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复调到对位法
——萨义德对巴赫金理论的扬弃
2015-04-02蔡天星
蔡天星
(1.广东警官学院公共课部,广东 广州 510440;2.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从复调到对位法
——萨义德对巴赫金理论的扬弃
蔡天星1.2
(1.广东警官学院公共课部,广东 广州 510440;2.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复调理论贯穿了20世纪西方文论史,始于巴赫金,由萨义德来谢幕。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对话性思维,是作者、主人公的对话,侧重作者与作品;萨义德的对位法是联系性思维,是东方与西方的对话,侧重读者和世界:二者在认识论上都基于客体的主体性,二者在方法论上都向文本外部拓展,注重事物间的联系,重视社会分析、历史溯源、同时性共存。但二者在东方观、体系性和破立之道上存在分歧,萨义德的对位法从三方面发展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挣脱欧洲中心倾向,放眼东方;打破整体性系统,关注局部;摧毁权威,有虚无主义倾向。
复调理论;对位法;巴赫金;萨义德;对话
萨义德(1935-2003)是后殖民理论创始人,他针对阅读小说所提出的“对位法”,可以上溯到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正是通过巴赫金、萨义德等人的各种理论变体,复调理论才走向完善。复调理论贯穿了20世纪西方文论史:1929年巴赫金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中提出“复调”,1963年在更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将之完善;1972年法国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点到结构主义的“复调式”叙事理论;捷克作家昆德拉摸索着自己的 “复调小说”之路,并于1986年出版的《小说的艺术》以访谈方式总结“复调”经验;萨义德在1993年出版的《文化与帝国主义》里集中运用“对位法”。这条“复调”纵线涌动着巨大的生命力量,总能在上世纪文论历程中创造出洪峰叠起的奇观。
学者曾军论及复调理论流变:“无论是哪家哪派的思想(形式主义……后殖民主义……),几乎都可从巴赫金那里找到思想的共鸣点。”[1]萨义德所提出的“对位法”,与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存在着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共鸣点”,并在东方观、体系性和破立之道诸多方面进行了扬弃。
一、复调理论、对位法的祛魅
“复调”和“对位法”均为音乐术语:前者指“几个同时发声的人声或器乐声部对位性地结合在一起的音乐,与单声部音乐(只有一个旋律)和主调音乐(一个声部是旋律,其余声部为伴奏)相反”[2];后者指“同时进行的几个声部的组合。各声部都有它自己的重要意义,但在整体上又形成一个紧密配合的织体。在此意义上,对位法与复调(poliphony)是相同的。”[2](P258)二者都是指与主调音乐相对的多声部音乐,每个声部都有其独立性。二者在定义中紧密相连,只是术语用法上略有不同,“复调”统指运用对位法而成的音乐体裁,“对位法”侧重于“复调”音乐的创作方法。音乐术语为文艺学概念蒙上了一层面纱,既蕴含着无穷魅力,又易陷入神秘主义,祛魅成为要务。
巴赫金创造了“复调小说”的概念,来比喻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小说类型:“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3]此外还用“对话”、“多声部”、“双声语”、“众声喧哗” 等术语补充“复调”理论。巴赫金运用“复调”这个音乐术语,就是借用 “对位法”在上述定义中关于声部独立性之义:“各声部都有它自己的重要意义”。巴赫金并无多少音乐专长,他坦称,“我可不是音乐家,一点不是,不是行家。 ”[3](P50-51)
巴赫金不是从音乐专业的角度,而是从更高的层面,即音乐美学(哲学)层面,来发挥复调(或对位)这一术语的含义:“其实,就哲学美学的观点而论,音乐上的对位关系,只不过是广义上的对话关系在音乐中的一种变体罢了。”[3](P79)在巴赫金那里,“对话”才是“复调”所喻指的真正含义:“复调小说整个渗透着对话性。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4]。复调小说内外部之间、各部分之间、主人公之间开展“大型对话”;人物声音在双声语中进行“微型对话”。
与哲学家巴赫金不同,萨义德深谙西方古典音乐,从小精于钢琴演奏,是对位法大师巴赫、音乐美学家阿多诺、对位演奏家古尔德的知音,时常与巴伦博依姆(Daniel Barenboim)等世界级音乐家切磋,发表了大量有关音乐的专业文章。萨义德将“对位法”这个术语自由地穿行于音乐和文学之间:
“西方古典音乐的对位法中,各种乐曲主题之间互相竞争,任一主题得到的只是暂时之特权;而在所构成的复调音乐中具有协奏和序列,存在一种有组织的相互作用。这种有组织的相互作用源自于各种主题,而不是源自于作品之外某个缜密的旋律原理或形式原理。我相信,以同样的方法,我们能阅读和阐释英国小说。”[5]
萨义德如何以同样的 “对位法”来阅读英国小说?像英国小说这样宗主国文化作品隐含着海外殖民地的现实内容,比如殖民统治、民族主义抵抗等。但是,在帝国主义小说的多声部中,所谓客观、美学的主题(声部)一直享有彰显的特权,将殖民地现实内容这个主题(声部)压制得无法发出声音。“对位法”就是将宗主国文化作品与殖民地现实联系起来,将被压制的声部解放出来,参与复调式的竞争。
可见,巴赫金的“复调”是一种“对话性”思维,落实在小说创作,侧重于作者与作品;萨义德的“对位法”是一种联系性思维,着眼于文艺批评与政治批判,侧重于读者和世界。简而言之,巴赫金的“复调”是作者、诸多主人公之间平等独立的对话;萨义德的“对位法”是东方(殖民地)与西方(帝国)之间平等独立的对话。
二、认识论的哥白尼式变革
西方长期盛行主客二分的思维定势,忽略了客体(他者)的主体性,无视被认识的客体同时也可以是有认识能力的主体。独白型文学正是这种认识论在文学领域中的反映,而对话性(复调型)文学则充分肯定了客体的主体性。巴赫金说:
精密科学是独白型的认识形态:即人以智力观察物体,并表达对它的看法。这里只有一个主体——认识(观照)和说话(表述)者。与他相对的只是不具声音的物体。任何的认识客体(其中包括人)均可被当做物来感知和认识。但主体本身不可能作为物来感知和研究,因为他作为主体,不能既是主体而又不具声音;所以,对他的认识只能是对话性的。[6]
正是基于这种革命性的认识论,巴赫金才把陀氏小说里的主人公看作 “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4](P5)在其小说中,陀氏将作者的主体地位也同样地赋予主人公,让主人公和作者能平等地对话,陀氏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复调小说。在之前的传统作品里,独白型小说里主人公的主体性被剥夺了,一切都统领于作者的视阈之中。所以,巴赫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是实现了一场小规模的哥白尼式变革,把作者对主人公的确定的最终的评价,变成了主人公自我意识的一个内容。 ”[3](P85)
若用巴赫金上段引文来解释萨义德的东方学理论,也仍然是恰如其分的。萨义德所批判的“独白型的认识形态”既是一门“精密科学”,即东方学,也是西方对待东方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机制。这种思维方式、话语机制与学术研究的东方学都有着 “君临东方”的同构关系。东方学研究中只有一方是主体,即东方学家,而把现实的东方视为客体,将其表述为“与他相对的只是不具声音的物体”。用萨义德自己的话来说,即“东方不再是欧洲的对话者,而是其沉默的他者。 ”[7]
与巴赫金为抵抗“独白型”而建构“对话性”相似,萨义德为反抗东方主义而建构了非殖民化的“文化抵抗”。这种“文化抵抗”实质也就是高扬东方的主体性,“当地奴隶的叙述”以“西方的话语结构”驶入对方,旨在包括东方和西方在内的共同“人类解放”[8]。萨义德也在强调东方与西方开展主体间性的“对话”。
由此可见,在认识论上萨义德没有背离巴赫金,而是紧跟其后。在陀氏小说中重组起作者和主人公对话性的关系,巴赫金在小说诗学中实现了一场“哥白尼式变革”。同样,萨义德也“实现了一场小规模的哥白尼式变革”,即从去殖民化的现实斗争出发,将西方各种理论(如巴赫金的“独白/对话”理论、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葛兰西的地理意识和文化霸权理论等)杂糅起来,然后把矛头集中对准了西方理论的本身,对东方学进行了系统而独到的专项治理。在萨义德之前,即使是最反叛的西方思想家也只是在拆倒旧墙之后再为西方理论大厦添砖加瓦,而东方在他眼里要么被视而不见,要么被漠视为 “与他相对”、“只是不具声音的物体”;但是萨义德能够交替地站在西方和东方的双主体的立场上,让“不具声音的物体”也发出声音。
三、方法论的独创性自觉
巴赫金和萨义德都非常重视社会背景对文学生成的作用。正是依靠外部的历史现实分析,巴赫金才有力地背离了俄苏形式主义追求 “文学性”的套路(当然也受其影响),萨义德才从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迷宫里挣脱出来。二人自觉地向文本外部拓展,注重事物间的联系,具体表现为社会分析、历史溯源、同时性共存(空间性)。
二人都将复调理论与时代(资本主义)、地域紧密地联系起来。巴赫金说:“复调小说只有在资本主义时代才能出现。不仅如此,对复调小说最适宜的土壤,恰恰就在俄国。这里资本主义的兴起几乎成了一场灾难,它遇到了未曾触动过的众多的社会阶层,众多的世界。”[3](P47)巴赫金认为,俄国资本主义的兴起所产生的各方社会矛盾如此之突出,以至于无法容纳于一个独白型意识之中,而使得多元化和多声部性质的复调小说成为可能。
萨义德认为小说伴随资本主义的兴起而发展,长篇小说与帝国主义密不可分。萨义德将资本主义集中于其海外扩张的阶段——帝国主义阶段,将地域集中于拥有殖民地最多的英法两国,他的对位法正是去挑明西方经典小说所隐藏的帝国主义因素。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聚焦于俄国资本主义兴起的19世纪中后期;萨义德的对位法关注于英法帝国主义扩张的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二人尽管只感兴趣于资本主义的现代阶段,但都把探索之光照进了古希腊以来的时光隧道。巴赫金为了说明陀氏按照复调原则将惊险性情节和尖锐的问题性、对话性等创新地结合起来,不惜用很长篇幅去追溯古希腊以来各种变异的庄谐体。同样地,萨义德为了论证西方将东方区分开来时就握有表述的特权,不仅追溯到了《伊利亚特》,而且用对位法分析了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和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女祭司》。二位理论家宏阔的视野和深厚的文学史根基是复调理论保持旺盛生命力的阳光和土壤。
巴赫金和萨义德都有 “强而有力的历史意识”,但同时又清醒地明白宏大的历史意识容易卷走独立性和丰富性,还得要有另外一个空间性的维度来保护个体差异。试比较:
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观察中的一个基本范畴,不是形成过程,而是同时共存和相互作用。他观察和思考自己的世界,主要是在空间的存在里,而不是在时间的流程中……所有他能掌握的思想材料和现实生活材料,他力求组织在同一个时间范围里。[3](P59)
(串起关键词的线索)其中之一就是复杂性与同时性。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就是说,当你听到一件事时,也听到另一件。这包括了 “对位”、“另类”和 “抗拒”——所以这是一条主线……第一类观念包括了 “流亡”、“对位”、“另类”、“抗拒”、“他者”。[9]
巴赫金和萨义德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谈论同一个问题:同时性或空间性。只不过巴赫金的“空间”带有比喻意义,是虚指与纵向历时相抗衡的横向共时;而萨义德此处虽未明说“空间”(或地理),却暗含着地理上的东西方,是实指。萨义德坦言这条主线能够串起他一生学术的关键词,却与巴赫金几十年前的著述如此类似。
四、对位法对复调理论的流变
尚无证据证明巴赫金和萨义德之间存在师承关系;尽管有研究者运用萨义德的“旅行理论”来推论,巴赫金的思想通过雷蒙德·威廉斯的中介作用而影响到了萨义德[10]。萨义德的对位法处在时间的下游,对巴赫金的复调理论进行了以下三个方面的流变。
(一)挣脱欧洲中心倾向,放眼东方
同是西方文艺的批评家,萨义德与巴赫金如同相交的两个圆,对歌德和福楼拜的关注是其相交的两点。二人所挑选歌德的不同作品富有象征意味:巴赫金为论证时间进程,选的是《意大利游记》,歌德在现实中畅游古罗马这个复兴西方文化的地方;萨义德为论证地理侵犯,选的是《东西诗集》,歌德在想像中虚构东方。巴赫金站在西方立场来褒扬歌德,萨义德站在东方立场上贬斥歌德。
福楼拜的作品被采用于巴赫金的《关于福楼拜》[6](P96-105)和萨义德的《东方学》[11]里惊人地相似:《圣安东的诱惑》、《希罗底》、《萨朗波》、《情感教育》、《陈词滥调词典》和福楼拜关于埃及的书信游记等。但二人对福楼拜这些东方叙事的评价却是天壤之别:福楼拜受到了巴赫金的极力褒扬,东方式的怪诞手法、野兽形象、淳朴特征都受到了肯定;福楼拜受到萨义德猛烈抨击的,也正是其东方主义特色。二人都关注到福楼拜作品中的阿拉伯妓女形象 (莎乐美、萨朗波):在巴赫金看来,福楼拜作品中的野兽因素是阿拉伯舞女形象的魅力所在;在萨义德眼里,福楼拜将东方和性编织在一起,力图形成新鲜的东方学经验库,却最终落入朽气的东方学窠臼。在萨义德那里,巴赫金的以下论断都该归为被批判的“东方主义”之列:“在埃及的野兽形象中,有猫科的特质因素”;“东方人(埃及人、佛教徒)对动物、孩子和普通人是承担着责任的”等。二人对福楼拜的兴趣点迥然不同,反映出各自的东方观,让二人分属于对立的两个阵营。
巴赫金认为福楼拜“几乎是个天才”,福楼拜不够完美的地方在于双声性的消失,即作者的自觉意志让作品的复调性丧失。巴赫金对福楼拜感兴趣,真正的意图在于陀氏(复调,“梅尼普讽刺”;与福楼拜“同年出生又几乎同时死去”、“都得益于巴尔扎克”),所以侧重于福楼拜在欧洲小说史的地位。与巴赫金始终囿于欧洲视野相反,萨义德对福楼拜的兴趣点是欧洲人在东方的“朝圣行为”。
构建巴赫金复调理论的两个基础,正是萨义德要予以摧毁的。其一,欧洲小说传统。在巴赫金看来,“梅尼普讽刺”等为陀氏复调提供了体裁的准备。在萨义德看来,欧洲小说与帝国主义相辅相成。其二,民间狂欢节文化。萨义德认为,欧洲学术转向民俗和转向东方有着某种共谋的关系。涅维尔学派时期的巴赫金与两位东方学家(图比扬斯基、康拉德)来讨论通灵术,即是一次明证。
作为浸染着欧陆学养的俄罗斯人,巴赫金身上的欧洲中心倾向(尚未构成欧洲中心论)本是无可厚非。对话性思维已促使他用余光向东方投去一瞥,他的《中国文学的特征及其历史》就是这种尝试。尽管这种东方观照是“独白式”的,带有“东方主义”色彩,但仍不失为一种可贵探索。与巴赫金的自发式相比,萨义德的东方观照走向了全面而深刻的自觉。
(二)打破整体性系统,关注局部
张杰认为巴赫金“建立起了独特的以‘整体性’为特征的文艺批评体系。”[12]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就是这样一个整体性的体系,《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的五章和一个结语构成了多声部的复调,成为后学者竞相模仿的范本。
当这种整体性的体系取得强势地位之后,昔日“未完成性”的急切呼声就变成了抽象的口号,开放性就演变成了封闭的压制力量。萨义德是立在后现代主义浪涛上的弄潮儿,终生向整体性的系统发起猛攻。他的“对位法”致力于局部解剖,从不谋求整体系统。他说:“世俗批评所处理的是局部的和现世性的情景,以及从本质上说它反对大规模的封闭体系的生产。 ”[13]
萨义德认为,欧洲小说将殖民地现实隐藏在局部,需要“对位法”将其彰显出来。亚非拉的殖民地处于帝国的局部,欧洲小说将处于局部位置的这个声部压制为弱音或者无声,需要用联系性的阅读法将其显示为拥有独立生命的声部:评吉卜林《吉姆》时,把英国和印度联系;评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时,将欧洲白人和刚果联系;评简·奥斯汀《曼斯菲尔德庄园》时,把英国和巴勒比海殖民地联系。局部在萨义德手上采用对位法弹奏出绝妙的复调,让习惯于所谓客观、美学的东方主义者听起来格外刺耳,因为他们长期把殖民历史独白成价值拯救和解放东方。这种独白的整体性体系源自古希腊对近东的 “解放”(史诗和戏剧),兴盛于拿破仑带着一大批东方学家对埃及的征服之后(东方学),在19世纪成为顶峰(小说),美国(大众媒体)在20世纪继承了英法帝国的衣钵,继续延续这种独白。
在萨义德的眼中,“局部”之于“封闭体系”就是殖民地叙述之于帝国主义再现。它们之间本该是对位的关系,是两个独立性的声部;但后者因强势而往往成为享有特权的主题:萨义德的对位法就是让前者恢复参与竞争的活力,与其他声部进行争辩、争夺。萨义德的《东方学》揭露出帝国主义再现这组声部的强势霸权;《文化与帝国主义》将这组帝国主义再现的强势声部里分离出若干泛音,将这些泛音汇聚成另一组殖民地叙述的声部;《巴勒斯坦问题》等著作直接演奏出一组抵抗性殖民地叙述的声部:所有声部对位成一部众声喧哗的复调音乐。
从作品形式上来看,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体例完整,就连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研究规划也有详细的提纲和材料准备。即使是碎片式的遗稿,也能让研究者还原出一部著作或一篇文章的大致梗概。而萨义德的对位法理论则是另一种风格,它零星地散见于几部完整的著作之中,有很强的狐狸式游击特色。萨义德这种局部式理论看似出于随意性,其实是一种精心设计,其目的就是防止自己的对位法演变成整体性系统。萨义德利用散点式的东方智慧,游刃有余地帮助自己挣脱了体系的牢笼。
(三)摧毁权威之特权,趋于虚无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与萨义德的对位法在破立之道上存在重大差异: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大立,立起了陀氏复调小说之权威;萨义德的对位法是大破,破坏了西方经典作品的特权。
当然,复调理论也是立中有破:对作家而言,巴赫金抑歌德的进程演变,贬福楼拜的作者意志,斥果戈里的非主人公意识,看低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对复调的首创性;对研究者而言,巴赫金不惜一章的笔墨来批驳诸多研究者,与之争辩。复调理论里的“破”虽是一种温和平等的“对话”,但也不屈不挠地坚守着自己内在的原则。他说:“材料的选择是从我们的论点出发的,因之带有主观性。不过,这里取舍的主观性,既难免也是有理由的。”[4](P7)这些“破”都是为了“立”就“我们的论点”,即,陀氏前无古人地开拓了复调小说。
对位法理论也是破中有立:对作家而言,萨义德张扬了英属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民族主义,肯定了法属阿尔及利亚法农的去殖民化,还有拉丁美洲的聂鲁达、亚洲的法耶兹等等;对学术研究而言,萨义德充分肯定了抵抗性的文化研究,如詹姆士的《黑人雅各宾派》等非西方著述。对位法中的“立”被萨义德称为“抵抗文化”,也就是他认为《文化与帝国主义》中超越《东方学》的一章。但,事与愿违的是,这两部专著中的“破”(批判西方经典)是如此之精彩,以至于所立的“抵抗文化”显得相形见绌。
大立的理论不仅牺牲了他者的差异性,而且容易僵化为独享特权的神像。一度长期处于弱势的对话性学术,随着巴赫金作为复调权威的名声日隆,而渐渐凝固成强势的独白。萨义德大破的目标就是类似这种神像的权威。可是,摧毁权威之后又往往趋于一种虚无主义。萨义德正好有一段以巴赫金为例证的访谈:
我们都应当感到的最大恐惧,就是对于这种或那种系统的或教条主义的正统观念的恐惧,它们被标榜为高深“理论”的决定性说明,它们在报刊中依然还很热火。例如,我提到过对巴赫金的兴趣,但它同样可能变成对过去20年或30年里这种理论的很多变种的兴趣;你变成了它们的一名皈依者,完全通过那些眼睛来看这世界。但是,那恰恰就是教育要尽力追问和评价的东西,也是教育要尽力驱逐的东西,要提供替代它的东西。[14]
萨义德将巴赫金的理论也归于 “高深理论”,要用“追问和评价”、“驱逐”和“替代”来对待它的权威性。对位法或许就是他用来“替代”巴赫金复调理论的努力。
纵观复调理论中的巴赫金和萨义德,他们时逢一头一尾:巴赫金用“复调小说”开启了一个新世纪;萨义德用“对位法”为旧世纪压轴封存。地处一西一东:那位西方哲人“对话”世界时却不得不沉默,如今全世界都在默然倾听;这位东方论者毕生致力于东西方“对话”,为巴勒斯坦叙事而鞠躬尽瘁。风格一柔一刚:巴赫金水般柔韧,自成汪洋大海之体系;萨义德剑般刚利,镌刻真话剑斩权力之网。他们在强权下坚守着知识分子使命,如春兰和秋菊,季节一到就绽放寒香。他们隔着时空的对话,犹如两个独立的声部,与其他诸多声音一起,构成了西方文论世纪之复调。
[1]曾军.接受的复调——中国巴赫金接受史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
[2]迈克尔·肯尼迪,乔伊斯·布尔恩编.牛津简明音乐词典(第四版)[M].唐其竞等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907.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29.
[4]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白春仁,顾亚玲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84.
[5]Edward W.Said.Culture and Imperialism [M].New York: Alfred A.Knopf Inc,1993.51.
[6]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79.
[7]爱德华·赛义德.东方主义再思考[A].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C].陈永国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8.
[8]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306-308.
[9]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114.
[10]王建刚.后理论时代与文学批评转型:巴赫金对话批评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84-190.
[11]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218-246.
[12]张杰.批评的超越——论巴赫金的整体性批评理论[J].文艺研究,1990,(6):137-146.
[13]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42.
[14]雷蒙德·威廉斯,爱德华·萨义德.媒介、边缘与现代性[A].现代主义的政治[C].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57.
【责任编辑:向博】
From Polyphony to Counterpoint:Said’s Abrogation and Inheritance of Bakhtin’s Theory
CAI Tian-xing
(Department of Public Course,Guangdong Police College,Guangzhou,Guangdong,510440,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275)
Polyphonic theory had been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through out the whole twentieth century.It is originally introduced by Bakhtin,and completed by Edward Said.Bakhtin's polyphonic theory is a thinking based on dialogue,which is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protagonists and focusing on the author and the work itself.For Edward Said,polyphony is based on contact.It is a dialogue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focusing on readers and the world.Both are based epistemologically on subjectivity of the object,and methodologically trying to extend outside of the texts,focusing on connections,paying attention to social-analysis,historical backgrounds and simultaneous coexistence.But the two differ on the concept of the Orient,the extent of systematization,and the way to approve and disapprove.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Edward Said develops Bakhtin's polyphonic theory:to look at the Orient instead of sticking to Euro-centrism;to break integral systems and pay attention to individual parts;as well as to destroy authorities and lean to nihilism.
Polyphonic theory;Counterpoint;Bakhtin;Edward W.Said;Dialogue
I 01
A
1000-260X(2015)02-0124-06
2014-10-09
2014年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萨义德批评理论研究及其中国化应用”(GD14CZW01);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文论与‘去黑格尔化’研究”(13BZW004)
蔡天星,广东警官学院讲师,中山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从事文艺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