毛”条下评曰:“此‘霢霂’之声转。”又于《通俗编》卷一“秋孛辘,损万斛”条下评曰:“‘孛辘’即‘丰隆’声转。”如此等等,极为多见,观点精辟,这些具体实例对于我们正确认识与研究黄侃先生的语言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是具有很大的价值的。
(3)有助对汉语词源、俗字、语音等各种语言现象进行深入研究
黄侃先生在《通俗编》评语中,对于各种语言现象均有深入而独到的见解,对这些评语进行研究,有助深入考察汉语词源、俗字、语音等各种语言现象。例如《通俗编》卷二“峣崎”条下黄侃评曰:“此与‘跷欹’皆‘奇巧’之转语。”按诸字语音方面,“峣”,疑母宵部。“跷”,溪母宵部。“巧”,溪母幽部。三字声近韵近。宵部,黄侃称豪部;幽部,黄侃在萧部。“崎”,溪母歌部。“欹”,同“攲”,溪母歌部。“奇”,群母歌部。三字声近韵同。声母方面,黄侃将“群”并入“溪”;韵部方面,歌部,黄侃称歌戈部。所以,三词是音近义同的关系,故黄侃视之为转语。要分析转语的语音,须进一步研究黄侃的古音十九纽、二十八部的观点。俗字方面,例如《通俗编》卷八“插打”条黄侃评曰:“‘打’正字悉应作‘朾’。”按汉语中表示“撞触”义最初由“朾”表示,同义的字尚有敞、揨、枨等,表“击”义的“打”至迟在汉代已在语言中使用。由于“木”与“扌”的笔误,“打”逐渐包容了“朾”的“撞触”义,大约在唐代,“打”已由笔误而成为“朾”的俗字,最终取代了“朾”。通过黄侃先生的评语,我们再做进一步疏证,就可以对各种语言现象有更为深入的认识。
总之,黄侃先生在《通俗编》书眉施评语二百多条,虽然数量不多,但学界尚未注意。黄侃先生的评语中蕴含了词源研究、词汇训诂研究、文字研究、音韵与方言研究、民俗文化研究等方面的内容,对这些评语进行研究,在明清俗语辞书研究、理解黄侃先生语言文字研究上的成绩以及在研究汉语词源、训诂、俗字、语音等各种语言文字现象方面均有很大的价值,相关研究亟须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