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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壳女人的发现与救赎:角田光代小说解读
——以畅销书《第八日的蝉》为中心

2015-04-02童晓薇

关键词:空壳母亲生活

童晓薇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空壳女人的发现与救赎:角田光代小说解读
——以畅销书《第八日的蝉》为中心

童晓薇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2005年直木奖获得者角田光代是日本当代重要的女作家,她的小说塑造了一种被她称为“空壳”人的类型化的人物,即没有固定职业,没有明确目标,外表漠然,内心空虚,抗拒世俗公认的价值观,在社会上缺乏存在感和自我认同。她发现了他们,试图通过他们揭开和谐社会和谐家庭的面纱,展示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对现行的社会运行模式提出质疑。畅销小说《第八日的蝉》有迎合大众的通俗性,但并未放弃她一贯的对空壳女性的关注,并尝试给予空壳女性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救赎的希望。

角田光代;第八日的蝉;空壳

一、一个非学术的引言

曾与日本朋友讨论日本当代女作家、2005年直木奖获得者角田光代。这位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应该称得上是职场精英,同时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尽管角田是个“获奖专业户”,但这个朋友几乎没有读过她的作品。于是向他推荐了几部。在读完《沉睡于森林里的鱼》(『森に眠れる魚』)后,他写了一封颇带怒气的电子邮件,大意是:读不下去,小说人物非常愚蠢,如此愚蠢的人如何能获得幸福!幸好结尾还有点光明,松了一口气。但今后大概不会再多读角田光代,因为她的东西与自己的期望相差太远……

日本朋友的反应大大出乎笔者意料。原以为他会为作者精心构建的人性之网感到震惊,为小说中随波逐流生存的一群女性因欲望、挣扎而潜藏的对生活的杀机体会到社会表象下人类生存状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深感自己的推荐极不成功的同时也产生了不小的疑问。于是借此机会,通过互联网查阅了日本读者发表的角田光代小说读后感,发现不少读者在读完角田的小说后都觉得心情不爽,有的读者与我的朋友一样读不下去,还有不少读者指出她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太过偏执,让人喜欢不起来。那么日本读者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呢?借用日本作家和文艺批评家的专业眼光审视一下可能会更加清楚。

主人公“没有答案的彷徨,就像迷路的人”

——朝比奈あすか(作家)

双叶社2013年文库版《沉睡于森林里的鱼》解说

读者“在感受到秘密揭开时的趣味的同时,也有仿佛揭开不知会冒出何物的黑暗之锅的恐惧”

——森绘都(作家)

文艺春秋2012年文库版《对岸的她》解说

小说里是“一群无法成为成功人士、年龄却如恶作剧般在增长,无法决定自己人生的人”

——香山りか(评论家)

集英社2011年文库版《三月的邀请函》解说

“似有似无的夫妇间、恋人间的对话,想努力结合,但越努力越是导致分离。说它正是人类的魅力好呢?还是说是人类的愚蠢好呢?这是‘黑色’的世界”

——司修(作家)

讲谈社2010年文库版《摇滚妈妈》解说

小说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躁”

——齐藤环(精神科医师、评论家)

集英社2010年文库版《恋母情结》解说

另一位评论家饭田一史更是清楚地指出:角田光代反复写的都是不中用的男人、病态的母亲、被边缘化的少年少女和青年们的生活[1]。他们的生活“没有答案”,“没有方向”,“没有希望”,充满“黑暗”和“焦躁”。尤其是她笔下的女性,没有美颜华服和精彩生活,往往不思进取,心理阴暗乖僻,无法给与读者阅读的刺激感,满足他们的审美欲望。因此尽管她是2005年直木奖、2006年川端康成文学奖、2007年中央公论文艺奖、2011年伊藤整文学奖等诸多大奖的获得者,却从不是一个畅销书写手,读者对她的作品也是褒贬不一。其中最畅销的小说《第八日的蝉》连载完成于2007年,2011年成为当年最畅销小说也主要得益于2010年至2011年间电视剧和电影的相继改编上映产生的连锁反应。

《第八日的蝉》的大致内容是希和子与有妇之夫相恋,被对方哄骗流产无法再生育。一天她偷偷溜入情人家中打算看一眼他们刚出生的婴儿。在抱起孩子的瞬间,她决定带孩子逃跑。于是希和子开始了长达三年半的天涯亡命,虽然最后还是被逮捕入狱,但三年半真切的母女情让她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幸福,这份真实又虚幻的幸福也是她出狱后继续生活下去的支撑。被诱拐的婴儿长大后,重复着希和子的生活:爱上有妇之夫并且怀孕。这部小说成功的原因在于它最大的构成要素:逃亡。逃亡的设定所牵引出来的充满悬疑的故事,催人泪下的情节,短小极具紧张感的语言,母女温情,人间冷暖,社会百态,是影视剧改编的绝佳台本。

但是,与影视剧联姻成功的背后,是读者只在意主人公逃跑的惊险,而忽视小说文本中对作者借主人公的“逃跑”欲表达的更深层的思想。实际上,《第八日的蝉》是角田光代将她一贯表达的主题与通俗大众化小说模式相结合的尝试之作,她从未放弃对那些偏执女性的关注。偏执是相对于社会对女性理想化模式建构而言的,正是由于对社会、家庭的怀疑、不满、挣扎,她们成为一群游离于社会(共同体)边缘的偏执的女性。在当今日本,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少见。心理分析学家信田沙代子开设于东京的诊所每天诊疗500多人,其中70%是女性。她说:“近半个世纪以来,日本发展出一种封闭与令人窒息的制度。这种制度要求一种绝对的适应能力,压制各种选择的可能与个人的自由。我们始终生活在父母、学校、他人的监视下,这一切都损害了个人特性的绽放。……日本的年轻人一生都被要求去遵循建议给他们的狭窄的道路。那些上了正轨的人不会遇到任何问题,而剩下的人却将体验到各种艰辛:心理问题、行为混乱……”[2]

角田光代将那些没有踏上正轨的剩下的人设定成了类型化角色,她发现了她们,称她们为“空壳人”,没有固定职业,没有明确目标,外表漠然,内心空虚,抗拒世俗公认的价值观,在社会上缺乏存在感和自我认同。这样的角色是运行在正轨上的人无法理解也不愿意同情的。因此她的多数小说无法满足读者的阅读快感,无法获取部分社会精英的共鸣,也就难以成为畅销书。但从创作初始到现在,角田光代始终坚持她对这些“空壳人”尤其是“空壳”女性的关注,希望通过她们的视角审视现行社会模式,展开对边缘女性的生存状态的深切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说,角田光代本人也算是一个偏执的女性。正如她在《摇滚妈妈》后记中所说:有的人觉得自己迷路了时会暂时停下来思考正确的道路,有的人则会继续前行边走边思考。我是彻头彻尾的后者。发现自己迷路时我会写作,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而心虚不安时会写作,绝望时会写作,我曾认为只有写作才能带我去到某处,才能解决问题。不,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3]。

二、早期小说中的类型化人物:“空壳”女性

(一)《傍晚之神》中的母女

2010年讲谈社文库出版的小说集《摇滚妈妈》中收录了《傍晚之神》、《绿鼠粪》、《父亲的球》等早期短篇。她本人在序言中说:这个短篇集中收录了我从1992年至2006年间的小说,把时间跨度如此之大的小说收集成册在我还是第一次。……过去我只作为读者与小说发生关联时,觉得一篇小说读完就意味着结束而且不会再变化。但当我作为作家再看小说,发现并非如此。就好像二十岁的自己并非我的全部一样,一篇小说也不会就此结束,小说与人一样,会有年岁增长、模样变化①。

写于1992年的《傍晚之神》中,少女麻理的家庭是镇上的异类,不着调的父亲,神经质的母亲,为鸡毛蒜皮的事经常大打出手,演出了一幕幕让麻理羞愧不堪的闹剧,也成为左邻右舍的笑柄。作为早期的小说,《傍晚之神》已经明确关注“非主流”女性的生活。麻理的母亲性情暴躁,一生气就破坏东西,烧这个剪那个,隔三岔五与丈夫发生口角,言词激烈,不激怒丈夫决不罢休。其结果要么是家中碗筷盘碟乱飞,食物四处飞溅;要么是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奔出家门,两人在田间地头打得不可开交。同样,麻理也是个个性强烈的女孩,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不同,她成绩不差,但“品行”不入流,在学校是被排斥的一类,前途无着,经常游荡,心情焦躁,却又对将来暗抱期待,希望离开这个小地方。对父母的行为她表面上无所谓,表现漠然,实际上她理解母亲的烦躁,盼望母亲用一种更激烈的方式消除困境。那么,麻理和她的母亲的焦躁从何而来呢?

麻理的母亲原以为自己嫁到的是镇子上,结果就是个“村子”(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始终没有融入这个村子的“主流”,二十年过去了,依然被村子里的人当作“外来者”。因此她活得怒气冲天。她痛恨村里的人把她们当傻子,对村里的一切活动都嗤之以鼻,她无法做到与周围的调和,便破罐子破摔,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丈夫身上。麻理也非常厌恶她生活的村子,尤其厌恶左邻右舍对她和她家的窥视,从小就幻想杀掉村子里的肉铺老板、邻居山崎、蔬菜店老板、书店老板……。

村落,是日本最古老的共同体。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逃离农村前往都市生活,村落已经沦落于社会的边缘,但依然惊人地运行着一种固定的模式规矩着人们的生活。在乡村这个小共同体中,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几乎都认识并经常见面,人与人之间靠闲言碎语维持群体秩序,靠相互的审视和议论规范成员的行为。正因为与这个共同体(制度)的不调和,麻理母女成为游离的“空壳人”。

但麻理的烦恼不止于此,她的母亲在她面前又往往表现出家长的权威,试图将女儿推入那个她始终没有融入进去的“空间”。她期望女儿继续考学有所成就,邻居告诉她看到麻理和一个染绿头发的男孩在一起后,她歇斯底里地责问麻理,觉得麻理的行为让她羞耻。母亲的双重纠结加深了麻理的生存压力,凸显了“空壳”女性生存边缘化这一前提下母女纠葛呈现的悲剧性。对麻理来说,来自母亲的压力最终将家和村子合为一体,共同成为压抑她的重负。

小说结尾,麻理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的不是干掉邻居,而是烧毁那个“家”。趁家人入睡后点火烧房,然后“头也不回地一口气逃向黑暗中。跑过黑暗,跑过田间小道,跑过肉铺和蔬菜店,跑过已熄灯的几户人家,像要把冰冷的空气切开一样,不顾一切地跑着,脚步轻盈,似乎哪里都可以跑去。”但麻理又能跑到哪里呢?

(二)《摇滚妈妈》中的母女

十多年后完成的《摇滚妈妈》继续了《傍晚之神》的主题,但表现得更加清晰。女孩阿清与父母生活在远离都市的岛上。相对于外面的世界,这个岛是个小共同体,与麻理生活的村子没有什么区别。同样阿清从学生时代起就非常厌恶这个岛,向往外面辽阔的世界。她对岛周边的没有人居住的更小的岛都取了名字,唯独没有给她生活的岛取名字。因为“岛,对我而言就只意味着这个岛”[3](P182)。但阿清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离开岛去到东京。对阿清而言,这个岛与东京构成完全的对立。岛上蓝色宽阔的天空下是人与人之间的透明,东京阴郁狭窄天空下是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另一方面,乡村的人讲方言,都市人说普通话。都市与乡村,用普通话和方言的形式在话语上构建了二元对立,暗含了动与静、现代与保守、开放与封闭、甚至是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等诸多对立的文化因素。青春期的阿清每天戴上耳机,放着最大音量的摇滚,将自己隔绝起来,骑车到码头眺望海的那一边,就是试图挣脱“岛”对她的规范和压抑。可以说,相对于岛,阿清是个不折不扣的“空壳”人。

18岁的阿清离开岛,欢天喜地来到东京独自生活。东京车站的宽阔与拥挤感动得她几乎哭泣落泪。十年后她回到岛上,岛的一成不变,让她感到“恐怖”。但是阿清逃亡到她夜思日想的都市却依然没有摆脱“空壳”人的困境。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清晰的奋斗目标,和一个比自己小的男孩同居,怀孕后却被男孩抛弃,在生与不生的问题上犹豫不决。阿清无论到哪里都是一个游离在共同体边缘的人,她不得不再回到岛上等待生产。这仿佛也是给《傍晚之神》的麻理的结局,点火后脚步轻盈逃跑的麻理还会回到那个小村子吗?

与阿清互为镜像表现的是她的母亲。阿清的母亲几乎未离开过岛。在阿清重回岛上的五年前,母亲参加旅行团去了一次泰国曼谷,但感觉并不好,打电话给女儿抱怨曼谷的脏乱差。很快她效仿女儿的方式,将自己与家隔绝起来,一边听重金属摇滚,一边做些零活。阿清明白母亲其实也是想离开岛,到别的地方去。她对曼谷的差评也是因为乡村与都市的巨大反差让她感到恐惧。正是这种恐惧让她知道了自己的生存现状。只是母亲作为一个传统的乡村女性,她有欲望却并不明白自己欲望的实质是什么。有趣的是,阿清的母亲没有像麻理的妈妈那样怒气冲天,与父亲大打出手。相反她完全无视丈夫的存在,不给他做饭,不做家务,甚至考虑离婚。由于自己也没有提出离婚的“正常”理由,于是她用摇滚将自己藏匿在自己的空间,成为父亲眼中一个怪异的“病人”,更成为左邻右舍眼中的怪物。阿清怀孕重回岛上,她的回归似乎让母亲感觉到她向往的另一个空间(另一种生活)或许只是想象。面对挺着大肚子的女儿,她表现出种种不耐,对女儿没有应有的照顾,加深了女儿的孤独和不安。母女二人精神世界的错位再次突出了女性生存的悲剧色彩。

小说中母女俩最重要的对话发生在女儿待产的医院里。看着新生儿房里一排排小床上的婴儿,母亲突然说起自己怀孕时的感受:“我那时可孤单了,快临盆时,特别孤单。虽然还是个孕妇,已经开始怀念做孕妇的日子了。”“自己的身体里进来个什么人,那是很少有的事啊。而他终归要走的,想想就很孤单呀。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孩子要是哪里都不去就呆在我肚子里该多好呢”[3](P201-202)。

阿清的母亲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女性对怀孕生育的复杂情感。波伏瓦有过专门的论述,她认为怀孕使女性的身体呈现出超越性,呈现出一种面向未来的骚动。女人借助怀孕得以重新投身于生命的主流,再度同事物的整体,同无限的世代之链中的一环,同借助于另一个肉体并为这个肉体而存在的肉体结合起来。当母亲感到自己在怀着沉甸甸的孩子时,她实现了在男性怀抱中所追求的(又很快得而复失的)融合。她不再是一个屈从于主体的客体,她与那种暧昧的现实(生命)联为一体。她的身体终于属于她自己,因为它是为孩子存在的,而孩子是属于她的[4]。

《摇滚妈妈》的结尾,角田光代用嘈杂的场面回应了波伏瓦的论述。生产后疲惫不堪的阿清耳边充斥着婴儿的啼哭声和母亲绝望般的大哭声,如果说怀孕的女性身体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话,那么孩子降生后的母亲的身体是否又将成为空壳?婴儿诞生留给读者的疑惑和想象并存,她是否也会像她的妈妈和外婆一样成为一个“空壳”人?

三、《第八日的蝉》的空壳女性群像

主人公希和子从老家来到东京独自生活,是公司的普通白领,本该同大多数女人一样结婚离职成为“幸福妻子、幸福母亲”的她与一个有妇之夫秋山丈博相恋,怀孕后在男友劝说下堕胎,永久丧失生育能力。她生活在男友的谎言中,相信他会离婚,相信他与妻子已经没有感情。但现实是在她堕胎后不久发现男友的妻子怀孕生下一个女儿。绝望的希和子打算偷偷看一眼婴儿后与男友分手开始新生活。

没想到鬼使神差她突然决定带婴儿一同逃亡,并给婴儿取名“熏”。随着《第八日的蝉》故事的展开,希和子变成一个彻底的“空壳”人。

在角田光代设定的希和子的逃跑路线中,从情人秋山丈博的家开始,到朋友仁川康枝的家、路人中村富子的家、怪异的女性团体天使之家以及小豆岛上泽田久美的娘家,接纳她帮助她的都是女性,这些女性各自挣扎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她们要么已经是“空壳”人,要么即将成为“空壳”人,他们与麻理母女、阿清母女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希和子在东京的生活正是麻理和阿清逃离乡村后的生活写照,而她诱拐的女孩长大后也成为了麻理或阿清,都市边缘人中村富子是另一个阿清母亲,而秋山惠津子背负着麻理母亲的身影。可以说,《第八日的蝉》描写的是空壳女性的群像。在偌大的都市中,没有乡村中人与人之间的窥视,但试图将所有人纳入在一条轨道上运行的社会机制更加强大,游离和彷徨在这个机制外,只有孤独和寂寞,而女性对此付出的身体代价和心灵苦痛较之男性似乎更为巨大。角田光代借用希和子的经历解释了阿清无奈回归岛上的原因。那就是这个都市不是为她们这种“空壳”女人设计的。希和子在逃亡路上不断追问自己:往哪里去?逃到哪里?是她在追问一个空壳女人的归宿:哪里才是她们的存身之处?

(一)绝望的空壳人——秋山丈博的妻子惠津子

惠津子受过高等教育,与丈博结婚后,遵从传统家庭观念,辞职在家专心做个主妇。丈夫是公司精英,能干,上进心十足,前景光明。她的生活正是希和子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但惠津子的现实粉碎了希和子的理想。丈博在外有了情人,加上工作忙,经常彻夜不归。惠津子的主妇生活很快变得毫无意义。她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希和子身上,骂希和子是一个肚子空空无法生育的“空壳”,造成希和子差点崩溃。惠津子的生活从希和子诱拐走她的女儿那一刻起轰然崩塌,她变得“一无所有”。她始终生活在希和子的阴影中。女儿归家后,她既想和女儿重拾母女亲昵,又因为从女儿身上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希和子的存在而冷酷地将女儿推开。她不是个好主妇,也不是个好母亲。不做家里的卫生,厨房乱七八糟,女儿惠理菜(熏)回家后,她为了逃避心灵的苦痛,不照顾孩子的生活,经常彻夜在外与朋友喝酒、唱歌跳舞。而熏长大后重复了希和子的道路,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并且怀孕。惠津子歇斯底里地哭叫拍打并质问熏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惠津子与希和子作为熏的母亲体现了母性的复杂,前者是熏真正的母亲,却不是一个好母亲;后者与熏没有血缘关系,却给与了熏浓厚的母爱和温柔的照顾。惠津子看似是诱拐事件的最大受害者,迷失了自己,无法正视现状勇敢生活,成为真正的“空壳”人,也间接造成熏变成一个“空壳”人。可是没有希和子的诱拐,惠津子就能按照正常的轨道生活吗?角田光代通过另一个人物生活的描写给了某种暗示。

(二)潜在的空壳人——希和子的好友仁川康枝

仁川康枝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模式的三口之家的主妇。康枝为人正直热情善良,是个好主妇和好妈妈。她收留了希和子教她如何照顾小熏。但仁川康枝看似平淡美满的生活背后潜藏的是传统家庭理念下主妇的悲哀。康枝的丈夫回到家只会坐在电视机前打电玩,在精神上与妻子也没有一点交流。康枝告诉希和子说,自己的丈夫已经成了家里的摆设。家务、育儿的压力和焦虑全由康枝一人在承担,没有人帮助她。她孤独无助时,曾想向可疑的团体——天使之家求助,正是她一直保留的天使之家的宣传单引导希和子投奔了那里,也暗示了康枝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的激流。在这样的家庭中,康枝能坚持到何时?她的丈夫会不会变成秋山丈博,而她会不会也变成另一个秋山惠津子?这个问题与上文的问题相关联,到底是突发的诱拐事件将惠津子变成了空壳人?还是男性?或是某个长期存在的社会模式,而这个社会模式并没有给以女性应有的关注和体贴?熏长大后终于明白,即便没有那个诱拐事件发生,这个家恐怕也是如此现状,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夜不归宿,“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回来了”[5]。

(三)拯救空壳女性的巨大空壳——天使之家

收留希和子长达两年半的天使之家位于城市偏僻处,生活在里面的全部是女性,而且是经历过精神和肉体双重苦痛的女性。希和子能够顺利进入其中生活,除了她有巨额资产,还有就是她堕过胎。在外界眼里,天使之家是个有邪教嫌疑的团体,加入这个团体的人必须将所有财产上交,因此遭到社会很多人的抵制,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却少有人关注它收留的女性们的生活情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打着拯救不幸女性旗号的团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壳。

无论如何改头换面,天使之家也无法取得外界的认同,始终在社会的边缘寻找定位和生存方式。这与它自身的运营模式有关,更与它的宗旨相关,那就是它坚决排斥男性,只收留那些在主流社会上无处可去的女性。她们中每个人都有痛苦的经历,有的因为家庭暴力,有的被男人抛弃只身抚养子女,有的因为子宫切除手术丧失女性的存在感。与希和子关系最亲密的泽田久美年轻时因叛逆离开家乡小豆岛,在东京结婚生子后与公婆关系紧张,丈夫有外遇,没有一个人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离婚时被公婆与丈夫夺取了儿子的监护权,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每个女性的问题大同小异,因为男性的不忠与专横,她们遭受了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但她们的痛苦没有引起社会的波澜,由于自身被边缘化,她们的痛苦也只能充当社会复杂形态的调剂品,而不是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

对这些遭受痛苦的空壳女性,天使之家采用了特殊的“洗脑”方式,教导她们世界上本无男女之分,所谓男女不是依照身体差异来区分的,必须放下传统的女性性规定的包袱,试图通过解构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来消解女性相对于男性的他者身份。具体做法是将她们与男性隔绝,要求她们注重灵魂的追求,放下肉体带来的俗念:年轻、美貌、身材、财产,包括母性,一切行动必须听从上面的指挥,如果疑问太多或个性太强烈,则毫不留情地赶出去。生活在里面的女人没有生活的烦恼,无须思考太多,干活、吃饭、睡觉,按部就班,非常有规律。这种极端做法虽然可以为受伤女性带来暂时的平静,但完全抹杀女性气质,抹杀女性的自我和天性,是对女性的另一种形式的折磨,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只能让女性与社会愈发孤立脱节。因此天使之家难以得到外界的认可。而在内部由于对女性天性长期的禁锢也产生了成员间麻木、猜忌等新的问题。可以说,天使之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壳。

天使之家的设定,可以说是角田光代对女性问题的一次探讨。消解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不等同于将女性与男性完全隔绝,“消灭”女性性,抹杀女性自我,无法真正抚慰空壳女性,更不能真正解决女性的现实问题。所以她让希和子继续逃亡,逃离天使之家重返人间。

四、空壳女性的救赎——希和子与熏

角田光代曾在与精神科医生齐藤环的对谈中说自己对日本媒介向大众宣传的父慈母贤一家其乐融融的理想家庭模式非常不喜欢,而且理想家庭的追求背后扼杀的其实是家庭中个人的存在和价值观[6]。她尝试通过一系列空壳女性的描写,揭开和谐社会、和谐家庭的面纱,展示了一群为寻找自我存在感而苦苦挣扎的游离在家庭之外、社会边缘的人,希望正视个人在作为社会缩影的家庭中的困境与挣扎。发现并表现她们,显示了角田光代创作的人文情怀和一个作家的责任感。相比《摇滚妈妈》等作品中的无奈与冷峻,《第八日的蝉》通过希和子和熏两人的生命体验给与了空壳女性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自我救赎的希望,试图将她们从茫然徘徊中唤醒,勇敢追求生活。

从天使之家逃出来的希和子带着熏到泽田久美的娘家小豆岛度过了最为温暖的一段日子。久美母亲希望通过希和子重建与女儿的关系,接纳了希和子,让她顺利在排外的岛上安了家。岛上生活平静安逸,希和子放松了警惕,因一张无意入镜的照片暴露了行踪被逮捕入狱,熏重新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但故事并未就此结束。出狱后的希和子定居在与小豆岛隔海相望的冈山,每天目送一班班轮渡开往她憧憬又害怕的小岛,沉浸在对小熏的回忆里。丧失生育能力的希和子在抱起小熏的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母爱,决定保护她,让她不遭受一切痛苦、悲伤、寂寞、恐惧。在带着熏逃亡的三年半时间里,她尽情地享受母爱的快乐,感受熏的成长带给她的美妙的生命体验。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熏的牵挂和期盼是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她作为一个空壳人的自我救赎。这个世界上,有的女性能够生育却不一定适合成为母亲,而有的女性不能生育却有深厚的母爱。希和子与惠津子互成母性的表里,前者被逮捕时依然惦记着小熏的早餐;后者时隔三年多再见女儿,却因为女儿的尿裤惊愕地将其推开。女人不是天生就等同于妻子和母亲,母女关系也不一定就是亲密无间,没有血缘关系未必就不能成为家人。生活形态是多元复杂的,作为个人的人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也应该是多样复杂的,相信爱的存在,尊重自身的生命体验,遵从自身的天性,就可以感受到生活的意义。

“逃亡,逃亡,在那过程中失去一切变成空壳,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双手中仍握着什么?知道不应该仍抱起婴儿时在手中晕开的温暖和柔软、身体的分量,那早已失去的,为什么觉得仍然留在这双手上?”正是因为有了爱的付出,孤独的希和子并不觉得孤单,对生活仍然寄予了期望。她“尽情张开双手,眺望指缝间的蓝天,然后猛地握紧拳头抓住蓝天,塞进大衣口袋里,迈步向超市走去。”[5](P369)

希和子并不知道熏正在重复自己空壳人的道路。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的熏一直生活在变形扭曲的家庭氛围中;在学校也没有朋友,长期遭到同学的疏远,慢慢形成了一种冷漠而戒备的心理。长大后她搬出家独立生活,爱上一位有妇之夫岸田,尽管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渴望有个人能抱住她说爱她,熏持续着和他的关系。她理解了希和子为什么明知道丈博满口谎言还依然委身于他,因为希和子与自己一样都太需要爱了。

在对与希和子往事的了解和追忆中,熏潜藏于身体中的对生命、生活的感知开始复苏,她开始重视自身的生命诉求。得知自己怀孕后,本打算做流产手术将孩子拿掉,但当医生温柔地告诉她孩子将在绿色最美的季节诞生时,她立即打消了流产的念头,决定将孩子生下来。“我的眼前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看到了风景。大海、天空、白云、阳光、树木、花朵、囊括所有美丽东西的广阔壮观的风景。我从未看到过的风景。于是我想,我有义务让我肚子里的那个人看到这些。大海、树木、阳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我看过的,没看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5](P354)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感受支持着熏,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自己也可以通过付出为另一个人获取幸福,正像希和子为自己做的那样。尽管自己一直竭力从记忆中删除希和子甚至去恨她,但希和子给与自己的深切而醇厚的母爱一直沉睡于内心深处,是自己最柔软温暖的角落。熏因此充满了强烈的自信,变得坚强。她不想再重蹈希和子覆辙,因男人的谎言牺牲孩子的生命,于是向岸田提出分手,并决定回到小豆岛待产。熏的经历让人联想到阿清(《摇滚妈妈》),因为怀孕,因为对生命的期待和希望,熏和阿清自身的生命得以丰富的同时,也暂时与她们周遭的世界接轨,她们开始付出行动,而不是一味地被生活的暗流拨弄。

《第八日的蝉》的小说名来自于希和子与熏对蝉的“误解”。她们以为蝉的幼虫出到地面后只能存活七天,但总有一只可以活到第八天,虽然那只是蝉的空壳。“第八日的蝉,可以看到其它的蝉看不到的东西。虽然它可能并不想看。但那也不都是些糟糕得要一下子紧闭双眼的东西。”[5](P352)这恐怕也正是作者角田光代想要告诉她的空壳女人的,努力活下去,充满爱和期待地活下去,虽然无力改变社会机制中存在的问题,但女性内心的自我修复也可以发挥积极的作用。

注:

①本文中出现的译文均出自笔者。

[1]飯田一史.『八日目の蝉』はなぜ売れた?[EB/OL]. http://d.hatena.ne.jp/cattower/20110104/p1,2011-1-4.

[2]高丽安.日本女人,温柔的革命[M].佟心平、徐艳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12.

[3]角田光代.ロック母[M].东京:中公文库,2010.286.

[4]波伏瓦.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0. 562-563.

[5]角田光代.八日目の蝉[M].东京:中公文库,2013.308.

[6]角田光代X斉藤環[EB/OL].http://www.nhk-book.co.jp/ magazine/rensai/interview6.html,2008-11-18.

【责任编辑:向博】

Discovery and Redemption of Empty-Shell Women:A Reading of Kakuta Mitsuyo’s Novels—Centering on her Bestseller The Eighth Day Cicada

Tong Xiaow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518060)

Kakuta Mitstuyo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ontemporary Japanese woman writers.(She was awarded Naoki Award for literature in 2005.)Kakuta Mitsuyo has portrayed a type of characters which she refers to as the“empty-shell.”Without career,these people have no definite goals in their lives;they flatly reject the prevalent values;yet they lack the sense of being and identity.Kakuta discovered these people and attempts to uncover the veils of their harmonious families and society in order to reveal their real lives which are fraught with tensions and conflicts.The contemporary model of social operation is thus brought to question.Her best-seller The Eighth Day Cicada is undeniably pleasing.Yet her concern is still with giving the empty-shell women warmth and the hope of salvation.

Kakuta Mitstuyo;The Eighth Day Cicada;empty-shell

I 106

A

1000-260X(2015)01-0100-07

2014-03-12

童晓薇,文学博士,深圳大学副教授,从事日本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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