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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亲日记

2015-04-01贺虎林

山西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医生母亲

贺虎林

1

2014年3月21号,甲午马年2月21。今日春分,天气晴好。望着窗外密密麻麻如小蜜蜂般嫩黄的柳絮,我的心却布满阴翳。

我刚从医院回来。

两个妹妹在给父母整理寿衣。

父母的老衣,早在二十年前就备下了,是小妹做的。故乡人有讲究,尊亲的寿衣,要在人健在时备好,且要选闰年,并由女儿操办。那年,父亲才七秩有三,母亲六十六,都很健朗。按古风习俗,人还健在就置办冥衣,一为添寿,二为慰亲,三则显示孝顺。当时父亲也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毛主席都这么认为。他就是虚岁八十四走的。他是‘帝王,尚且服命,我一介草民,岂能硬得过阎王。”然而,八十四岁时,父亲依然鹤发童颜,牙齿都不曾掉一颗。母亲高血压,还有膝关节疼,一直吃着药,仿佛霜晨过索桥。不过,虽然年年有虚惊,但是断没有出现今年这样严重的局面。

父母亲同时住了医院。是惊蛰那天,大妹妹突然打来电话,说父母住院,情况严重。于是我马不停蹄往回赶,下车就直奔医院呼吸科。进门第一眼,看见二老,一前一后半仰在两支病床上,鼻子里都插着吸氧管,父亲床下还耷拉个尿袋。头顶输液架上,每人吊着至少三四个输液瓶袋,随着老人此起彼伏剧烈的咳嗽,整个房间都在晃荡。我一下就傻了眼,怎么会成这样?

去年冬天,父母亲还都很正常。腊月里,母亲念叨想回老家过年,说是正月里要看“红火”。大妹妹就接他们回了老家。大家知道老妈爱看老家的秧歌。过年的时候,其他弟妹们都回去和父母团圆去了。我没回去,父母一直跟着我。我两口偷闲去武汉故地重游过春节。原计划天气暖了,就接回二老,可是还没等过了清明,双亲突然同日生病。大妹妹说,那天晨起,母亲身子很重,咳嗽得出不上气来,父亲催促赶紧给母亲看病,中午就住了院。刚把母亲安顿好,中午回家,发现父亲坐卧不宁,也兼咳嗽。问是不是也感冒了,只说不是,但是不停地上厕所,让人奇怪。饭也吃不下去。以为是挂记老伴,妹妹两口子安慰说没事,就是感冒,输上液了。父亲还是直说肚子疼,一摸,小肚子鼓得像口锅,赶紧去医院。一查,前列腺肿大,尿道憋死了。马上插尿管,安排住院,但是泌尿科不接受,说老先生咳嗽这么厉害,怕传染,这里的手术病人最怕患咳嗽。于是也住进了呼吸科,医院开恩,把老两口安排在同一间病房,便于服侍。

床上摆满深深浅浅的老衣。绛紫青蓝,真丝府绸,旗袍马褂,冬夏春秋。两个妹妹讨论着,还用不用再添置?现在人们富裕了,寿衣的件数越来越多,五领三腰,是不是嫌少了点?还有,母亲的衣服,是否瘦小了,老人家的肚子比以前更阔大了,别到时候系不住扣子。叫人听得好不心酸,眼泪就哗哗淌下来。

说起来,父母也算高寿了。父亲1921年出生,掐指九十有三。照父亲的话说,早就够本,而且大赚了。母亲小父亲七岁,也跨过了阎王划定的生死线。母亲说,年年说该走了该走了,可就是走不了,罪过罪过。母亲说,这一回,走定了,俩人一起走。这老东西离不开我伺候,赚我七年阳寿。父亲却不语,父亲似乎已经弄不清生死,弄不清他的岁数。

父亲是去年失忆的,医学上叫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我们不愿这么说,听得刺耳。但是老人家的确痴呆了。刚开始发现时,是吃饭。该吃中午饭了,请老爷子上座。老人家奇怪:刚吃了午饭,又吃啥饭?说得大家发笑,说你糊涂了,那是早饭,都过四个小时了,你不饿?老爷子笑,说,哦,刚才吃的是早饭啊?隔天,看完晚间新闻,要老人家上床睡觉去,老人家又犯迷糊了,说,睡什么觉,还没吃晚饭呢。大家说,你憨了,都晚上十点半了。父亲也乐了,说,真是憨了,我还记得没吃晚饭呢。我开始警惕。但是细细观察,也没发觉大毛病,一切谈吐,都还正常,只是晨昏早晚,茶前饭后,偶尔犯点癔症,也不奇怪。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大睡一觉,混淆午前午后,也是难免,都九十高龄了。

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老爸突然失踪了。是下午出去遛弯。几十年来,老爸每天都要出去走步。一日两次。刚退休那些年,是早晨下午。每天一大早起来,要出去走五公里。然后伸腰踢腿,活动四肢。下午原路又是一大圈。其余时间,看书看报看新闻。从六十岁到八十六岁,坚持不懈,风雨无阻。2006年出车祸,父亲还能骑自行车。结果一个早晨,锻炼的时候被辆面包车撞倒,幸好没有骨折,但却留下个后遗症:丹毒。隔几个月,就发作一次,一条腿从脚尖肿到大腿根,发红发热,看着可怕。每次都得输十几天抗生素,很折磨人。但这也没有阻止住老先生锻炼的脚步,只是早晨改在了上午。走路的距离也缩短了,不过也走一二里地,顺路还要买菜买吃的,还去银行领退休金。但是这天,去银行取钱,一直没回来。看看掌灯时分了,还不见人影。大家急了,分头去找,把个城市找遍了,一无音讯。大家害了怕,冒出不少奇怪的猜测,最担心又被汽车撞了,没有人管,更怕给黑心人哄骗或塞到后备箱里拉荒野扔了。于是赶紧报警。警察正做笔录,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说一位老先生走到他们单位,找不见回家的路了,地址也说不清,问来问去,说出了这个手机号。我叫对方请老人接电话,一听果然是尊亲。大家喜泣,赶快前往接人。回家后几经询问,说不清自己怎么走到那里的,也说不清自家住址。方才觉得,老爸可能真要糊涂了。第二天即去就医,诊断老年痴呆症,局部脑梗,开一堆药回来,脑络通之流。从此之后,不敢再叫他出门,可又管不住,就做了个“好人关照”卡,挂在脖子上。不过半年,痴症迅速发展,开始穿错衣,开始认错人,开始不知饥饱,开始整天要他装钱装退休证的黑皮包……终于,不能让他单独出门了。老爸的社会生命,似乎到此完结。可他的生理生命,依然扶疏。去岁腊月回故乡时,大妹妹说,坐了几百公里车,到家时,老爸一口气就上了五楼,还不要人扶。可是这回……“唉!看来老爸,住不上我为他买的新房了!”

2

三年前,我专为老父母买了新房,高层,有电梯。当然,也是为自己老了上下方便。这么说,免得人说我矫情。

父母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子。母亲说父亲,我跟着你,串了一辈子房檐!父亲说,你嫁给我时候,还是有房的,是被人分走了。母亲说,还是没有。父亲说,新中国,公有制,不是我不买房。母亲说,现在允许买房了,你的房呢?父亲说,允许了,我没钱。母亲调侃,钱哪去了?父亲幽默地指指我们,表情夸张地说,都攒他们身上了。我这一辈子,就赚下几个孝子。

父亲对于我们,还是很自豪的,尽管我们,都是很普通的公民。没有一个沾得上“富贵”二字的边。最数我,还算在官场混迹过几天,但早就式微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因为“道”不同,桌子玻璃板下那张自我标榜的座右铭,成了耐人寻味的讽刺品。什么“同流不合污”?傻子不是?其余弟妹,大妹妹也算端的“铁饭碗”,然而不过科员而已,三十年了,科班出身,却连个官场序列最低级别的乌纱也没捞着。可见低能,和我一样的禀赋。淋漓品尝了中国官场的心灵鸡汤。另外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下岗职工,最后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过日。但是父亲,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儿女们不张门楣。尤其是我,当官也罢,不当官也罢,问都没有问过,你衙门多大?为啥不干了?或许是他,经历的太多了,几经浮沉,也做过旧社会的官,也做过新中国的民,也参过国事,也搞过技术,还当过农民,“文化大革命”中被“阶级清理”压回农村“劳动改造”。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改造人”冠以“劳动”二字?仿佛劳动是最卑贱最残酷的事情。但是人类,恰恰是依靠劳动得以存衍。恩格斯还说过:“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爸爸不一定懂这些大道理,但是爸爸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从小教育我们,要热爱劳动,不要轻贱劳动者,哪怕是捡破烂的,那也挣的是良心钱。这样的人格,应该仰视。

父母亲一辈子搬了无数次的家,从我记得了,在省城,先是在上马街永安里,后来搬到赛马场,又搬到小东门,都是因为父亲工作调动。1957年,全家离开太原,父亲被派往晋中晋东南,搞高炉设计。从平定,到长治,再到晋城,一路顺着太行山颠簸而下,最后落脚到太行山的尾巴上。然而还是不停地搬家,从柳树底村,搬到五龙河西。从农家院,搬进钢厂家属院,因为父亲蒙冤入狱,又被赶出家属院。然后是“六二压”,全家第一次压回老家离石。两年后,父亲出狱,全家又返回晋城。没有房子,只能租住钢厂附近的农家院。一年几倒腾,两年数迁徙。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再次被打倒,然后再次被押回老家。本以为从此安居了,总算住进了自家的老窑洞,谁想七年后,“四人帮”垮台了,父亲又被召回厂。接着我们全家也回到晋城。当然还是居无定所,今天临时工棚,明天职工宿舍,后天废车间改造的家属房。继续倒腾,一直倒腾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退休。之后子女们陆续成家,但都属于有家无巢,谁家也不具备能让老人安生过日子的居住条件,只好各家轮着挤。父母还是奔来奔去。等到各家都有了舒适的房子,老人已经耄耋。大家都想要父母同住,只好再接来接去。母亲说,俺俩就这属车轱辘的命!我跟朋友说,我爸妈的搬家史,就是中国特色房产证的诞生史,也是《宪法》公民财产权浴火重生的涅槃史。

所以,我下决心,要为父母买一套房子,以安慰两颗漂泊了一辈子的心。

可是房子,要等三年。

三年,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是什么概念?

习语说,人到七十,生命就一年一说了。八十呢,一月一说。上了九十,一天一说了。还有种说法,九十岁后,就是以时辰挨了。所以,为这房子,我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每天掐着指头期待。终于快到交房期限了,父母亲,却似乎等不到那一天了。二十一,二十一,妹妹们整理寿衣那天,正好双二十一!看着日历上这两个重叠的数字,一家人胆战心惊。

记得选房子时候,我特意规避了二十一层。那天,摇号第二个就轮着我,我本是想选二十一层的,是性价比对于我最合适的层次。可是,朋友对我说,令尊二一年出生,讲究的话,最好别选二十一层。而且平时,逢二十一,一定要警惕。说得很玄乎。这个社会,不知从哪年起,神鬼铺天盖地而来。修坟盖庙成风气,拜佛占问遍朝野。

爸爸一辈子,不信鬼不信神。战争年代,和平时期,无论多少凶险,他都从不叫母亲求什么神,驱什么邪。记得是爸爸蒙冤入狱那年,我们寄居在一个农人家里,那家的老奶奶就劝母亲,到五龙庙许个愿,请神仙保佑父亲平安无事。母亲没去,母亲说这违背父亲的意志。回到老家,外婆也要母亲烧香许愿,还特意去集上买了一只小山羊,作为许愿的祭礼。母亲也没从。我的父母,都非共产党员,但是他们却很唯物主义。这点上,我很佩服他们。父亲教导我们,善良做人,良心做事,“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求神拜佛,作恶弄奸,神若护佑,天何圣明?这便是父亲的人神观。

和父亲一样,我也向来不迷信。母亲打小敲打我,你个犟骨头,咋原模原样拓下的!爸爸却以此为豪,说,我的儿,像我就对了。不过,我也迷信过一次,走了一次很好笑的迷津。是在丰都鬼城。三峡大坝快合拢那年,我正在重庆,怕和万年古三峡失之交臂,便乘船做了一次长江五日游。到达丰都那天,下了船,我被一位丰满的姐拦住,游说我坐她的面的畅游丰都城,价格优惠,还兼导游。看着她那么热情,那么面善。我同意了。她拉着我顺江岸盘山公路迤逦而上,一路介绍说,游丰都要先上阳山,再去阴山,这样符合人生轨迹。上达山腰,迎面看见苏公祠。面的停下来,丰满的姐说,苏公祠是一定要看的。我说,一定看。我从小崇拜苏东坡。走进山门,苏先生的雕像刻在寺崖上,旁边一桌一磬一僧人。僧人单掌合十说,施主万福,请给父母家人自己许个愿。我笑说,苏轼不是神仙。僧人曰,苏公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千古中华,有几人能如苏公,虽颠沛潦倒,而醉生不梦死,诗酒伴丰神,快活如神仙?这话说得,我有些佩服。丰满的姐不失时机说,住持说得对,这里一定得许个愿。来丰都的人都知道,拜神不拜鬼,拜鬼就别来。这话说得我二五眼了。但还是说,我无欲无求,一不求升官,二不求发财。僧人说,不为自己,不可不为父母。父母是你人生的第一大恩人,不可不报答。这话说得我不好再搪塞。于是问,为父母许愿健康长寿,功德多少?僧人说,不要钱。我说,那就拈一炷香,祈愿父母健康长寿。僧人叫我在一黄本子上,写下父母姓名,生辰年月,然后问,要为父母祈福多少日?我不明白。僧人补充说,就是要为父母烧多少天香。我问一般烧多少天?僧人回,以九记秩。我说那就取个中间,五九四十五天吧。僧人要我写下四十五天。然后焚香,然后叩头,然后合十道谢,然后扬手说拜拜。然而僧人说,施主须往功德箱里,投四十五张领袖!我一下愣了,不是不要钱么?僧人说,是不要钱,这钱,是施主走后,你请我们代为烧香祈祷的香火钱,香火是花钱买来的。尴尬之际,我回头问的姐,可是四下里寻,哪里还有丰满的姐的鬼影子!

我怏怏下山,找到丰都城售票处,卖票的笑着说,逛丰都城,都是先阴曹,后阳世,人往明处走,哪有从阳世进阴间的?这话,说得我又是二五眼。乘着索道,进了丰都城大门,耳边尽是鬼哭狼嚎。上得奈何桥,我从心底叹息,人生信鬼神,鬼神莫奈何。鬼神都不信,世上有鬼神!

从此,我再不拜庙烧香,哪怕为了父母。可是,买楼的时候,我又鬼使神差信了一回。然而,还没等到住进新楼,父母怕就要买丰都城的门票了。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3

4月20日,谷雨。又是两个节气过去了,马上就要立夏。父母已经住院四十多天,稳是稳住了,但就是不见好。每天还是十多个小时的输液,老人的手上脚上布满针眼,几乎到了无可下针的地步。小护士们一个个都躲着,不敢来为608、609床输液,护士长只好亲自上手。母亲怕针,每次扎的时候,她都龇牙咧嘴,进针的一瞬,她的手一定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如是,就难免刺穿。一刺穿,只好换只手重来,挨的针就越多。大家都安慰她鼓励她,像哄小孩子似的。可是不管用,手臂该抽搐还抽搐。所以每天,她都要多挨几针。儿女们看着着实心疼,也难免恼火。尤其让人恼火的,是她的上厕所。母亲尿急尿频,大家给她戴了尿不湿,可她除非睡着,否则一定要上厕所。大家说你该尿就尿吧,有尿不湿。可她不行,她说那种尿在裤子里的滋味不好受,也羞煞人。我们说,你一起床,又要刺穿。可是不管用,我们说我们的,她行她的。没人扶她,她就自己挣扎着起。大家只好赶紧去扶,于是,再挨一针甚至几针的苦果又得自己吞。大家嘴上发牢骚抱怨,心里也像针扎一样的痛。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医生折腾病人?狠收钱,不治病?每人每天一千五六百块的药费护理费,怎么就一点不见效?七瓶八袋的液体,血管里都是药水了!是不是真的因为没送红包,“舍不得”就叫你“好不得”?妹妹就和我商量,还是给科主任主治大夫每人送个红包吧。病友家属都说,现在的医生,没有神医了,只有鬼医。不给医生送真钱,你就准备买纸钱吧。

我起先不很赞同,觉得这委实伤害大家的尊严。但转念一想,医风医德的这些“口碑”,也是“白衣秀士”们一日一日赚来的,百姓未必冤枉他们。何况,为了父母长寿我还为那看不见的神明送了几千大洋,现在活生生的救命菩萨每天盯着你,你不上“布施”,不是分明假孝么?于是不由分说点票子。然而,医生没有收大妹妹塞过去的钱,再让小妹去,依然被拒绝了。于是大家放下心来,也塌下心来:听天由命吧。我老婆咕哝说,再熬一个月,老人怎么了怎么不了且不说,恐怕弄不好你得先打前站去了。妹妹们冲她:嫂子你乌鸦嘴!

老婆真的担心我要被熬垮了。

回来半个月不到,我的血压骤然升高,低压又过了一百关。本来,我就是高血压,三十年前高考检查身体的时候,差点就被血压没收了录取通知书。记得复查,左量右量,低压不下90。医生也替我着急,农村压了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叫血压再卡回深山,委实过于残忍。可是,那时候的人,仿佛真的谁也不敢渎职。怎么办?医生就叫我喝醋,喝凉水,再用冷水浇脑袋,可是怎么也不管用。那时候,我想,就是叫你喝尿吞大粪,也不会拒绝。农村真是太苦了,理想真是太煎熬了!以后,血压基本略高而平稳。2006年,服侍老爸车祸住院顺便检查了一下,医生突然警告,心肌梗死,赶快住院!一个支架就进去了。于是再离不了药片。好在还算不错,血压一直保持正常。这回,吃着药,血压也下不去。怎么能下去呢?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时!白天,医院不让陪侍人躺着。而且,两个病人,这个要解手,那个要吐痰,这个该换药,那个需翻身,一刻也不让你闲着。尤其是吐痰,这么一件“唾手可得”的事,对于垂垂病人,尤其是八九十高龄的重病人,那真是难于上青天。医生说,咳嗽病人,大多痰液黏滞,加之人老了,气管口腔肌肉萎缩无力,咳呛剔祛痰液的能力很弱很弱,很多垂危病人,往往就死于一口痰咳不上来。所以,是很令人恐怖的。也所以,我们都非常小心谨慎。两位老人此次都因感冒导致严重肺炎,咳嗽就成了每日每时的“必修”。且有传感效应,左边刚一喀喀,右边立即跟进,咳咳咳咳,喀喀喀喀,整个房间就像开进了两台拖拉机。赶快拿纸,帮老人往出抠痰。老人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最厉害时候,输液管里都倒流出殷红的血!两个妹妹的眼泪就下来了。

然更厉害的是晚上。我问缘故,医生说,一方面,白天用药,药物作用使病人白天稍微好转。其次,昼夜交替阴阳轮回,人的身体器官到晚上就相对较弱。所以,整个晚上,我就只能不停地躺下起来,起来躺下。一摞一摞的纸,很快就用完了,再准备两摞,分别码在俩人床头。不多久,又用完了。早晨医生查房来,问,晚上休息的好吗?我说,看看那几大塑料袋痰纸,就知道他们睡几小时,我睡几小时了。

医生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我苦笑,我只能注意,但不能逃避。

记得母亲常跟我说,我小时候身体很孱弱,三天两头地闹病。一不小心,就发烧感冒,一感冒就殃致肺炎。有那么几年,我父亲几乎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去医院。有时候上班都带着我,随时准备去就诊。那时候父亲在省交通厅供职,当着技术科科长,同时兼单位司机。上世纪五十年代,厅长也没有专职司机。一部小嘎斯汽车,客货两用,就父亲一人会开。母亲说,那个年代,人们都是工作第一,家庭第二。有几次,我高烧得休克,她也不敢打电话叫父亲,只好自己雇了黄包车往医院跑。医疗条件也很差,哪里有现在到处可见的门诊药店。医院的条件也非常落后,更没有儿童医院儿童科室。气管炎肺炎严重的时候,痰咳不出来,爸爸妈妈就用嘴衔住我的小嘴朝出吸吮。所以,今天,即使累得要死,也不敢抱怨,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欠债总是要还的。

爸爸听见了,问,我欠你啥债?我说,是我欠你债。老父追问,你欠我啥债?我说,我欠你的债多了。母亲侧过头问,你俩说啥呢?我说和我爸算账呢。母亲问,算啥账?住院费不够了?我说,不止是钱。母亲说,还有啥?我说多了去了。母亲舔几舔干涩的嘴唇,会心地笑了,嘟哝说,俩半吊!

母亲当然记得我第一次给她擦屁屁的事。

那天下午,母亲几次上厕所大解,但是,每次都解不下来。又是干结。住院以来,父母亲的便秘便陆续严重起来。卧床,吃得少,便秘是必然的。先前一直吃麻仁丸加水果,还算见效。这回不行了,咳嗽,不能吃水果,刺激喉咙,麻仁丸也不够劲了。便秘一天天严重。每次大解,俩人都像上刀山。我去找医生,医生说,用点开塞露。我买了,请护士操作,护士说,没下医嘱,自己弄!我说,是我母亲用,我们的女眷都不在。护士说,母亲怕啥,你不是妈生的?一句话噎得我语塞。门外一病友说,咱不是高干病房啊。

我把母亲扶进卫生间,要她趴在洗面池上,帮她脱裤子。母亲问我做啥,我说帮你解大手。母亲用扎着针头的那只胳膊支在面池台上,另只手使劲揪住裤腰不让我脱。我说你要憋死了,我给你用药。母亲说不中不中,我不用你管。我知道母亲嫌我是儿子,不叫我为她做这类事。这使我愈发惭愧。想起长期以来一件愧事,家里卫生间放的那把褪了毛的鞋刷子。几年前的一天无意发现,一把我扔垃圾桶里的旧鞋刷,怎么又搁在坐便器旁?便捡起来又扔到垃圾篓里。可是第二天,旧鞋刷又回到原处。我奇怪,问老婆,老婆说她没动过。我就又拾起扔了。快过年了,家里大扫除,我在坐便器后的旮旯里,再次拨拉出来那把刷子,就挨个问,谁把它藏到那里的?母亲红了脸说,你给我搁着,我有用。我大惑,问她何用。母亲说,你不用管,给我搁着就是。我说都啥年代了,什么破烂都舍不得扔。可是有一天,我进厕所撞见母亲大解完毕正吭哧擦拭,手里攥着的,竟是那把鞋刷。短毛的那头,上头裹着一圈手纸!我立时鼻子一酸,喉头如哽。我怎么就没想到?母亲体胖臀大,关节疼痛僵硬,手几乎够不着肛门,每次解完手,擦拭都是件极艰难的事。可她非但不麻烦儿女,甚至不愿启齿。就靠自己一点小智慧,解决自己的困难。这真是儿女的羞怍!但虽如此,我还是没有想过自己为母亲服务。今天被护士一激,反倒悟醒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那天,我为母亲打药,排便,然后清洗,一切进行得井然释然,可是看见镜子里的母亲,低着头,闭着眼,两腮微微泛红。我笑着说,老娘啊,记得六零年吃糠吃高粱面拉不下来,你给我们用指头一点一点朝出抠吗?母亲嗯嗯哦哦,说,养儿养女,前世的债主。我说是啊,前世我是你的债主,如今你是我的债主,我也是在还债哪!谁叫你屎一把尿一把把我们拉扯大呢。母亲嘿嘿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欣慰,但嘴上却说,俩死丫头,也不懂得留下一个。

4

5月12日,阴历4月14。今天阳光灿烂,近午时分,第一声夏蝉嘹亮的情歌飞进病房。我向遇见的每位护士祝贺护士节快乐,她们也祝贺我母亲康复愉快。母亲今日要出院了,昨天,她在病床上度过了母亲节。我们给她的节日礼物是一束鲜花,还有办理的出院手续。父亲的肺炎咳嗽也治好了。说来真是神奇,这老两口,同时生病,同时康复。全楼层的医护病眷都交口谈论这件事情,说这真是一对老神仙,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居然扛过来了。不过,父亲还不能出院,他还得转到泌尿科,继续治疗前列腺肿大。

还在两天前,我就和泌尿科主任联系了,他亲自下来给老父亲做检查,和呼吸科心肾科的主任一起分析了老父亲的心肺康复指标,以及其他脏器的功能状况。之前,他就给过我三套治疗方案,要我选择。一套是保守办法,也是最安全办法,尿道插输尿管。第二套是肚上打眼,做膀胱引流管。第三套,前列腺切除术。这一套,风险最大。毕竟年龄太大了,弄不好,手术台也下不来。开始,他们倾向于第一第二套方案。我向他们做了详尽咨询,尤其是术后的日常管护问题。让我了解到,无论尿道插管,还是膀胱导管,都存在术后两大风险,一是感染问题,必须每天为导管口部消毒,并且还得定期换导管,尿道管半月一次,膀胱管一月一次。我的天,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而风险更大的,是导管固定的安全问题。老爸已然脑筋糊涂了,对很多问题没有了正常判断。在呼吸科治疗期间,就好几次将尿道插管拔了出来。幸好是在医院,能够及时处置,如果回到家,一不小心被他拔出来,尤其是膀胱插管被拔出来,将会造成腹腔污染等极为严重的后果。我把担心说给医生,医生说,那没办法,只能密切关注,基本不能离人。我说这可难了,就是雇个保姆,也不能要求人家二十四小时不睡觉。设想一下,一位糊涂了的老人每天吊着根管子和尿袋,生活质量将会降低到何等程度,生命风险将会升高到何种程度。所以,经过再三权衡,我比较倾向于第三套方案。但是医生说,这么大年纪,我们还没做过,术中风险术后风险,都难以预料。所有亲朋以及医护病友,几乎一边倒保守治疗。言外之意,这等岁数了,有一天没一天的,不要冒那风险了。更给我造成很大压力。但是今天,泌尿科主任检查完后,意外地跟我说,老贺,我接受你的意见。综合看来,老爷子基本状况不错,我对这台手术很有信心。或许,能创造个奇迹。我听了大喜过望,但是,随即,又极为忐忑起来。老尊亲的性命,全系在我这一抉择上了。成功了,全家欢喜。失败了,我可就是罪人。这段时间,为这个问题,大家没少和我讨论、争论。激烈的时候,妹妹们甚至和我吵架。说我无权擅自决定爸爸的命运。“但是,”我说,“不依我的意见,就等于服从你们的意见,那么,按照你们的意见,就不是由你们决定爸爸的命运了吗?”问题就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儿女到底有没有权力决定父母的治疗方案?尤其是像这么高龄,已经几乎没有判别能力了的父母?儿女们该怎么办?这真是一个两难抉择。毕竟,这不是动物试验。错了,也不能返回来重新选择。

已经回了家的母亲,听说要给我父亲做开刀手术,突然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我劝娘亲,你可不敢再复发了,我这几天要集中力量伺候我爸。可是我越这么说,她咳得越厉害。下午,她又提出,还要去住院。没办法,大家只好又把老人家送进病房。但是,没有让她再住进608床,我们担心她再传染给父亲,那样,整个手术计划就全泡汤了。不过,我们轮椅推着父亲,在她的门外逗留了几分钟,老父亲还和她深情地摆了摆手。于是那个晚上,老妈没怎么咳嗽。然而,我却一夜没有合眼,呆呆地瞅着安静地睡在病床上的老爹爹,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刮痧一般在我的脊椎颈椎脑球里乱窜。可怜的爸爸,您的健康,您的生命,您的意志,全由我独断左右了!人啊,人到这般境地,多么可怜!

5月16日上午十一点,老父亲被身穿绿袍的护士推进手术室。这里有个插曲,本来,父亲是安排第一台手术的,但是,头一天,由于化验室工作的失误,化验单显示老爸血液带艾滋病毒(事后才知是化验错误)。这怎么可能?大家紧张且愤怒。但是无可奈何,那是科学。为了避免给其他手术病人造成感染危险,只好把父亲的手术改在最后。这真是往死折磨人。这么大年纪了,从头天晚上就不吃不喝,早早的脱个精光,在低温下等候在那里,上不了手术台,人就抽抽了。手术室外显示屏上显示,十二点半,老爸的手术开始,我们都捏紧心脏守在外边,生死一线啊,我的老爹。两个妹妹抱着我的胳膊,都在颤抖。墙上那面老式电子挂钟,秒针有气无力踽踽独行,从6到12之间,吭哧吭哧看着随时要停下脚步,就想到老爸现在是不是也似这般……双拳不由得一握一握为它使劲。

终于,会见室的那扇小窗打开了,室主任一手捏手术刀一手捏一个小塑料袋召唤我。我箭步上前。他指着小袋里高粱粒样的小肉渣给我说,切了这么多,很顺利。准备接病人吧。我激动得抓住他胳膊,使劲捏了几捏。

老爸还没完全醒过来,布满管线的身躯微温。心电动态观察,心率观察,含氧量观察,输液管,吸氧管,微型麻醉泵……遍布左右上下。通过尿道管和膀胱造漏管输进流出的消炎杀毒生理盐水,带着创口殷红的鲜血,山泉似的汩汩淌出,一会儿就是满满一脸盆。不到半小时,输液架上两大袋3000毫升生理盐水就输完了。我和大妹夫,不间歇地往卫生间倒血水。渐渐地,爸爸恢复了知觉,肢体开始动弹,危险也接踵而至。身体的任何部位每动弹一下,从膀胱里流出来的洗液立刻变红。我才知道了,术后的危险,一点不亚于手术过程。原来,前列腺肿块切除手术,创口是无法缝合的,只能用电熨将前列腺里的血管烧结凝固。再用液体球囊压住撑紧。然后,通过向膀胱里输进生理盐水,清洗从血管不断渗出的血水。所以,病人身体一动,创口就会发生大小不同程度的破裂,血就往出流。就需要不停地清洗消炎,否则血液凝固成血疙瘩,集结在膀胱里,病人就完了。而最为可怕的,是动脉大出血。医生说,人体血管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前列腺。这真是让我非常后怕。事后想,如果手术前我亲眼见过像父亲这么出血的情景,我是断不敢下切除术治疗的决心的。那天夜晚,随着父亲麻醉后的身体整个复苏,肢体挪动的生理需求无法克制地一再加强,通过膀胱流出来的盐水就不断由浅红变作深红,甚至稠得几乎和血液一样浓。我们把输液阀拧到最大,六斤盐水一眨眼就淌完了,但是流出来的还是深红深红,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窦。医生告诫过,一定要谨防血崩!一旦里面大动脉出血,几乎一无可救!我们害了怕,赶紧找值班医生。医生过来检查了,采取了几项措施,不很明显。最后伸手拉紧从尿道里伸出来的管子,方才见效。液体又变成了淡红。医生坚持了二十分钟,然后说,就这么一直拉着。我说那怎么行,得想根本办法。医生说,这就是根本办法,里面是止血球囊,只能抻住劲这么拉紧强压住创口,如果还止不住,只有再进手术室。

我和妹夫就这么轮流交替着,一人倒血水,一人拽球囊,从半夜一点,一直持续到次日上午九点,才被妹妹们替换下来。清点清点,已经输进输出了六十袋盐水,十八万毫升!五十斤的水桶,得装整整八大桶!谁知道父亲的生命,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或许痴呆症对他有幸?可是,他的知觉、触觉、痛觉等等传感系统神经系统没有痴呆啊!我的天,我真是老妈说的二半吊!老爸差点,命丧我手。不由得倒吸数口凉气。

要命的术后二十四小时终于挺过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说,多清洗十二个小时吧。于是,父亲盐水清洗膀胱的程序,到第三天上午才除去。但是医生说,还不能大意,危险并未过去,要随时观察排出尿液里头血的含量,并要不断挤压造漏管,吸出膀胱里凝结的血疙瘩,防止堵塞。为防止父亲身体乱动,尤其是防止他拔掉肚上的造漏管,医生打开了连接在父亲脊椎上的止疼泵。

止疼泵果然灵验,爸爸很安静地睡着了。但是,数小时后,父亲突然变得狂躁,不停地用手揪拔肚上的膀胱造漏管,以及另一只手上的留置针头。我们一再阻止,可是怎么也看守不住,稍一回身,他就又去揪拔。给他讲道理,他和我们争吵,圆睁着眼,疾言厉色。住院以来,他一直很安静,扎针,抽血,插拔尿管,各种检查,从来不哼一声。今天突然怎么了?而且力气很大,摁也摁不住,自己突然就坐起来了,根本不用人扶,全然不像个九十多岁的病人。手术前,别说自己坐起来,单独一个人扶他,都很吃力,需要先把床头摇起来,再扶他坐起。难道手术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大家很纳闷,问护士,护士也说不清楚,只是关照,务必不敢叫拔掉导管。我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压着他胳膊。护士说,不行就绑住!

我只好按护士的办法,将爸的手脚,绑在床边的护栏上。我找来旧衬衣,撕成布条,轻轻缠绕住他的手臂。他问我为什么绑他?他犯了什么罪?同时用力挣脱。我只得使劲拽他缚他,心如锥刺一般,双手抖个不止。阿弥陀佛!有谁知道,在我大脑的沟壑深处,深埋着对绳索、链铐毒蛇般恐怖的密码。九岁那年,爸爸被以反革命破坏罪逮捕。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迎头撞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从厂里踉跄出来。爸爸!五花大绑的人是爸爸!脚上还戴着镣铐!像电影里的许云峰。可是,他是被新中国的警察押解着!若干年后,他的冤案得以平反,但是,那个阴影,那个被绳捆镣铐的可怕镜头,永远地烙在了我的心底。而此后的“文革”批斗及押回农村“劳改”,他又不止一次被绳捆索缚。那毒蛇吞蛙般的恐怖场面,一次次强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所以,我这一生就特别害怕看见绳索,看见镣铐,尤其怕看见绳子捆在人的手脚肩膀上。一见这情景,我的魂魄就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爸爸拼命挣扎,厉声呵斥,把我的手都抓出了血。我只好松手。然后等他疲惫了稍睡过去,再轻手轻脚一点点绑缚。可是,他马上醒了,怒目瞪着我,充满愤恨和恐惧。我的心滴血,但是还得强作笑脸,和颜悦色给他讲道理。他说你不要骗我,你们就是想把我捆起来,塞到监牢里。听得我莫名其妙,胡乱猜测,痴呆症也不至于这样吧,莫不是回光?就有些害怕。隔很长时间,他又慢慢安静下来,像个高压下无助的孩童,满眼凄清委屈的眼神,可怜巴巴看着我,然后伸出手,乖孩子似的说:绑吧,我不怕疼,绑吧,是为我好。

那天晚上,我蜷在沙发上,痛楚地整整饮泣一夜。

第二天,父亲的狂躁状态再度升级,甚至大爆粗口,用我们老家俚俗粗话呵斥训骂我们,简直就像中了魔。骂我们都是毒品贩子,和秦桧勾结起来残害他。他要调天兵天将,消灭这些卖国贼!还说了好多我熟悉不熟悉的人和事,乱七八糟,东拉西扯,跨度几十年。门外有人悄悄说,老汉恶鬼附身了!可不是?几十年里,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多少次政治磨难,受人欺凌,也没见他这么大发雷霆过。最愤怒时候,也就一句国骂。他用力蹬脚扽胳膊,挣得面红耳赤,青筋暴突,拧成麻花的布条勒得他手背脚背发了紫。我实在不忍这样下去,要给他松绑,又担心出事,只好请来医生,几个医生都说少见。我提出种种分析,他们都说不应该,最后归结为体征恢复的一种表现。我怀疑,说,体征恢复也不该这么亢奋,像吸了毒一样。不想这句话提醒了医生,那个打开父亲止疼泵的医生走到病床边,摸出枕下的止疼泵看看,说,怎么还开着?可以关掉了。其他医生面面相觑,环顾左右而言他,悻悻然陆续退了出去。两个小时后,父亲果然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软瘫成了一摊泥。

过后我问另外一位医生,到底怎么回事?他闪烁其词:可能止疼泵里有杜冷丁成分吧。“可能?这个混账家伙!”我在心里诅咒,“病人和家属,哪里晓得这看不见的杀手!”

5

五月的鲜花到处盛开,窗外已经一片锦绣。护士长手持相机,忙不迭给父亲照相,说这样的奇迹,一定要留些宝贵资料。科主任和主治医师在给我们做出院前的最后交代,叮嘱回家后务必注意的几个事项,同时顺便和病人留影。大妹妹结算回来了,说一共十万三。主任说不会吧?手术费最多一万多。妹妹说包括呼吸科。大家唏嘘,一场咳嗽花了八九万。不过大家还是很欣慰,说只要人好了,花多少也值。然后到护士台医生办,挨个儿向大家道谢道别。

父亲被儿孙们说说笑笑抬上五楼。一下轮椅,就拄着拐杖直奔卧室。大家说您老慢些您老慢些,老父亲已站在母亲床边,笑眯眯瞅着自己才几日不见的老伴。母亲笨重地坐起身,瞅着父亲腰里的尿袋,抬头问我们,不是说治好了么,怎么还吊着个尿泡?我说这是临时的,过几天就取掉了。母亲不晓得,这是父亲整个治疗方案的一部分,既是切除手术的辅助措施,也是预防术后仍尿不出来的保底手段。不过那样,父亲那一刀就白挨了。母亲听了,指头点点父亲,戏谑地说,假干净了一辈子,这回,说不得嘴了。父亲却问,你好了吧?然后慢慢挨着母亲坐下去。

老婆和妹妹妹夫,开始讨论下一步怎么办。是各家轮着伺候还是雇保姆。我听见了,说,我们自己伺候吧。两位老人,需要亲人精心护理。妹妹妹夫们有些为难,说现在机关上班纪律严。老婆说你现在也需要儿女们伺候了。再者,老人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搬来搬去。我说,给老人买的房子快交了,以后,就不用老人来回跑了,大家谁有时间谁伺候。有多少困难,想想你怎么带自己孩子的,就知道老人小时候怎么带的我们。我们待老人即使再好,也不及老人待我们的万分之一!说句看似大话却是实话的真话,像我们这么大年纪,每天进门能喊声爸、妈,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咱别整“子欲养亲不待”那一套!

大家一时无语,都去看父母,不见在卧室里。听见阳台上有唧唧声,循声过去,看见两位尊亲,正一手牵手一手拄杖,在和他们生机勃勃慈眉蔼目的吊兰紫罗兰,还有他们翠羽斑斑通灵人性的小鹦鹉,互道阔别倾诉思念呢。

6

一个月后,大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的膀胱造漏管也拔除了,一切恢复正常。我说,真好!过几天,我就回去接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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