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城市的关怀
2015-04-01尹向东
■尹向东
大家叫他高老头,背地里却统一了口径叫他“高偏花”,那是因他—只眼患白内障几乎失明所致。太阳刚刚斜照到山坡,他就挪过那把缺了一条腿的竹藤椅,坐在了门前。太阳刚好照亮他的上半身,他在早晨最初的阳光中眯缝起眼,他看见整个康定城还在阴影里,睡意犹存。这样一个小城,在大山的皱褶里,从高空看,不比蚂蚁大多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在更大范围的世界里,它真的可以忽略不计,比一个孤独的人,一条孤独的狗,还容易被人忘却。但是这样一个小城,花样繁多的行业,形形色色的人,并不比一个大都市缺一点什么。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走到大街上,个个都面善,点头打招呼得把颈部扭软,任何一点小事都会传遍大半个城,让你升起某种满足感。
看得久了,太阳不知何时已照透他全身,现在,整个城市都在阳光中亮了起来。
“憨儿!”老头忽然叫了一声,没人应,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听见回答,他只好自己站起来,寻到屋后。憨儿果然蹲在那里,又在捣弄那些泥土和石块。
“我去街上转转。”老头说。他看见憨儿抬起头,憨儿还是那副笑脸,挺痴挺甜的笑容,要不是他永远合不上的嘴,以及嘴边那条冰柱一样亮堂堂的口涎,你真没办法看出他是憨儿。
老头从憨儿那双浑浊的眼中看到了乞求。谁说憨儿不明白事情呢,他想跟老头上街玩。老头忍不住一阵辛酸,扭过头去,又叮嘱了一番,再也不看他,独自一人慢腾腾地走下山去。
老头在大街小巷间转了两圈,所有人都认识他,大家回避着让开,并不和他招呼一声。他是人们的需要,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是人们的亲人,不需要时,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这使老头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和无奈。老头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谁让他是烧人的呢——这城里唯一一个民间处理丧事的人。来大街小巷间转转,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没抱什么希望,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来转一转。这样说会让人误解老头不满意自己的职业,其实不是这样,从业几十年,这职业让他有一种奇异的知足感。还是几十年前,他不过十多岁,父母又早亡,他就浪荡在康定的大街上,一个小混混,谁会在意他呢,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孤独,也全靠这样混来混去,哪家有丧事他就往哪家钻,帮点小忙,目的是图个热闹,也混顿好食。他注意到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活来了烟酒管够,还给红包,两口酒下肚,一大帮人都围着听侃。从此,凡有丧事的地方,他专呆在他们身边帮忙,一来二去,这一整套规矩和做法,他都烂熟于心。那时候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还很有几个,也并不是专职的,业余弄弄而已。后来,他们渐次逝去,他们的身体也都是他给拾掇的。康定是藏汉结合部,婚丧嫁娶都融合了两个民族的风俗,无论汉人还是藏人,有人逝去,第一紧要的是去寺庙请喇嘛诵经,请活佛替逝者开路,并打卦算定该在家里停留几日,该几时上山,逝者几时走完中阴之路,往生投胎。这一切做完,就该老头唱主角了,从清洗逝者身体到入棺或入火匣躺定坐定,土葬的从看风水择方位到打坑垒坟,火葬的从把火匣子抬上半山腰的民间火葬处,然后架柴垒禾,舀起一瓢瓢清油火化逝者,到三天后上山捡拾骨灰,葬于土下,都缺不了他。
把街转遍,也不过两小时,老头带几分道不明的失望和满足,重又向山上爬去。站在城中就可以看见他那间低矮老旧的木板房,以及房后一大片坟地,那是康定最主要的埋葬点。林立的坟丘占据了大半个山头,那里不仅埋葬着康定人的先祖,更埋葬着老康定风风雨雨的过去。老头相信每一个康定人有意无意间,总会抬起头来,关注他的木板房和那一片土地。木板房是他一个同行留下的,那个孤寡的老头有一天平静地死在了屋里,死了几天都没被人发现,要不是城里新逝了人,又差老头请他,还不会有人发现他死在屋里。老头把他火化后,从此就住在这屋里。这又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康定城和十年前相比,已判若两城了,只有他的老房和那片坟地成了见证。
憨儿现在坐在藤椅上,老头一去城里,憨儿就不再玩泥土,静静坐着看康定城,看他的身影。谁说这孩子是憨的呢,他是盼着老头回来,他为老头担心。看见老头爬上山来,他的嘴咧得更开了,老头知道他这是真正笑了。连憨儿也都是十九岁的人, 岁月就这样不堪人度过。
那时候老头还有过一个女人,女人是内地来逃荒的,浪荡在康定城里。那时候人都不富裕,讨不上吃的,饿极了,夜里就爬到坟山上,偷吃坟前的祭品。老头听到坟间扑哧扑哧的响声,还以为是土狼在拱着坟,拿根青冈柴打了手电筒去坟间一照,见一个蓬乱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倒吓了老头一跳。坟地边上呆了许多年,又从事着这一行,没经历过鬼鬼怪怪的事,莫非今天遇着了?遇着也没怕的理由,这越来越多的坟头都是他新添的,他一手料理了他们的后事,他们该存着感激的心情。这样想着,仔细再看,看清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饿了?”老头边说边凑上前去。
女人向后直躲,想隐到坟背面去。
“别怕,我有吃的。”老头说。
老头把女人引进了屋,借着昏暗的灯光,老头看清女人脏是脏了点,但挺好。老头把玉米馍拿出来,看女人吃,津津有味地吃,老头就笑了,站在一边,很开心。
女人是河南人,说一口拐来拐去的话,女人从此住在了木板房里。有一个稳定的窝子,女人干净起来,清爽起来,整个心思都扑在木板房和木板房里的生活上,木板房也好像焕然一新,怎么看都顺眼。女人还在屋后辟出一小片荒地,种上各式蔬菜,日子开始绵密悠远。这样的日子让老头对人的一生有了另外的认识,各种希望纷至沓来,他甚至想另外干一件事,让女人过更好的日子,让女人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有和别人相同地能耐。不过众多希望都遥不可及,像另一世的事。最现实也容易实现的,莫过于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两年过去了,老头有点泄气,女人的肚子没任何变化,看女人消瘦的样子,想过去的生活亏了女人,让她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怀孩子,又觉得目前的状况已经够满足了, 生活就该有那么一点缺陷。但是女人有一天从坟地里抱回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那孩子几乎快死掉,有人掏了坑想埋他,女人砍柴碰上,惊走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孩子就摊在地上。薄薄一张红毯裹了,没半点声息,拿手探时,那点微弱的呼吸被女人细心地探到,就抱了回来。只一点糖水喂下去,孩子就醒了,老头看见孩子的嘴咧着,涎水怎么揩也揩不完。
“他笑了。”老头说。
“他一直都在笑。”女人说。
“真好,我们有孩子了。”老头也笑起来,合不上嘴。
老头固执地认为孩子是上天给的,他为人家解决身后事,上天垂怜他,给了孩子。他把自己的意思讲了,托有文化的人给取个名,别人说那就叫天赐。老头搔着脑袋问,天赐是个啥?别人说就是天给的,完全按你的意思取的名。老头一听,非常满意,孩子整天就被天赐天赐地叫着。
“他爱笑。”老头说。
“捡了一条命,咋不笑。”女人说。
孩子的到来使老头对生活又升起了无限的希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太顺了,一个人太顺利总不太好。但这不过是个骄傲的念头,管它好不好,顺就是顺,顺让人高兴让人开心。如果不是女人的离去,老头真的可以这样开心一辈子。女人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直嚷胃痛,女人的胃是老毛病,平时一点痛都忍着,现在痛厉害了,再也没法起床。老头把女人背到医院,有经验的医生一摸胃部,悄悄给老头说是晚期胃癌,没法治了。老头又把女人背回木板房里,说是一点小毛病,躺两天就好。那一段时间老头倾尽所有,买来各种好吃的,女人却吃不下,吃多少吐多少。女人越来越瘦,皮包着骨头,老头端着碗想劝她再吃一点,女人已说不清话了,微微摇头,嘴张着,声音却不连贯,老头努力地听,终于听明白女人是想喝水井子的水。水井子的水是跑马山内部浸出来的,养人,把康定女人养得白里透红,女人是爱上康定了,惦记着康定的好水。老头跑下山打了水回来,她只抿了一小口,立即吐出来。老头看了,连声说,一点小毛病,躺躺就好了。再喂时,她挡住了,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眼泪却不断掉下来。
老头不知这一生葬了多少人,火化了多少人。山上的坟头安安静静卧着,比走在街上的人还多。啥人没葬过啊,凶死的,病死的,寿终正寝的,当官的,要饭的,一般的,啥没葬过啊!人葬得多了,老头就觉得其间有个道理,啥道理他自己说不清楚,他就觉得自己比别人想得宽了,看得开了。比如女人吧,抱着她向不远的火葬点走去时,她不比一只猫重多少,托着她像托着啥呢,命?身体?都不确切。他是托着自己那一段梦一般的生活呢。把火点燃,他的梦也随着袅袅的青烟散开了,散得满天都是。女人一走,木板房就显得格外空旷,日子没法再回去,回到没女人那时的清闲和散漫,好歹还有孩子,天赐的孩子。
女人开垦的那一小片地荒了,孩子能够自己行走时,就爱去那里,盘腿坐在地上。
老头发现孩子该说话时却说不来话,张着嘴咿咿呀呀胡乱地叫,老头还发现孩子永远都在笑,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孩子的嘴从来就没合上过,涎水也从来没揩干净过,还有呢,还有孩子的眼睛越来越混浊。一切啊,一切都显示着孩子是个憨的。
“憨儿。”老头说。
憨儿回过一张笑脸,咿咿呀呀不知在表达什么。
憨儿从此成了孩子的名字,久而久之,没人再知道他曾经叫天赐。
孩子被叫着憨儿后,老头的生活才妥帖起来,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再也飞不进任何梦幻。孩子被叫着憨儿后,老头还患上了心痛的病,孩子愚笨的背影,没法不笑的笑脸,孩子的一切,看着看着,老头心里就痛起来,某根柔软细微的神经快断了一样颤巍巍地痛。老头心里一痛,孩子就和他形影不离了。老头去街上买东西带着他,去帮别人料理丧事更要带着他,大家都知道老头有一个憨儿了。在那些守灵的夜里,一大帮人围着老头,听他说话,老头的感觉正好,有人却不识时务地逗憨儿。
“叫我娘娘。”她们说。
“咿咿呀呀。”
女人们笑开了,她们没一点恶意,逗孩子是她们的天性。
“瞧这孩子,笑个没完,多可爱啊。喂,小朋友,你叫个啥?”
“咿咿呀呀。”
老头不说话了,老头心里又痛起来,他默默走出人群,也不再喝酒,领着孩子去一个僻静的角落蜷了,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他出场的时刻。
不过这是他刚带孩子出来的情景,后来,老头不再管孩子,他畅快地喝酒,畅快地说话,任女人们逗着孩子玩,只是吃饭上桌时,他会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把桌上最好的东西放到孩子碗里。孩子就这样形影不离地随老头长到了十七岁。那一个寒冬老人们走的多,老头也总在忙,领着孩子奔了这家串那家。处理的丧事多,老头酒也喝不少,那一夜他正喝得迷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一片喧哗。这也是见惯不惊了,走的老人年龄已近九十,是喜丧,尽可以笑闹,没人计较。有一阵老头还支起耳朵听了听,喧闹的声音忽左忽右,男人的欢笑和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年轻人,血在跳着呢!老头想。他闭上眼,都快睡着了,一个女人猛地冲进屋,大叫着他。老头睁开眼,女人惶恐的表情给老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人的眼睛圆睁着,整个脸都青了,张开的嘴和鼻子同时喘着。老头跌跌撞撞跑出来,他看见了憨儿,憨儿被两个男人扭着手臂,支在前面追赶那些尖叫的女人,憨儿的裤子给褪到了膝盖处,那截不憨的阳物傲然挺立,憨儿很兴奋,他想扑到女人们身上,却始终差那么一点。老头的心痛病又犯了,他拉着憨儿的手,连夜把他送到木板房里。
那以后老头还领过一次憨儿来街上,大家都知道了憨儿的事,女人们纷纷避让,男人们却嬉皮笑脸地在远处叫着憨儿。从此,老头和憨儿不再形影不离。
太阳渐渐西斜,老头回过头看了看坟地,坟地间已出现无数个阴影。老头叹息一声,忽然想起自己的年龄,该有多少岁了呢?老头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康定城里浪荡了多少年,少说也有七十多个年头了。看看这坟地,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扩着,那时候老头还曾担心过自己会失去这职业,那是康定民政局修了火葬场时的事,火葬场里一切设备都是现代的,机械的,根本耽搁不了多久时间,很省事,老头就觉得自己是过去的人了,快被这个小城抛弃。老头没想到有了丧事,大部分人依然爬上山来,请他料理,要火化的依然来这个民间的火化点,他们说这样干净。干净是个啥意思,老头没闹明白,他想康定还是康定,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到根上去。老头对自己的职业放心时,又升起了新的烦恼:现在,没人再干这个了,老头是唯一的,他担心自己去后这样一个城市真的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整个城市以后没办法,他葬人一生,自己如果真的躺到床上,倒没人帮他处理。想到这儿,老头的心里凉凉的。不能再想了,好歹给自己做点事,他想在荒掉的菜地里替自己掘一个坑,到时候躺到床上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嫌麻烦溜掉,扔到坑里,把土填上算完事,但憨儿呢?老头不敢想,心里又颤巍巍地痛。他甩了甩脑袋,像要把这个念头扔出去,然后提着锄头来到荒地。憨儿还蹲在荒地里,泥土和石块是他唯一的玩具,他在荒地里垒着它们。在更斜的阳光下,老头猛地发现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堆,极像坟地的缩影,这么说憨儿是学会垒坟了?老头颤着声叫了一声憨儿,憨儿回过头,憨儿笑着看老头。
谁说憨儿不明白呢?老头心里又痛起来。