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中寻找应对的智慧与力量
——评赵德发的长篇小说《乾道坤道》
2015-04-02雷鸣
雷 鸣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
从传统中寻找应对的智慧与力量
——评赵德发的长篇小说《乾道坤道》
雷 鸣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
赵德发的长篇小说《乾道坤道》以道教作为书写题域,勾连起当代中国丰富斑驳的诸多侧面,探察传统道教文化的式微与嬗变。小说颇富思想质地,融入了对宗教与现代社会、宗教与自然、宗教与科学等关系的阐释与思考,尤其提出了如何从传统的道教文化中寻找应对的智慧与力量的重大命题。
赵德发;《乾道坤道》;道教;传统文化
小说发展史已然证明,题材并不具有决定意义。面对同样的题材,由于作家包孕的心机、小说技术之不同,呈现的作品亦必定是摇曳多姿。同为宗教题材的作品,有的作家笔下似云山雾罩,仙气缭绕,现实世相与时代面容被神性漂洗得一干二净,文学理应具备的人间关怀和人文担当匿迹全无;可赵德发的道教题材长篇小说《乾道坤道》,却在描绘道教人士众生相的同时,透递出我们当下时代丰富斑驳的面影,思考着在这般混沌、喧嚣,一切连根拔起的时代,如何从传统的道教文化中寻找应对现实人生的智慧和力量的重大命题。我以为,这是一部具有着丰富的时代内容、丰盈的精神容量、深厚的文化质地的宗教题材的优秀之作。
一
小说虽然写的是罕有人涉及的道教题材,但作家并没有依恃“题材优势”,没有像有些粗制滥造的“官场小说”一样,去简单地渲染或揭示某种社会问题的重重帘幕或某些特殊领域的神秘面纱,而是以海归博士“石高静”道长回国主持道务的人生经历和遭遇为主线,勾连起当下中国诸多侧影,在万象纷纭的时代场域里,细微地探察着传统的道教文化在当下的式微与嬗变,割弃与坚守的复杂境遇。小说既呈现了时代的纷纭繁杂与沧桑变迁,又融入了对宗教与现代社会、宗教与自然、宗教与科学等复杂内容的阐释与思考。
小说虽然描写的只是石高静由结缘道教,到回国主持教务遇挫,尔后面壁苦修,终成正果这般简单的人生历程,透视的却是当下“大中国”的社会世相与诸多阶层的生态。这里,我们既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传播时所独具的魅影,也看到了一些人为谋利而污化和歪曲中国传统文化。如小说中的美国人露西,原本是银行职员,被东方文化所吸引,跟随石高静学道修道,并追随石高静来到了中国,这正是东方文化魅力的体现,而在美国的华人任由,却利用中国廉价的“六味地黄丸”,冒充道教的“中国灵丹”敛取钱财。在这里我们既看到了官场上个别官员的无耻与贪婪,如周副市长求道升官的痴迷、包养情妇的堕落,亦看到了基层政治权力运行之中所产生的戕害。如因当代官员唯政绩崇拜,在坤道沈嗣洁修筑玄妙观的翠屏山上,已是黄雾缭绕,青山绿树不再,村庄的儿童也大批铅中毒。我们既看到了底层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困惑、无奈与痛楚,如坤道阿暖的凄凉身世、阿暖亲生母亲的屈服、小阚心里的卑微、燕红所遭受的伤害,亦能触摸到了底层百姓他们皈依道教寻求精神慰藉的心酸。还有商界人士道德的沦落,如祁高笃、郇民的荒淫;市场经济、功利主义对道教传统的侵蚀,如巴结官僚、借道敛财、诬陷他人的道士“卢美人”就是适例;道教文化在中国的式微,连大学生都把道士服误指为少数民族的装束。
小说正是根植于当下中国的社会基质之中,书写着庙堂官僚、民间百姓、异国人士、本土道教徒等各色人物与道教之间的纠结与疼痛,出走与回归。作品既有对利用道教谋取私利丑恶行径的批判,又有对金钱、资本所激起的欲望侵蚀传统道教文化的忧虑;既有对道教在现代社会作为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撑的激赏,也深刻揭示出道教在调适人与自然关系方面,有着意味深长的启迪。总而言之,小说虽是道教题材,但却有着浓烈的当下现实情怀,人性的凋残与成长、道德的困境与突围、欲望高蹈与拯救等诸多命题,均以道教为纽结一一凑集。
应该说,当代小说与宗教的“牵手”绵延不绝,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就以上帝的皈依来超越历史政治的苦难;90年代张承志以带有强烈宣教色彩的《心灵史》,表达着在哲合忍耶那里寻找人生真谛和心灵归宿的渴望;史铁生则从自身的苦难出发,以《我与地坛》《宿命》暗喻着通过受难和救赎可以寻找到生活下去的理由;北村的《施洗的河》《玛卓的爱情》等都是基督教色彩浓烈的作品;在新世纪范稳以《水乳大地》描绘出滇藏交界地一百多年的历史变迁,关涉藏传佛教、东巴教、基督教之间的冲突和交融。同为描写宗教题材,到了赵德发这里却遭遇了比这些作品更高的表现难度。一是上述这些作家更多的只是借助宗教作为自己的主题资源和作品壳体,去完成某种精神建构或理想呼唤,而不是把某种宗教本身作为一种书写对象与题材形态,所以他们只要择定宗教中某种具体的教义进行演绎即可。而赵德发则是想呈现道教全景,“表现中国道教在今天的际遇与嬗变”,[1]324这样的写作路向与动机,就有着变成“道教知识通俗指南”的“文学翻版”的可能。因此,这就要求作家有雄厚的生活积累,深广的道教知识,坚定的人间情怀和宽广的历史理性思维。二是道教本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许多因素其实已经融入了大众的日常行为方式之中,不像其他来自异域的宗教题材,可以让读者有陌生化的体验与新奇感受,亦不能借助某个特定地域(如西藏)的稀罕与神秘而炫奇斗艳,因此,对于新世纪嗜奇好异的文学消费习惯而言,表现道教很难耍出“花活”,很难像其他宗教题材作品,以其独有的“陌生化”魅惑力去吸引读者。
《乾道坤道》的成功在于作家没有简单化地阐释道教的某种教义或宗教理想,以及某种文化趣味,而是始终把社会现实及人的复杂性与道教本身的特质结合在一起审视,在对各色人等,尤其是对一些道教徒的精神历程的解剖中完成了对社会的蜕变、人的蜕变与道教当下嬗变的多维揭示。于是,《乾道坤道》读起来,就不像其他宗教题材的小说,有现实疏离感与虚幻空茫的心理感受,而是让宗教的神秘性与社会的真实性、人的复杂性达成了有机的统一。即如学者曼德母所言“一种思想状况如果与它所处的现实状况不一致,则这种思想状况就是乌托邦”。[2]196赵德发也正是以斑斓的现实状况、丰富的时代面容作为底盘,书写着道教的状况,而没有沦为一种宗教“乌托邦”式的空泛叙述。
二
小说可以表现世俗生活的面相与民间的乐趣,可以是个人的吟咏与慨叹,也可以纯粹是市井闲谈式的飘逸娱情。但在这个“娱乐至死”、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年代,我还是倾心于有着鲜明的文化立场与处理高度的作品,它能够穿越现实性的社会场域与意识形态的坐标,而生成相对深刻的人性思索与哲学、文化探求,这就使作品获得了更加深刻、厚重、丰富的综合意义。尽管作者“去过北京、上海、杭州、成都的一些道观,去过泰山、崂山、茅山、天台山、青城山的‘洞天福地’,结交了不少道教界人士,领教了无量妙道玄理”,[1]324但《乾道坤道》绝不靠所掌握妙道玄理的稀罕而炫奇弄异,也不靠道教的神秘场景取悦读者,而是在扎实绵密地塑造一群当代道士群像的过程中,寓含着深刻而峻切的思考。不管作者的探索是否接近了真理的高度,仅这样思考问题与处理素材的方式在当下已属少之又少了,而又能寻绎出与当下切中肯綮的思想命题就更见其难得了。这也是我对这部作品表示激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一,小说表现出拓展人之精神视域的努力。在崇尚实证、追求物欲、热心科技图腾和现世现报的功利主义世界里,人的精神视域日渐窄化。我们接受了物质主义和科学的实证精神,认为只有能够积累财富的知识,以及能够为科学所证实的知识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而那些超逾现实功利的精神体验,神秘感悟,灵动的奇思异境,则被许多人轻视为“可笑的荒唐游戏”。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其中一个重要特性就是:他生命体验中有一些不能、或不屑于为功利主义及机械决定论所归类总结的东西。那是一种神奇的内心体验,《乾道坤道》试图开拓着人这方面的精神意蕴,小说以大量富有诗意的文字描写了道士们修炼时出现过的超常的生命体验,入定后那种惚兮恍兮的至妙境界。比如写石高静修炼,“他觉得心中清澈而宁静,恰似一夜风波过后变得如明镜一样的玄湖”,“他觉得身体好似春风中的希夷台,万物生发,蓬蓬勃勃”。小说还写到石高静与徒弟露西在相隔迢迢的地方显现各自影像在对方眼前,写到石高静的师父、师兄羽化后的显灵。作者不是在故意渲染神秘,而是在推崇一种超迈理性与现实层面的心灵升华的诗意方式,在拓展作品的审美意蕴的同时,亦体现了作家对民族传统人文智慧的倾慕之情。
第二,小说表达了试图激活道教传统,以重建文化与道德的努力。卢高极贪财、好色、弄权;祁高笃“尽贪世上无穷色,忘却人间有限身”;燕红即便身体受到伤害,也要生下孩子,以从郇民那里获得筹码;官员为了政绩盲目修建水库,大办污染水土的工厂,医院为赚取更多利益大肆剖腹产;世界爆发金融危机,露西遭遇“血汗工厂”……小说在袒示着这一幕幕精神溃败与道德沉沦的令人触目惊心图景的同时,借人物之口反复推崇道教文化所涵括的自然生活方式与感悟自然、敬畏自然的文化精神,如“还必须大力传播道教文化,传播祖师们的理念,譬如‘天人合一’‘人天和谐’、‘抱朴见素’‘自然无为’、‘柔弱不争’等等,改变当今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让地球能够长生久视”。[1]232作者之所以如此,旨在激活道教传统中的文化基因,期待在今天的文化与道德危机面前,能汲取道教资源的现代因子,去重新思考社会、自然、人生的精神价值问题,归依人真正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明乾坤大道,过自然生活”,显示出道教在缓释现代性的危机方面,有着不可忽视的效用。
第三,小说表现出对科学万能的清醒重估姿态。我们知道,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现代世界,人类一直崇信科学万能,深信科学能使人类获得一种超人的力量;也正是如此,人类依仗科学肆无忌惮地驯服着自然、挑战着社会伦理,消解着诗意。“现代梦想绕了一个奇怪的圆圈。在这个圆圈中,现代科学进步本打算解放自身,结果却危险地失去了它的地球之根,人类社区之根,以及它的传统之根,并且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它的宗教神秘之根。它的能量从创造转向了破坏。进步的神话引出意象不到的后果”。[3]64《乾道坤道》亦表现出与此同向度的反思科学的姿态,石高静患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极有可能如他家族前辈一样活不过50岁,他曾参加人类基因研究工作,试图找到那个有缺陷的基因而不得,后来偶然与道教结缘修行,悄然逃过了家族厄运,小说在暗示科学并非万能的同时,亦通过石高静与科学家托兰德教授的对话,揭示出科学所带来道德伦理、诗意缺失的负质效应,如石高静说:“随着人类个体的基因技术的进步,基因歧视行为必将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拿我来说,如果我还是一个少年,可是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我有先天性基因缺陷,而且可能在五十岁之前死掉,那么我的工作和生活能不受到影响吗”,类似这种对科学横扫一切的忧心忡忡的言说姿态,充溢于文本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对当下我们一味沉醉在现代高科技崇拜之中,具有极大的提醒作用,提醒我们要全面看取科学的利弊,更不能轻易忽视被以科学的名义所遮蔽的传统文化的精华。
正是上述的思考,昭显了作者试图借助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基因,对社会“异化”给予关注与疗救的愿望,小说的思想容量亦由此可见一斑,恰如米兰·昆德拉曾指出:“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4]21《乾道坤道》正是一部注重“发现”的小说,作品没有拘囿于生活皮相,没有捕捉世俗生活法则,没有追逐当下创作的沸点,而是回望传统,对中国道教文化进行现代叙述与重新探察,为新世纪小说开启了一个新的艺术空间和阐释维度。
三
《乾道坤道》还有一个成功的地方,便是小说氤氲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在这满世界充斥着媚俗、穿越、玄幻、杂乱甚至低俗的文学垃圾时,《乾道坤道》的主题与内容,是让人顿生敬意的,它解读的是华夏文明的“根柢”,告诉我们中国文化之根是如何萌蘖、兴衰的。小说以塑造道士群像为载体,形象化地展示了道教的派别、服饰、法事、修炼、建筑、典籍诸多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讲,赵德发先生用学者般的心血和艺术才华,全景式复现了道教的文化图谱,将其清晰地呈示给我们当代人。这也表明赵德发的创作,在继《君子梦》《双手合十》之后,向着文化视域、向着意义世界又作出了一次富有深意的探索。
当然,《乾道坤道》也决非一部十全十美之作。我以为,在试图表达道教在文化建构中的作用时,直白式议论宣谕语言过多;在刻画主要人物性格特征时,对个别次要人物的塑造有着明显的概念化和漫画式痕迹,如周秘书长,郇民等;另外,书中对某些人物性格的发展转变,写得稍嫌匆促与粗疏,对其内心世界幽微曲折变化表现不足,如石高静离美返国时的内心冲突、祁高笃在人生最后阶段的恍悟等,如果小说再描写得细腻绵密一点,更能传达出道教文化对人的吸引力。
总之,在小说创作惯于“注水扩容”,惯于“自我重复”、惯于戏仿拼贴的“大气候”里,原创文本《乾道坤道》,为我们建构了一个既包孕现实万象又具诗意体验,既含神性釉彩又有理性思索的艺术世界。由此,这部作品对当代文坛而言,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充分体现了作品的文学价值和文化建设的意义。
[1]赵德发.乾道坤道[M]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黎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美]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精神[M].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4][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杨 爽)
To Seek Wisdom and Strength from Traditional Culture——on Zhao Defa’s NovelTheTruthofUniverse
Lei Ming
(SchoolofChineseLiterature,HebeiUniversity,Baoding071002,China)
Zhao Defa’s novelTheTruthofUniverse, taking Taoism as the subject matter, approaches various aspects of China in modern times and explores the decline and evolution of traditional Taoism culture in China. This novel is theoretically rich in that it combines the interpretation and reflec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gion and contemporary society, religion and nature, religion and science. What’s more, it puts forward a significant proposition: that is to seek wisdom and strenght from traditional Taoism culture.
Zhao Defa;TheTruthofUniverse; Taoism; traditional culture
2015-05-11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与文学市场之关系研究”(HB15WX033);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媒介文化视域下的新世纪长篇小说研究”(2015030527)。
雷鸣,男,湖南衡东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I206.7
A
1672-0040(2015)05-002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