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的新闻表达:十七年间中国主流媒体对民国图景的建构
2015-04-03尹秀婉
杨 琴,尹秀婉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意味着一个新国家政体的诞生和一个新历史时代的开端。有研究者指出,“所有开头都包含回忆因素。当一个社会群体齐心协力开始另起炉灶时,尤其如此”;并且为了“让新老秩序之间的不断斗争一劳永逸地结束”,胜利者需要将刚过去的时期充分“陌生化”“历史化”。①保罗·康纳德:《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页。因此,重构历史记忆、国家记忆成为新中国重要而有意义的话题,而刚刚过去的“民国时期”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特殊时期,必然成为新中国国家记忆编纂的最重要环节。大众传媒作为公共信息提供者,在历史记忆的形成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将众多历史记忆片段再组织、再加工,重新整理激活记忆信息,构建过往的叙事与图像,为人们理解过去提供一个基本框架,从而影响其历史认知的形成。基于此,本文尝试运用历史记忆理论探讨新中国建立后十七年间大陆主流媒体对民国图景的呈现与建构,具体议题包括:建构的方式策略和建构目的;不同性质与定位的媒体机构建构民国图景的异同;十七年间特殊的时代背景对媒体的建构角色和作用的影响度。
一、历史记忆的新闻建构性
历史记忆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是意识形态建构的产物。有学者指出,历史记忆是集体记忆中“以该社会所认定的‘历史’形态呈现与流传”的记忆,“人们藉此追溯社会群体的共同起源及其历史流变,以诠释当前该社会人群各层次的认同与区分”。②参见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因着重强调国家、民族、族群或社会群体的根基性情感联系,它又被称为“根基历史”。首次提出集体记忆概念的哈布瓦赫认为,历史记忆是一种社会性的当下的建构。他指出:“尽管我们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精确无误的,但社会却不时地要求人们不能只在思想中再现以前事件,而要润饰它们、削减它们或完善它们,乃至赋予它们一种现实所不曾拥有的魅力。”③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2年,第91页。可以说,历史记忆不仅是一种面向过去的记忆,更是一种朝向现在、指向未来的表达。社会群体在建构历史记忆时会依赖一套共有的符码和象征规则,以“书写记录”、照片、纪念活动等手段使之得以传承与延续,而历史记忆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根据社会群体的信仰和愿望立足于当下,对历史事件等进行重构以满足当今的精神需要。在各个群体不断“重构其过去”的过程中,“社会往往要消除可能导致个体彼此分离、群相疏远的记忆”。①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第304页。因此,有组织的建构性就成为历史记忆书写的最大特点。
在现代社会,大众传媒作为公共信息提供者成为历史记忆极为重要的书写渠道。有学者指出,大众传媒有三种表达历史记忆的模式:报道历史、再现历史和重塑历史,而无论哪种模式都是被置于特定的社会框架中。②余霞:《历史记忆的传媒表达及其社会框架》,《武汉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2期。而就传媒“报道历史”这一点来看,最早对新闻记者调用历史事件的方式进行研究的朗氏 (Kurt Lang&Gladys E.Lang)提出了类比式报道手法,他认为新闻记者会援引历史事件来“充当标尺 (衡量当下事件),建立类比,提供解释”,从中汲取经验或教训;③Kurt Lang,Gladys E.Lang,“Collective Memory and the News,”Communication,Vol.11,1989,pp.123-139.其后,埃迪 (Jill A.Edy)总结出记者以纪念报道、历史类比、历史语境等方式引用往事,通过凸现往事的意义,增进对现况的理解。④Jill A.Edy,“Journalistic Uses of Collective Memory,”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49,No.2,1999,pp.71-85.大众传媒的这些新闻建构,不仅可以为人们提供特定的历史叙事,强化和突出相关历史事件与人物的显示度以及在历史记忆中的重要地位;而且由于“重大的历史事件在被用作意义相对固定的‘媒介模板’之后,也会影响新闻记者和受众对当下事件产生特定的感知和理解”,⑤J.Kitzinger,“ Media Templates:Patterns of Association and the(re)Construction of Meaning over Tim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22,No.1,2000,pp.61-84.故还可促使社会群体通过新闻论述建构出自身生存世界的图景,从而成为人们认知历史的工具之一。另外,新闻记者在报道中以“说故事者”的角色深度参与到历史事件的记忆构建中,这不仅是获得新闻权威的重要途径,也是“作为一个阐释社群,建立自身认知、集体认同感,以及本社群集体记忆的过程”。⑥B.Zelizer,Covering the Body:The Kennedy Assassination,the Media,and the Shaping of Collective Mem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125由此,大众传媒成为“社会史与新闻史的双重叙事者”,⑦张志安、甘晨:《作为社会史与新闻史双重叙事者的阐释社群——中国新闻界对孙志刚事件的集体记忆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期。在历史记忆的建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历史本身是复线而多元的,但在国家记忆的建构需求下,复线的历史记忆也常通过适度的选择与淡化,被单线化为群体共同的、可以彼此分享的回忆。不过,尽管经过多年来不同媒介的建构,“民国时期”已成为民众可分享的“共同回忆”,但基于选择与淡化机制,而且“中国新闻界作为一个阐释社群的内部复杂性和多元性也会影响到同一事件的集体记忆建构”,⑧张志安、甘晨:《作为社会史与新闻史双重叙事者的阐释社群——中国新闻界对孙志刚事件的集体记忆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期。因此,建国初十七年间中国主流媒体如何建构与呈现“民国时期”这一“共同回忆”就成了颇具探讨价值的课题。
二、文本的选择及研究方法
本文研究样本抽取自《人民日报》与《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作为我国最具权威性的执政党报纸,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表者,也是官方历史叙事的载体,更是国内报纸建构历史的风向标和定调者,从中可洞察出执政党对于“民国时期”的态度及其变化。《光明日报》最初由中国民主同盟主办,1953年起改由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联合主办,1982年明确为中共中央机关报之一,虽几次调整办报方针,但始终以知识分子为读者对象,在国内具有较大影响力。样本选取1949年10月1日至1966年5月15日十七年间两报对“民国时期”的所有报道,目的是期望通过样本研究既可看出主流媒体对民国图景的总体建构,也可分析比较不同党派不同定位的报纸在同一社会背景下对同一历史记忆建构方式的异同。具体操作为:凡涉及“民国时期”的事件、人物、社会生活状况的描述达到一个自然段及以上的新闻、特稿、评论、读者来信及图片报道等均纳入样本范围。通过前期考察,报道较少直接运用“民国”字样,因此样本收集按照以下清单进行:“解放前”“旧社会”“过去”等关键词;直接点明民国时期的某一年份 (如1935年);某一历史事件名称 (如“五四”运动);著名民国人物名 (如鲁迅)等。据此标准,共收集样本:《人民日报》1150则,《光明日报》914则。本研究根据学界信度检测标准,总样本量大于500时,抽取10%做检测样本。①彭增军:《媒介内容分析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1页。随机抽取检测样本数为200,由于需要检测的类目较多,采用SPSS中的Kappa计算。对每一个类目进行检测后,得出信度值均在86.3% ~99.6%区间,整体平均信度值达到94.7%左右,符合基本要求。
三、两报对“民国时期”的建构表现
(一)“民国时期”报道的呈现形式
1.报道时间上呈现高峰式的集中报道。在建国初十七年间,《人民日报》最高发稿年排名前五的分别为1950年 (150则)、1961年 (139则)、1951年 (114则)、1957年 (94则)、1965年 (74则),最低发稿年排名前三的分别为1953年 (25则)、1959年 (33则)、1963(39则); 《光明日报》最高发稿年排名前五的为1950年 (124则)、1951(103则)、1961年 (93则)、1965(67则)、1957年 (40则),最低发稿年排名前三的分别为1960年 (17则)、1964年 (19则)、1953年 (20则)。从中可发现,两报报道数量在不同的年份波动幅度较大,根据时代所需呈现出高峰式的集中报道,如50-51年、55-57年、61年、65年。结合历史背景和文本内容可以考察出形成这种波动起伏的影响因素:除每一年常规的纪念仪式,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一二九运动等外,特定年份中处于“整十”的纪念时刻也会影响到媒体对历史事件的呈现强度,如1951年为中国共产党建党30周年、鲁迅逝世15周年纪念,1961年为建党40周年、辛亥革命50周年、鲁迅诞辰80周年,1965年为抗日战争胜利20周年。另外,一个与历史事件具有相关度的当代事件也能为媒体创造出重返历史的机会,如1950年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与全国工农兵劳动模范代表会议的召开、任弼时同志逝世,1957年为配合“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政治运动开展等。
2.报道篇幅独立成篇占半,但两报各有不同。报道篇幅也是测量媒体对“民国时期”的重视程度的一个变量。将民国历史镶嵌于文章中以段落来呈现的报道目的在于强调历史与当今事件的关联度,但容易造成人们对所呈现的过去断章取义;独立成篇的报道能保证叙事的完整性和独立性,给读者一定的思考空间;系列报道可让读者体会民国事件和人物的重要程度及媒体对其重视程度。统计发现:两报独立成篇占56.3%(1162则),系列报道12.8%(264则)。相较而言, 《光明日报》比《人民日报》更重视对“民国时期”的描述且叙事更完整,其独立成篇 (566则,61.9%)及系列报道 (252则,27.6%)合计占比高达89.5%,两段及以上占比为6.9%(63则);而《人民日报》更多为独立式报道与镶嵌式报道的搭配使用,其独立成篇 (596则,51.8%)及系列报道 (12则,1%)合计占比为52.8%,两段及以上占比为38.3%,这说明《人民日报》在呈现历史时更注重历史与当下的结合与比较,让读者在有意识的引导下于不知不觉中接受官方所呈现的民国形象。
3.报道体裁主要以评论、新闻与史实性资料为主。本研究设计将报道体裁分为九类,消息与通讯归属于纯新闻;评论是指社论、述评等带有观点的新闻;背景资料与历史资料是指以呈现史实为主的新闻;个人回忆则是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体回忆过去的报道;学术文章指对某一历史的反思或学术思考,其作者基本来源于专家学者。统计结果显示,十七年间两报书写民国的文本体裁主要为个人回忆、评论、通讯、历史研究与背景材料。《人民日报》排在前五位的依次为个人回忆 (292则,25.4%)、评论 (287则,25%)、通讯 (276则,24%)、背景资料 (108则,9.4%)、历史研究(62则,5.4%)。 《光明日报》排在前五位的为个人回忆 (247则,27%)、历史研究 (201则,22%)、评论 (184则,20.1%)背景资料 (145则,15.9%)、通讯 (68则,7.4%)。可看出《人民日报》以新闻加评论方式消息3.3%+通讯24%+评论25%(合计52.3%)建构“民国时期”,个人回忆文章虽从个体出发,但经过编辑选择仍对民众有舆论引导之功能,也可作为官方意见代表(新闻+评论+个人回忆合计77.7%),因而建国初《人民日报》通过结合当下需要对历史解码,从价值判断强有力地引导其读者建构历史记忆。相对而言,《光明日报》在注重评论引导的基础上,侧重于科学地独立完整式呈现,针对其知识分子读者群体的特点推出了大量历史研究性文章和背景材料(二者合计占比为37.9%,而《人民日报》仅为14.8%),而与时代结合紧密的纯新闻仅占7.4%。
4.报道信息来源:当事人居多基础上的不同。分析信息来源的行动主体意在观察其以怎样的角色参与到媒体话语实践中去。统计显示,两报第一信源均为当事人及相关人员,《人民日报》占比为35%(402则),《光明日报》为30.7%(281则);但在第二信源上却有较大差异,《人民日报》多为“政府部门或官员”(232则,20.2%),而《光明日报》则多为“历史资料”(247则,27%),其“政府部门或官员”信源仅占2.2%(20则)。结合文本内容可见,建国初期《人民日报》对“民国时期”的建构呈现“官民共建”的特征,即由官方进行议题的设置,由政府官员或学者撰文进行主题的凝练和规范,再由民众发文进行呼应和配合。以196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20周年”的议程为例,首先由政府部门发布庆祝通知,接着由媒体组织专版《抗日战争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①《抗日战争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专版),《人民日报》1965年9月3日,第6版。刊登学者的文章来强化主题,然后大量刊发亲历者 (如抗战参与者等)的革命回忆录,形成“发布通知——凝练主题——群众呼应”的议程设置流程。而《光明日报》的当事人占比虽然少于《人民日报》,但其信源角色呈多样化,除见证者外还有建设者、受害者、加害者等角色,同时第二、三信源以“历史资料”和“学者论证”为主,足见其在民国图景呈现中,注重在当事人的叙事基础上辅之以大量历史资料和专家理性分析,更具思辨性和说服力,也体现出消息来源的多元化和视角转化的多样性。
5.报道呈现类型以纪念报道居多。结合样本的实际情况,本研究按历史资料的作用将文本分为11种类型:解密报道,即历史事件或人物的首次被披露;纪念报道,即重要事件、人物诞辰或逝世周年纪念文章;历史类比报道,即凸显新成就、新气象的对比性报道;历史关联报道,即历史资料在文本中用以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历史钩沉,即将尘封已久的 (重要或非重要)史料重新翻找出来报道,并且没有纪念、类比等明显的现实关联性;学术研究,即学术机构或学者的历史研究成果文章;控诉报道,即用以控诉敌人罪行与过去苦难的报道形式;自悔反省,即对自己过往罪行或错误价值观等进行忏悔反省的文本;表彰报道,即对革命战争时期涌现的先进个人或战斗英雄进行表彰的报道;批判类报道,即批判某些人物的错误思想的报道;其他。统计结果显示,建国初十七年,《人民日报》排前五位的分别为纪念报道 (40.3%)、历史类比 (22.6%)、历史钩沉 (11.3%)、历史关联 (7.9%)和学术研究 (4.1%),而《光明日报》排前五位的则是纪念报道 (31.6%)、历史关联(13.9%)、控诉报道 (11.8%)、学术研究 (10%)和历史类比 (6.5%)。纪念仪式的创造是一种对历史的选择性梳理和凸显,其核心目的在于再生产出当下所需要的身份认同。两报都以纪念新闻的形式赋予历史事件以符号的重要性,通过在报纸上对一系列新的政治纪念日如“二七”罢工、五四运动、七一建党节、七七事变、八一建军节、辛亥革命等设置议程,在现实中开展纪念大会等活动,建立起一系列被民众广泛认知与参与的政治“纪念仪式”来更新、强化并构筑出独特的纪念空间以体现新政权建立的逻辑源头和历史合理性。
进一步对报道数量较多的重点年份作重点考察和统计:1950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44%)与批判 (34.7%)为主,《光明日报》以纪念 (37.1%)和表彰 (18.5%)为主;1951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46.5%)和历史类比 (16.7%)为多, 《光明日报》则是纪念 (28.2%)与控诉(28.2%)并重;1952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34.1%)和历史类比 (38.6%)为主,《光明日报》则以纪念 (54.8%)和历史关联 (15.4%)为主;1955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39.1%)与历史类比 (22.6%)为主,而《光明日报》则以批斗 (73.1%)为主;1956年《人民日报》以纪念(64.8%)与历史类比 (14.8%)为主, 《光明日报》以纪念 (67.3%)和学术研究 (23.1%)为主;1957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38.3%)与历史类比 (39.4%)为主,而《光明日报》则是历史关联偏多 (42.5%),纪念仅为 15%;1961年 《人民日报》以纪念 (42.4%)与历史钩沉(30.2%)为主,而《光明日报》则较为均衡,前三位为纪念 (37.6%)、学术研究 (22.6%)与历史关联 (16.1%);1962年《人民日报》是纪念 (33.3%)与历史钩沉 (41.7%)为主,而《光明日报》则是纪念 (26.2%)、历史关联 (32.8%)与学术研究 (19.7%)居前列;1965年《人民日报》以纪念 (67.6%)为主,而《光明日报》则以控诉 (40.3%)为主。
以上统计结果表明,两报报道都与所处时代背景紧密结合,以纪念、历史类比和历史关联式报道为主,其原因正在于有学者所指出的:“我们在一个与过去的事情和事件有因果联系的脉络中体验现在的世界,从而,当我们体验现在的时候,会参照我们未曾体验的事件和事物。”①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第2页。因此,“民国时期”在报道中往往是以原材料形式事实化呈现于纪念、历史类比与历史关联报道中。但由于读者定位不同,在突出主流意识形态前提下,两报所重视内容又各有不同。《人民日报》的历史类比为次重要报道类型,从1951年到1954年逐年递增为16.7%、38.6%、48%、60.9%,这类报道有意识地将刚过去的民国时期充分历史化,在文中大量使用“受苦受难的旧社会”等字词来突现新时代的美好。相较而言,《光明日报》历史类比使用较少,占比仅为6.5%,而理性呈现事实本身来龙去脉的历史关联性报道更受重视;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央发起的三大文艺批判运动的需求下,其配合时境的批判类报道逐年增加,在1955年达到高峰,占73.1%。结合具体文本来看,《光明日报》的批判多以主题式报道呈现,如1955年2月3日批判胡适的实验主义“考据学”、2月13日驳胡适的非科学考据方法、4月17日批判胡适的文学史观、5月30日批判和肃清胡适的买办教育和反动的教育救国论的思想等,可看出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光明日报》批判深度当时无出其右,但在表现形式上多以理性论辩为主。
(二)报道的主题与内涵
本研究将报道主题分为20类,统计结果显示,排前五位的是军事 (27.3%)、文化 (19.5%)、内政 (18%)、日常生活 (12.1%)、工业 (2.6%)。《人民日报》是军事 (30.3%)、文化 (19.2%)、内政 (17.5%)、日常生活 (16.9%)、基础建设 (3.4%);《光明日报》是军事 (23.5%)、文化(19.8%)、内政 (18.7%)、日常生活 (6%)、人情趣味 (5.1%)。进一步将这20类进行归类总结后发现,它们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三个类别:一是事件类,即对民国时期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 (如五四运动、抗日战争)和非重要事件 (如革命小故事)的报道;二是人物类,即报道中心为民国时期的人物 (活跃年代在民国时期),如纪念鲁迅、孙中山的文章;三是社会图景描述,即对民国时期的社会环境、生活状况、各行业发展状况的描述性报道。这三类文本数量上较为平均,占比分别为社会图景类29%、事件类35.3%、人物类35.7%。将报道类别与主题交叉分析发现,在占比最大的几个议题中,军事以事件报道为主,占67.1%;内政也以事件报道居多,占55.4%;文化以人物报道为主,占72.6%;日常生活则几乎都是对社会图景的描述性的报道,占82.7%。其他如基础建设、工业、农业、教育、福利慈善、财政金融、意外灾害、体育活动、司法、休闲娱乐、宗教等主题报道大多或全都为社会图景描述性报道;而医疗卫生、科技、人情趣味等主题则以人物报道为主,外交以事件报道为主。
从民国议题的政治归属来看,十七年间两报报道的行为主体重点为中国共产党,但又各有不同,具体而言,《人民日报》依次为共产党 (42.5%)、民主人士 (11.8%)、普通民众 (9.5%)、外来者 (8%),对国民党的呈现比例最低,只有6.9%,另外有21.1%的行为主体为“多重归属或归属不明”者,此类多是对民国社会图景进行整体描述的文本,其中并没有单一的行为主体,如《陕西的水利事业》①克仁:《陕西的水利事业》,《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1日,第2版。对民国时期陕西的水利建设情况作了整体描述和介绍。而《光明日报》则主要为共产党 (33.9%)与民主人士 (25.2%),其对国民党的呈现比例也提高为11.9%。将主题与政治归属进行交叉分析发现,两报对不同政治派别的报道也各有侧重点,《人民日报》对共产党的报道中军事所占比重最大,为56.9%,其次为内政 (23.9%)和文化艺术 (13.3%);对国民党的报道则偏向内政,占60.8%,军事和基础建设各为10.1%;对民主人士报道主要集中在文化艺术,占比高达86%;对普通民众的报道侧重于日常生活,占47.7%,其次为内政 (17.4%)和军事 (12.8%);《光明日报》对共产党的报道排前三位的是军事 (51.6%)、内政 (20%)和文化艺术 (6.1%);对国民党的报道则分布较均衡,依次为内政 (22%)、文化艺术 (14.7%)、犯罪 (9.2%)和军事 (6.4%);对民主人士的报道除以文化艺术 (57.4%)为主外,在内政 (14.8%)与人情趣味 (6.4%)上也报道较多;对普通民众的报道重点则依次为日常生活 (46.4%)、工业 (20.6%)和内政 (5.1%)。
综合而言,两报在重点议题的选择和分布上趋同而又有所不同。一是议题重点都为共产党的军事战争。毛泽东在建国前的文献中已对民国的社会性质和历史事件做出论述,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是民国社会的中心内核,这一论断影响并规范了两报对民国历史的建构,革命思维渗透进每一种叙事文本中,即便是对民国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报道,也往往以革命斗争为其叙事背景,反复强化无产阶级的革命及其正义性亦即强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这是一个新的国家政体在成立初期为凝聚民心、寻求相对平稳的发展环境而做出的必然的历史选择。比较来看,《人民日报》呈现主题更为单一化,除对辛亥革命和孙中山先生的纪念文章外,几乎不涉及对资产阶级或其他爱国民主人士的革命斗争的书写。《光明日报》呈现主题则相对多样化,对民主人士的表现较为丰富,各个层面均有涉猎,对国民党的战争也有少量的呈现。二是文化报道都以人物为重点。在文化报道中,约72.6%的报道为人物类,就文本内容来看,“颂扬”与“批判”是其评价的两极。其中“颂扬”体现为树立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一批民主人士的正面典范形象,而“批判”则以胡适、梁漱溟、俞平伯等为对象,这实则是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体现,是这一贯穿建国初30年的社会运动在媒介上的文本形态呈现,这种社会运动发展至文革时期演变为更为激烈的“批斗”。相较而言,《光明日报》涉及的人物范围更广泛,如对徐悲鸿、戴望舒等都有所报道。
(三)建构特点
通过样本考察,本研究发现,两报对民国议题的建构都遵循选择和弱化的机制,呈现出一定的建构特点。
1.二元对立的建构思维。有学者指出:“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在掌握政权的同时把意识形态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并在其中行使自己的霸权的话,那么它的统治就不会持久。”②路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李讯译,《当代电影》1987年第3期。十七年间的民国话语作为从属于政治、服务于主流意识形态宣传的产物,并不是以还原历史事实、研究历史真相或者获取怀旧趣味为目的,而是为了配合特定时期的政治宣传,最终达成建构无产阶级革命与政权的合理性、正义性与历史必然性的政治意图。毛泽东曾指出:“一个新的制度的诞生,总是要伴随着一场大喊大叫的,这是宣传新制度的优越性,批判旧制度的落后性。”③《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245页。为了灌输这一政治理念,民国话语需要对史料进行泾渭分明的定性和定位,颂扬与反对明确区分,不容许评价的模棱两可,更遑论正反观点的并存。在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政治话语框架下,作为意识形态的一种表意形式,媒体的报道自然呈现出对政治派别形象的对立塑造,对民主人士的颂扬与批判,对新旧社会苦难与幸福的对比渲染等,如《海关的今昔》《许昌茶业的血泪史》《自贡盐业的新生》《为了不再过那悲惨的日子》《恶教士霸产罪行》《向反革命分子追回血债》等标题即具有鲜明的对比或控诉特征。此外,大量使用“解放前 (后)”“旧 (新)社会”“我们工人阶级成了矿山的主人以后”等具有明显时代划分和对比意味的表述,而几乎不用“民国”称谓,这样的建构思维模糊了“中华民国”作为一个较为独立的历史时期的地位和特殊性。
2.文宣策略上大量使用宣示立场的手法。十七年间两报中的民国话语并非静态地再现历史场景,而是紧密结合特定时期的政治环境,对史料进行特殊化叙述。最为显著的文宣策略便是“宣示立场”,即在文本中对某事件或人物进行阐释并强调己方的立场观点,对一些理论上存在多种解读层次和解读角度的民国议题选取特定的切入点进行特定的主题凝练,使历史议题焕发新的时代生命力,为现实的宣传诉求所用。其具体表现为常在文章的结尾或开端,以号召句式宣示立场、点明主旨。即使在一些看似纯粹的背景资料或历史文献中,也同样如此。如《人民日报》的纪念报道《二七简史》,前面大部分是对“二七”罢工事件进行事实性的回顾,最后一段却加入带有强烈立场宣示色彩的评论:“过去是被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与官僚资本主义任意压迫、剥削、屠杀的奴隶,今天变成了国家社会的主人。……在目前革命战争尚未最后结束,…… (工人阶级应)领导团结全国人民,把革命战争进行到底,……一直走向我们理想的幸福的社会,社会主义社会!”①新华社通稿:《二七简史》,《人民日报》1950年2月7日,第1版。这种通过宣示立场进行主题凝练的写作思维,使历史事件与现实的政治运动息息相关,这种叙述方式消除了历史的间隔感和神秘感,也在无形中压缩和排斥了对史料进行其他阐释的空间,从而有利于统一意识的灌输与认同召唤。
3.以英雄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在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中,“英雄”总是在结局中“制服”歹徒,费斯克认为这是“一种减少焦虑的机制,是用来对付文化中不能解决的矛盾并提供与矛盾共存的想象方式”。②J.Fiske,Television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87,pp.131-132.十七年间的革命战争叙事和回忆录,绝大多数遵循以“英雄”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大篇幅地对共产党人不畏牺牲的英勇事迹进行详细描述。而且“英雄”又往往是以群体的形式出现,这符合共产党人的集体主义精神。如《夜袭阳明堡》一文中的片段:“‘老乡,不要怕,我们是八路军,来打鬼子的。’他听到‘八路军’三个字,马上‘啊!’了一声,一下扑上来抓住我们的手,激愤地向我们诉说起他的遭遇。”③陈锡联:《夜袭阳明堡》,《人民日报》1965年8月14日,第5版。在这里“八路军”成为一种强大的身份识别标志,个体的其他身份、特性都被抹去,只要贴上这个标签,就成为一个党派群体的代表。这种符号的“神话”将复杂的人性和人际关系简化,使得整个叙事线索简单明晰,人物关系和正邪对立也变得明了,从而更利于传达共产党人是国家和人民的“救世主”这样的主题。
四、结 语
本文运用定量与定性结合的方法,分析了建国初十七年间《人民日报》与《光明日报》对民国图景的呈现。研究发现,两报都深受时代背景的影响,以宣示立场为主,对“民国时期”报道进行主题凝练,结合时代所需以高峰式的纪念报道,建立起一系列“纪念仪式”,并将其固定化和模式化;同时在报道主题和内涵上也是大同小异,呈现出明显的选择性记忆特征,政治上着重突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与发展历程,主题上偏重对军事战争的展现。
由于办刊性质和读者定位的不同,在顺从社会大背景前提下,两报的“民国”建构方式和策略有所不同。一是《人民日报》多采用评论手法意在对人们进行舆论引导;多采用独立式和镶嵌式报道相搭配方式在比较中呈现历史,意在将“民国时期”充分历史化;其“官民共建”的特色在形式上弱化了历史建构的政治性。而《光明日报》则在评论基础上,更多采用历史研究与背景资料等体裁类型进行深入报道和呈现,意在给读者以更客观、理性的思考空间;多采用独立成篇及系列报道,力图将“民国时期”作为一个历史时段进行独立呈现;其信息来源也更多元化。二是两报基于不同年代不同任务,各自报道的重点也有所区分,从中可以看出,尽管在同一历史背景下,媒体因统属于同一政党的领导而必须遵循统一的报道方针政策,但会在报道的内容侧重和呈现方式上给予变化以体现各自的特色和不同。
纷繁复杂的38年民国历史,众多叙事线相互交错,从某种程度看,任何一种书写或梳理的尝试都意味着必然的选择、舍弃和意义重构。大众传媒所具有的强意识形态性要求其选择那些能够融入主导性话语空间的事件,因而十七年间中国主流媒体在特定意识形态的“问题框架”内满足时代需要,建构出有利于当政者的“民国时期”的历史记忆也就不言而喻。这也证明“只有在主导性话语结构中被实践的事件,才具有被社会言说的意义”。①李岩:《意识形态下的大众传播话语秩序》,《新闻与传播评论》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