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风景
2015-04-02[台湾]黄锦树
[台湾]黄锦树
摘 要:八十年代末在解严、解构、性别论述、激烈本土化的浪潮中,台湾文学却有一道伏流是内向的转折,从黄启泰、邱妙津、赖香吟、骆以军、袁哲生,一直到黄国峻、童伟格,显然已是一大不可漠视的文学现象。从文学的精神史演绎,本文认为这一趋势和台湾的现代主义中的某个倾向脱离不了干系。因而本文从七等生、雷骧一直到郭松,尝试勾勒出一个内在的精神系谱。
关键词:现代主义;内视;独断自我;内向世代;抒情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5)1-0007-07
八十年代后期,正值台湾政治大转型的时刻,其时的中生代(1950年后出生的那代人,张大春、黄凡、朱天文、朱天心、李昂等及稍晚一世代但早慧的林耀德(1962~1996))发光发热——尝试以文学介入各自的当下现实,或虚无地企图拆解一切——主导了文学的动向时,被林耀德命名为“新世代”的新崛起的一代的小说写作者,却仿佛出现了集体向内转的趋势。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代人迅速地登场了,那是严格意义上的我的同代人。但这是个早夭的世代,早熟、自杀,或快速地退出文学舞台,幸存者并不多,泰半没来得及成熟到真正可以挑战上一个世代。
1996年我在一篇小文章里笼统地把他们其中若干人、依据有限的作品个案命名为“内向世代”(董启章的《安卓珍尼》、黄启泰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导读》、赖香吟的《翻译者》)①,那样的作品并不响应社会政治议题,不反思历史,而是从自我出发,绕一圈又巍颤颤地回到自我。从那些样品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关于写作自身的危机型态,脆弱的、濒临分裂的“自我”成为写作的真正主体,世界和语言都是问题。内向,向内崩塌,甚至对死亡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
这篇小文章试图勾勒一个文学史的内在理路途径,从一个特定的角度,从某些现代主义作家(七等生、雷骧、郭松棻)的某些倾向——内向化,勾勒出从现代主义到内向世代的路径的延续性。但这样的勾勒与其说是文学史的,不如说是精神史的——没有证据可以证实二者之间的影响关系。
走向内在风景
我一直认为,如果要谈台湾的内向世代还是应该从黄启泰谈起,即便他早已从文学舞台退场。黄启泰《防风林的外边》出版于1990年,我大四那年。在我大学时代,与我同年的黄启泰、比我小两岁的邱妙津、赖香吟都已积极地在《联合文学》发表作品(《蛙》,1987)了。彼时骆以军也崭露头角,但骆那时的写作有着导师张大春强烈的影子。1988年以《红字团》获台湾省巡回文艺营创作奖联合文学小说奖、1991年以《底片》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而1991年以《手枪王》得第十四届时报文学奖,成为受瞩目的新锐,也不过二十四岁。袁哲生(1966~2004)那时都还没冒出头,他要晚至1994年,以二十八岁的“高龄”、以《送行》得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又一年赖香吟以《翻译者》获联合文学中篇小说奖,但次年邱妙津就成了“古人”了。
又两年(1997)黄国峻(1971~2003)以《留白》获第十一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写作姿态更为接近七等生式的现代主义内向写作;再过两年(1999),比我们小几乎一整个世代的童伟格(1977)也登场了。童是“内向世代”最有潜力的后劲,也把某些元素推到极致。过了2000年,“内向世代”作者中的黄国峻(2003)、袁哲生(2004),以及来不及出名的黄宜君(1975~2005)都死于自杀。加上邱妙津,就是四个;如果加上1996年意外死亡的林耀德(他一直想成为“新世代”的领头羊),死亡之风迅速地带走了五个人②。
黄启泰则几乎退出文学舞台。大概在1997年还是1998年,当时元尊出版社的主编杨淑慧约我为黄启泰的两本书(新旧各一)写推荐序,那本旧的就是扩增过的《防风林的外边》。推荐序写了(《他者之声——论黄启泰的〈防风林的外边〉》,选自《谎言或真理的技艺》),但书没出,后来才知道杨淑慧突然过世了,元尊出版社也收掉了。大概也没什么人记得黄启泰了(他是邱妙津台大心理系的学长),但他的几篇小说应该是这一路径的小小纪念碑。它们发表于我开始写作的大学时代,当时读了很有感觉。那时这条路还是条小径,也还没有那么多坟墓与墓碑。
在《防风林的外边》的代序《一张影盘片的记录》(黄启泰V.S.林耀德)中有一些文字对了解黄的写作颇有帮助。他说:
我的作品喜欢用图象式的语言书写,单位文字传递的讯息过于浓稠,可能是造成我与读者沟通不易的原因。我的构思通常带着一种深刻的情绪状态,不事先拟定故事大纲,而是顺着故事的开头,慢慢地把那种情绪或是感觉,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出来。……我的作品十分强调气氛的营造,尤其喜欢叙述单一景色,这景色不是纯然的客观现实,而是存在于人的心理状态的时空横切面;读起来好像是一幅幅心理风景。另一方面可能也和我喜欢把故事现场用大自然做现场有关。也正因为我把故事建立在主观现实和客观现实模糊的边界,忽略了许多外界正在进行的有意义的事件,过度专注内在视景的呈现,而不能从社会、政治、历史等朝外的观点来剖析事件,而且由于这种建构故事的方式,主观成份非常强,使得正文本身变得不够透明化。(黑体字为引者标注)
……出现在我大部份作品的叙述者是“诗质”的,没有固定形貌,甚至没有性别,而且经常地,“我”在客观叙述第三者的时候,不自觉把故事的结局发生在“我”身上,“我”变成了第三者。
……与其把写作行为视为“治疗”,不如说是一种愈来愈真诚面对自我的过程。③
几个特质:主观性非常强,外部现实被转化为心理风景,诗质,我变成他人——真诚地面对自我,都相当准确地概括了这部少作的特点。我在《他者之声》里,曾经论述说,这一路径与其说是小说,毋宁更近于抒情诗(朦胧诗)。《防风林的外边》、《秋日盐寮海边》不断浮现的欠缺因果联系的物象与景象,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的叙事,关于写作的写作——甚至《少年维特的烦恼导读》里关于写作的不可能(一切都被写过了,即使自以为原创也不过是无意识的重写,一切都是重写的重写)、存在的不可能(人生也被不断地写过了,已然是小说——被别人活过)、我(第一人称)的不可能(总已是他人——第三人称)④。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亡寓言——《秋日盐寮海边》里关在玻璃瓶里的飞虫,兴许就是这一世代脆弱自我的象征,它被裸露在玻璃瓶里,全然没有保护装置。而在死者浮肿紧握的照相机底片里留下的自己的容颜,就像主动迎向捕虫草的飞虫。对于死者而言,那是死亡之后的时间,或者说,时间之后的时间,负的时间。而那叙述者我的此曾在,就被亡者的意志给捕捉了,犹如被死亡捕捉。那镜头是个遗容之框。
但在黄的少作里,虚构装置毕竟还是发挥了相当的作用——相较于《鳄鱼手记》之类的直白浮露——连玻璃瓶都拿掉了,心灵赤裸裸地经受风吹日晒。
在当代台湾文学史上,这种内在风景式的操作,可能可以从两个不同的现代主义者那里找到它的精神渊源。一个是七等生,一个是雷骧。
七等生式内省:我—世界
在战后台湾现代主义世代作家里,七等生(刘武雄,1939)是比较受争议的一位。他可能也是台湾当代作家中,最爱与评论者争论、甚至激烈地展开反击的。他的作品大概分几类,有一模拟较“写实”(如《沙河悲歌》),没那么特别,但比较受马克思主义论者青睐;一类相当“浪漫”(譬如他的晚期作品,《谭郎的书信》、《思慕薇薇》、《两种文体——阿平之死》),看不出什么原创性;另一类则相当晦涩难解,也最常受评论者攻击(他也最常为之辩护),但那可能是最具“七等生特色”者(大致从1962年24岁迄1982年44岁二十年间的短篇,收入《僵局》、《我爱黑眼珠》、《来到小镇的亚兹别》等)。正是这最后一种类型,在台湾小说史上有一定的开创性意义。
以下就从七等生这类型小说谈起——寓言化的写作——策略上,以下只举七等生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短篇,《隐遁的小角色》以及他的若干自我辩护辞,展开讨论。
《隐遁的小角色》共分四节,第一节是亚兹别给拉格的一封信,信中亚兹别要拉格遗忘他,以让他获得“完全的孤独”,因为“一个隐遁者角色是不会再理会友爱的孤独者”⑤。第二节两人讨论要去红毛埤看月亮,还是到南国咖啡馆去看女孩,然后一块骑机车往红毛埤,然后两人分途,拉格“回去听月光曲”;亚兹别独自到南国咖啡馆盯着那女孩看,一直到他和女孩都离开咖啡馆。第三节是最长的一节。亚兹别和拉格回军营,其后女孩“心儿在那星期内收到一封亚兹别给她的信,不久在接近元月时她又接到亚兹别给她的一张优美的贺年卡。以后就没有音讯消息了”。亚兹别在这小说中退场,从此没有再出现。登场的是拉格,他退伍了,而且到南国去找心儿。他一样盯着女孩瘦小的乳房,但他突然有了外部形象,还戴了眼镜,返乡继承父亲的事业。接着小说接连写了他们在咖啡馆里相会的九个夜晚,亚兹别出现在他们的话语里——女孩不断地询问。同时,这个在第五个夜晚突然有了姓的拉格(“曾先生”)两度给女孩送礼,从宝石胸针到金表,追求的意味非常明显。藉由这些行动,这位听月光曲的拉格表现得像个庸俗的土豪。那退场的亚兹别呢?从拉格的话语,依稀可以拼凑出:
亚兹别回到礁溪去了,父亲去世,破产。亚兹别落魄颓丧。
亚兹别个性怪僻,不容人的怜悯和帮助。
亚兹别是高贵灵魂的不幸肉躯。
他功课好,爱写诗。他要做个诗人。
第八个夜晚拉格劝心儿,“别去思想亚兹别,让他自己去承担那份特殊的忧患。”
第九个夜晚,拉格带来亚兹别的一首诗,由陈腔滥调组成的蹩脚的诗——“心像黑布包起来的月光,走进残秋的树林,扮成山鸟,为爱堕落牺牲”。
看了诗,女孩终于领悟“亚兹别只是个可怜忧伤的小角色”。“最最不能去接触那种孤独忧郁像亚兹别的男人,受他的一盼顾就得心碎腑裂”。
第四节只有两个句子,第一个句子是别墅的女主人静静地聆听月光曲。第二个句子是画外音:“实际上,那个叫亚兹别的男子在拉格回来之前就不存在了。”
这小说在说什么?为什么亚兹别突然不见了?这都是令人费解的。
关于七等生小说让读者产生的困惑,叶石涛很早就有相当精准的表述。他在《论七等生的小说》(1968)里说:“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耐心好容易读完了他的小说,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企图表达什么?”“他的小说实隐藏着某一种暗澹的绝望和狂傲的晦暗”,⑥但叶也清楚指出七等生的卡夫卡渊源、存在主义的哲学背景等。
关于这篇费解的小说,七等生的理想读者,青年舞鹤陈国城,在《自我世界的追求——论七等生一系列作品》⑦里指出七等生小说的重大主题之一是处理“‘自我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冲突、对抗、消长及价值抉择的过程”。而且七等生处理问题的方式与众不同。由内在的自我世界出发,外在世界的合理与否并不重要,因为一切都由“自我世界”决断。文中有一句话是铁口直断:“七等生是个颇为‘内省型的作者,不论其作品形式如何扭曲,本质上均可归于主观自我世界的抒发。”(78)
这里的“内省”,我的用语即是内向,一种主观主义的世界观照。在那样的作品里,外部世界的参照功能被大幅降低;随着“自我世界”的被放大,小说的世界会呈现出强烈的梦幻感、幻异感,它会溶蚀“现实世界”的边界。
《隐遁的小角色》则是那“自我世界”被“现实世界”打败了。这解释似乎颇能自圆其说。虽然小说本身相当简单,好像是用理念硬撑起来的。《自我世界的追求》一文论证说,七等生小说的一个潜在的基本主题是,自我世界越来越强悍,甚至能与现实世界相抗衡。
但从这里还是可以看到七等生和继起的内向世代有一点非常不同:七等生的自我非常强悍。体现在作品里虽然是《隐遁的小角色》,但其实相当狂傲,像是躲在洞穴里的蝎子。这尤其表现在老是跳出来为自己的作品争辩,总是认为自己的作品被误解、曲解,甚至企图主导自己作品的阅读、解释的方向等方面。
七等生《僵局》的序《论文学》,谈“纯粹的文学创作”的使命,反对文学的大众化,“文学是一种诱因,富有教化使命,不应屈尊降低水平来迎合大众。”“现代文学的产生是个人人格的建立,这也是真正的文学使命,绝无其它更夸大的说法来取代生命的自用的神圣。”⑧是非常清楚的文学的绝对自律(absolutely autonomy)主张,而在《我爱黑眼珠》的序《文学与文评》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几乎把自己的作品当成了乐曲:
文句节奏的特征完全可以代表作家的生命。文学的价值不在那些设意去架构的细琐内容中寻找,尤其指单方面描写某种意识的题材;(3)
在节奏中韵律的行走才是作者真正的旨意的本体,文字表面的涵义只有做次要的陪伴;文字本身有点识的作用,但字面的涵义受时空的限制,并不长存。(4)
至于想在文字中去捕捉特定的涵义,实在“枉费心机”。真正属于优秀的好作品,除了被察觉到作者心脉的跳动外,再也没有其它更重要的意义。如果在文字中有什么了不起的涵义的话,也是会为时间淘汰而腐朽的意义。而心脉的跳动才真正带有感染性,才能传达,才能播种滋长和不朽。(黑体字为引者标注)(7)⑨
这是相当极端的现代主义的文学宣言,从“文句节奏的特征”“在节奏中韵律的行走”到“作者心脉的跳动”都是非常主观的事,而且也超乎了语言文字。在当代中文小说家中,很少人敢于那么大喇喇地宣扬他的写作理念,当然更少人敢唱那么高的调。就这一点而言,七等生展现了他在现代主义世代中绝对的特殊性。这些宣言比小说本身还有趣。任何转述都没法传达那种“自我陛下”登高训示时的现场崇高感,因此原谅我多引一点。在写于三十九岁的远景版的小全集序《情与思》里的几段自我说明也非常精彩:
有时在沉思时我充满喜悦,我的喜悦并不是仅仅有某些人喜爱我,而是喜悦我们都是悦纳文学这个形式,把文学视为生命求知的探讨的手段,透过它理解人类历史和世界环境,更真确的是使我们窥见内在的世界;在那内在的世界的血脉跳动中,使我们感悟了某种情感的讯息,沟通着精神,使我们内在的理想汇集一致,无论快乐或忧伤,使我们共享和分担。(14)
在那些长短不一的篇章里,外在的世界与内在的世界,我都兼顾到;对于自我与世界之间,我完全依照我的习性、感情和理念记录我在生活中经验的事。甚至以我为主题,来探求生命哲学。我天生对于美感事物的喜爱和占有欲,诱发我形成写作的技法和风格。
……我在浑沌的生活和沉思里,常常获得一种催迫和压力而来的灵感所指引……
生活中的一点一点因此成为我写作的素材,经过我的个性和思想成为特殊的意象,现实的事物遂有了形上的意涵;这些我的情怀的主题,常常由一点扩及全面,由有限进入于无穷;我的思想常藉由微细之事物而展布于浩瀚无疆的宇宙;……(17)⑩
个中的主词是“我”。“自我”本身是书写的重心。我—宇宙。我—世界。绝对的主观性。这是后起的内向世代难以想象的。后者脆弱的自我,连风吹也会受伤似的。相较于后者,七等生的自我像长了厚厚的甲壳。
高傲的自我认识。纯文学。绝对自律。对读者的控制欲。诉诸感而非知。“作者心脉的跳动”总是对既有解释的不满意。这一点(“对既有解释的不满意”)应该也可以被视为七等生作品的内在特性之一——作者召唤的理想读者其实是作者的镜像。而真实作者屡屡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谴责专业读者,这一点充分展现了作者的控制欲。刘绍铭曾抱怨:七等生的小说的形式是自订的{11},其实他的阅读规律自订的(这种自我膨大症也许只有王文兴堪比肩。一如《家变》的序:独裁地制定阅读规律——“每小时不超过一百字”——那是读经书的速度。)
而作者前述引文中的“形上的意涵”、“我的思想常藉由微细之事物而展布于浩瀚无疆的宇宙”,召唤的是一种哲学(或哲学美学)路径的阅读。从他的自我描述,他作品抵达的高度也是非同一般的,不是凡夫俗子能读懂的。
雷骧的内视:想象性的重构
相较于七等生,他严格意义上的同代人(师专同学,在早期作品里互相诋毁)雷骧,一个长期被文学史忽略的现代主义者,可能更是内向世代的先驱。他的文学并不那么强调自我世界与现实世界冲突,也没有那么大、那么膨胀、那么偏执狂妄的自我。他与现实世界安处的方式,是比较低调的让内在世界渗透进他笔下的世界。以散文似的冷凝笔调,外部现实被文字转化为内在视景,有时进而让它变成色调诡异的小说(如其《矢之志》、《异质风景》){12}。
在一篇题为《虚妄》的散文里他对他的方法有一番说明:比如车祸现场偶见的一片碎花布。他运用一种他所谓的“内视”而编织出“情状如真的”想象:那一片碎花布牵引出它的女主人车祸瞬间被卡在变形的车座里,“最后不得不剪开夹住的裙幅,使她半裸地被抬上担架。”他接着陈述说,
这种想象并合着内视,质感可以达到极其密致的层次,成为我创作的依赖。想象的无端的飞驰,乃至失去控制,使我心中常挂忐忑,因为在现实的情况中,这种内视图象往往严重冒犯道德。{13}
相较于七等生,雷骧更强调想象。内在的想象的重建现实。但那其实也是他再现现实的方法:以自我世界为现实世界着色。
《死别》{14},就很像是前述“一片碎花布”“内视”演绎出来的小说,有很鲜明的视觉性。一个未遂的偷情故事。男主人公上楼时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死去”致丑闻濒临公开,女主人公为掩盖偷情而向众人编了个故事以掩饰。小说非常有画面感地叙写整个抢救过程,虽是失去意识的主人公,却好像在现场目睹一切,以电影镜头似的场景、声音呈现,以至还特写“死者面上残余的微妙笑绽”,“那不脱色的情欲的瞬间被凝结在日光之下,无以遁形地映现在各人眼底。”(68)像一场电影,但又可以浓缩为几个画面、几个瞬间。而藉由死亡—复活,叙事从散文的平面深深地凹进去,仿佛挖出一道人性幽暗地穴。
《死别》当然不是关于死亡的探讨,它可以视为内在风景本身的寓言。叙事者在小说中虽处于假死的状态,但他既然可以叙事——如同可以见到一切,好像透过镜头,或镜子——甚至见到自己闭上眼,那就表示叙事者有另一双眼睛在看。那是内视的眼睛。从里面往外看,往更深处看。外部的明亮,内面的幽暗。它凝视自身的欲望,甚至与死亡嬉戏。《秋日盐寮海边》里那瓶中的世界。
月晕之光
《隐遁的小角色》最后别墅里孤独的响起的月光曲,也烦躁或诡异地响在郭松棻的《月嗥》里。1984年,他用两篇以月亮为主题意象的小说《月印》、《月嗥》宁静地登场,但那已是“解严”前夕。但内向世代都还未登场,多半都还在念高中,也未必会注意到这位四十七岁的迟到的现代主义者。那是比他小二十多岁那代人的舞台了。但郭成熟期的写作展露的是更彻底的抒情技艺——流利优美的中文(相较于七等生、王文兴的生硬)、语境含混的内在风景(相较于乡土文学之与现实过于贴近),而且在叙事背后有着对历史、身为台湾人的深刻历史哲学思辨(相较于许多小说之只有故事的平面)。
广泛地使用自由间接文体,静悄悄地展现出故事中角色的目光和心绪、进入人物的意识里去,那叙事因而看起来像是主观的,一幕幕都是内在风景。不论《月印》、《月嗥》、《奔跑的母亲》还是《草》{15}。
《月嗥》是篇以女性为视点的“遣悲怀”。小说始于一声无声的咏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主人公面对的是已然无言的尸体,他在故事里的绝对沉默,使得整个故事都回绕在她悲凉的内在视野里。作者并没有让她说话,而是藉自由间接文体让她好似有个外部位置可以站立,但那不过是诱骗读者的错觉。一切都是内在视景,都有赖于叙事人的调度。三年的分离留下的猜疑空间、葬礼后陌生女人带着孩子(那有着日本血统的新一代亚细亚孤儿)的造访坐实了他的曾经背叛,使得悲怀沿着那凹陷点不断地崩塌。
叙事延着系列对象—意象徐缓地展开:月亮,月光,南窗,大白莲,昙花,一堆指甲,大锣月,素心兰,细姨的哀歌,棺木上月牙形的指甲印,绿色的跳蛙,金丝雀,三只绿色的小蚱蜢,月晕之光……带着母爱的目光,抚触与死者相处以来的岁月,也回顾自己被水中月的惊吓、不孕,弃妇的悲伤、自毁。因为好教养而维持矜持,而让一切在里头流沙般的崩毁陷落。她的意识最终沦为一片死水般的灰暗。是以在叙事的末端,藉殡仪馆经理的眼睛,这真正的外部的位置看到那另一种死亡:
他望着她。感到她坐得比那躺着的还令人生畏。
她的脸安祥而又失神。(120)
她比死者更像死者。她死于爱的迷狂。她的嗥叫没有声音,但那强大的音波在她内里不断回旋。那蒸散掉她内在的光,让她内里一片黑暗。爱与死。强烈的妒意也许最终杀死了爱,也杀死了悼亡者。
这样的技术几乎普遍出现在郭松棻后期的作品里,外部细节出之以一种内视——于是受主人公情绪的强烈着色,文本内的时空也受情感浸润。在最佳的情况下,文字被提炼得具备抒情诗的纯度。月印这意象适足以概括这种略带朦胧的文体风格。
较于郭松棻作品里的问题小说向度(譬如《雪盲》之对留美知识分子的批判反思),内向世代的小说作者较少见于对特定社会议题的关切。但相较于七等生之自我膨大症(从《隐遁者》到《精神病患》),郭小说中的主体已是脆弱的不堪的“历史病体”。
寂寞的游戏
从邱妙津的裸露的玻璃心,到袁哲生“渴望消失”的寂寞的游戏、黄国俊的留白、黄宜君的流离,实证的死亡不只见证了生命的脆弱,更见证了写作本身的微不足道。
但我最早开始命名内向世代时,还没有充分的时间和对象拉开距离。甚至邱妙津(1969~1995)也没被纳入视域,虽然邱1995年猝逝后其《鳄鱼手记》猝然成为经典。那多少也基于个中的同性恋议题即将成为新的、发热的占位空间(之前一年(1994),朱天文的《荒人手记》已是该议题的经典。在文学上它虽然更高明,但往往被论者质疑它不够本质主义——它关切的不是性别本身,而是更广大的文化问题)。邱妙津虽然早慧,但她的同代人几乎个个都早慧(譬如赖香吟、黄启泰,甚至骆以军),她其实并不见得特别突出。或许是突然的自杀让她成为传奇,宛如殉道者一般,成为那时代的界碑。但殉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文学?还是说死亡让字与肉合一,让字成了肉,尸骸。那光裸的喃喃的告白,以日记、书信、遗书这些几乎不带任何防护措施的叙事方式,直白的抒情、呼痛,呼喊爱、迎向死。
她并不是这世代的唯一自杀者。但率先死去让她突然成为同代人的代表。死亡的冷强化了她文字的真,驱散了可能的虚构的疑虑,也让她所有的写作都变成不折不扣的遗书、血书。但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文本里的死亡应该是另一种死亡才是,虚构叙事可以经得起无数次的死亡。
而我的同代人中,骆以军和赖香吟都像是幸存者,也都尝试以不同方式去转化、承担那份死亡的遗产。骆以军的《遣悲怀》(麦田,2001)、赖香吟的《其后》(印刻,2012)的出版差距十一年,以不同的私小说的方式响应。在文学色调的富丽与质朴之间,反映了与其说是能力的高低,不如说是那尸体——他人之死——对于担负者的重量差异。
骆以军比较像是伪幸存者。但死亡必须重新被带回到文学里,重新对写作产生积极的意义。《遣悲怀》作为悼亡拟体,往返于《蒙马特遗书》与《寂寞的游戏》之间(那“秘密洞”),骆以军的美学技艺获得极致的展现,但作为运尸人他运的如非婴尸,也是单套染色体的精渣{16}。但赖香吟则是真的背负着那死者的遗骸——她被那死亡与死者私小说的狂暴给卷进去,以致花了漫长的时间方能从那废墟下爬出来,再用文字把那死者的尘埃一点一滴地卸下。
童伟格之担负袁哲生之死则可能比较复杂。从一种不断删去、趋近零度的写作,翻向对死亡本身的书写折叠。后出转精,童文学上的成熟远远超过了那些早逝者,也有点像是集其大成。
早逝者用死亡让作品闭合。死亡是那封瓶的木塞,作品都变成了瓶中书。也许敏锐的继起者从那些早逝者留下的瓶中书,早早地窥见了死亡的奥秘。
延续与差异
现代主义世代“文学的纯粹性”理念以不同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八十年代末,台湾文学场域经历了本土的转向,政治对文学的要求增强。场域里的作者可能采取不同的作法:一、加入“本土论”的阵营,回归写实主义;“本土作家”属之;二、以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做反击,虚无的游戏(如张大春);三、响应属于自己的当下现实(如朱天心或原住民文学等)。相应于前三种,第四种路向(在当时属于新世代)毋宁是企图回归脆弱的自我,重新寻找“文学的纯粹性”。这和乡土文学强烈的政治倾向是大异其趣的。
内向世代是学运世代的同代人,两者构成强烈对照。而且各自有着不同年龄世代的延续性,成员之间有着可能的交叉,尤其在性别身份问题上,那既是社会议题(对数千年来的异性恋文化、父权制,都是个极大的问题),也是文学的社会实践。有着相关身份危机的人,身份危机几乎成为其写作的根本焦点、根本动力。
“我”的身份危机,其开端是性倾向(譬如同志,著者如邱妙津),再则是作为人的存在的本体感的危机。这也是不断深化的现代化、都市化招致的人的危机的延伸。七等生的偏执就已是先导。他是以自我的硬核来面对,或召唤无神时代的神。但有的人是忧郁地迎向生命本身那无边的黑暗,成为他人,或者回归无生命状态。
因此我们可以大致做出几点暂时的总结:
一、文学的纯粹性延续着,甚至更其纯粹,而走向诗,也更为抒情。
二、内在风景及调动的文学技术更为丰富也更为繁复;更深入自己,更深地挖掘自我存在之谜。和社会历史的关系仍以想象为屏幕。有的会走向寓言化—童话—神话(如童伟格)。
三、相较于七等生的偏执傲慢的自我,内向世代的主体是脆弱的,在外在风暴里摇摇欲坠的。从黄启泰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导读》到童伟格的《西北雨》莫不如此——我即他人的命题也更繁复地重现在《西北雨》里{17}。但也更深入探勘“我”之谜。或许他已掌握更好的技巧来处理死亡,把它用文字折叠起来,再展开、再折叠。死亡不再可怕,如礼物一般可以被反复包裹。变魔术似的,当那块陈旧的布重新展开时,已是不同的故事。死亡仿佛被折进缝里去了,成了故事的插曲、扭结,瞬间的某个场景,主人公的一个梦,房间一角的水渍。一只土蜂。拉蚜。或飘荡在故事的外边,或成为边饰。
参考及引用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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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豪编:《火狱的自焚——七等生小说论评》(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
郭松棻:《郭松棻集》(台北:前卫出版社,1997)。
陈国城:《自我世界的追求——论七等生一系列作品》,张恒豪编:《火狱的自焚》(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77-90)。
童伟格:《西北雨》(台北:印刻出版社,2010)。
黄启泰:《防风林的外边》(台北:尚书出版社,1990)。
黄锦树:《内向世代——跨越书写边界》,选自《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402-405)。
黄锦树:《他者之声——论黄启泰的〈防风林的外边〉》,选自《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406-414)。
黄锦树:《神的尸骸:论骆以军的伤害美学》,《中外文学》第38卷第4期,2009年12月,pp19-39。
黄锦树:《异质风景:论雷骧的“散文”》。
黄锦树:《剩余的时间——论童伟格的抒情写作》,《文艺争鸣》2012年6月,pp27-33。
雷骧:《死别》,选自《青春》(台北:圆神出版社,1985:62-73)。
雷骧:《虚妄》,选自《黑暗中的风景》(台北:尔雅出版社,1996)。
刘绍铭:《三顾七等生》,选自《火狱的自焚》(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141-151)。
赖香吟:《其后》(台北:印刻出版社,2012)。
骆以军:《遣悲怀》(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
注释:
① 黄锦树:《内向世代——跨越书写边界》,选自《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405页。
②在个人意义上,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陈文龙(1967-2006)也是早慧早夭的内向行列之一员,虽然他拒绝文学体制,不发表,写了即烧掉,以致作品缺席。
③ 黄启泰:《防风林的外边》,台北:尚书出版社1990年版。
④ 黄锦树:《他者之声——论黄启泰的〈防风林的外边〉》,《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406-414页。
⑤⑧ 七等生:《僵局》,台北:远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48-67页。
⑥⑦ 张恒豪编:《火狱的自焚——七等生小说论评》,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年版,第1-8页;第77-90页。
⑨ 七等生:《我爱黑眼珠》,台北:远行出版社1976年版。
⑩ 我的引文出于七等生:《白马》,小全集序《情与思》,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年版,第9-19页。
{11} 刘绍铭:《三顾七等生》,《火狱的自焚》,台北:远行出版社1977年版。
{12} 讨论见笔者《异质风景:论雷骧的“散文”》,拟收入出版中的论文集,《论尝试文》(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
{13} 雷骧:《黑暗中的风景》,台北:尔雅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页。
{14} 收于雷骧《青春》,台北:圆神出版社1985年版,第62-73页。
{15} 均收于《郭松棻集》,台北:前卫出版社1977年版。
{16} 讨论见笔者《神的尸骸:论骆以军的伤害美学》,《中外文学》第58卷第4期,第19-39页。
{17} 讨论见笔者《剩余的时间——论童伟格的抒情写作》,《文艺争鸣》2012年6月,第27-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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