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晚年文化观的转变及其当代启示
2015-04-02李莉
[摘要]严复作为来自中国旧文化传统中的近代启蒙者和维新派人士,晚年反而被自己所启蒙的自由民主思潮所吓倒,以致辛亥革命前后由维新派转向保皇派,出现了向遵从传统文化的回归——从全力拥抱西学、新学的文化反传统主义者倒向主张尊孔读经的文化新保守主义者。严复晚年文化观的保守倾向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重新尊崇复古,提倡传统伦理道德;二是否定自由、平等思想;三是在中西方文化抉择上倒向复归传统。严复晚年思想文化观之所以出现转变的主要原因,既有西方社会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基础上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各种精神生活流弊,也有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一定的合理内核,还有出于保持民族文化主位性的诉求和对中国国民性愚钝面批判的考量。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5]10-0150-06
收稿日期:2015-06-15
作者简介:李 莉,济南大学历史与文化产业学院讲师,山东大学华夏文化中心理事、特邀研究员。
经过戊戌变法的流血,表面沉寂的中国社会开始逐渐变得动荡不安,一场革命的风暴逐渐爆发了。伴随着民主革命潮流的日见高涨,严复作为来自中国旧文化传统中的近代启蒙者和维新派人士,反而被自己所启蒙的自由民主思潮所吓倒,以致辛亥革命前后由维新派转向保皇派,出现了向遵从传统文化的回归——从全力拥抱西学、新学的文化反传统主义者倒向主张尊孔读经的文化新保守主义者。在政治观念上,他责难革命党的激进主张,强调指出:“夫人类之力求进步固也,而颠阶瞀乱,乃即在此为进之时,其进弥骤,其涂弥险,新者未得,旧者已亡,伥伥无归,或以灭绝” ①;在对待历史文化上,他对自己当年大力译介的西学持批判态度,致力维护两千年来的孔孟之道、纲常伦理,主张尊孔读经。本文试图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对严复晚年文化观转向保守及其原因以及对当代的启示做进一步探析。
一、严复晚年文化观的保守倾向
严复晚年思想文化观的保守倾向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重新尊旧复古,提倡传统伦理道德。失望于物质文明的恶果,目睹西方科技发达而道德沦落的社会现实,严复借用庄子的话“哀莫大于心死”来表达对国民“失其本性”的忧虑。他认为,所谓的心即灵魂,不仅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国家;一个国家只要灵魂不死,国性尚存,虽为别国制服,其国其天下尚非真亡。他企求在传统的五伦、经书中寻找挽救中国命运的切实可行道路,认为当时中国的教育应以德育为主,以“三纲五常”作为教育的宗旨。
严复列举中国古代王朝更替的历史,认为中国之所以由五大民族(实际上是多民族)组成庄严之中华民国,而屹立于五洲之中,恰恰是孔子教化的结果:“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以经为之本原” ②,“彼西人之成俗为国,固不必则吾之古,称吾之先,然其意事必与吾之经法暗合,而后可以利行,可以久大,盖经之道大而精有如此者” ③,“无人格谓之非人,无国性谓之非中国人,故曰经书不可不读也”。 ④如果我们单就严复的话而论,“无人格谓之非人,无国性谓之非中国人”无疑是正确的,但严复的缺陷在于把中国的国性归于四书五经教化的“忠孝节义”上。他认为“忠孝节义”实为吾民之特性,“事君必不可以不忠”、“为人子者,必不可以不孝”、“而男女匹合之别,必不可以不严”。 ①而忠以忠君为重,孝是爱国心的根本:“西字爱国日,巴特里鄂狄,本于拉丁语之所谓父”, ②人没有不重视亲缘关系而能爱其国家的。他还讲,而唯有义为人格之标准,国民程度的高下由义之高低决定,义之民“视死如归,百折不回,前仆后继”而又“谵定从容,审处熟思,绝非感情用事”、 ③“五伦之中,孔孟所言,无一可背”。 ④
严复早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变器变道的维新倾向,努力挣脱传统的伦理教化,批判孝悌忠恕、三纲五常等造成中国文化形成专制特点而自由、民主观念淡薄,向忠、孝挑战,宣传自由、平等、法制,晚年却要以中国传统伦理去抵制西方式的自由,他以坚定不移的口吻谈及孔孟之道,指出“天理人伦是社会的根本”, ⑤孔孟之道集尧舜禹汤文武治国之道之大成:“为国家者,与之同道,则治而昌,与之背驰,则乱而灭。” ⑥“故此等法物,非狂易失心之夫,必不敢昌言破坏。” ⑦既然孔孟之道是国家治而昌的根本,既然忠孝节义有如此大的益处,因此应“以此为立国之精神,导扬渐渍,务使深入人心,常成习惯”。 ⑧为了宣扬孔教,宣扬忠孝爱国,严复特别提出中国人应自小时起攻读四书五经:“固非句句字字责其都能解说,但以其为中国性命根本之书,欲其早岁讽诵,印入脑筋。他日长成,自渐领会”, ⑨这种自少时起的潜移默化、记诵成性使孔教更加根深蒂固。严复忘记了几千年来受《论语》教化的知书达礼之人,有可能是满口仁义道德却满肚子鬼气的腐儒,未必真是坦荡荡的君子。至于忠孝节义,严复则提议大力宣扬历史上忠孝节义的历史陈迹,修复忠孝节义祠堂以供游观,并对忠孝节义的“典型”由大总统酌予授以荣典褒章。由此可见,严复已从文化革新主义走向文化保守主义。
二是否定自由、平等思想。严复早期大力宣扬西方的自由、平等、民主的价值观,可是到了晚年由于在道德观上的复古导致他对个体本位文化传统的西方的自由、平等进行否定。1914年,严复作《民约平议》一文,对卢梭的“天赋人权论”加以批驳,反对自由、平等说。他认为,自由、平等并不像卢梭所说的那样是天赋予人的,一初生儿没有选择生存的权利,无言语、饮食、穿着、是非标准的自由,稍大一些则不平等。由于智愚勤惰这种自然的差异,导致人群的不同,于是人或贵或贱,或富或贫,这难道就是天赋的权利造成的吗?而对于一个国家的公民而言,自由平等不过是法律借以实施的根据,是执政者要统治利害不同的百姓而不得不制定平等的法律,人人得自由于法律以内,否则“言自由而日趋放恣,言平等而在反于事实之发生”。 ⑩他从指责卢棱的“天赋人权说”前无先例可归纳,而演绎之,却往往生害,是“向壁虚造”之术,“考诸前而无有,求诸后而不能,则安用此华胥、马托帮之政论,而毒天下乎” [1]
严复认为要求自由平等必须适合当时的条件,如在波兴云谲之际,让船上所有水手、厨役、火工议论轮船航行的去向,那么后果可想而知。在中国,由于地广人稠,民智未开,因此强权独裁、开明专制是必不可少的,“自由有不必为福之时”,而专制“且有庇民之实” [2]。引导严复作出这一论断的,是他认为欧洲与中国的社会和政治固有基础不同,所以学而不似反为病,他指责那些孜孜于西学者,“骤闻新奇可喜之谈,今日所以为极是者取而行之,情见弊生,往往悔之无极,此马丈渊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3]可见严复的内心对自由的追求已渐消失转而求助于专制了。以此为出发点,严复认为“自不妄言,今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 [4],“往往一众之专横,其危险压制。更甚于独夫,而亦未必遂为专者之利”。 ①自由平等并不是民众程度低下的国家所宜适用的:“以不佞私见言之,天下仍须定于专制,不然,则秩序恢复之不能,尚何富强之可跂乎”。 ②严复在其生命的旅途中,大大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专制的轨道上。且不说严复的言论在当时是怎样地落后于时代,也不必说严复言论的自相矛盾达到了何种程度,由“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到“人人减损自由”,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严复作为一个愈懋老人,他的思想观念已远远地落后于当时的社会了。
笔者认为,所谓的自由并不是完全的自由主义、放任主义,自由是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做当做之事。这一点严复的看法是正确的,然而由此得出今之所急非自由而应人人减损自由却是错误的。法律制订的目的就在于保障人民自由的权力,严复前期曾说“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 ③。这句话道出了言论自由的实质,既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难道会误国害群呢?却又为何减损自由呢?而在专制的统治下,君、父、夫、长的言论只允许无条件地服从,不许人反对,何以谈得上说实话求真理呢?严复这时反对自由、平等的言论已站到了曾由他早期介绍的西方政治学说哺育的新一代启蒙者的对立面。
三是在中西方文化抉择上倒向复归传统。辛亥革命之后,严复在社会政治思想和伦理观上表现为对西方文化的信仰产生动摇,在对中西文化的态度上日益表现出进退两难、左右摇摆的认知:“自欧美学科东渐亚陆,其历扬榷而举似者,不独名物异古已也,即其理想往往为古人之所无,将欲废之乎?则于今日之事,必有所之。将欲倡之乎?则其势且将以蔑古……使古而蔑,将吾国之有存者几何?” ④严复的文字表达了这样一种矛盾:欧美的文明不仅仅表现在物质文明上,其理想也是我国古代所没有的,这种理想传入中国势在必行,但宣传提倡这种理想,将使中华几千年文明存在的基础受到忽视。他在民族感情与理想追求、固有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徘徊,既看到了民族文化的不足而致力吸收西方文化成分,又不愿意放弃民族文化的本位性而期望对“国性”、“民性”进行改造,表现出新保守主义的思想倾向。既然“吾国旧法断断不可厚非”, ⑤既然“五洲殊俗,其能久安长治者,必与吾法有阴合也”, ⑥而西学又长于体育、智育、物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仿效汉之于黄老,魏晋之于佛释,“用吾古以翕收之以成吾大”。他赞扬“尊古忧宗之民”所以惶惶然有保存国粹之说,“于戏仁也” ⑦、“又悟向所谓合一炉府冶之者,徒虚言耳,为之不已,其终且至于两往”,因此“欲尽从吾旧而勿杂以新” ⑧。这是对“苞中外而计其全”的否定。
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了严复以重重一击,浇灭了严复对西方文化的极度热情。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目击危亡之机,欲为挽救之图,早夜思维,常苦无术” ⑨。既然“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已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 ⑩,既然平等、自由、民权诸思想在今天有“乱亡之祸” [1],既然导致六君子喋血的戊戌维新实为祸始,那么严复就只有到“量同天地,泽被寰区”的孔孟之道中去寻找出路。
对西方文化的失望,对中学发自内心的向往,使严复终于皈依“中体西用论”。他说:“中国目前危难,全由人心之非,而异日一线命根,仍是数千年来先王教化之泽,足下记吾此言,可待验也” [2]、“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 [3]。这些表明,严复已经从对“先王教化”、“四子五经”之类传统文化的批判,转向回归传统、美化传统,极力肯定封建名教和孔孟之道,陷于文化复古主义误区之中。“须知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判”, [4]严复的这一言论道出了他思想文化观的重新回归。
这种表现并非严复一人独有,而体现出中国旧时知识分子的共性。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早先开创了近代国中国向往西学、译介西学、学习西学的先河。然而当革命来临时,梁启超由鼓吹民权到鼓吹“开明专制”;甚至激进一时的革命派章太炎最终亦由“排满革命”到“身衣学术之华衮,粹然成为儒宗”;严复则悔悟自己“中年攸忽,一误再误”,从而由《救亡决论》转到封建复古主义。
二、严复晚年文化观转变的原因
在近代文化启蒙史上,中西文化的冲突、融合,近代精英们对中西文化的选择,经历了一个复杂曲折的历程。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使启蒙者在探索中困惑,西方文化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基础上带来的精神生活的种种流弊使严复内心产生幻灭感,出现了向传统文化的回归。不妨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分析一下严复思想文化观转变的原因。
一是儒家传统文化不乏合理内核。经过两千年的历史发展,以儒学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诚然夹杂着封建性糟粕,但也积淀了不少合理内核,这是严复后期回归传统、保守传统的重要根源。这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得到佐证。其一,中国自有民主传统。古典儒家阐释了爱民、利民、裕民、富民、教民等一系列丰富的民本思想,从《尚书》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到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民本主义观念尽管同现代民主存在某种差距,但在严复看来它们蕴含着一些民主政治发展的因素,可以助成民主的生长发育——儒家以民为本观念强调要重视民心,认为民心决定政权的巩固、国家的兴亡,这同民主要求尊重民心、民意是相通的,既然中国传统早已有了人们所迫求的民主思想,那么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其二,中国具有悠久的道德人文主义传统。经过长期的历史演化,中国形成了尚德崇善、重道轻器、重义轻利的道德型文化,而与古希腊开创的追求“纯科学”、“纯学术”、“为科学而科学”、“黜伪而崇真”的科学型“求真”传统文化不同,中国道德人文主义文化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科学的发展,这也是造成中国近代落伍的重要原因;而西方科学型“求真”传统文化则推动了其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国家的强盛,正因如此,严复在甲午海战失败后努力向西方寻求真理,“五四”新文化运动才大力倡导西方的“科学”和“民主”。但是在晚年的严复看来,西方的科学并不是万能的,它也具有某种负作用,科学发明也会被用作杀人之利器,用之于战。他指出:“西方三百年科学,尽作驱禽食肉看。”认为西方国家依凭科技发动战争造成人类灾难的主要原因是西方文化中缺乏对伦理道德的培育,“以不义之徒,执杀人之器” ①。这正是严复早期认为智育重于体育而德育尤重于智育、晚年回护孔孟“天理人伦”道德传统的原因之一。其三,中国传统有助于社会的和谐稳定。儒学道德中贵义轻利、知足常乐、安贫乐道、尚文轻武等精神可以防止西方人式的自私、贪婪,防止对财富的过度追求,而忠孝仁义的传统道德固然带来泯灭个性,只知尊上、顺从和忍让等弊端,然而它也培养人应有的同情心,培养人对国家、对民族的忠心,培养人尊老抚幼的互助精神。这一切是中国社会改良和安邦定国应当加以继承的。为此,他在《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议》一文中,竭力倡导忠孝节义的儒家伦理,在《与熊纯如书札》中提出“将大学经文两科合并为一,以为完全讲治旧学之区,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彜伦道德文章于不坠”。相反,在严复思想后期放弃了早年对西方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个性等的推崇而对其加以否定,认为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借以盘剥工人的口号,不过是贸易、掠夺、殖民、扩张的“自由”,背后则是利欲熏心、寡廉鲜耻。在《与熊纯如书札》中,严复指出:“垂老亲见……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
二是保持民族文化主位性的诉求。严复具有强烈的民族救亡自强的爱国情感,如果说早年他否定传统、力主西学,要求中国社会由器械而制度、由制度而民族文化心理都实现变革,是出于中国落后于西方必须实现民族自强,而在其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得不”的痛苦的话,那么晚年这一心态更加强烈。严复在《原强》中这样说:“善夫吾友之言曰,万国蒸蒸大势相逼,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者,变之权操诸己;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能够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基因和根源,从家国情怀出发,严复在接受西学的同时对有传统一种不忍割舍而又不得不割舍的不得已的态度情感,在批判传统的同时,他确实看到了民族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闪光成分。他说:“吾民之智德力,经四千年之治化,虽至今日,其短日彰,不可为讳,顾使深而求之,其中实有可为强族大国之储能,虽摧斫而不可灭者。” ②正确的态度是“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面计其全”,在批判地继承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吸收西方文化的有益成分,这是很有创见的合理见解。严复晚年之所以回归传统文化而对西方文明失望就在于他难以真正理解西方文明的价值所在,也难以真正理解继承传统与学习西方之间的联系,或极端于此,或偏至于彼,从而陷入开放意识与寻根意识的文化心理冲突之中。二千多年来,中国在“万国农冠拜冕疏”的盛况下,享受了天朝的荣光,由于环绕在天朝周围的都是“戎”、“蛮”、“夷”、“狄”,他们都仰仗于中国文化的滋润,从而很自然也极有理由地在中国知识分子中产生了一种中国为中心的文化主义。这种中国中心的文化主义在近代受到冲击,但中国知识分子内心深处仍保有其神圣的光环。当严复在冲突中思索如何保持文化的民族性之时,却在尝试认同传统的过程中,以学习西方问题上的倒退作为补偿,而完全复归到传统。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复归并非完全否定西方文化,他所要求的只是在精神上遵循孔教时主张,用的是西方新式武器重新陶炼而已。这是典型的为严复早年所批判的“中体西用观”。
三是对中国国民性愚钝面的批判。严复在其思想激进的时期,对国民性展开了全面的探索,从而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主张。这种反思是对民族素质、心理素质这一深层文化传统的探索。它表明严复思想中正萌发“伦理之觉悟”,预示了一种社会的进步因素,但这种探索也使他最终确认中国民智未开,民品低劣,“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 ①只能慢慢进行启蒙教育,而“君权之轻重,与民智之深浅成正比例,论者动言中国宜减君权,兴议院,嗟呼,以今日民智未开之中国,面欲泰西君民并王之美智,是大乱之道也”。 ②进而得出天下仍须定于专制,不宜行自由、平等的结论。既已否定了自己改造国民性的探索,那么中国的国民性应该是怎样的呢?严复在矛盾和困感中重新回过头来,去追逐那正在消逝的传统文化,而提倡以忠孝节义作为国民之精神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
四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西方文明的黑暗面空前大暴露。“一战”打破了先行者们自己加在西欧各国头上的光环,由炽热的追求一变而成为极度的绝望,于是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欲东山再起的中国中心的文化保守主义得到了绝好的机会。对传统的情感引导他们到孔教中寻找伦理道德的出路,而当时来华的杜威、罗素、泰戈尔等人对东方文明的赞誉,也为近代社会的精英们回到传统增加了一个理由。严复曾这样说过,孔孟之道的伟大所在,“不独吾言为然,即泰西有思想人,亦渐觉其为如此矣” ③。他之所以翻译卫西琴的《中国教育议》,原因就在于卫西琴作为一个外国人,竟于数千载之后,还如此推崇孔子。可见严复等人文化回归的现象正与当时的现实密切相关,而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化现象。1905年,严复因“开平矿诉讼事件”赴伦敦,归途中游历了法国、瑞士、意大利等地。怀念了多年的伊甸园,怀念了多年的自由世界,终于又如愿以偿了。然而结果怎样呢?他抱着向西天取经的想法来到西方,看到的却是西方社会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背后,人的精神生活却更加空虚。这次欧洲之行给严复带来的影响,不亚于初涉英国之时。严复一方面惊诧于欧洲文明的发达,愈发自惭中国国民民智的低下;另一方面又目睹了物质文明所带来的弊端,困惑不已,开始对多年来追求、向往的以科技进步谋求富强、幸福的道路产生了幻灭感,日益消沉起来。他说,西方各国的科技突飞猛进,而德育、教化、风俗却无甚进化,结果“惟器之精,不独利为善者也,而为恶者尤利用之” ④,如报纸、邮政、电报大利于造谣行诈,火器、催眠术之类无一不为“凶入之利器”。 ⑤
三、严复晚年文化观回归对当代人的启示
清末思想家严复,通过翻译大量西方著作,开民智,兴民德,不自觉地充当了历史前进的旗手。对于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对于西方文明的认同,严复所起的作用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曾为一代精英的启蒙者严复却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弃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导致他对传统文化的民族性的探索,资本主义文明大暴露以后对科学在社会中消极作用的忧患,以及对孔学复兴后的世界文明的向往。这一现象令人深思,对他们一味的责难固然是对古人的苛求,可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探求这种文化回归现象蕴涵的历史原委,在历史的陈迹中发掘新的文化主题,更有益于未来中国文化的健康发展。
总结严复的一生,他结合中西文化所作的不倦探索,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有益的借鉴。江苏省社会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皮后锋近来撰写了《严复大传》,在文中他称严复是中国的脊梁。难能可贵的是,严复能够在传播西方思想的同时,认识到自己所担负的责任。严复更多关注的是中华民族的生存危机问题。由此可见,严复在近代中国人民奋起图强的斗争中,其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欧阳哲生教授谈到严复曾出任北京大学第一任校长时说,严复是中国第一位启蒙思想家,是中国近代传播科学与民主思想的第一人,也是传播西方社会科学的第一人。 ①他所翻译的西方八部名著影响深远。从为救亡而痛苦地否定正统的传统、反对“中体西用”,到部分地肯定非正统的传统的基点上宣扬西学,到中西学择优利用,再到宣扬“中体西用”,严复的思想经过了两次较大的转折。但他的文化思想在不同历史阶段并未完全否定中国所有传统文化,从本质上讲是一脉相承的,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或多或少地始终存在着,只是前后期主导思想倾向出现了转变。在早年严复就提出历来统治者所信奉之孔子非真孔子, ②这无疑是说,真孔子本身是好的,只是后来人们发展的错误,这为其后期尊孔复古埋下伏笔。严复在文化观上的转折与他政治上摇摆的曲线基本相吻合,非常形象地说明他的中西文化观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文化选择与政治主张总是纠缠在一起。这从一个侧面,使人们在看到了笼罩在中西文化论争史上浓厚的政治色彩的同时,又使人们看到了近代中国政治舞台始终无法摆脱中西文化冲突的背景,这在近代史上确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文化的主流始终贯串着爱国主义精神,这是近代文化的精髓,严复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阿历克斯·格尔斯在《人的现代观》中谈到:“许多致力于实现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正是在经历了长久的现代化阵痛和难产后,才逐渐意识到,国民的心理和精神还被牢固地锁在传统意识中,构成了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 ③在每一个国家现代化的历程中,人的现代化是不可缺少的因素,是现代化制度、经济赖以长期发展并取得成功先决条件,没有对人的尊重,没有人的现代化,所谓的现代化制度只能徒具美丽的躯壳。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认识严复对改造国民性的探索时,这一点似乎特别发人深省。我们企望着中国文化之凤凰的再次腾飞。
四、结语
严复文化观研究热潮的兴起,在今天有了新的意义。本文正是试图通过对严复思想文化观的纵横探讨,不断加深对中西文化的了解,在此基础上为国家新时期的建设贡献一分力量。文化的作用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而越发显得突出,新时期应如何看待文化的社会性作用也变得迫在眉睫。
我们应该在这激情催变的时代下,像严复一样把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始终走在新世纪改革的前沿,引领时代思想之大趋向。在改革开放正处于深水区的今天,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悠久,一脉相承,但是在面对西方新的思潮冲击时,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这一状况?怎样从两者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怎样让它们适用于世?这始终是我们不可小觑的问题。激扬变化的近代社会,产生了一批批睁眼看世界的爱国之士,他们寰宇海内,博古通今,畅游西方诸国,把西方先进的思想理论和学说引入中国。他们不单单是熟读诗经的儒生,还是骨子里渗透着中国儒家传统,而外层已开始为西方文化所蜕变的“现代人”。他们虽然也受到了西方物丰民富的诱惑,但是大多数仍以祖国强盛为己任,必要时甚至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这种精神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有着火炬一样的作用。
笔者试图将严复的文化观放入历史的坐标中去深入探讨。以严复生活的时代背景为线索,建构于深邃的严复文化观之上,通过理性的看待严复文化观的民族性内涵,分析中西文化观的异同,来吸取尽可能多的宝贵思想资源以为我用。但是严复的文化观始终未能摆脱自身时代的局限性,例如晚年思想文化观的回归,这也是当时知识精英分子们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严复文化观前后是一个整体,在探讨时我们应将其放入历史的长河之中。
本文通过对严复文化观进行细致研究,窥测了处在新嬗变之际一代知识分子的思想轨迹。笔者最大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够借助清末思想家严复的眼睛再一次为世人开阔视野,提升自身文化内涵,齐家治国,这也是本文追求的最高目标。
(责任编辑:张婧)
王栻:《严复集》第五册,载《政治讲义》,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42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读经当积极提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1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读经当积极提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1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读经当积极提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1页。
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载《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8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议》,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3-344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议》,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3-3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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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载《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8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读经当积极提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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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民约平议》,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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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载《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8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民约平议》,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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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03页。
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载《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4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6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61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太保陈公七十寿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0页。
王栻:《严复集》第二册,载《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6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05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44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92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67页。
王栻:《严复集》第三册,载《与熊纯如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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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王栻:《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王栻:《严复集》第四册,载《社会通诠·按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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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载《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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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津:《专家参观严复在津活动遗址怀念严复感受天津》,http: / /www.enorth.com.cn.id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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