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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化通史中的民族与文化起源

2015-04-02李天星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文化史起源民族

李天星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 200241)



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化通史中的民族与文化起源

李天星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摘要:分析了20世纪上半期以来中国文化通史性著作对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问题的探索过程,具体指出了“西来说” “本土说” “蒙古说” “多元说”等观点形成的原因及影响。

关键词:20世纪上半期; 中国文化史; 民族由来; 文化起源

历经数千年的沉淀与积累,中华民族创造了灿烂的文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复杂的民族关系使得中国文化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内涵与形态。“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在特定的历史地理条件下,经过许多代人无意识地集体选择而形成、积淀起来的”[1]。清末民初,随着民族意识的增强,西方学术界的影响,以及现实困境的刺激,国人对于民族由来与文化起源问题开始重视,学术界亦曾对此进行过很多讨论。20世纪上半期出现的大批中国文化通史性著作,对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问题亦有不同程度的探讨。在众多观点中,主要有“西来说” “本土说” “蒙古说” “多元说”。所谓中国民族,本质是指中国各民族,但在当时的文化史著作中,多指华夏族或汉族。

一、“西来说”

“西来说”认为中国民族来源于西方,具体又可分为埃及说、巴比伦说、中亚说等,其中尤以巴比伦说影响最大。“近世学者,以西人称吾国人种来自西方,于是周、秦以来所不能确定而质言者,今人转凿凿言之。或谓来自中央亚细亚,或谓来自阿富汗,或谓来自巴比伦,或谓来自于阗,或谓来自马来半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以法人拉克伯里(Lacouperie)所倡‘支那太古文明西元论’,最为学者所信”[2]14。法国学者拉古柏利在其1894年出版的《早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一书中系统提出中国民族与文化来源于以巴比伦为代表的两河流域。随后日本学者白河次郎、国府种德在《支那文明史》中对此观点全面吸收,并加以发挥,“列举中国与巴比伦在学术文字政治信仰传说之相类似者七十条以证明之”[3]。“西来说”介绍到中国之后,最初受到国内学术界许多学者的认可和支持,如蒋智由《中国人种考》,章太炎《序种姓》,丁谦《中国人种从来考》,黄节《种原篇》,刘师培《思祖国篇》《华夏篇》《国土原始论》等皆对此说有所发扬。“刘(师培)、章(太炎)二人,更是利用自己在音韵、训诂、文献方面的所长,强化论证”[4]。此后,“一般讲述历史、编纂地理者,大率奉为圭臬。间有一二持反对论调者,亦未能动人观听。盖西来说之成定论也久矣。”[5]然而,到了“五四”时期,国人对中国民族与文化“西来说”进行了反省,并开展了一系列的批判。“在遭受了这场批判之后,拉氏‘中国文化源于古巴比伦说’已很难再引起国人的认同,“五四”以后这种观点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6]即便如此,在中国文化史上探讨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起源时,还有部分著作受到此观点的影响。

顾康伯在《中国文化史》中就持此说。其认为,中国太古民族之主位华族,即“由西北高原延昆仑东迁,次第繁殖于黄河沿岸,分无数部落。各戴一人为之长以统御群伦。相传首出御世之圣人为盘古氏。”[7]2虽然有人认为盘古或许并不存在,“然西人言花国最古民族曰巴克(Bak),花与华同,巴克盖即盘古一音之转。然则,盘古为华族部落时代之酋长。西人遂以吾酋长之名名吾族也”[7]2。至于中国文化亦是如此,“五千年间,汜滥汪洋,几莫能窥其涯矣。然因流溯源,则譬诸花。然播种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7]4也有学者认为,此说非确言,但在无法找到更多材料证明的情况下,此说最为可信。如陈安仁对当时国内外学术界众多关于中国民族起源的不同观点做了分析,认为这些说法皆有一定理由,指出“欲知中国民族的来源,当知世界诸民族所产生的区域,今假定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如奥斯本、韦斯莱、克鲁伯、华莱斯、亨丁顿诸氏,以为中央亚细亚气候温暖为人类起源的地方,其说如确,则中国民族之起源,在于中央亚细亚,较有可能性。”[8]23如果能够确定人类起源的地方是在中亚西亚的话,“则中国民族与文化的来源,依据于中亚西亚,较有可凭的地方”[8]29。但其在《中国文化演进史观》中则明确指出,中国民族起源“以法人拉古柏里所著支那太古文明西元论较为可信”[9]。也有学者对“西来说”提出质疑。常乃惪在《中国文化小史》中则认为,“西来说”虽不无一部分之理由,“然因其根据材料多不坚固,故尚未能完全成立。但无论汉族西来说之成立与否,总之中国本地在上古必有人类栖息,则为至确不疑之事实。”[10]13

二、“本土说”

除“西来说”之外,文化史研究中更多观点认为中国民族与文化是本土所生,并非来源于他处。在陈登原看来,中国民族“西来说”及“南来说”都无足证信,中国民族或许是本土所产,“以今论之,中华民族,庞大纷杂,年祀湮远,初无由细分其来自,且自发掘进步以还,中国已成为曾产‘原人’之地,而不必为西来南来,捉影捕风之说矣。”[11]在“本土说”中以中国文化起源于黄河流域说为最。

杨东莼在《本国文化史大纲》中直言:“埃及文化起源于尼罗河,印度文化起源于恒河,美索不达米亚文化起源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中国文化则起源于黄河”[12]。黄河流域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化的发生地,也主要得益于其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从文化史中对此问题的讨论来看,虽然对于中国文化之所以发源于黄河流域的原因具体表述不同,但大意一致:①黄河两岸的地带都是属于黄土层,土壤肥沃,便于耕种。②黄河流域地势甚高,适宜居住,不像长江流域多为沼泽。③黄河两岸都是平原,交通便利,不像长江两岸多崇山峻岭。因为适于居住,便于耕种,所以人民易于团集;因为交通便利,所以人们彼此接触的机会增多。团集日久,接触日多,则文化必然相应而生。至于何以知中华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王德华在《中国文化史略》中列出两点证据:①就我国古代诸帝王建都之地点观察,足以证明黄河流域为中华文化起源之根据地。②就近年来陕甘豫等地所出土之遗物观察,足以证明我国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13]。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仅仅由黄河流域发生发展而来,在黄河流域文明发生的同时,也存在许多其他“文化中枢”,“不过后来因环境的关系,遂有进化不进化之别罢了”。如山东半岛和江苏北部为东夷文化中枢,四川中部为巴蜀族文化中枢,长江中流为苗族文化中枢。这些都是可信的事实,其他如猃狁,如闽粤诸族虽未开化,然低级的文化亦并非没有的[10]14。由此看来,部分学者在认可黄河流域为中国文化起源之地的同时,认为存在其他诸多“低级”的文化,只是随着地区开发及交通往来,都逐渐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因子。

与上述著作不同的是,虽然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亦认为中国文化起源于黄河流域,但并不是在黄河本身,而是在其各个支流。“普通都说,中国文化发生在黄河流域。其实黄河本身并不适于灌溉与交通。中国文化发生,精密言之,并不赖借于黄河本身,他所依凭的是黄河的各条支流。每一支流之两岸和其流进黄河时两水相交的那一个角里,却是古代中国文化之摇篮。”[14]2在钱氏看来,中国文化发生的独特地理环境,是其不同于埃及、印度、巴比伦诸文化的关键所在。这些地区往往只有一条河流或一条水系,或两条小水合成一流,即便是印度,其恒河与印度河两河均不算甚大,水系简单,没有许多支流。“只有中国,同时有许多河流与许多水系,而且都是极大和极复杂的。”[14]4-5

还有学者认为,中国文化起源于山岳地带。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中虽然明确表示,中国民族之起源,盖不可考。其故有二:①无文字之证。②无器物之证[2]13。但根据所掌握的资料推断,其认为中国民族起源于山岳地带,“世多谓文明起于河流,吾谓吾国文明,实先发生于山岳。盖吾国地居大陆,人种之生,本不限于一地,其拥部众而施号令者,必具居高临下之势,始可以控制多方。非若海滨岛国,地狭人少,徒取一隅之便利也。周、秦诸书,虽不尽可据为上古之信史,然自来传说,古代诸部兴于山岭者多,而起于河流者少。如天皇兴于柱洲昆仑山,地皇、龙门山,人皇兴于刑马山。出旸谷,分九河之类,实吾民先居沿河流之证”[2]19。柳氏又列出数条证据以论之:①君主相传号为林、蒸。②唐、虞时诸侯之长尚号山岳。③巡狩之朝诸侯必于山岳。④人民相传号为丘民。⑤为帝王者必登山封禅[2]19-20。

三、“蒙古说”

除“西来说”和“本土说”之外,还有学者持“蒙古说”。当时西方学者曾有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北来说”,即认为中国民族与文化来自欧亚大陆的北方,尤其是蒙古地区。有的中国学者受此观点影响,认为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于“蒙古”。

陆懋德曾在《学衡》杂志连载其所作《中国文化史》前四章(1925年第41期第一、二章;1926年第55期第三、四章)。陆氏对于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起源,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其认为,当时西人所谓中国民族外来的诸种说法,皆因无确切证据而不可信。“盖本国人尚无科学的研究,科学的发掘,则对于外人一知半解之说,未可轻信也。”[15]20但是通过分析,认为中国人种来自蒙古之说颇有理由。“盖最初蒙古之戈壁沙漠是一大海,气候温暖,草木畅茂,故高等动物发源于此。及因地轴改变之关系,气候逐渐变冷,动物由北南下。然则中国人种发生于蒙古之说,亦为一种有力之理由。”[15]21遂假定中国人种来源于蒙古。王其迈后来出的《中国文化史》中,关于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起源问题,大量参考借鉴了陆氏之说,甚至直接使用原文。他对当时学术界流行的五种说法即高原说、本部说、南方说、西方说、北方说亦作了分析。王其迈认为,“中亚西亚地势高寒,其开化与黄河流域孰早孰晚,未能证明,固不足信也。亚洲地势南暖北寒,最初民族由南迁北,恐无是理。南来之说亦不可信。西来之说价值似高,故从之者众。以迦勒底巴比伦开化早,而文字习惯形色思想又多与中国相似也。然二国开化之时,吾国亦当开化之期,原无依据以定其先后。且迦勒底有旧说云,古初有民族,形色如中国人,自东北移居其地。巴比伦亦有二说云,古代民族,状如蒙古人,自东北来,傍海筑城,为此处文化之始。由是观之,彼方谓东方民族,徙入彼土,安能谓吾国人来自彼处乎。至若蒙古中央沙漠,古初本为大海,气候温润,草木畅茂,故大动物多育于此。遗骨存在,固班班可考也。且依马克卜之说,动物既由北极地方南下,则先至蒙古,亦理所宜然。谓中国民族来自蒙古,实较他说理由为充足。”[16]4

需要指出的是,陆懋德和王其迈在假定中国民族来源于蒙古的同时,却认为中国文化是由自己发生,而毫无借助于他力。“英人巴克(Parker)曰,‘或谓中国文化受之于巴比伦、埃及,或谓彼等文化受之于中国,均乏确实证据’。英人威尔斯曰,‘中国文化,似为自然发生,未受他助’。英人罗素(Russell)曰,‘中国文化乃欧洲以外完全独立之发达’。此三说皆言吾国文化并非来自他国,其说颇为审慎。较之中国人盲从异说,反谓本国文化来自西方,实远过之。近人或举器物相似之点,以为文化同源之证。不知日用器物,取其便利,各人创造,难免雷同。近年中国发现之石刀石斧,虽形式与北美洲发展者略同,然此仅能证明二处人种之关系,而不足证明二处文化之孰为先进,孰为后起。”[15]6王其迈亦认为,罗素所说最为审慎。“吾于是为之结语曰,中国民族来自蒙古,而文化则自己发生,毫无借于他助者也”[16]4-5。陆、王二人将民族与文化的起源分开而论,这在当时的中国文化史著作中可谓独树一帜。

四、“多元说”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问世之后,流传甚广,影响颇大,受到学术界的肯定。虽然指出该书存在多处纰漏,但胡适仍评价其为“中国文化史的开山之作”[17]。如上文所述,柳诒徵认为中国民族与文化之起源因条件所限,材料不足,并不能得出实证实说。“在当时考古发掘尚未有更多发现的情况下,这种存疑的推断,实际上是反对当时流行的‘中国人种西来说’,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18]70。但根据所掌握的材料分析,他认为,中国民族乃是出于多元,并非只是单纯的来源于一处一地。伏羲、神农之前的事迹,多见于称为古史书的“纬书”。据“纬书”所载,其言大抵处于臆造,“然即此臆造之说推之,亦可立三义,以破后来之谬论”[2]18。此“后来之谬论”即指前文所述之中国民族与文化“西来说”。其“三义”乃为:①人类之生历年久远也。②人类之生不限于一地也。③一地之人各分部落也。最后指出,“彼以为中国土著,只有一族,后之战胜者,亦只外来一族者,皆不如古书之传说,固明示以多元之义也”[2]19。柳氏以古书所载得出此论,不免有些牵强,这或许与其所持文化观有关。作为学衡派的代表人物,柳诒徵与当时盛行的“疑古思潮”所不同,其坚持信古,全盘肯定中国传统文化[18]70。这或许也是其以“纬书”为论据的情结所在。

综合来看,在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文化通史性著作中,对于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问题的讨论,观点各异。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分歧,究其原因:一方面,深受西方学术观点的影响。关于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的如“西来说” “蒙古说”等许多观点,最先由西方学者提出,后逐步传入国内。由于当时中国的考古学、人类学还处于萌芽阶段,对于西方学者的观点,往往是盲目信从。即便是有异议,也未能从学理上用科学的方法加以驳斥。另一方面,这也与现实社会需要密切相关。如“西来说”最初传入中国时,深受20世纪初中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欢迎。因为若中国的民族和文化与西方同源,就意味着中华民族与西方民族同是优秀民族,不会始终处于被奴役和淘汰的地位,可以借此反驳西方侵略者,应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所以“西来说”盛行一时。但随着中国考古学、人类学的发展,加之大量文物的出土,使得国内学术界关于中国民族与文化起源的研究更为科学深入,不再将西方学说奉为圭臬。而是倾向于认同中国古史所载,认为中国民族与文化为本土所生。尤其是到了20世纪30年代,随着中日民族矛盾不断加深,中华民族再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这也促使学者们在文化史中多持“本土说”,以宣扬民族主义,振奋民族精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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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张文建. 柳诒徵和《中国文化史》[J]. 学术月刊, 1985(5).

【责任编辑王立坤】

Origin of Nation and Culture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20thCentury

LiTianx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Abstract:The exploring process of the origin of nation and culture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works 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is analyzed. The reasons and influence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opinion of “from the west”“native formed”“from Mongolia” and “multiple origins” are put forward.

Key words:the first half of 20thCentury;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 origin of nation; origin of culture

文章编号:2095-5464(2015)03-0339-04

作者简介:李天星(1986-),男,山东费县人,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1-04

中图分类号:G09

文献标志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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