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的春天
2015-04-03张佳玮
张佳玮
欧·亨利的小说《菜单上的春天》,说一个女孩如果能用打字机敲出一份菜单,便可在20世纪初的纽约找到工作、住房和爱情。如今入春,菜单也有了变化:汤菜转为清淡、香肠基本消失,各类蔬菜——胡萝卜、豌豆、芦笋、豆煮鲜玉米甚至蒲公英层出不穷。
仅仅阅读这份菜单,你就可以感觉到:春天来了。
我国诸位的先贤和西方的百姓,在这点上是有共识的:不时不食。由冬入春,猪肉、海鲜、油煎这些大荤大油冬季保暖的功臣,统统丢过墙去。一入春,生猛青翠的春季蔬果鲜明活亮地摆上了桌。在吃蔬菜、吃新鲜这一点上,中西皆然。美国急着吃鲜玉米、蒲公英煮蛋,特意不大加修饰,就为了取点早春二月的泥土芳香。话说西方对生蔬菜本味的重视,唯我国广东可比,所以对蔬菜的新鲜度,确实先知先觉。当然,我国虽然不够生猛,但敏锐度还是有的。南齐时文惠太子去问周颙:“菜食何味最胜?”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本来韭菜是五辛之属,和葱蒜一样有荤气,但早春二月的韭菜,绿叶轻盈,柔曼清丽,大约像二八少女,来不及变成黄脸婆散发辛辣气息,还够清香馥郁。所以杜甫“夜雨剪春韭”。二月韭菜大概还来得及算韭黄,微微一炒到微软就能吃:略经一层油,轻软明净,确实动人。
早韭用来体现文人雅趣,有点虽坐书斋,不忘田园之乐的风味。而文人永远的好友岁寒三友梅松竹,到了春天也逃不了。竹子在冬天可以拿来吟诗,表示志气高洁,可是在春天还是笋状时,就逃不了文人魔爪——啊不对,应该叫“魔嘴”。苏轼到黄州时,发现绕山皆竹,大喜,写信到处告诉朋友,也合他“无竹令人俗”的脾胃,结果都做了笋烧肉,饱了他苏大胡子的肚腹。春笋的名菜里,大多和鲥鱼、白拌鸡等搭伴,少见有“红烧蹄胖春笋”之类的搭配,可见其清。苏帮名菜腌笃鲜,是春笋、鲜排骨、咸肉,慢火炖煨。老阿姨们都要求做到汤清色白,鲜味醇浓,但最忌讳腻。这就是中国人的智慧了:本来鲜肉与笋同炖,好在清新,但终究淡薄了一点。取了咸肉来借味,一老带二新,立刻产生绝妙化学反应化平淡为神奇。
北方老一代市井习俗,讲春天一般看市场。葱、顶刺黄瓜和清甜的水萝卜上了市,那算是春天到了。小民百姓吃春蔬,没有那么多特殊习俗,唯北方善于做酱,华北到东北,都有三、四月做酸酱的习惯。意大利与西班牙这类南欧国家,每到春天,果子采之不尽,于是也拿来做酱。草莓酱、黑梅酱,不一而足。春季的果酱俨然将水果灵魂抽水封存,做成了标本。所以一勺下去,春季的清甜就在口中引爆。
大体来说,春天吃清鲜蔬果,是中外共识:一冬下来脑满肠肥,双目如火,的确需要清和气象。英美早年粗莽惯了,所以敢径吃生的,我国中医自有一套五行生克阴阳循环理论:春天贵在清和,又要养肝,所以汤、粥为上。当然,酒能伤肝,所以春季饮酒乃大敌,但法国偏有人认为,春季饮葡萄酒果香浓郁,可醉春风。清甜明丽,以便解“春眠不觉晓”的昏昧之感。春季饮食,大致如此。
海洋性国家比大陆性国家的好处,在于除了捕捉春季植物芳华之外,还能去对付入春的海洋。瑞典人早几百年就认为,春季鱼近产卵期,蓄力已久,正好拿来坐享其成。里海渔民捕鲟鱼做鱼子酱多在春天,就在于此。供不了鱼子酱的鱼们,总被韩国、日本、瑞典各类渔民拿来吃。用海明威引古巴渔民的说法,“春天的鱼,腥且甜,有健旺的生命气息”。所以春季广东和韩国吃鱼,都爱用蒸:如此方能保得原味。总之,春天是最美好、最清鲜、最甜美的季节。这个季节的一切饮食都需要天然原味:或配些酱来生吃,或略经一炒就上桌。柔嫩、明丽、干净,是这个季节所有早蔬与鱼类的优点。
话说至此,有一个颇邪恶的想头:话说春笋与春葱都是鲜嫩清脆味道既好,又纤细纯白,被李后主、白乐天们拿来比作美女手指。细想之下,既暧昧又诱人。大概春天及其饮食予人的感觉,就是这么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