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
2015-04-03出锦
出锦
清明节还没到,天已经热得仿佛到了春天的末尾,一出门,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日光,杜老太眯缝着眼睛,头晕乎乎的,最近总是晕,她怀疑自己的血压又高了,但是降压药已经吃完,她一想到要乘两三站公交车去镇上的卫生院,眩晕就更厉害了,她就拖着这件事,有时在夜里,关于配药的事会压在心上让她睡不着觉。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自从去年年尾,这事就一直让她坐立不安。春节头里,她去上坟,老头子坟前长了棵刺槐——以前是没有的,兴许她先头眼神不好没瞧见——槐树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她伸出手去握了一下,竟然粗得握不住了。杜老太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过,“坟上有刺槐,伤丁又败财,坟上不长草,其寿长不了”,何况槐树的根长得快得很,万一把老头子的棺材给弄穿了,再把老头子的骨头给动了,那可真是造孽啊。她本想把树坳断,被扎了一手的刺,树纹丝不动,她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坐在阴湿的屋子里想了两天,她想还是趁着过节的时候跟孩子们提一提吧,这事跟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杜老太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老三是儿子,她眼看也是要抱重孙子的人了。老头子死的时候,三个孩子都成了家,这二十多年一直她自己过。她不愿意像村里的那些老人们,逢人就说自己的孩子不孝顺,如今这个村子,都是些像她住的这样的老房子,里面也都是住的像她这样的等死的一个或两个老人。冬天都搬个竹凳子在墙角根晒太阳,夏天都搬个竹凳子在门口乘凉,老头老太们用几乎没有牙齿的嘴叙家常,说来说去总归要说到儿女身上,杜老太就闭了嘴,搬起凳子回她黑乎乎的小屋子里去了。
正月里他们都回来了,约好了,正月初三回来吃午饭。杜老太怕来不及,赶在年三十的晚上就包好了饺子,三种馅,韭菜鸡蛋的、猪肉白菜的和牛肉芹菜的,放在邻居家的冰箱里冻上了。初三早上她四点多就起来,杀了只鸡,把腌肉腌鱼都预备上,等到他们进家门,也是操持一桌子好菜好饭在堂屋大饭桌上摆着。大女儿阿青先对杜老太还可以,后来见两个弟弟越来越不像话,她索性也不管了,觉得自己从小就吃亏,凭什么现在还吃亏。她带着儿子一家,坐了将近半个桌子,撇着嘴,等着两个弟弟。
杜老太觉得,不如趁现在先跟阿青提提树的事。
“阿青啊,年前我去上坟,你爸坟前长了棵槐树,怕是不太好哇。”
阿青啐了一嘴瓜子皮在地上,眼睛睨过来,“树咋啦,啥意思啊妈?”
杜老太手上粘着面粉,想等着人到齐了再开始炸拖黄鱼,她抠指甲缝里的面坨子,因为眼睛看不清,她没法剪指甲,都是留了老长了没办法用嘴慢慢啃掉的,年前她忘了这事,因为那棵树,她几乎很多事都忘了,她原是个很要体面的老太太。
她低着头,眼睛没有地方看,使劲儿张了张嘴,“老话儿讲了,坟上有刺槐,伤丁又败财——”
阿青没等她说完,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啐了口瓜子皮,“妈,你别跟我说这个,你跟你俩儿子讲。”
“妈,这屋坐着太冷了。”
“妈,我给你带了两盒蛋白质粉,还有钙片啊,你想着吃啊。有事多跟你俩儿子说。”阿青抓了一把瓜子,头一扬就出去了。
不多会儿,老二和老三也回来了,桌子挤得满满当当,屋子里塞满了人,有股热气从杜老太心里升腾起来,熬了一年到头,就等着这一天,老太抹了抹眼睛,紧忙下灶去炸鱼了。这是老三从小最爱吃的菜。菜端上来,他们正聊到热闹的地方,平时都忙着工作和孩子,一年到头大概也没见过几次,老太把菜递到老三媳妇手里,阿青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太装耳聋,当没听见。一桌子人,吃的吃,聊的聊,老太在一边站着,显得有些多余,她怕大家停下来招呼她,就又下灶去了。她累得两脚发软,花椒肉做多了,她给自己留了几块儿,就着米饭,使劲儿往嘴里塞。
正吃着,老二跑进来,她慌忙站起来,使劲儿摆手,以为老二让她去坐席。
“妈,你咋不上桌呢?我拿两个碗,跟老三多喝点儿。”
“我不上桌了,给你碗——”
话还没说完,老二接过碗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股酒气还在她鼻子跟前晃,跟老头子喝完酒的味一模一样,她原想趁着灶屋里没其他人把树的事跟老二提一提。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来得及提,他们吃完就走了,走的时候一院子人,显得这个家也是人丁兴旺。拎来的照例都是大盒大盒的蛋白质粉、核桃粉、钙片什么的,盒子要够大村子里的人才能看得见。杜老太把这些东西都存在土缸里,连同去年的和前年的,她觉得自己老成这样,不配吃这些东西,早些死了才好呢。
可是树怎么办?老太每天想着那个槐树,开春了,雨水很多,它又该长大了,它的根不知伸到多远的地方去了。有天晚上做梦,梦见老头子跟她说脑袋疼脑袋疼的,他抱着头,头上精光得没有一根头发,老太太醒来后就开始犯晕病了。
离正清明还有几天,老太翻出了一把锯子,锯子生满了锈,怕是不好用,她去问老张头借了锯条扣上,只说鸡笼子不好了要整治一下,她没跟村里人提过树的事,这事本不应该她去弄,都是儿女的事,让人知道了,都要在背后骂的。
杜老太临出门的时候,还收拾了一下,她有七十岁了,脸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白,头发剪得短短的,个子瘦长,一点不佝偻,打后面一看,不像这么大岁数的人。杜老太以前做过乡村教师,想当年老头子在的时候,是村子里头号体面的人。她把锯子装在蛇皮袋子里,袋子里还装了一瓶地瓜烧、一碗花椒肉和纸钱什么的,也许太阳太大了,也许袋子沉,她的步子比以前更蹒跚了些。
到了坟前,是在山脚阴面的林子里,林子外面有几亩葡萄园,大棚搭着,快中午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除了鸟叫和春风吹树叶的簌簌声。锯树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杜老太锯了一会儿,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就歇下了。停了会儿,先拔了些草,把酒肉摆上,纸钱烧了,望着升腾的青烟,老太想着自己其实很期盼也来到这里,只是到时候,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空来烧点纸呢。
想完了,她又摸索着锯树,前段时间下雨多,树干青湿的,不太好锯,杜老太出了一身汗,把外面的罩褂脱了,还是热得满头大汗,就把毛衣也脱了,只穿了件棉毛衫,这才觉得爽快些。
她总算把树给锯倒了,拉着枝杈子拖到远一点的草地上,心里还盘算着等有机会还是要跟儿子们提一下,要把树根刨掉才放心。槐树树干不算大,但枝叶散开很大,她拖的时候总是东绊西绊的,很费些工夫,白色的槐树花一串串滴溜下来,香味和暖洋洋的春风搅和在一起,杜老太一心沉浸在实现了愿望的喜悦里。
她没有留意,有个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直到那个人走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发现。这里是有点偏,正午也到了,太阳穿过树木的叶子,在这片坟堆里留下了光影,晃来晃去,有种阴森鬼魅的感觉。老太太不怕,活到快要死的时候了,她对死都是一种迫切的等待。
直到那个人箍住了她的胸。
她早就没有胸了,棉毛衫里面只有两个空面袋挂在那里。
那个人扯她的裤子,她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是个体面人,她一个安心守寡了二十多年的体面的老太太,这个人,在她老头子的坟前,想干什么?她哇哇大叫了起来。
那个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箍住老太太的胸,从背后拖着她,一直拖到大棚里。棚子门口还有一层塑料帘子,那个人一只手拉上帘子,另一只手把她摔在了地上。没等她动弹,就扯下她的裤子。
杜老太有些疼,葡萄棚里太热了,她很快就感觉到另一种疼,是从脑仁深处发出来的,她眼前模糊了,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胃里恶心,拼命地想吐。一刹那间,她想起儿子们,这样的事情,回头要怎么交差?
很快,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她死了。
她的女儿和儿子们,几乎是和警察同时赶到的,他们住得并不远。阿青和她的两个弟媳妇,头上系着白布,穿着麻衣,嚎哭着进了村子。儿子、女婿、孙子和外孙们,长长的一队,离远了看,仿佛一根白布条,进了村子。然后他们又拐了弯,往坟前来了,其实应该说,往现场来了。
杜老太在大棚里仰面躺着,上身只有一件棉毛衫,下身穿着侧开门的裤子,看上去,衣着还算完整。但是现场勘查的警察发现,虽然外裤上当裤带用的红绳子是系着的,但是侧面的纽扣都掉在地上,里面的棉毛裤连同内裤都是褪下来的。这是很异常的,法医当场对体表进行了勘验。死因暂时不明,但很明显,这不是一起正常的死亡。
警察将情况通报给了阿青,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阿青止住了哭。他们迅速钻到林子里,过了一会儿,老二出来说,“我妈死已经死了,我们不想追究她怎么死的,人死为大,我们要把尸体带回去搭灵棚办丧事!”
警察当然不答应,按照法律规定,尸体一定要去解剖的。双方起了争执,老三趁乱跑回到村子里,把他的舅舅一家请了来帮忙,说是因为警察扣留老人的尸体,他们没法做丧事。村子里的人都义愤填膺地赶来帮忙,纸钱和香一路从村子烧到了大棚前。人群越积越多,有个年轻的警察被推到了沟里。
女人的哭声也越来越惨烈,把林子的鸟都吓走了。
“我可怜的妈啊,你不说一声就走了啊,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可怜的妈啊,天这么热,你是热死的啊;路这么远,你是累死的啊;你有高血压啊,你咋不等我们回来一起来上坟啊妈啊?”
“我可怜的妈啊,恶毒的警察不让你回家啊妈啊!”
“我可怜的妈啊!我想你啊——”
“我可怜的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